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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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喜欢打仗,”他说,“所以努力让骨头硬一点、手掌尽量多磨些茧。那些混账说战争能带来荣耀,和玫瑰的香气。”塞弗罗抬起头,“收割者,你闻到花香了吗?”

  我走向长凳,坐在他身旁:“你听到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废话,我当然听到了。我缺的是眼睛,不是耳朵。”塞弗罗用枯瘦的手指戳戳自己的生化义眼,“另外那句也是废话,我当然知道她在意过我,问题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在意。她不该死,跟我们这些该去吃屎的丑八怪比起来,死的怎么会是她?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儿坏心,完全没有——但这都不重要了,我们是善良还是邪恶,根本不是重点。一切都是概率问题。”

  “你们会相遇也是因为缘分,”我说,“是缘分让她进入马尔斯分院的。”

  “才不是缘分,是我爸。”塞弗罗说,“他选了奎茵,而且还是特地和朱诺交换的。”他摇摇头,“我爸要她过来,是希望她可以收敛一下我们分院的脾气和怒气。要是我爸没把奎茵换来,我们根本不会认识她,她也不会死在这里。”

  “或许吧,”我想起伊欧,“但她还是可以选择不要去月球。而她选择追随我,也追随你。”

  “和帕克斯一样。”

  我点头,轻轻抓着飞马项链。

  “都是屁话对吧?”塞弗罗说,“包装得再好也没用。我们一直困在斗争的游戏里。想出去吗?门都没有。去他的什么烂金种文明,全是胡说八道。我去月球还不是因为他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

  我瞪着他,不太能理解。

  “什么意思?”我紧张地笑了笑。

  “打开来吧,”他回答说,“我知道你有带。你算得那么仔细,一定有带。”

  “你为什么突然——”

  “闭嘴,快点儿打开。”

  我点点头,启动口袋里的装置,展开屏蔽力场。我不像最高统治者那样过度自信,不担心有人偷听。塞弗罗凝视着我,我不由得尴尬地动了动。

  “所以,你说我是什么身份?”我问。

  “还跟我装蒜?”他摇摇头,“你戒心真重。不然你说,派我来的会是谁?”

  “野马啊。你不是说她把你们从外缘区接回来吗?”

  “没错,她是这么做了,但那只是从冥王星出发的前半年。我在海卫一的时候,有个人来跟我接触。收割者,你猜猜是谁。”

  “洛恩?”我说。但他嘟起嘴。

  “费彻纳?”

  塞弗罗往我脸上啐了口水,喷到眼睛底下,“再猜错我立刻就走,”他弹了一下手指,“而且我不会回来。别再想要我帮你,为你流血流汗。假如我的分量不够让你赌这一把,那也休想要我为你继续牺牲我的朋友。信任是双向的,戴罗。这次要轮到你相信我。”

  他不是在吓唬我,我也知道我该说什么。但这怎么可能?塞弗罗是金种——他是个他妈的金种。可是,他曾听我对阿波罗说出“他妈的”这种脏话,还为我掩饰,不是吗?难道那只是意外?这是陷阱吗?不对,不对……如果这是陷阱,根本不用拖到现在,伊欧的梦想早就被毁灭了。还有谁比他更亲近我?有谁比这个性情古怪的讨厌鬼更愿意支持我?根本没有。

  我望向那双凝滞的金色瞳孔:“阿瑞斯派你来的?”

  一片沉默悬在我们之间。

  惊心动魄的五秒、六秒、七秒过去……他起身锁门,从发皱的长裤口袋掏出一小块黑色晶体:“只会对你的气息有反应。”

  “密语黑晶……”

  我轻轻接过,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我朝表面轻吹一口气,晶体摇晃碎裂,黑色光点飞起,仿佛仲夏夜的萤火虫自草丛飘出,然后聚集凝结,在我与塞弗罗中间变化出一道画质粗糙的立体影像。那是阿瑞斯的尖刺头盔。

  “孩子,”他的声音颤抖,“非常抱歉,哈莫妮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她采取的行动违反我们的原则,等我发现她对你做的安排已经太晚。所幸你非常睿智,这也是我一开始选择你的原因。我已对她采取了必要手段,你就继续进行自己的战略,挑起奥古斯都与贝娄那两家族的战端,让战火在太阳系联盟燃烧。”

