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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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 谢

  《魔戒》里我最喜欢的台词,是佛罗多终于忍不住要放弃他的使命,但山姆对他说:“快点儿,佛罗多先生……虽然我没办法替你背负重担,但我可以背你。”

  有时,写作是一种漫长的使命。你会迷失方向,翻山越岭,却发现自己犯下错误,必须双倍路程折返,通过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路上往往没有巫师能引导着你。而且,除非你用魔法变出来,不然是不会有路标的。一切皆取之在你——而这往往会令人气馁(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然而,虽然我的朋友、家人无法引导故事走向,但他们能用爱与友谊带我走过,因此我感到相当幸运。

  能够找到Del Rey这样完善的一家出版社,我再幸运不过了。在创意上,我从未感觉受到限制。除了想获得一个能落于纸上最棒的故事之外,我没怀疑过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大卫·芒什、乔·斯卡洛拉、特里西亚·纳瓦尼、斯科特·香农、戴夫·史蒂文森,就我个人而言,你们都是全世界最棒的圣人。

  现在来说说我的编辑,迈克·布拉夫。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夸张的烂梗探测器、黑曜种狂热粉。这个故事惨无人道的风格、发不尽的便当,还有莉莎·道森和哈威斯·道森——谢谢你们赌了一把为我代理,还有乔恩·卡西尔,感謝他在电影版权上的耐心和全心守护。

  同时也感谢乔尔·菲利普斯超美的地图和威士忌之夜;内森·菲利普斯,你就像我的弟弟(虽然我从未有过弟弟);塔玛拉·费尔南德兹,感谢你超龄的智慧;贾勒特·普赖斯,谢谢你让洛杉矶有家的感觉;特里·布鲁克斯,谢谢你花时间阅读一名年轻作者的第一本作品;斯科特·席格勒,你非常大方地给我称赞;还有乔什·布鲁克,谢谢你每一顿早餐后的恶作剧。

  而我的父母——我亏欠你们太多了。你们在我手中放了一把铲子,而不是电玩控制器。在树林里挖东西是我受过最棒的教育,我没有见过比你们更真诚、更良善的灵魂。我希望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我的姐姐布莱尔,谢谢你让我更有智慧,让我知道惹毛很有耐心的女人会遭到什么“难以想象”的生命危险——哦,还有,谢谢你当我的忍者杀手。

  最后一定要感谢亚伦·菲利普斯。要是没有他,就不会有《火星崛起》和《黄金之子》。从在德国念书认识开始,我们就是真心至交,他看着我创作了十五个故事,完成了六本书,然后在七年间被经纪人拒绝上百次。当一切陷入黑暗,他鼓励着我,并激励我继续我的使命。能够看到他也慢慢成长、成家,成为一如山姆卫斯·詹吉那样沉稳而真诚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想到四年前,我在西雅图的父母家的车库上写出《火星崛起》,我就觉得非常诡异。想到我当时质疑着是否只有我朋友才会读它,更加诡异。所以我要谢谢各位读者,谢谢你们与我一起踏上这趟旅程,谢谢你们让我过着实践梦想的人生。从父亲在我还小时读《霍比特人》给我听开始,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而且我也明白,专属于人的魔法是在字里与行间、在故事寓言中、在那些消逝的传说里——或者只是尚未被书写到纸上。

  [1]古罗马以及中世纪的制图者会以此句注记地图,标示出未知或有凶险的地区。——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出自卡夫卡的《变形记》。

  [3]出自弥尔顿的《失乐园》。

  [4]意即“纷争”。

  [5]莎士比亚《亨利五世》的经典台词。

  火星崛起3:晨色之星

  献给姐姐,她让我懂得聆听。

  黑暗中,我升上天空,远远离开底下的花园。那片以亲友鲜血灌溉的美景。杀死我妻子的金种躺在旁边冰冷的金属台上,被自己的儿子了结了性命。

  秋风拍打着我的发梢,引擎嗡嗡响;一条条亮橘色火焰划破远方的夜幕;有人穿越大气层,这代表忒勒玛纳斯家族率众试图登陆来救我——别来比较好,就让我被黑暗吞噬,任兀鹫啄食这具麻痹瘫痪的身躯。

  敌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群长了天使面孔的高大恶魔,个头最小那人靠过来弯腰轻抚我的头,望着他断气的父亲。

  “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他对我说,“无人哀号,无人怒吼,只有沉默。”

