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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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叫声充斥着密涅瓦分院的土地。它们来自我远处的军队。来自围起角斗场的十名杀手,来自杀场。野马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可怕声音,策马转身。她脸上满是恐惧。学监们也大笑着,跟我们一起号叫,只除了密涅瓦、阿波罗和朱庇特。号叫声在杀场正中的死马腹中响起,那儿离她大敞四开的城堡正门很近。

  “泥地里有他们的人!”野马大喊。

  她差一点就说对了,但她的思维是金种人的。有人尖叫起来。他们看到了通往城堡大门的泥地里凌乱躺卧着的马尸,还有割开的口子,塞弗罗和其他号叫者们从它们膨胀的肚腹中爬了出来。他们扒开肿胀的肠肚钻了出来,像新生的恶魔一般。戴安娜分院的六名精兵也出现在了那里。满头尖刺的塔克特斯从一匹灰白色母马肚子里蹦了出来。他和野草、蓟草、小丑一起狂奔,他们离那扇开关异常缓慢的大门只有不到五十米。

  密涅瓦卫兵都在城墙上观看决斗了。他们无法及时把笨重的门关上,抵挡恶魔们突如其来的攻击,不等他们羽箭上弦,把弓拉满,塞弗罗、号叫者和我的盟友们已经钻进了正在合拢的大门。城堡另一边,戴安娜分院的士兵正用爬树用的绳索一点点往城墙上爬。是的。现在传来哨响的是另一边了。一个卫兵发现了他们,但不会有人赶去支援他了。我的军队冲了上来,包括我们借来假扮成塞弗罗和他的号叫者的戴安娜的人。

  没过几分钟,我们就灭了密涅瓦分院。高空中,学监们还在又笑又叫。我感觉他们是喝醉了。一切都结束了,野马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骑马大步穿过泥地和还在冒烟的草场逃走。十二名骑手被派去追她,包括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天黑前她就会被捉住,我见过维克瑟斯是怎么对待俘虏的耳朵的。于是我跨上奎特斯,也追了上去。

  野马在一片小树林边缘丢下了自己的马。我们下了马,留下三个人照看马匹,以防她折回来。卡珊德拉冲进了树林。维克瑟斯故意跟上我,就像我知道野马会躲在哪里一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跟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单独待在林子里。他们要做的只是往我脊柱里捅一刀,谁都有可能动手。和波拉克斯不同,他们依然憎恨我;号叫者们和卡西乌斯离我又太远。然而刀刃并没有向我捅来。

  我误打误撞地发现了野马。我看到泥潭里有双金色的眼睛正往外看,她看到了我。我身边跟着维克瑟斯,他正骂骂咧咧地说他有多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匹该死的母马弄垮,看看她套上缰绳会是什么样。他站在那儿,仔细搜查着灌木丛的样子活像一个扭曲的恶魔,像一棵被火烧过的枯树。他的身体脂肪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少。他的舌头在他完美的牙齿间掠过。我知道他在刺激我,于是我把他远远地引离了泥坑。

  伊欧不该带着殖民地联合会奴隶的身份死去。而野马,不管她出身于哪个色种,都不该被套上缰绳。

  

  第三十二章 安东尼娅

  

  我通过了考验。与密涅瓦分院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同时,戴安娜分院也中了我的圈套。

  战斗开始前,戴安娜分院有三个选择。他们本可以背叛我,和密涅瓦联手把我们变成奴隶,但我让卡西乌斯派出哨兵,截住了他们的骑手。他们还可以接受我的提议,或者派兵攻下我们的城堡。我毫不担心他们这么做,因为这是个陷阱。我们在城堡里一滴水都没留下,这样我们很轻松就能把他们困死。

  现在他们得到了密涅瓦分院的城堡,我们留在外面的平原上。他们可以选择履行我们的协议。旗子归我们,城堡和所有俘虏归他们。但我料到他们会变得贪婪。事实也正是如此。大门关上了,他们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战略基地。很好。我就是为此才让塞弗罗留在城堡里,和他们待在一起的。