  我很想问他话,但我知道这只是录像。

  “我明白你处境艰困,也知道对你要求太多,但你必须坚持下去,洒下混乱的种子,削弱敌人的势力。我了解,站在你的立场有太多怀疑我的理由。我直到现在才与你联络,是因为你时时受到普林尼、胡狼和最高统治者的情报网络监控。你总是制造突发状况,自然会引起多方关注。我同样也是默默看着你,并以你为荣。我相信伊欧也一样。假如你还怀疑这讯息的真实性,那么,有位朋友想跟你打声招呼。”

  阿瑞斯的头盔影像褪去,换成舞者对我露出微笑:“戴罗,我想告诉你:我们一直与你同在。你的家人都平安健康。终点就快到了,朋友,你很快就能与我们团聚。在此之前,请相信阿瑞斯派遣的使者。他是我亲自挑选的。我们一定要打破枷锁。”

  影像碎开、消失,黑色光点从空气中散去,我的视线落在澡堂地板上。

  “看来手术把你改造得很好嘛!”塞弗罗开口,脸上那笑容还是很惹人厌,“阿瑞斯派那个跛子过来跟我接洽,就是那个叫舞者的、把你丢进学院的人。”

  他没办法继续说下去——我紧抱着他开始大哭。我剧烈颤抖,塞弗罗惊讶不已。但他没有乱动,只是轻拍我的头。那一瞬间,我肩上的重担好像都放下了。终于有人能理解,而且这个人就在我面前。他不仅了解我,还千里迢迢回来帮助我。他来帮助我!我无法克制地抓着他,边颤抖边道谢。伊欧的梦想没有错,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像个孩子一样喃喃地说,塞弗罗好像也有点儿激动。

  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是是是,”他吞吞吐吐,“不过,你要是再这样哭哭啼啼,我就不理你了。现在我们还是金种呀。”我退开来,觉得有点儿害臊,拿袖子抹了抹脸,糊里糊涂地道歉,眼前一片模糊。塞弗罗递来毛巾,我擤了擤鼻涕。他皱起脸。

  “怎么了?”

  “那是给你擦眼泪的。”

  我们都笑出来,然后是一阵别扭的沉默。半晌之后,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他说,在学院里听见我对阿波罗说“他妈的”,确实就起了疑心。尤其当时我的腔调又重又粗鲁。在海卫一,舞者给他看过我接受雕塑的录像画面。

  “反正他们算准你愿意相信我,就算你这猪头其实不信。反正每次都这样啦。”

  “你……不会困扰吗?”我问,“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以后?”

  “困扰?这两个字不是用在这么夸张的事情上吧。”他搔搔自己的平头,“譬如我觉得胯下痒很困扰,酸掉的鱼很困扰,当官的全是笨蛋很令人困扰。但你这件事嘛……”塞弗罗耸耸肩,“随便。在我看来,你比大部分白痴正常多了,就当我对你的报答吧。虽说实际上你这大块头明明应该小我一号的。”

  我哈哈大笑。如果我还是红种的体型,确实会觉得他很高大。“你应该也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吧?我不只要渗透,还要慢慢进展,直到推翻整个联合会。”

  “小心期望高失望也大。”

  “就这样吗?”我有些怀疑,“你还是要加入?”

  他鼻子一哼:“我花了六个月搭火炬船过来,半途在海卫一碰上舞者,就什么都知道了。你说我会不会困惑?废话,当然会啊。但我也有三个月时间可以好好想个清楚。最后结果就是,我到这里来了。你好像没必要质疑我的立场吧?说难听点,打从我一出生,我的金种‘同胞’就老想杀死我。”塞弗罗看看四周,尽管有屏蔽力场,他也不敢放心,“对我好的还有谁?全是那些根本不需要那么做的人。像是低等色族,或者你。我只是秉持有恩必报的原则。”

  “其他人呢?”我追问,“卵石、小丑他们?”