  叛徒洛克坐在角落。我们曾是好友,我以为他有不同于色族的宅心仁厚。此刻洛克别过脸,我看见了泪光,然而他的感伤并非因为我,而是为他自己。他缅怀着自己所失去的,还认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阿瑞斯不会来救你,野马也不爱你,是不是很孤单呢?戴罗。”胡狼的目光遥远、寂寥。

  “就跟我一样,”他拿出一副没有眼缝、口鼻凸出的面罩套到我脸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结局就是这样。”

  为了击溃我,他杀死我在乎的人。

  但只要还没全部毁灭,就有希望。塞弗罗、拉格纳、舞者,以及还困在黑暗中的族人,甚至每一颗星球上受到压迫囚禁、只为成就金种统治的各色色族。只要想起他们,即便胡狼在我灵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空洞,仍有源源不绝的怒火将它填满。我绝不孤单,绝不沦为他的玩物。

  尽管来吧。我是火星的收割者。

  我明白何谓苦痛。

  我见过黑暗。

  这绝不是结局。

  Ⅰ 荆 棘

  Per aspera ad astra.

  “颠簸路途通繁星。”

  

  第一章 只剩黑暗

  

  黑暗深邃无边,没有一点儿温暖,也见不到太阳或其他行星。我瘫在那里,跟周围紧贴身体的石头一样寂然无声,仿佛瑟缩在狭窄子宫中无法动弹,令人恐惧。我起不来、伸不直手脚,只能蜷成一球,好像只是过往的自己的化石。我双手被拷在背后,赤裸的肌肤磨着寒凉的岩石。

  漆黑之中,我独自一人。

  膝盖与背脊无法伸展、舒缓的日子仿佛无边无际,像过了几个月、几年,也恍如数世纪。疼痛感令人精神错乱,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距离最后看见我的金种朋友倒在草地上血流不止,到底过了多久?距离洛克在我脸颊轻轻一吻,然后彻底打碎我的心,过了多久?

  时间并非一条长河。至少在这儿不是。

  在这座陵墓中,时间只是石块,是黑暗,永恒不变。只有两种属于生命的钟摆能用来计算时间流逝:一是呼吸,二是脉搏。

  吸气。怦、怦……

  吐气。怦、怦……

  吸气。怦、怦……

  永无止境。要到……要到何时?到我衰老而死?到我忍不住撞墙自尽?等我咬断插在下腹的导管,不让黄种强迫摄食、排泄?

  还是等到我发疯?

  “想都别想。”我咬紧牙。

  是这样吗……

  “不过是黑暗罢了。”我又吸气,稳定自己的情绪,接着照着固定的顺序以身体碰墙,转移注意力。背、手指、尾椎、脚跟、脚趾、膝盖、头。重复一遍、重复十遍、重复百遍。要做彻底一点儿吗?那一千遍好了。

  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本我以为这还不是最惨的命运,但我终于明白自己错了。人非孤岛,需要有情感,就算心怀怨恨也无妨。人与人会相互羁绊,成为对方有感受和能生存的理由。而如今,我拥有的只是一片黑暗。有时我会忍不住尖叫,有时忍不住狂笑,无论白昼或夜晚——谁还分得清时间呢?我只能大笑,借着笑打发时间、耗费胡狼强灌的热量,身体颤抖到昏睡过去。

  除了笑,我还会哭,会哼歌,会吹口哨。

  我拼命地听。上头有声音,隔着无垠的黑暗之海传来,仿佛渗进这牢笼的枷锁和骨骼,敲打出快逼疯人的节奏。明明很近,却又相隔千里,仿佛全世界就在这片黑暗之外,我却怎么也看不到、摸不着、无法尝尝滋味,无法穿过这层阻隔,返回正常世界,只能永远独困孤单寂寞中。

  我又听见了。锁链、骨骼,就在这监狱里——该不会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吧?想着我都笑了。

我又是诅咒又是算计。杀!杀光他们!钻孔、撕裂、用火去烧。

  我苦苦哀求,逐渐出现幻觉;接着我说愿意条件交换,又对着伊欧喃喃自语,庆幸她不用体验这种酷刑。可她根本听不到。

  我唱起童年学会的歌,背诵《濒死的地球》《点灯人》《罗摩衍那》以及《奥德赛》[1]。一开始是希腊文和拉丁文,后来搬出已被人遗弃的阿拉伯文、英文、中文、德文,全部都是马提欧通过数据传输灌给我的知识。当时我只是个大孩子,算不上男人。我朗诵着阿尔戈斯人的故事。他四处流浪,却一心想回家,我从中汲取到力量。

  你根本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奥德修斯是英雄,以木马攻进特洛伊,就像我发动铁雨作战,击溃贝娄那家族的军队。

  然后呢……

  “不!”我吼着,“闭嘴!”