  不一会儿,一阵浓烟冒了起来。趁他们忙着把密涅瓦的人变成奴隶,派兵把守城墙、对付我们的时候,塞弗罗烧毁了粮食,用粪便污染了井水,然后和号叫者们在地下室躲了起来。

  戴安娜分院不习惯这种战争,他们从没离开过森林。我们没费多大事就把他们等出来了。三天之后,发现我们依然没有离开,他们显得很惊讶。我们的人马在城南城北扎下营,到处点满篝火,以防他们趁夜逃走。他们渴了。首领塔玛拉不肯见我,在背叛的时候还被抓了个现行,这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第四天,塔玛拉最终提出用十名密涅瓦奴隶和所有被俘的我方士兵作为交换,换取让他们回家的许可。我派莉娅告诉她“滚你的吧”。莉娅回来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她甩开长发,抓住我的手臂靠过来,滑稽地模仿着塔玛拉不顾一切的样子。

  “你还有廉耻吗!”她叫道,“难道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吗?!”

  第五天夜里,他们试图强行突围。我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逮住了,除了塔玛拉。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踩死在了泥地里。

  “她的马鞍被人从底下割断了。”塞弗罗把一段皮带拿给我看,断口切得干净利落,“是塔克特斯?”

  “很有可能。”

  “他妈是元老院议员。他爸是军事执政官。”塞弗罗啐了一口,“我小时候和他见过面。他把一个小女孩打得半死,因为她不肯亲他的脸。发疯的杂种。”

  “算了,”我说,“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塔克特斯已经成了我们的奴隶,跟戴安娜分院和密涅瓦分院的所有人一样,包括帕克斯。我、卡西乌斯和洛克骑在马上,看着新奴隶们把密涅瓦城堡各处的木柴和干草堆放在一起,燃起一把大火。在熊熊火光中,我们为胜利互敬了一杯。

  “这将为你的成就添上最后一个分数,”卡西乌斯告诉我,“你是学级长了,兄弟。”他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刺人的嫉妒,“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诸神在上,我从没期望会看到你的这一面,英俊的朋友,”洛克说,“谦逊!卡西乌斯,真的是你吗?”

  卡西乌斯耸耸肩:“这个游戏只会占用我们一生中的一年时间,甚至更短。在这之后,我们会成为学徒,或者进入研究院。再然后才是我们的人生。我很高兴我们三个在同一个分院里——最终我们都将得到应有的奖赏。”

  我握紧了他的肩膀:“我赞同。”

  他的眼睛依然看着地,无法和我对视,直到他再次开口。

  “我……在这里失去了一个兄弟。我永远淡忘不了这种痛苦。但我感觉我又得到了两个。”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是认真的,朋友。我可是认真的。我们会在这里争取荣光,再打败几个该死的分院,夺取整个游戏的胜利什么的。但我父亲的无敌舰队需要军官……当然,如果你们感兴趣。贝娄那家族永远需要能使她更加强大的军事执政官。”

  说出后面几句话时,他底气略有些不足,好像我们会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我再次抓紧他的肩膀。洛克说了些很有头脑的屁话,说自己要做政治家,因为比起自己送死,他觉得让别人送死更好些。要是我当上了贝娄那家族的审判官,阿瑞斯之子会笑得连口水都流下来的。

  “别担心,洛克,我会向我父亲提起你的诗作的,”卡西乌斯大笑,“他一直很想找个随军吟游诗人。”

  “当然,”洛克稍作修饰,“请你务必告诉亲爱的贝娄那统帅,我是个隐喻大师和懂押韵的游荡者。”

  “游荡者洛克……哦,神啊。”我大笑起来。这时,塞弗罗和奎茵骑着马,带着一个骑着某种我从没见过的马的女孩跑了过来。那女孩头上套着个袋子。奎茵说,她是普路托分院的使节。

  女孩的名字是莱拉丝。他们是在树林边缘发现她的。她想和卡西乌斯谈谈。

  莱拉丝曾是个爱笑的圆脸女孩,但现在不是了。她脸上画了花纹,有很新的烧伤,布满凹痕,神情冷酷。她挨过饿,身上有种我不认识的冰冷。我被吓住了。这种感觉和米琪看着我时的感觉一样。在他眼中,我是个冰冷、安静、无法理解的生物。她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就像人看着一条生活在地下暗河里的鱼。

  莱拉丝话说得很慢,在空气中久久回响着。

  “是胡狼派我来的。”