  “这我也不确定。如果是奎茵,她应该能理解。”他语气变缓和,压抑着情绪。“其他人嘛——”

  “蓟草不可能,洛克不可能——再过一百万年也没用。他们太热爱自己的种族了。另外个子很高又很嚣张的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维克翠和野马呢?”

  “我不帮你做恋爱咨询,猪头。”他起身,“话说,想搞革命不代表我不能让粉种按摩吧?不然就太悲惨了。”

  “我不知道,”我笑着说,“说真的,很多事情我也还在摸索中。”

  “不管,我要去按摩一下,我觉得我背快断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歪牙,呵呵发笑,“这感觉很不错。我确定自己没有做错,收割者,就算外头跟屎一样臭,这儿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塞弗罗点点自己瘦小的胸膛,“感觉就是……你们是怎么说的?他妈的,很爽。”

  与塞弗罗道别后,我走出公用澡堂,遇上了维克翠。“奥古斯都要我转告,他把灰烬之王的套房给你。”

  “那个最大的房间?”

  “他说船是你抢的,就归你管。你也知道奥古斯都对于阶级的概念有多严苛。”

  “那就希望你知道路。我已经迷失方向了。”

  她招手要我跟上,两人不发一语地前进。我觉得很累,可是我得知了塞弗罗是真正的伙伴,阿瑞斯仍信赖我,加上舞者又还活着,内心极为雀跃,勉强掩盖失去奎茵的哀伤。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家背叛了奥古斯都。”她先开口。

  “听说了,但你还是与我们一同作战。”

  “我之前说过,我的行动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我可不像安东尼娅,账户还被我妈管控。”她斜嘴一笑,望着我,“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我不禁轻笑,“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就是虽然发生很多事,还是一派沉着轻松。”

  “你也好像变得特别温和了。”我说。

  “温和?这形容还真老派,但我们都知道我不是个温和的人。”

  我们又陷入沉默,一路走到房间。我往外一瞥,发现拉格纳站在廊上。若不是他身上缠着绷带,我搞不好不会注意到他。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

  在门口,我观察着维克翠带着傲气的双眼:“你可以找个低等色族为我带路。”

  “这样我怎么有借口来见你?”

  “只有这个原因吗?”我继续问。

  她露出淘气的笑容:“我也可以保留一点儿秘密吧,”过了一会儿,维克翠又抬起头,“不过我的确担心你。”

  “担心我?”我翻了翻白眼,“维克翠,你现在是在耍什么把戏?”

  “我没耍什么把戏。”她语气一沉,“戴罗,你这样太虚伪了。”

  “虚伪?”

  “你说过,你送小提琴给塔克特斯,结果他怀疑你别有深意。可是,你现在不就是用同样的态度在面对我吗?之前在月球上,我请你到房间花园里,你就是这个样子。相信我是你的朋友、心里在意你,有这么困难吗?”维克翠眉心一蹙,“你这样会让我心情变得很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对不起,”我说,“只是你……”我望着身材高挑的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好解释,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好解释。我耸耸肩,改口说:“只是因为你和安东尼娅是姐妹,我心里有疙瘩。”

  “我和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知——”

  “你确定吗?”她伸手抚着我的脸,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正在寻找些什么。我还记得弹射机甲之前自己接受了她的吻,也明白即使她貌似冰霜,心里却给我留了个位置。但是她又跟伊欧和野马不同。我轻轻从她的抚触下退开,摇摇头。

  “你真是个诡异的男人。”维克翠轻声叹息,方才透露出的脆弱一扫而空,双手又变回利爪一般。她的身体靠在我对面的墙上,弯起一边膝盖,靴子顶着墙面,望着我的眼神仿佛带着嘲弄。这才是我熟悉的维克翠。

  “你明明喜欢女人,又无法享受我们的陪伴。”她双唇微张。因为露出轻笑,嘴角冒出了一点儿细纹。我的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她的脖子,还有纤细又强悍的肩膀,以及高挺的胸部。维克翠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我身上:“其实很舒服呢。你知不知道我皮肤很嫩?”