  ……士兵冲进特洛伊,找到了女人和小孩。你猜猜他们干了什么好事?

  “闭嘴!”

  你知道的吧——骨骸、汗水、人肉、灰烬、眼泪、鲜血。

  那片黑暗发出尖锐的笑声。

  收割者、收割者、收割者啊……丰功伟业外头是用鲜血包裹的。

  我究竟是睡是醒?我已经无法分辨。所有念头混杂、融合在一起,我沉进各种画面、耳语和噪声。一次又一次,我拉扯着伊欧纤细的脚踝,砸烂朱利安的脸庞,听见帕克斯、奎茵、塔克特斯、洛恩、维克翠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此庞大的苦痛为的是什么?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妻子、辜负了族人。

  也辜负了阿瑞斯,辜负了所有朋友。

  还剩下几个朋友?

  塞弗罗?拉格纳?野马?

  野马?或许她知道你在这里……或许她根本不会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你呢?你才是叛徒、才是骗子。你玩弄她的身心与热血。你露出了真面目,于是她逃走了。会不会其实出卖你的是她?如果是这样,你还爱她吗?

  “闭嘴!”我对着自己、对黑暗大吼。

  不要想她,绝对不要想她。

  为什么不?你明明很想念她。

  野马就像其他人一样浮现在我脑海——青葱草地上,女孩骑着马离去,在鞍上转身娇笑,要我追过去。她头发随风舞动的姿态如同夏天农车上的禾草。

  你渴望她。你爱她。那金色的女孩。你忘了那个红种妖女。

  “休想!”我举头撞墙,低语着说,“不过是黑暗……”一切只是黑暗在玩弄我的心智,但我却忍不住想忘了野马和伊欧。除了黑暗外我什么都没了,我不能留恋那些不存在的人和事物。

  额头上的结痂又被撞破了,鲜血汩汩冒出,还很温热,沿着鼻梁往下滴。我伸舌头舔了半天冰冷石块,最后才舔到血。感觉又湿又咸,含有火星的铁质。慢慢来,不要急,让这感官刺激维持一阵子。只有血腥的气味能提醒我自己还是人,是莱科斯的红种,是地狱掘进者。

  不对,你什么也不是。妻子抛弃了你,不愿小孩出世,接着野马也离你而去。你自以为是,但你根本不够好。你太蠢太卑劣,所以现在没人记得你。

  真的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金种女孩,是在莱科斯的隧道里,我跪在拉格纳旁边,开口要求野马背叛自己的同胞、追求更崇高的理念。我相信只要她答应,伊欧的梦想就会开花结果,更好的世界唾手可得。可惜她选择离开。她遗忘我了吗?也把对我的爱一起遗忘了?

  她爱的不过是你的面具。

  “只是黑暗。都是这片黑暗。是黑暗。”我自言自语得越来越急。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早该死了才对。毕竟连洛恩都没能活下来。奥克塔维亚想让雕塑师解剖我的尸体,查明红种变金种的秘密,并追查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但胡狼和她做了交易,将我留在手上,运到阿提卡城的住处,严刑逼供,想套出阿瑞斯之子、莱科斯及我家人的情报。他完全不透露自己是怎么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而我只能求他了结我的性命。

  胡狼应允我的则是这个石头牢房。

  “若失去所有,为了荣誉,应求一死。”洛克曾这么对我说过,“那才是高尚的结局。”然而那个出身豪门的诗人懂得什么生命大道理呢?穷人才体会得到什么叫死亡。奴隶日日与死亡擦肩而过,而我尽管想死,却也怕死。

  因为见识过残酷世界真实的面貌,所以无法相信死后世界那些梦幻的想象。

  往生谷根本不存在。

  往生谷只是父母为了安抚挨饿的孩子编织的善意谎言,他们希望我们接受,现实的一切冷酷与恐怖都有背后的缘由。实际上根本没有那回事。伊欧死了,看不见我为她的梦想奋战,也无法关心我是否在学院中得胜、是否爱上野马。她断气的那天,这一切就化为乌有了。我除了这个世界外一无所有,我们在此开始,也在此结束。能把握幸福的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

  是。但你的机运还没有结束,你可以逃出去。黑暗如此耳语:说,说出来,你知道的。

  没错,我是知道。

  “只要你承认自己崩溃,折磨就会结束。”胡狼将我扔进这地狱时就告诉我了,“到时候你可以在一栋温馨的别墅中度过余生,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美丽的粉种服侍,日子过得比灰烬之王还要惬意。不过,那句话是有代价的。”

