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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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先生。”尽管他语气坚定,但他站在那里,感到心中有鬼。

“说吧,技师。你在那位年轻女士的社交圈子里度过了几段时间。除非你没遵守时空观测计划书的要求——我想你还是遵守了,对吗?”

哈伦心中被负罪感压住,以至于他没有愤然而起,为对方侮辱他的职业操守而勃然大怒。

他只能回答:“我遵守了。”

“那发生了什么事呢?关于你和那女人两人之间的私人互动,你没有汇报。”

“没什么重要的事。”哈伦嘴唇干燥。

“真可笑。以你的年龄和资历,应该不需要我再提醒你,判断观测结果的重要与否不是观测师的职责。”

芬吉犀利的眼神盯着哈伦。虽然他问题正当,口气还算温和,但他眼神中的严厉和咄咄逼人透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哈伦当然知道,也不会被芬吉温和的口气所欺骗,但内心却被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所牵扯。观测师必须如实汇报所见的一切。观测师只是永恒时空伸入一般时空的神经节,唯一的功能只是感知。他们只能感受周围环境中的一切,然后收回母体。只要在观测任务期间,他就不能拥有自我的意识,他甚至不能算是人。

几乎是自动行为,哈伦开始叙述报告中遗漏的一切。他以观测师千锤百炼的记忆力,逐字逐句地复原当时的每一句话,描述当时的所有语气和表情。他充满爱意地讲述,因为在讲述的过程中,那些事情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在讲述中,他几乎忘记了芬吉的窥视和自己正在恢复的职业操守正把自己带入内疚的深渊。

直到他的讲述进行到他与诺依第一次长谈结尾的时候,他的声音才开始支吾起来,观测师的绝对客观外壳开始出现裂缝。

在讲述到进一步细节之前,芬吉突然举起的手和尖利的嗓音解救了他。“谢谢你。已经够了。你接下来就和那个女人做爱了吧。”

哈伦非常气愤。从字面上看,芬吉说得没错,但他的语气却那么淫邪、下流,而且更糟的是,语气很随意。不管那事怎么样,但绝对不是吃饭喝水那么随意!

从芬吉急不可耐地要过来对质,还有他打断哈伦的口头报告的表现来看,哈伦对他的态度心里有个解释。芬吉在嫉妒!哈伦敢发誓,那是因为哈伦居然夺走了他觊觎已久的姑娘。

哈伦心中涌起一阵胜利的喜悦,非常甜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生命中居然还有比为永恒时空效忠更有意思的事情。他就是要让芬吉吃醋到死,因为诺依·兰本特永远都是他的了。

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得意驱使下,他提出了自己原本准备四五天之后稍微谨慎一点提出的申请。

他说:“我希望能获得准许,可以与一名一般时空住民建立暂时交欢关系。”

芬吉似乎刚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我想,是跟诺依·兰本特吧。”

“是,先生。您身为管辖本时空分区的计算师,我必须要向您申请……”

哈伦真心想向芬吉申请,让他为此痛苦。如果他自己也惦记着姑娘,那就让他亲口说出来,然后哈伦就会坚持让诺依自己作选择。想到这事哈伦就忍不住嘴角带笑,他真心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是他最后的凯旋。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时空技师不会向计算师当面提出这样的申请,但哈伦知道自己背后有忒塞尔作后盾,而芬吉还远没有能抗拒忒塞尔权威的实力。

可是,芬吉看起来非常平静。“看起来,”他说,“好像你已经事先非法占有了那个姑娘。”

哈伦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然后心虚地辩解:“时空观测计划书里只规定我们必须待在一起。至于我们之间发生什么,并没有明文禁止,所以我觉得我没错。”

这是谎话,从芬吉半戏谑的表情来看,他也明白这是谎话。

他说:“我们要做一次现实变革。”

哈伦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修改我的申请,请求与新的现实中的兰本特小姐暂时交欢。”

“我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很明智。你凭什么事先确定一切如你所愿?在新的现实里,她可能会结婚,也可能会毁容。实际上我可以告诉你,在新的现实里,她不会喜欢你,她绝不会喜欢你。”

哈伦浑身颤抖。“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你真以为你们之间有心心相印的真爱吗?能不为外界所动,直到地老天荒?你是不是一般时空的小说看多了?”

哈伦深受刺激,轻率地说:“不管别的,我就不相信你。”

芬吉冷冷地说:“请你再说一遍。”

“你在撒谎,”哈伦也豁出去了,“因为你嫉妒。就这么简单。你在嫉妒。你早就在打诺依的主意,但她选择了我。”

芬吉说:“你明不明白……”

“我非常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不是计算师,也不是一无所知。你说她在新的现实里不会喜欢我。你怎么知道?你甚至不知道新的现实会是什么模样。你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现实。你只是收到了我的报告而已。在计算新现实的可能性之前,还要先分析报告,更别说你就算提出变革申请,上面也不见得会同意了。所以你说你知道变革后的事,那肯定是撒谎。”

芬吉有许多种方法可以作出回应。即使心情这么激动,哈伦也能想出好几种。他也懒得猜芬吉会用哪种了。芬吉可以怒发冲冠夺门而出;他可以叫来几个保安,以冲撞长官的罪名把哈伦关起来;他可以大声咆哮,像哈伦一样怒吼;他可以直接向忒塞尔报告,发起官方申诉;他可以……他可以……

芬吉什么都没做。

他温和地说:“坐下,哈伦。我们好好谈谈。”

这反应完全出乎哈伦的意料,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坐了下来。他心态开始动摇,这算什么?