  我扑哧一笑:“别捉弄我。”

  “你又来了。”

  维克翠怀有很多心机。那是一种生存之道,然而她也有脆弱和落寞的瞬间。若是看见那种神情……会让你对一个人改观。我用我所知道最能扼杀浪漫的方法回应她。

  “大姐,晚安啊。”我亲了她的额头。

  “大姐?”她不屑地笑了一声,我转身准备进房。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叫住我。

  “你觉得我心地不够好吗?”

  我回头:“心地不够好?”

  “不然你为什么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维克翠斟酌着到底该怎样表达,“是看不起我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温和地反问。

  维克翠耸耸肩,前后张望,异常犹豫:“我不……”她摇摇头,找不到适当的说法,最后指着自己说,“这是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展现出的姿态,你明白吗?这是我母亲教的,而且这确实有用。”

  “那么为什么不试试看别的,意下如何?”我走回她面前,伸出手,“你好,我叫戴罗。虽然外头常有人这么传言,但我不会吞玻璃。其实我喜欢的是音乐、舞蹈和新鲜的水果,特别喜欢草莓。”

  她哼一声笑出来:“蠢死了。是要重新自我介绍吗?”

  “是不带武装,两人自然地认识彼此。轮到你了。”我故意逗她。

  她翻翻白眼,上前一步,看看走廊左右,终于举起手,忍住一声仿佛小女孩的咯咯笑:“我叫维克翠,喜欢下雨前石头散发的味道,”她挤眉弄眼,两颊通红,“还有……你不要笑!其实我挺讨厌金色的。绿色应该和我的肤色比较搭。”

  我睡不着。我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些漂流在太空中的尸体,梦境中出现的爆炸与刀锐蛇影屡次将我惊醒。这是我的报应,但我认为自己罪有应得,所以反而更难受。

  我起身,在新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这儿大得不可思议。这里总共有六个房间,小健身房、大浴缸、书房等。全都属于曾经毁灭一颗卫星的人。他也是三御史的父亲。在这种地方我怎么睡得着?我从口袋里取出飞马项链,差点儿都忘了这其实是颗镭弹。

  穿过外面的昏暗长廊,途中遇到的一些橙种和蓝种都安安静静地弯腰行礼。这儿是战舰最深处的区域,金种平常不会进来。此处天花板低矮,适合红种和棕种工作。这条船其实等同一个岛屿都市,集合了各种色族。我还记得在舰桥看过船员名单,这里有上千种职务,几百万种动作正同时进行。我看了一下维修面板,暗忖着若某个橙种刻意造成超载,这条船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我猜不会有几个金种知道。这件事情我刻意记在心上。

  我绕出去,觉得有点儿饿,便走进公共食堂。我当然可以叫人送餐,但现在侍从还没重新分配完毕,加上我讨厌空等。踏进食堂后,我意外发现有个人跟我一样睡不着,正独自坐在一条金属长桌边。

  是野马。

  

  第二十四章 培根蛋

  

  我在她对面坐下:“睡不着?”

  她的脸靠着弯曲的指节。“到处都嗡嗡咚咚响,”她朝着不断传出平底锅敲打声的厨房点头,“厨子也像疯了一样,好像以为我要宴客。明明我刚才说只要培根蛋,但我猜他根本没在听,自己讲了嫩鸡什么鬼的。他地球腔太重,我听不太懂。”

  过了一会儿,棕种厨师摇摇晃晃走来,手上端的大盘子不只有培根蛋,还有南瓜松饼、熏火腿、奶酪、香肠、水果和十多道餐点,偏偏就是没有嫩鸡。他一看见我也在场,眼珠子简直瞪得跟松饼一样大。厨师连声道歉,放下盘子又溜了进去,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就上了更多道菜。

  “你以为我们胃有多大啊?”我问。

  他一脸错愕。“谢了。”野马对他说。厨师咕哝了一些东西,我们也听不清楚,只见他不断鞠躬,然后躲回厨房。

  “看样子灰烬之王与我们的差别应该很大。”我说。野马将水果推过来,我又开口说:“印象中,你不太喜欢培根,不是吗?”

  野马耸耸肩:“在月球每天早上都得吃,”她仔细地在松饼上涂奶油,“而且我会想到你。”

  她故意避开我视线:“你怎么不睡?”