  代价很值得。救救你自己吧。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是什么代价呢?亲爱的收割者,代价就是你的家人。”

  他派人前往莱科斯抓来我的家人,也关在阿提卡这座堡垒地底。当然,我们两方被隔绝,我不能诉说心中的爱,也不能为自己无力保护他们而道歉。

  “我会把他们交给这座堡垒里的囚犯,”胡狼说,“也就是那些你认为可以取代金种的人种。只要你亲眼目睹他们身上有着兽性,就会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只有金种才适合统治世界。”

  舍弃他们吧,那片黑暗呢喃,这牺牲很划得来,聪明人都会这么做。

  “不行……不可以……”

  母亲难道不希望你活下去吗?

  不是这样活的。

  谁能碰触到母爱的底线?活下去吧,为了她,也为了伊欧。

  她会希望我这么做吗?黑暗的耳语是正确的吗?我很重要,伊欧是这么说过,阿瑞斯也这么说过,所以他才会在众多红种里选中我。为了打破枷锁,我可以追求更高、更远的事物。逃离牢笼不是出于自私,而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这样算是……无私吧。

  母亲会哀求我这么做的,哥哥和妹妹一定也能够体谅。我要救所有的族人,实现伊欧的梦——不惜一切代价。我必须存活下来,这是我的义务。

  开口吧。

  我又猛力撞墙,要黑暗滚开。别想诓我!别想击败我!

  你不明白吗?只要是人,都有极限。

  黑暗发出尖声嘲笑,回音无边无际。

  我心里知道它说的没错。人都是有极限的。这种酷刑已经将我逼入绝境,所以我才会招供自己来自莱科斯,有哪些家人。但是还有一条出路,一个保住自己名声的办法。我不该玷污伊欧的梦想,我必须阻绝那些杂音。

  “洛克,你说的没错,”我自言自语,“一点儿也没错。”我只想回家,只想离开这里。但我做不到,所以唯一出路就是趁着荣耀之心还在时死去,不然我只会一再作践自己。

  死是唯一出口。

  别傻了。住手,快停。

  我更用力抬头撞砖墙。这不是要惩罚自己,而是要求死,要为人生画下休止符。就算没有美好的来世,就这么回归虚空也无所谓。倘若往生谷真的存在,我一定会找到的。等我,伊欧,我们终于可以团圆了。“我爱你。”

  不、不、不、不、不——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石头撞击,脸颊肿胀发烫。疼痛中,漆黑的视野冒出星光点点,黑暗对着我凄厉哀号,但我不肯停下来。

  假如这就是尽头,我要勇敢迎上前。

  但在我预备好最后一击时竟察觉到其他事物的存在——随之而来的声响就像晴天霹雳。那不是黑暗,而是黑暗彼端出现了一些什么。隔着石头,在我头顶上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明确。最后,黑暗被劈开,光线如利刃射来。

  

  第二章 囚犯编号L17L6363

  

  天花板打开,光线刺眼,我反射性闭紧眼睛,感觉牢房地板“咔”一声后往上浮,静止后发现自己位于一个开阔的空间,周围仍是石板。我的双腿可以伸展了——结果却疼得差点儿晕过去。我的关节咔咔响,纠结的肌腱终于打开。我试着睁眼,但尚未适应亮度,于是泪水直流,朦胧之中,我捕捉到一些人影在移动。

  太久没听见人声了。我一时之间只能理解一部分。

  “阿德里乌斯,这怎么回事?”

  “……这段时间一直在里头?”

  “臭死了……”

  我仍旧倒卧着,只能看见身旁的石板。虽是黑色,却浮着蓝紫色光泽,就像克瑞翁甲虫壳。是地板吗?不对,我渐渐看到杯盘和咖啡盘组:是餐桌。原来我不是被关在什么地狱深渊,而是个一米宽、十二米长的中空大理石碑内部,这些人每晚就在我上方吃吃喝喝,因此我才会听见黑暗彼端的微弱声响。餐具碰撞的叮叮咚咚就是我仅有的慰藉。

  “野蛮……”

  我想起来了。铁雨作战成功、伤势复原后,我曾来与胡狼商谈,当时他就坐在这桌前。该不会他那时就计划要将我囚禁在此?被塞进去时我被蒙了头罩,所以一直以为自己在他据点的地牢。大错特错。我的梦魇、他们的飨宴,始终只距离我三十厘米。