  “用他的真名,如果你愿意。”我提议。

  “我不是来和你说话的,”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我是来见卡西乌斯的。”

  她的马又矮又瘦,蹄子干裂。一堆衣物让她的马鞍显得很臃肿。除了十字弓,我没见到其他武器。他们的分院在山上,她需要更多的衣服抵御严寒,矮小的马匹更适应艰苦的骑行。除非,这一切都是骗局。于是我要求查看她的戒指。戒指上的图案是一棵哀悼之树,树根深深扎入泥土,这是普路托分院的标志。她少了两根手指,断茬被烧灼过的伤口已经封住。这么说来,他们已经有离子武器了。走动的时候她的头发啪啪直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无声地打量了我一下,仿佛在拿我跟她的主子做比较。

  显而易见,她当我不存在。

  “卡西乌斯·欧·贝娄那,我的主人想要收割者。”不等我们开口,她继续说了下去,我们太吃惊了,“我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作为交换,我们会送五十把给你的……军队。”

  她扔给他两把离子剑。

  “让你主人亲自和我较量。”我说。

  “我不和死人说话。”莱拉丝对着空气说,“我的主人已经在收割者身上画了记号。冬天到来之前他就会死在某个人——或者另一个手上。”

  “滚你的。”卡西乌斯回答。

  她把一个小包裹丢给卡西乌斯:“这个会帮你拿定主意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奎茵迷惑地抬起眉毛,耸着肩,把她带了下去。

  我看着卡西乌斯手里的小包裹,一股偏执的冲动控制了我。里面会是什么?

  “打开。”我说。

  “不。她疯了,和紫种人一样。”卡西乌斯大笑着说,“我不会让她离间我们的。”然而他还是把包裹塞到了靴筒里。我想向他厉声大叫,要他把包裹打开。但我只是笑了笑,装作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样子。

  “那女孩不太对劲。看上去不太像人。”我故作轻松地说。

  “和我们这里的饿狼一样。”卡西乌斯挥了一下离子剑,空气尖啸起来,“至少我们弄到了两把离子剑。现在我能好好教你决斗了。这玩意儿能刺破杜洛盔甲。非常危险。”

  胡狼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念头让我发抖。洛克的话更糟。

  “你注意到那女孩的头发是怎么绑的了吗?”他脸色惨白地问,“她的辫子上挂了很多牙齿。”

  我们必须做好和胡狼的军队交手的准备。这意味着巩固力量,扫清余下的威胁。我必须把大森林的戴安娜残余力量消灭掉,还有刻瑞斯分院的人。我派卡西乌斯带领十二个骑手去收拾戴安娜残部,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部队和奴隶返回城堡,为对付胡狼做准备。虽然还没有计划,但我必须在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做好准备。

  “号叫者们在马肚子里睡了那么久,光靠身上的臭味就能把他们从林子里熏出来了。”卡西乌斯大笑着用马刺踢着马,冲出了主力队伍,“我会让矮子精尽情收拾他们的。不等你上床睡觉我们就回来了。”

  塞弗罗不想丢下我,他不明白卡西乌斯为什么要靠他扫清戴安娜残部。我告诉了他实情。

  “卡西乌斯靴筒里有个小包裹,是莱拉丝给他的。我需要你把它偷出来。”

  他没有判断形势的能力。就算在这种情形之下。有时我不禁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如此忠诚。然后我想起了其他人。我不能对这份礼物吹毛求疵,这是得寸进尺。

  那天晚上,卡西乌斯率兵围困了大森林的戴安娜残部,其他士兵在马尔斯城堡高地的围墙里尽情欢宴。主楼一尘不染,广场上一片欢腾。连奴隶们都分到了琼烤的百里香羊肉和滴着橄榄油的鹿肉。我望着他们。我走过的时候,奴隶们都羞愧地低下头,包括帕克斯。额头上号叫者的狼形纹章打垮了他的骄傲。只有塔克特斯敢直视我的眼睛。他深蜜色的皮肤和奎茵很相像,但眼睛让我想起了矿坑蝮蛇。

  他冲我挤了挤眼。

  打败帕克斯之后,我的领袖地位终于得到了包括安东尼娅在内的精英们的认可。这让我想起我接受了米琪的雕刻之后,路人们对我的态度。我是金种人,我即是权力。杀死提图斯之后,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不久费彻纳就会飞下来,把石碑上的学级长之手交给我。然后一切都会转好。