  “我一向不擅长睡觉。”

  “这倒是。肚子被开洞才睡得好嘛。那时可是睡得像个小宝宝呢。”

  我笑了:“昏迷和睡觉的定义应该不一样吧。”

  我们聊了很多,却始终不提真正该触及的主题,如两只飞蛾绕着同一盏灯那样,安静又纯粹。“话说,星舰上的床居然还那么大,真是意外,”她提起,“我的床大得太离谱了。”

  “真难得!终于有人和我看法一致。其实有一半时间我都干脆去睡地上。”

  “你也会这样?”野马摇摇头,“有时候我听到怪声音,就去躲到衣柜里面睡,总怀疑是不是有人想来暗算。如果看我不在床上,暗杀的人应该就会走掉了吧。”

  “这种事我也干过,这样会好睡些。”

  “除非衣柜大到可以塞进一家子黑曜种。不过那样睡在里头还是很奇怪。”她忽然皱起眉头,“我有点儿好奇,黑曜种会拥抱吗?”

  “不会。”

  她眉毛一挑:“你研究过?”

  我吞了一把草莓,但吃相太差,野马蹙了一下额头。我耸肩回答:“黑曜种的信仰里只接受三种身体接触,分别称为春、夏和冬。在他们试图对钢铁金种先祖展开的武装革命失败后,对于是否要将黑曜种这个色族完全抹除,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进行多次辩论,后来是怎样灌输宗教思想、剥夺科技水平,你也很清楚了。黑曜种部落里的巫师被买通,对他们撒谎,警告子民不可以有肢体接触,声称会使灵魂劣化,所以现在黑曜种只在性爱时、某人有生命危险时,以及必须杀死对方这三种状况下,才愿意做肢体接触。所以当然代表他们平常不会拥抱。”我注意到野马嘴角的浅笑,“也对啦,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是知道,”她笑着,“不过偶尔研究一下你脑袋里装什么还挺有趣的。”

  “哦。”不知为何,我脸红了。

  “我差点儿儿都忘了你会脸红呢!”她盯着我好一会儿,“你大概不知道,但我在月球写的论文里面,有个主题就是列举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的社会操作准则是有诸多谬误的,”野马就连切香肠的动作都相当细腻,“我认为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太短视近利。比方说,以药物使所有粉种不孕。这个手段导致花园内的自杀率高到简直是悲剧。”

  悲剧。多数金种只会说那是“效率低落”。

  “法律对于阶级规定得过分严苛,这种制度总有一天会崩溃。至于是五十年后,还是一百年后,没人知道。有个案例是说,金种女性与黑曜种男子相爱,两人到黑市找雕塑师改造生殖器官,使精子与卵子可以结合。被发现后,双方和雕塑师都被处死。问题是,这种事情恐怕已经发生过一百次、一千次,只是不断从历史中被抹去。”

  “真糟。”我说。

  “但也有某种美感。”

  “美感?”我有点儿反胃。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野马解释,“只有少部分金种看过数据。然而,这种事情就代表人类的灵魂一而再、再而三想挣脱束缚,但又与黑色叛乱不同,他们的行为不是奠基于‘恨’,而是为了‘爱’。还有,他们并不是要去模仿对方,也不被建立好的规范限制,两个人都愿意跨出一大步,成为那条路上的第一对。这是真正的勇气,他们证明了勇气深植在人性之中。”

  勇气。假如她知道自己面前的人就像那样,还能继续讲下去吗?她是否就是活在哈莫妮所说的那种世界里?又或者,她真的能理解……

  “因此,我忍不住怀疑,”野马继续说,“不要多久,如阿瑞斯之子那样的组织就会找到录像,拿来对全星系播送?珀耳塞福涅,那个唱歌女孩的录像,他们已经那样做了。所以这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发现我听见伊欧的名字后反应不大自然,“怎么了?”

  我不可能吐实,只能撒谎。“论文、社会理论什么的。这和我的专长差别还真大,我之前就很好奇你在月球上都忙些什么。”

  野马看着我的眼神很戏谑:“哦?原来真有想我啊?”