  视线从咖啡碟往上,我发现有个人正在等着我——不,是好几个人。我眼中都是血水和泪水,无法立刻辨认相貌。我不由自主扭动身体,感觉就像第一次钻出地表的鼹鼠,因为过度震撼,来不及思考什么尊严与怨恨。然而,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胡狼在场,那张童稚脸孔配上瘦小躯体,顶着沙色的旁分头发。他清了清喉咙。

  “各位贵宾,容我介绍编号L17L6363的囚犯。”

  对我来说,这是天堂也是地狱。

  我终于看见其他人类……

  终于确定世上不是只剩下自己……

  ……同时也必须面对他对我做的一切。我仿佛灵魂被掏空,诸多声音涌来,太嘈杂了,我什么也听不清楚。我依旧蜷曲着,感受那些噪声,但同时我也感受到那些东西背后某种自然、温和的事物。那是在黑暗中时我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体会的情感。仿佛清风从敞开的窗子吹送而入,亲吻我的肌肤。

  深冬的冷风吹去覆盖身体的各种腥臊,我模糊地觉得自己的孩子正在雪地森林中嬉戏,正伸手触摸松皮、松针,头发沾到树液。我并没有这种回忆,却又觉得应该要有。我想要那样的人生。我原本可以有孩子的。

  我哭了。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以为能活在美好世界的男孩。在那个世界,父亲和母亲都像山一样可靠。要是我能回到天真无邪的年代,那该多好,要是当下这些感受都真实不假,该有多好。但这不可能。胡狼给的甜头从来都是陷阱。不用多久光明就会过去,黑暗会重新袭来。所以我紧紧闭眼,聆听血液从脸颊滑落石头的滴答声,等着他露出真面目。

  “真要不得。奥古斯都,你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那是一个仿佛猫科猛兽的低沉喉音,却搭着从宫殿山[2]养出来的慵懒月球腔。那里的人觉得宇宙已经毫无新意。“闻起来跟尸体没两样。”

  “是汗水发酵和磁力手铐底下死皮的关系。看到他前臂上发黄的疤痕了吗,艾迦?”胡狼回答。“不过呢,整体来说还是活蹦乱跳,够你那些雕塑师忙了。”

  “你跟他比较熟,”艾迦对另一个人开口,“确定一下不是替身。”

  “你不信任我?”胡狼问,“我真是伤心。”

  我感觉有人接近,身子一抽。

  “省省吧,大统领阁下。要有心才能伤心,你什么都有,但就我所知,那东西你没有。”

  “嘴巴好甜,我会害羞的。”

  汤匙与瓷器相碰撞,有人清清喉咙。我好想捂住耳朵。太吵,太多信息了。

  “现在就可以看出他骨子里是红种了。”是个来自火星北方的女性,教养很好,但口吻十分冷漠,但又比月球人来得利落。

  “对极了,安东尼娅!”胡狼回答道,“我也一直好奇他究竟会变成什么德行,金种怎么可能会像你眼前见到的这样卑微、低贱。你们知道吗,被我丢进去之前,他竟然求我赐死?还哭哭啼啼的。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明明随时可以自杀,却不死,想必内心深处根本就喜欢这种地洞。你看到了吧,红种这么久以来已经习惯黑漆漆的地方了,蛆虫不都是这样的吗?窝在里面就像回到故乡,比起和我们相处要自在多了吧?”

  我终于想起仇恨的滋味。

  于是,我睁开眼睛,让所有人都意识到我看得见也听得见。然而,当我睁开眼皮,目光却不是落在仇敌身上,而被几名金种背后那扇窗外的雪景吸引过去。阿提卡有七座山峰,从这里能看得见六座,它们在晨曦下璀璨绚烂,上面有许多金属和玻璃组成的高耸建筑,耸入蓝天;山与山之间有桥梁连接;外头正飘着细雪,即便我的视力尚未恢复,那对我而言亦是如梦似幻的奇景。

  “戴罗?”我认得这嗓音,微微转头望。他生了茧的双掌按在桌边,我见到后下意识向后缩,担心他会出手就打。然而,我又不由得注意到他中指上的金鹰徽记。徽记所象征的贝娄那家族已被我毁灭;至于这人的另一只手臂,则是在月球决斗中被我砍下,是后来才找名雕塑师赞吉巴接上新肢。他手上有两枚狼首形状的戒指。一个是我的,一个是他的。每枚戒指都代表了一条年轻金种的生命。“记得这是什么吧?”他问。