  洛克、奎茵、莉娅和我一起吃饭,现在又多了波拉克斯。连正和安东尼娅交谈的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也走过来,祝贺我的胜利。他们笑着拍打我的肩膀。安东尼娅的小玩物昔皮欧正在清点奴隶数目。安东尼娅本人没有冒险过来,但赞许地点了点她金色的头。奇迹的确是会发生的。

  我是学级长了,我有了五条金色横线。很快费彻纳就会来把这个称号授予我。明天一早,刻瑞斯分院就会陷落。他们人数只有我们三分之一不到,他们的粮食能喂饱我的军队,他们的要塞可以成为我们的指挥基地。我将坐拥四个分院的力量。我们会扫平北方残余的势力,在第一场雪之前挥师南下。然后就是我和胡狼会面的时候了。

  洛克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欢宴的情景。

  “我在考虑和莉娅接吻。”他突然对我说。我看到她正在一个火堆前和几个中等生一起笑着。她把头发剪短了。她朝我们看了一眼,冲着洛克凝视的视线妩媚地缩起了脑袋。洛克脸红了,把眼睛转向一边。

  “我以为你不喜欢她。她像只小狗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我笑了起来。

  “哦,是的。一开始她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觉得她黏着我的原因和……溺水的人攀着救生筏没两样。但……她成长了。”

  我仔细看了他一眼,大笑起来,怎么也停不住。

  我们看起来像一群金色的狼。和刚到学院时相比,我们都瘦了,头发长长了,也有了伤疤。我的变化比绝大多数人都大。我好像过度依赖红肉了,还弄碎了一颗臼齿。但我放声大笑,直到我的牙齿疼得受不了。我已经忘了我们还是人类,还是会坠入爱河的少年。

  “呃,别浪费了你的初吻,”我说,“这是我唯一的建议。”

  我让他带她去个特别的地方。带她到一个对他——或者对他们俩来说意义非凡的地方去。我曾带伊欧去看我的钻机,洛兰和巴罗还编了个笑话笑我。那时钻机被关好放在一条通风的巷道里,我们不用穿防热服,只要小心矿坑蝮蛇。但她还是兴奋地出了汗。她的头发黏在脸上,手抓着我不放,直到她知道我是她的,直到我吻了她。

  我龇牙笑着,在洛克屁股上扇了一巴掌,祝他好运。纳罗叔叔说这是种习俗。他扇我时用的是甩刀刀身。我觉得他在说谎。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伊欧。我很少不梦见她。高塔上的双层床是空的。洛克、莉娅、卡西乌斯、塞弗罗、号叫者,全都不在。除了奎茵,我的朋友们都不在。我是学级长了,但我觉得如此孤独。火堆噼啪爆响。冰冷的秋风吹了进来,像废弃巷道里的风一样呻吟着,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伊欧。我怀念她睡在我身边时暖暖的体温。我怀念她的脖子,怀念我印在她柔软肌肤上的吻。我想嗅闻她的头发,品尝她的小嘴,听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她爱我。

  然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消失了。

  莉娅猛地推开寝室大门。她像发了疯一样说个不停,我却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冷静。没有用。她只用双躁狂的眼睛从短短的刘海后面瞪着我。

  “洛克!”她哀声号叫着,“洛克掉到岩缝里了。他的腿断了。我够不到他!”

  我飞快地跟着她跑了出去,外套和镰刀都没带。除了守卫,城堡的人都在熟睡。我们飞奔着穿过大门,连骑马也忘了。我朝一个守卫喊了一声,要她跟我们一起去帮忙,但没有看到她是否跟了上来。莉娅在前面跑着,把我带下河谷,然后爬上北边的小山,来到一条高地峡谷前。就是在这里,我们点起了属于我们部族的第一堆火。雾气很浓,四下很黑。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这是个圈套。