  “可能有吧。白天晚上都在想:野马今天穿什么?她做了什么梦?她和哪个男孩接吻——”

  她眉心一挤:“戴罗,我想要解释一下。”

  “不需要。”我挥挥手。

  “我和卡西乌斯——”

  “野马,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归我所有。不管是以前或现在都一样。你想做什么、想与谁在一起都无妨,”我停顿一下,“虽然,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混蛋。”

  她笑了一下,但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眼中流露出悲伤,嘴唇半开半合,刀叉停在半空,盘上的食物已被遗忘。最后,野马看着盘子,摇了摇头。

  “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她说。

  “野马……”我搭着她的手腕。她力气不小,但在我掌下还是显得孱弱,一如我曾在地底拥着的另一个女孩。几年前,我救不了那女孩。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帮助眼前的女孩。若我这双手是生来救人的,那该多好。那么,我就会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或许,下辈子我有机会能成为那样的男人,但此时此刻,我能想到的一切话语就和我这双手一样,太过粗糙,只会造成伤害与破坏。“我明白你的感受——”

  野马身子一抽:“我的感受?”

  “我不是说——”我停下来。我听到有个怪声。

  我们转头一看,厨子站在旁边,又端了一个盘子。他蹑手蹑脚走来,又蹑手蹑脚退去。

  “戴罗,你先安静听我说,”她面前垂散几绺秀发,发丝底下是情绪强烈的眼神,“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全部告诉你。从小到大,我被灌输的观念就一直是以家族为优先。

  “在学院里,我哥哥……当我亲手将他交给你时,就违背了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所有教育。我以为你……”野马深呼吸,但那一口气开始颤抖,“当时,我觉得你证明了自己值得我效忠,于是我将你的顺位放在阿德里乌斯之前。毕竟他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我知道那样做是对的,但违逆了我父亲,或者说,抵触了他一直以来灌输给我的信念。你真的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他这个人毁掉其他家族就像折断小树枝一样简单。他握有的权力无比巨大。更重要的是,他教我骑马、读诗,他不是一个只会讲军事史的父亲,也是会陪在我身边,让我在跌倒后靠自己爬起来的父亲。我母亲过世后三年,他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为你去抗拒这样的父亲,不,”她纠正自己,“不能说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个不一样的生命历程,为了在人生中拥有更多除了傲气之外的东西。

  “于是,在训练中,你和我决定打破那些规则,努力在那个恐怖的环境里坚持着原本的人格,建立一支由忠心的伙伴,而非奴隶组成的强悍军队。我们选择要成为更好的人——但在那之后呢?之后,你对着自己当时的理念吐了口水,成为我父亲的杀人机器。”她在半空竖起一根手指,“不,先别开口。我停下来不代表轮到你说话。”

  野马整顿思绪,交叉手臂。

  “讲到这里,我相信你能明白为什么我很失落。第一,我以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个特别的人格;第二,我觉得你放弃了当初激励我们战胜奥林匹斯的理念。你想想,这两件事会让我多难受、多寂寞。说不定我投入卡西乌斯的怀抱,是因为受了伤,需要靠他的慰藉止痛。这样解释,你可以想象吗?这句你可以回答。”

  我在椅子上扭了扭:“应该吧。”

  “很好。那么,把我接下来的话听进脑袋里。”她紧抿双唇,“我不是路边的流莺,我是一个天才。我敢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事实。我比你见过的所有人都聪明,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我的双胞胎哥哥。再者,我也不可能因为有了感情就忽然变笨。接近卡西乌斯,亲近最高统治者,让她以为能分化我和我父亲,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要保护我的家人。”

  野马低头看着盘里的食物。

  “一直以来,我觉得掌控人性并不难,不管男的女的都一样。戴罗,卡西乌斯的创伤还没愈合,你杀死朱利安都两年了,他的心却还在流血。我一跟他接触就马上能看出来,也马上知道该怎样让他爱上我。只要好好去聆听,就能填补他的那个空洞。”

  她声音里的固执退去,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想从自己展开的这段对话中逃离。其实,要是她可以就停在这里,我还挺开心的。