  我仰头看着那张脸。我已残败不堪,卡西乌斯却没有因战争或时间而失去风采,反而比记忆中还要俊美,每次心脏跳动都散发出无限活力。身高超过两米的卡西乌斯身穿晨曦骑士专属的金白二色甲冑,卷发闪耀、恍若流星。他胡子刮得很干净,鼻梁因为断过,所以稍有歪曲。当我们四目相交,我尽力忍住啜泣,因为卡西乌斯的眼神极度悲伤,近乎温柔。我难以想象自己究竟落魄到什么地步,竟让一个被我亲手重创无数次的人露出悲悯同情的眼神。

  “卡西乌斯。”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除了喊他名字外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或许我只是想和人说话,想被人听见。

  “还有呢?”艾迦·欧·葛里穆斯站在卡西乌斯背后。她是最高统治者身边的三大御史中身手最狠的一个。她穿着跟上次在月球城塞高塔一样的盔甲。那一夜,野马救了我,但奎茵命丧艾迦拳下。她的甲冑已老旧,但都是从无数恶斗胜出的战绩。恐惧掩盖了仇恨,我别过头,不愿看见她一身黝黑的肤色。

  “至少他肯定还活着。”卡西乌斯淡淡地说,转头问胡狼,“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这身伤……”

  “这不是很明显吗?”胡狼回答,“我不就是毁了收割者吗?”

  直至此刻我才低下头,隔着杂乱的胡须,我终于明白这番话真正的含义——我成了一具惨白的尸骸,乍看像具骷髅,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皮肤比热牛奶表面那层膜还要薄;我的膝盖在枯瘦的两腿上突起,脚趾甲太长,嵌进肉中。外加我满身都是胡狼严刑拷打留下的疤痕。肌肉萎缩,肚子上仍插着维生导管,像是黑色脐带一样连着下面的牢房。

  “他被关了多久?”卡西乌斯问。

  “三个月审问,九个月禁闭。”

  “九个月……”

  “不错的数字。即便是战时,也不能忘记象征有多重要。我们可是文明人呢,贝娄那少爷?”

  “阿德里乌斯,你这样会刺激到他的敏感带哦。”安东尼娅站在胡狼身旁。她根本不是一般女子,而是一颗毒苹果。外表光鲜亮丽、里面残忍腐败。学院训练中,她杀死我朋友莉娅,又亲手将一颗子弹打进她亲生母亲的脑袋、两颗子弹射进她姐姐维克翠的脊椎。训练时她明明被胡狼钉在木桩受苦受辱,现在两人反倒一搭一唱,真是荒谬到极点。安东尼娅背后一脸阴沉的人是蓟草,她以前是号叫者的成员,如今却加入了胡狼旗下的骨骑团——不然胸口怎么会悬着一条鸟颅骨项链?她不看我,只是直瞪着地板。骨骑的指挥官莱拉丝坐在胡狼右手边,仍剃个光头,自院训时期以来,她就是他最得力的帮手和杀手。

  “恕我无法理解。摧残落败的敌手有何意义?”卡西乌斯回答,“更何况,对方已经把所有情报吐出来了。”

  “意义?”胡狼望着他,眼神淡漠,口里却说,“阁下,意义在于施以惩戒。这……东西假冒我们的一分子,自以为与我们平起平坐啊,卡西乌斯,他甚至认为自己优于我们,嘲弄我们,跟我妹妹上床。在我们得知真相之前,他把我们当成智障。可是他心里一定明白自己会战败并非偶然、而是必然。红种自古以来就是爱耍小聪明的人种。各位朋友,面前这人就是他们最终极的样貌,一旦我们退让,将会产生恶果。因此,我用时间与黑暗来还原他的样貌。根据我对品管会提案的新人种分级,他属于红火人(Homo flammeus),就演化来说,与智人(Homo sapiens)几乎没有差异,只是外观有点儿不同。”

  “你是想说,他愚弄了你,”卡西乌斯对他施压,“而且你父亲竟同意让一个经过改造的红种当继承人?面对现实吧,胡狼,你不就是因为没有人疼所以妒忌眼红吗?”

  胡狼被他一讲,面部都要痉挛起来。艾迦也对这名年轻骑士的口气很不满。

  “戴罗夺走朱利安的命,”安东尼娅说,“然后杀光你全家。卡西乌斯,你一家老小躲在奥林帕斯火山[3]上,这玩意儿竟然还派人进行大屠杀,不知道你母亲见你现在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会怎么想?”

  卡西乌斯没搭理她,只是掉头使唤大厅角落那群粉种。“去给人犯拿条毯子来。”

  她们动也不动。

  “连你也是这种态度吗,蓟草?”