  我不再跟着莉娅。我没有对她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从我身后追来,于是就地趴下,钻进一条岩缝里,让雾气掩盖我的踪迹。我用蕨类植物盖住自己。现在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刀剑的声音,脚步声,电击长矛的声音,咒骂声。他们有多少人?莉娅张皇无错地喊着我的名字。她现在是孤身一人了。是她把我领到了他们身边。我听到了卑鄙的维克瑟斯的声音,闻到了卡珊德拉身上的花香。她总是用花瓣涂抹皮肤,好盖掉自己的体味。

  他们在雾中互相呼应着。他们知道我察觉了他们的圈套。怎么做才能回到我的军队里?我不敢动弹。这里有多少人?他们在找我。跑出去的话,我有多大把握逃脱?会不会径直冲到他们刀刃上?我靴筒里有两把匕首。就这么办。我把它们抽了出来。

  “哦,收割者!”安东尼娅在雾中喊道,她就在我上方的某个地方,“无畏的领袖!哦,收割者,别躲了,亲爱的。你像国王一样差遣我们,但我们一点都不生你的气。更不会气得想把小刀插到你眼窝里。怎么会呢。亲爱的?”

  他们大声讥讽我,想利用我的虚荣心激我出来。但他们不理解我根本就没多少虚荣心。一只靴子停在了离我脑袋很近的地方,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着。我觉得他们看见我了,但没有。夜视眼镜。有人给了他们夜视眼镜。我听到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的说话声,安东尼娅开始气馁了。

  “收割者,要是你不肯出来,后果就严重了。”她叹了口气,“你问怎么个严重法?哦,我会在小莉娅的喉咙上割一刀,一直割到骨头。”我听到一声痛叫。他们扯住了莉娅的头发。“洛克的小情人。”

  我没有出来。他妈的。我不能出来。我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伊欧,属于我的家族。我不能随意把它抛掉。我的尊严,莉娅,或者再次失去一个朋友的疼痛都不能使我把它抛掉。他们是不是也抓了洛克?

  我的下巴酸痛起来。我咬紧牙关,臼齿疼痛难忍。安东尼娅不会那么做的。

  她不能。

  “最后一次机会,亲爱的。不出来吗?”血肉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咕咕的响声,然后是尸体瘫软倒地的闷响,“真遗憾。”

  看到医疗机器人一边哀鸣一边穿过浓雾飞过来的时候,我发出一个无声的尖叫。我有结实的双手和强健的身体,却无力阻止这一切。无力阻止他们。

  直到清晨确认他们都走了,我才敢动弹。医疗机器人没有带走莉娅的尸体。学监们有意让我知道她死了,这样我就没法对她的幸存抱有任何希望了。那群杂种。死亡让她的身体显得异常脆弱,像一只从鸟巢坠下的雏鸟。我用石堆盖住了她的尸体。石堆很高,但无法阻隔狼群。

  我没找到洛克的尸体,无从得知他的遭遇。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吗?

  我像游魂一样沿着高地往回走。我怕碰上安东尼娅的手下,远远绕开了城堡,来到卡西乌斯从大森林返回时的必经之路。我躲在灌木丛里免得被人看到。中午,他回来了,骑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一小队士兵和奴隶。我钻出灌木丛,他马上踢马迎上来向我致意。

  “兄弟!”他喊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他跳下马背拥抱了我,然后拉出一块戴安娜分院的壁毯,披在了我肩上。他后退了几步:“你的脸色白得像幽灵。出什么事了?”他从我头发里捡出一片树叶。也许就是那时,他看出了我眼中的悲伤。

  塞弗罗骑着马从他身后跑了过来。我把事情告诉了他。

  “那条母狗。”卡西乌斯嘟囔着,塞弗罗一言不发,“可怜的莉娅。可怜的莉娅。她是那么甜美。你觉得洛克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该死的。”卡西乌斯摇摇头。

  “肯定有学监给了安东尼娅夜视眼镜,”塞弗罗推测,“不然就是胡狼贿赂了她。这就说得通了。”

  “谁还在乎那些?”卡西乌斯吼道,挥舞着手臂,“洛克可能受伤,或者死了,朋友。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抓住我的后颈,把我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我们会找到他的,戴罗。我们会找到我们的兄弟。”

  我点点头,一阵麻木在我胸口扩散开来。

  安东尼娅没有返回城堡。她手下的维克瑟斯和卡珊德拉也没有。他们没能杀死我,只能潜逃了。但逃到哪儿去了呢?