  “所以,他渐渐觉得,少了我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对我而言,这就是保住我家的办法,也是这场斗争中最有力的武器。但是……我觉得太残酷、太可悲,我变成硬留住奥德赛的女巫,骗他投注感情,为了自私的目的将他留在身边。虽然逻辑上我一点儿也没错,但每次在他怀里,我都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漂流,就要溺毙。这些诡计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只要一想到往后都得与自己根本不爱的人生活,我就快要窒息。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族,为了许许多多我爱的人,为了帮助他们不用承受同样的痛苦。有很多人做出更大的牺牲,所以我相信自己也做得到。”野马摇摇头,沾了泪珠的眼睛映照出我眼角的水光。她再度开口,眼泪滴下桌面:“后来你走进酒会,感觉就好像……好像地上会忽然裂开一条缝,将我吞没。我知道自己是个骗子,是个大坏蛋,居然编了一堆借口去合理化如此愚蠢的作为。”她抹抹眼睛,“你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那样做吗?因为我不希望你死!我不希望你死,我不要你和克劳狄乌斯一样,和帕克斯一样,所以我要尽一切努力,阻止那种事发生。”

  “你可以让我自己来啊。”

  “戴罗,你并非天下无敌。我知道你那样觉得,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到时候,就会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野马一下子涌出太多情绪,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发出啜泣声,眼泪却滑落脸颊。她是会因此觉得尴尬的人。

  她的模样令我心碎。

  “你并不坏,”我牵起她的手,“你不是个冷酷的人。”

  她摇摇头,想将手抽回。我又伸出右手端着她的下颚,直到她的视线停在我眼睛上:“你为了你爱的人付出、牺牲,没有人会批判你,你懂吗?”我强调,“懂吗?”

  她点点头。

  怎么会这样?金种明明拥有一切,却连自我也得抛弃。这个太阳系真是太令人反胃,联合会制造出的人类社会一点儿道理也没有。无论是站在顶点或埋在地下,都会被吞噬。我已经埋葬过一个女孩,绝不会再让野马也被腐败夺去,我也绝不让我还在莱科斯的亲友继续受苦。我要打破枷锁。

  我用拇指为她拭泪。野马和其他金种不同,要她学人勾心斗角,会让她的心四分五裂。我认真地看着她时才发现自己错了。我不该认为野马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影响我执行真正的任务。因为她才是我奋斗的原因。但此时此刻我仍不能吻她。为了击溃联合会的文明,我势必会伤她的心。太不公平了,我爱上她,而她爱上的却是一个假象。

  “不要相信他。”野马忽然低声说。

  “谁?”我吓了一跳。

  “我的双胞胎哥哥,”她悄声说,仿佛胡狼就在角落,“他和你不一样,他根本不能被称为人。他看着我们时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我们,不过是一团团骨头与肉块。在他的认知中,我们都不存在。”我皱起眉,但野马抓住我的手:“戴罗,你听我说,他是只没有任何传说故事能描述得精准的怪物。你千万不要信任他。”

  听到她这种语气,感觉好像知道了我与胡狼结盟。“我不信任他,我只是需要他的力量。”

  “你不必靠他也可以打赢这场仗。”她说。

  “可是你刚刚才说过我不够强。”

  “你是不够强,”野马微笑,“一个人当然不够,”她嘴角一斜,露出招牌笑容,“你需要的是我。”

  假如真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过了一会儿,我走回房间。通道很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金属世界里飘荡的一道阴影。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野马的好意或怎么与她互动。我根本说不出她与卡西乌斯变得亲密伤我多深,加上我内心深处也明白,那不可能只是演戏。卡西乌斯并非真的罪大恶极,就算他变成怪物,也是我造成的。

  房门开启,突然有只手搭上我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拉格纳的胸口。我完全没察觉他是何时靠近的。“里面有呼吸声。”

  “应该是狄奥多拉,她是我的粉种管家,你们应该可以相处得不错。”

  “是金种。”

  我点点头,不懂他是用什么方式判断。但我先从手臂取下锐蛇,化为长剑,再踏进房间。灯亮着,但没有声音。我和拉格纳一起巡视,发现胡狼坐在客厅里,手上端着一杯雪利酒。看见我们持武器进来,他嘻嘻哈哈地笑了。