  蓟草没反应。卡西乌斯对众人嗤之以鼻,解下自己的白斗篷盖在我颤抖的身体上。好一阵子没人讲话,连我也被他这举动吓到了。

  “谢谢。”我呻吟着说。但他只是别过脸,不愿去看我此刻的枯槁面容。同情和宽恕不同,感激也不能取代忏悔。

  莱拉丝发出闷哼,直瞪着面前那碗水煮蜂鸟蛋,拾起一颗放进口中。“晨曦骑士,注重荣誉到过度夸张的程度,反倒会像人格有缺陷呢。”坐在胡狼隔壁的她抬起那颗光头,望向艾迦,眼神仿佛金星洞海里的鳗鱼。她又吞了一颗蛋。“阿寇斯那老头就付出了惨痛代价。”

  艾迦没有响应,她身上毫无破绽,但任谁也能感觉到沉默底下暗藏的杀机。我还记得,奎茵死前她就是散发出如此气势。洛恩·阿寇斯指导艾迦的剑艺,想必她也不乐见自己师父受人贬损。莱拉丝不客气地再拿蛋吃,为了羞辱对方似乎甘于抛开礼教。

  看来这两个阵营并非诚心互助。金种本性如此,然而,我眼前上演的却是新旧两代的分裂苗头——新生代由胡狼领军。

  “大家都是朋友嘛,”胡狼一派轻松,“莱拉丝,说话有点儿分寸。洛恩先生可是钢铁金种哪,他只不过是选错边。话说回来,艾迦,我有个疑问,我的租约到期了,你们把收割者领回去以后还是打算解剖吗?”

  “对。”艾迦回答,看来我谢卡西乌斯谢得太早了,他那行为不是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希望样本能干净而已。“赞吉巴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出来的,虽然提出了理论,但还是需要采样实证。我们也打算缉捕进行这项手术的雕塑师。不过呢,听说他在导弹轰炸阿西达里亚省加藤市时就死了。”

  “说不定是敌人误导你们呢。”安东尼娅说。

  “你已经问过这件事了吧?”艾迦的语气有些尖锐。

  胡狼点点头。“那个雕塑师叫米琪。以前有金种生出瑕疵品,担心新生儿审查时遭到揭露,就找他进行未获核准的雕塑手术。事情曝光后,他被吊销执照,但又转入黑市继续执业。他的专长是有翼或水生造型,在约克顿偷偷营运自己的工坊,随后跟阿瑞斯之子搭上线。本来人已经让我拘捕了,可是戴罗却协助他逃亡。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他大概还活着。有情报指出他目前藏匿于提诺斯市[4]。”

  艾迦和卡西乌斯交换眼神。

  “假如你在提诺斯有眼线,应该立刻告知我们。”卡西乌斯说。

  “我没得到确定的消息。提诺斯那地方……很封闭,我们至今没能捉到半个开船的……呃,我是说活捉。”胡狼啜一口咖啡,“不必担心,有线索会立刻通知你的。但是呢,说到要敲开号叫者的脑袋,我这边的骨骑团也想抢第一,你说是不是呢,莱拉丝?”

  一听到那三个字,尽管我想不动声色,却很难镇定。他们还活着!至少没有全死光,而且似乎选择投效阿瑞斯之子,而非金种的暴政……

  “那是当然了,阁下,”莱拉丝打量着我,“我们期待能来一场真正的狩猎。起来造反的多是乌合之众,红种军团无聊死了,就连灰种也不怎么样。”

  “无所谓,最高统治者也要我们回去,”艾迦先这么告诉卡西乌斯,又转头对胡狼说,“等第十三军团压制戈兰盆地后,我们就回航,大概早上动身。”

  “军队也带回月球?”

  “只有第十三军团走,其余暂时由你指挥。”

  “给我指挥?”胡狼也感到讶异。

  “直到所谓的……崛起革命彻底灰飞烟灭为止。”说起那个新词时,她语气充满厌恶,“这也象征最高统治者的信赖,代表她对你的成果十分满意。”

  “手段则另当别论。”卡西乌斯补上这句话,却让艾迦白了一眼。

  “既然明天早上就走,今天当然要共进晚餐。我想就某些政策——主要是星系外缘区的叛军问题——和两位商议一番。”胡狼语焉不详,大抵是因为我能听见。情报是他最大的武器。先前他就不断暗示我是被自己人出卖,却不肯明说是谁,只是一边刑讯逼供一边说话刺激我,后来才将我丢进那片漆黑。有个灰种进来禀告说他妹妹在接待室等候,而胡狼的指间飘着香气,是香料奶茶打出的泡沫所特有的味道。那是他妹妹最喜欢的饮品。她知道我在这儿吗?也在这桌边用过餐吗?胡狼还在滔滔不绝,但我没办法专心听。他说太多话了。