  奎茵见我们走进大门,举起双手,大叫着向我们跑来。

  “不知道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你们回来之前,这里的奴隶有我们的人四倍那么多!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们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抓住卡西乌斯的手,眼里噙满了哀悼莉娅的泪水。但她不肯相信洛克死了。她一直摇头:“我们可以派奴隶去找洛克。也许他受了伤,躲在什么地方了。肯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我们没有找到他。整个军队的人都去搜索了,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们聚集在指挥室的长桌前。

  “他可能死在深沟里了。”那天晚上,塞弗罗说道。我差点动手打了他,但他说得没错。

  “是胡狼干的。”我嘟囔道。

  “不肯罢休的杂种。”他说。

  “他还会再来吗?”

  “塞弗罗的意思是,不管这是不是胡狼干的都无所谓。现在我们动不了胡狼。就算他打算杀你,我们的处境也伤不了他。”奎茵大声说,“我们先对付我们的邻居吧。”

  “蠢货。”塞弗罗小声说。

  “真稀奇。矮子精好像不同意。”卡西乌斯骂道,“你肚子里有什么话就快点吐出来吧,矮子精。”

  “你少居高临下地跟我说话。”塞弗罗冷哼。

  卡西乌斯咯咯笑起来:“别因为你只有我膝盖高就往我脚上撒尿。”

  “我哪一点都和你是平等的。”塞弗罗的神情让我猛地往前一倾,怕下一秒一把匕首就会插进卡西乌斯的眼球。

  “平等?哪里平等,出身吗?”卡西乌斯露齿一笑,“哦,等一下,我的意思是身高、容貌、头脑、财富……还要我说下去吗?”

  奎茵使劲踢了他的椅子一脚。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厉声向他喝道,“得了。闭上你的嘴。”

  塞弗罗的眼睛盯着地。我突然非常想把手放在他肩上。

  “你刚才说什么,塞弗罗?”奎茵问。

  “没什么。”

  “说啊。”

  “他没说什么。”卡西乌斯咯咯笑道。

  “卡西乌斯。”只有我的声音能让他停住,“塞弗罗。”

  塞弗罗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脸气得通红:“我只是想,胡狼还在肆意妄为,我们不该耗在这里纠缠不休。”他耸耸肩,“派我去南方吧。我会搞点乱子出来的。”

  “乱子?”卡西乌斯问,“你打算怎么干,杀掉胡狼?”

  “是的。”塞弗罗平静地望着卡西乌斯,“我会把匕首插进他的喉咙,捅个能一直看到他颈椎的洞出来。”

  紧张的气氛让我感到不舒服。

  “你不是认真的吧?”奎茵小声说。

  “他是认真的。”卡西乌斯的额头皱了起来,“但他错了。我们不是野兽,至少你我不是,戴罗。贝娄那家族的军事执政官们不捅黑刀。我们有五百年的荣誉要维护。”

  “胡说八道。”塞弗罗挥了挥手,从他身边走开了。

  “这是血统决定的。”卡西乌斯微不可察地抬了抬头。

  塞弗罗的嘴唇残忍地扭曲了:“你要是信那些东西,你就是个精灵种。你以为你爸爸是靠体面的行为爬到统帅位子上的?”

  “那叫骑士精神,矮子精。”卡西乌斯嘲笑说,“冷血的谋杀是错误的,尤其是在学校里。”

  “我同意卡西乌斯的说法。”我不再沉默。

  “难怪。”塞弗罗唐突地站起来走了。我问他要去哪儿。

  “显然,你不需要我了。这么多人为你献计献策。”

  “塞弗罗。”

  “我去搜查沟渠。再搜一次。我跟你打赌,贝娄那可不愿干这个,怕弄脏了他高贵的膝盖。”离开之前,他讥讽地向卡西乌斯鞠了一躬。

  奎茵、卡西乌斯和我留在了指挥室。卡西乌斯打着呵欠说,再过六小时天就亮了,在那之前他需要一点快速动眼睡眠,然后就走了。指挥室只剩下我和奎茵。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刘海搭在她细长的眼睛上方。她像男孩一样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剔着指甲。

  “你在想什么?”她问。

  “洛克,和……莉娅。”那咕咕声,还有所有代表着死亡的声音都在我脑子里回响着。伊欧颈椎断裂的声音。朱利安在自己的血泊里抽搐时的死寂。我是收割者,死亡与我如影随形。

  “就这些?”她问。

  “我想我们得睡一会儿。”我回答。

  她一言不发地目送我离开。

  

  第三十三章 致?歉

  

  半夜,卡西乌斯叫醒了我。

  “塞弗罗找到洛克了,”他小声说,“他情况很糟。快来。”

  “他在哪儿?”