  “我懂,我懂!我的确是危险人物。”他穿着浴袍和拖鞋。

  我请拉格纳出去。以他的伤势来看,他根本就该留在医疗舱。他不甘愿地退到外头。

  “这艘船上好像都没人要睡觉。”我坐进沙发,“话说,我们的协议似乎得做些修正。”

  “你总是习惯轻描淡写,是不是?”他啜一口酒,微微叹息,“我本来以为自己真的会溺死在那个潟湖。以前我总会想象,要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被射进太阳啊,或者被政敌砍头之类。结果到生命濒临终结……”胡狼轻轻颤抖,活像个可怜的小男孩,“只剩空无一物的冰冷黑暗,就像学院训练时被埋在矿坑里一样。”

  在死亡之中是找不到温暖的。被卡西乌斯捅了一剑时我也以为自己会死,那时我也哭得像个孩子。

  “目前看来,策略必须改变,但我认为合作关系不需更动。”他说。

  “我有同感,”我附和,“现在我更需要你的情报网络了。普林尼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蹿出头,你又被绑在你父亲身边。他想必会积极除掉我们两方。”我没提阿瑞斯之子。目前如我所料,在我将酒洒到卡西乌斯腿上后,这些金种几乎将爆炸案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得除掉普林尼,但你和我在此之前得保持距离,不能让他察觉他的两个敌人已经联手。这样才能使他错估局势,想各个击破,对我们才有利。”

  “我们保持距离,忒勒玛纳斯家的人才会和我讲话。”我补充。

  “没错,他们恨不得毙了我。”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

  “我也不是因此就看他们不顺眼,而是因为他们搞得我做事很不方便。”他从口袋掏出全息通讯器交给我,“这可以直接联络我。我会叫我的船来接,不过你大概还得留在这艘战利品上头。一直搭穿梭机来回也不是办法。”

  我很想问胡狼为什么要暗算黎托,但我该对着这只恶魔掀开底牌吗?要是把话挑明,我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而他应付威胁的手段我见识过很多次了。佯装成一颗对他有利的无害棋子,才是明哲保身的办法。

  “战争开打后机会更多,”我说,“就看要把战火扩散到多远……”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会有很多人想扑灭火焰,保住优势。尤其是普林尼,还有你妹妹。”

  “那我们就得比对手更聪明。”

  “但不能伤她。”

  “她要是受伤,一定是你造成的啊,怎么会是我呢?”这话或许没错,“但我明白。煽风点火,让战争规模越来越大,然后取得胜利,就能拿走想要的东西。”

  “我想我有办法。你的网络能提供木卫三的情报吗?”

  Ⅲ

  征 伐

  铁雨降下,勇敢以对。保持勇气。

  ——洛恩·欧·阿寇斯

  

  第二十五章 军事执行官

  

  “我们死定了。木卫四首席执政官的意思就是这样。”

  尼禄·欧·奥古斯都的视线扫过桌边,仿佛想知道众人是否明白这句话有多沉重。他本就锐利的面部轮廓在指挥室灯光照耀下,与猎鹰更是并无二致。他的双眼沿着利喙,往前瞪视。

  “他当然会这么说。联合会核心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海王星位于外缘轨道上,维斯帕森的舰队要六个月才能来支援。其他藩主躲在火星各都市的护罩里面,只派出二军、三军给我。”他望向长桌后端的两人,“这些软弱无能的苦脸拖累了我们,我只好召集各位军事执行官与将领来商议对策。谁愿意提出高见?”

  逃。他们就只会这么说。一个月前,我们逃出月球,接下来就没停过。最高统治者的战术很高明,她不给我们机会拿回火星。

  我本来预期的状况并非如此。但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我的错。首席执政官身边净是些没胆的蠢蛋,这些金种享受太久的富贵和权位,承受不起一点点风险牺牲。更糟的是,他们排挤我,联合防堵我。从他们的眼神和肩膀动作都能看出来。这些人将我的成功视为自己的损失,就连在我带领下获救的人也不例外。胡狼也遭到相同的抵制,现在他不在场,这些人就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真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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