  “……我会叫人把戴罗洗干净后再送他过去。和两位讨论完毕后,我们可以享用帝王等级[5]的盛宴。佛勒斯与柯瑞亚卢斯两家人见到你们想必会很开心,好久没招待奥林匹亚骑士等级的贵客了。两位总在前线征战,或去巡查偏乡僻壤;除了上山下海,还要进贫民窟,大概很久没好好歇息一晚,忘记暴民和人肉炸弹,轻轻松松享用美食,是不是?”

  “的确没什么机会。”艾迦大方承认,“经过塞萨洛尼基时我受过瓦利-瑞斯兄弟款待,毕竟他们在狮雨战役是那种态度,现在却急着向我们表达忠诚,反倒叫人……不怎么安心。”

  胡狼一笑。“这下我可担心自家菜色会输给他们了,最近老是和政客或军人混在一起。话说,打仗真是要不得,害得我社交活动得全部停摆,你们应该能想象吧。”

  “确定不是你们家族的招待方式不太好?”卡西乌斯问,“还是说你们的菜单有点儿奇怪[6]?”

  艾迦叹口气,藏起冷笑。“贝娄那阁下,说话请得体些。”

  “这你就别担心了。上一代或许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但到了这节骨眼上,为了金种全体的福祉,我们总得顾全大局。”胡狼嘴角上扬,不过我知道他脑中正想象着要如何拿钝刀慢慢锯断两人的脖子,“更何况彼此都有年少轻狂的糗事,你说是不是?我都不害臊了[7]。”

  “我们也有事情想跟你们谈谈。”艾迦说。

  轮到安东尼娅唉声叹气。“早就跟你说了吧。最高统治者又有什么吩咐?”

  “跟卡西乌斯刚才提的有关。”

  “就是我的手段。”胡狼接话。

  “没错。”

  “还以为平定了叛乱就能获得最高统治者的赏识呢。”

  “她确实欣赏,但……”

  “最高统治者要我重建秩序,我就重建秩序。氦三输出没有中断,产量只降低了百分之三点二;崛起革命的团体已被我压得喘不过气,不要多久,阿瑞斯和提诺斯都将成为囊中物,费毕家的少爷负责……”

  艾迦打岔道:“问题在于你的杀人部队。”

  “啊——”

  “以及你对叛变矿区下诛杀全族的指令。最高统治者担心做法太极端,反而会激发低阶红种的反动心态,就像之前媒体战时,我们也曾经受挫。如今宫殿山也出现爆炸案,还有地球上各处的私人土地都受到恐怖攻击,甚至有人胆子大到去月球城塞门口示威抗议。反叛分子士气折损,但一息尚存,别给他们煽风点火的机会。”

  “我倒想看看投入黑曜种以后还有没有人敢抗议。”安东尼娅狞笑。

  “总而言之……”

  “不必担心我的策略会泄露到外头,阿瑞斯之子散布信息的能耐已经被我截断。”胡狼回答,“艾迦,现在媒体网络全在我控制下,外头能知道的只有战争结束、叛军败走,但他们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到,更别提什么矿工家族遭政治清算这种事。现在如此,往后也一样,社会大众看到的只有红种攻击平民百姓,中高色族孩童惨死校园,舆论会站在我们这边……”

  “要是被发现,你打算怎么办?”卡西乌斯还是问。

  胡狼没有立刻响应,只是招手叫一个衣不蔽体的粉种从隔壁客厅的沙发过来。她看上去年纪不比当年的伊欧大,走到胡狼身旁后温吞地望着地板,眼珠是粉晶的蔷薇光泽;她的头发泛着些淡紫色、闪耀银光,扎成好几根辫子,垂到腰际。粉种从小被训练要服侍这些恶魔,我不忍心猜想那双漂亮眼睛究竟看过什么,相较之下,我受的苦好像不算什么了,萦绕脑海的那些疯狂念头也在瞬间平息。胡狼轻抚女孩的脸,视线却朝我射来。他用手挖进女孩的嘴,扳开牙齿,刻意以缺了手掌的残肢将那张脸拗过来,要我和艾迦、卡西乌斯都看个清楚。

  女孩的舌头被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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