  “北边。他们没法挪动他。”

  我们在双月的光辉中骑马出城。初冬的雪已经下了起来,空中飘满了细小的雪片。我们向北边的密德斯河跑去,泥地在马蹄下发出被吸住般的声音。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树林里的风声。我揉揉眼赶走睡意,向卡西乌斯那边望去。他带着我们那两把离子剑。突然之间,我的胃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我明白了。他并不知道洛克的下落,但知道些别的。

  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这是个无法逃脱的圈套。我猜想人一生中总会碰到这样的事,就像从高处失足落下,你能看到地面,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但既不能躲避,也不能纠正,更不能阻止它的到来。

  我们又骑了二十分钟。

  “我不觉得吃惊。”卡西乌斯突然说。

  “什么?”

  “我知道朱利安会送命,已经知道一年了。”雪无声地落着,我们在泥泞中并辔而行。发烫的马背在我胯下奔腾着,一步一步地踩在泥泞中。“他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他不是最聪明的孩子,不是他们期望的那种。哦,他善良、机灵、富有感情,他一秒钟就能觉察到别人的悲伤或愤怒。但同情心只该出现在低等色种身上。”

  我没有作声。

  “世仇是不会改变的,戴罗。就像猫狗不合,冰火不容。奥古斯都和贝娄那,我的家族和首席执政官的家族也是一样。”

  卡西乌斯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尽管他的马打着趔趄,他的呼吸在空气中结成了白雾。

  “尽管预兆不祥,朱利安收到有首席执政官本人印章的入学许可书时,还是高兴极了。我和其他兄弟们觉得不对劲,我们没想到朱利安这样的孩子能入学。我爱他,我的兄弟和表兄弟们都爱他。但你见过他。哦,你见过他的,他的头脑不算最好,但也不是最坏;他不应该属于垫底的1%,没有必要把他筛选掉。但他姓贝娄那,一个被仇敌憎恨的姓氏。于是,依靠官僚机器,依靠他的官衔和权力,他害死了一个善良的男孩。”

  “拒绝来自学院的入学邀请函是违法的。而他又是那么快乐,我们——我的父亲和母亲、兄弟姐妹、表兄弟,所有爱他的人们——对他抱着那么大的期望。他拼命训练自己。”他的声音变得饱含讥讽,“但最后,朱利安成了狼群的食物。或者我该说是变成了一只狼的食物?”

  他勒住了马,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望着前面黑暗的河水说。点点雪花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远处的山丘像匍匐的黑影,河水潺潺地流着。我没有下马。

  “发现你替奥古斯都做了那件脏活?”他讽刺地大笑起来,“我信任你,戴罗。我没有看胡狼送给我的东西。但是在大森林时,塞弗罗打算趁我睡觉把那东西偷走,那时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他发觉了我的反应,“怎么?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傻瓜吗?”

  “有时候。是的。”

  “今晚我把那东西看完了。”

  那份全息影像。

  洛克和莉娅让我把那个小包的事忘了。要是我信任他,没派塞弗罗去偷就好了。也许他会把那东西扔掉。也许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你看了什么?”我问。

  “你杀朱利安时的影像,兄弟。”

  “胡狼有全息影像,”我轻蔑地哼道,“是他的学监给他的。这也许意味着有人在作弊。胡狼是首席执政官的儿子,他想用那东西操纵你,让你除掉我。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他抖了一下。

  “你不知道胡狼是他的儿子,对吗?我猜你看到他时会认出他来,所以他才派莱拉丝来。”

  “我不会认出他来的。我从没和那个杂种的后代见过面。以前他一直藏着他们,不让我们见到。我父亲也护着我,自从……”他的声音渐渐变低,最终消失,眼睛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

  “我们可以打败他,我们俩,卡西乌斯。那件事不应该变成我们分开的原因——”

  “你杀了我弟弟那件事吗?”他啐了一口,“再也没有‘我们’了,你这懦弱的杂种。从你那该死的马上滚下来。”

  我翻身下马,卡西乌斯扔给我一把离子剑。我站在泥泞中,面对着我的朋友。乌鸦和双月是仅有的目击者。还有学监。我的镰刀在马鞍上,那东西的刃口是弯的,但对离子剑毫无用处。卡西乌斯打算杀了我。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告诉他,“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你会在地狱里腐烂,耍弄手腕的狗杂种。”他喊道,“你竟然允许我叫你我的兄弟!”

  “你要我怎么做?我应该让朱利安在入学仪式上杀了我吗?你会这么做吗?”

  这句话让他噎住了。

  “你就是这样杀死他的。”他沉默了片刻,“来的时候我们都是天之骄子。而这所学校要把我们训练成野兽。但你从来的时候就是野兽。”

  我残忍地笑了。

  “你把提图斯碎尸万段的时候又是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卡西乌斯叫道。

  “是我让你杀了他,卡西乌斯,这样分院里的人就不会记得十几个男孩往你脸上撒尿的事了。别做出一副把我当怪物的样子来。”

  “你本来就是。”他吼道。

  “哦,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动手吧,伪君子。”

  决斗没有持续多久。我跟他学了几个月,而他一生都在决斗。剑刃相击的声音在流淌的大河上空飞过。雪不停地落着,烂泥陷下又飞溅而起。我们喘着粗气,呼吸像雾气一样翻腾着。剑刃撞击摩擦的时候,我的胳膊咯咯作响。我比他快,比他灵活,差一点刺中他的大腿,但他对这场游戏了如指掌。他手腕一翻,把我的剑弹向一侧,随后往前跟了一步,一剑刺穿我的盔甲,捅进了我的腹部。我的神经应该瞬间被烧焦、摧毁,让我变成一个废物,却不会立刻死掉。但他关掉了离子发生器,所以我只感到一阵可怕的紧绷。异质的金属刺了进来,一股热流喷涌而出。

  我忘了呼吸。然后猛抽一口气。我的身体发着抖,拥住了剑刃。我闻到卡西乌斯脖颈的气味。他离我很近。像他曾经双手抱着我的头,把我称为兄弟的时候一样近。他的头发很油腻。

  我的尊严消失了。我开始像条狗一样哀号。

  搏动着的疼痛在我体内绽开。最初近似于快感,一种被金属充实的感觉,然后变成了可怕的剧痛。我边发抖边竭力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透不过气。胃部仿佛有个黑洞。我呻吟着向后栽倒。疼痛是一种感觉,而这是毫不相同的另外一种。是恐惧。我的身体知道我的生命将以这种方式结束。然后剑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卡西乌斯把我扔在泥坑里,任我流血哀号。所有构成我的一切都在消失,我变成了我身体的奴隶。我啜泣出声。

  我又变成了小孩。我按着伤口蜷缩成一团,它把我耗空了。我不再是成年人了;我是个孩子。让我死得快一点。我沉到了冰冷的烂泥里,我边抖边哭,无计可施。我的身体不再听从我。它背叛了我。我的肚肠被金属刺穿了。

  我的血不停地流淌,随之流走的是舞者的希望,我父亲的牺牲,伊欧的梦想。我几乎想不起他们了。泥地里又黑又冷,我疼得厉害。伊欧,我想念她。我想家。她的第二个礼物是什么?我始终没有想出来。她妹妹没有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什么是疼痛了。怎样的代价都是不够的。都不够。让我做回奴隶吧,让我再看伊欧一眼,让我死。别再折磨我了。

  IV 收割者

  莱科斯的女性长者说,被矿坑蝮蛇咬伤后,一定要把伤口里的毒液彻底吸干净,因为毒液是有害的。我被咬时,纳罗叔叔有意留下了一点。

  

  第三十四章 北部森林

  

  剧烈的疼痛。

  和被关在狭小空间中的恐怖。

  我病了。我伤得很厉害。

  疼痛侵入了我的梦境。

  它被黑暗包裹。隐藏在我腹腔深处。

  我醒来,把尖叫埋进一只温柔的手中。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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