“你肯定还记得,”芬吉说,“我跟你说过482世纪的问题,就是当前现实里,一般时空住民中有一部分人对永恒时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还记得,对吗?”他说话的语气神情,好像一位性格温和的教授面对一个后进学生,但哈伦能在他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得意的光芒。

哈伦说:“是的。”

“你肯定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全时理事会对我的分析还持慎重态度,认为我缺乏详细的观测作确切依据。难道这你还听不出来吗?我已经计算过必要的现实变革了啊。”

“但我的观测报告就是确切的依据,不是吗?”

“是的。”

“而分析我的报告还需要耗费一定时间。”

“屁话。你提交的那份书面报告屁用都没有。能作为确切依据的东西,就在你刚才跟我口头汇报的话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吧,哈伦,让我来告诉你482世纪的问题所在。在这个世纪的上流社会中,特别是女人圈里,流传着一种观念,认为永恒之人真的是永恒的,如字面所言,长生不老……伟大的时间之神啊,哥们儿,诺伊·兰本特也跟你说过这些话啊。二十分钟前你刚跟我复述过。”

哈伦目光空洞地盯着芬吉。他正在脑海中回放当时的情境,诺伊依偎在他怀里,漆黑的美丽眸子抓住他的视线,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长生不老。你是永恒之人。

芬吉继续说:“现在这种想法显然不好,但就其自身而言,还没有坏到什么地步。它会带来一些麻烦,给我们这个时空分区增加一些工作难度,但根据计算显示,事态发展到必须以变革来纠正的几率并不太高。不过,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一旦要实施变革,那么首当其冲被变革掉的人群,就是那些迷信的人啊。换句话说,就是女性贵族们,包括诺依。”

“有可能,但我还有机会。”哈伦说。

“你根本就没机会。你真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可以让一位贵族姑娘投入一个职位低微的时空技师的怀抱吗?别傻了,哈伦,赶紧醒醒吧。”

哈伦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芬吉说:“你能想象到,在永恒之人长生不老这种迷信之上,他们还加上了怎样的幻想吗?时间之神啊,哈伦!大部分女人都相信,只要跟永恒之人性交,就可以让一个凡人女性(她们把自己当凡人)获得永生!”

哈伦在颤抖。他的耳边又响起诺伊的声音:如果我能成为永恒之人……以及随之而来的亲吻。

芬吉继续说:“哈伦,这种迷信听起来难以置信。以前从无先例。它应该属于随机出现的失误范畴,所以从前一次变革的推算过程中,看不到有关它的任何信息。全时理事会要求拿出更确切、更直接的证据。我从兰本特小姐的阶层中选出她作为样本。而另一个被试者,我则选择了你……”

哈伦愤然起立。“你选择了我?选择我做被试者?”

芬吉看着他。

在这种一言不发的注视中,芬吉还能保持形象稍微扭动了一下。他说:“你还没听懂?好吧,看来你真没懂。你瞧啊,哈伦,你是永恒时空生产出来的典型冷血动物。你对女人不屑一顾,你把女人和与女人相关的一切都当作道德污点。不对,更准确地说,你认为她们罪孽深重。这种态度是你的招牌,所以在任何女人眼里,你都像一条死了一个月以上的鱼,毫无吸引力。然后我们这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在纸醉金迷时代备受娇宠的美女。她在和你独处的第一个晚上就投怀送抱,几乎是哀求着你搞她。你不觉得这种事匪夷所思,绝对不可能?除非……好吧,除非这正好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案例。”

哈伦挣扎着说出:“你说她出卖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说得这么难听?在这个世纪,性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唯一奇怪的是她肯选择你作为性伴侣,而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希望借此获得永生。仅此而已。”

此时的哈伦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见他伸出双臂,双手握爪,向前冲来,显然想把芬吉掐死。

芬吉慌忙后退。他迅速掏出一支爆破枪,心惊胆战地比画着。“别碰我!后退!”

幸好哈伦还有一点理智,停下了动作。他头发蓬乱,衣服被汗水浸透,鼻翼扭曲,粗重的呼吸声几乎拉出唿哨。

芬吉颤抖着说:“我太了解你了,你看,我早就猜到你会发狂。要是你敢惹我,我会开枪的。”

哈伦说:“出去。”

“我这就走。不过首先你得听着。你竟胆敢攻击一名计算师,应该受到降职处分,但我不准备追究。不过你很快会明白,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在新的现实中,不管诺伊·兰本特会变成什么样,她的迷信都会消失。这次变革的全部意义就在消除这种迷信。而如果没有这玩意儿帮忙……哈伦,”他几乎咆哮起来,“一个像诺伊那样的女人怎么看得上你?”

矮胖的计算师一步步向哈伦宿舍门口退去,爆破枪依然端在胸前。

他停在门口,以残忍的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当然了,如果你现在去搞她,哈伦,现在去,还能继续爽一阵子。你们可以保持交欢关系,可以得到正式批准。但要记住,只是现在。因为变革很快就要开始了,哈伦,在那以后,你就再也不能搞她了。多么遗憾啊,美好的现在却不能持续,即使在永恒时空里也一样。对吗,哈伦?”

哈伦不再看他。芬吉已经大获全胜,就要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凯旋而归。哈伦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等他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芬吉已经走了——不知道是五秒钟之前还是十五分钟之前,哈伦全然没有印象。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哈伦依然浑浑噩噩地沉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芬吉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显而易见的真实。观测师的精准回忆让哈伦一次次重回当时的现场,再次审视他和诺依短暂而不寻常的交往,可惜那一幕幕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那不再是美妙的一见钟情。他当时怎么会相信?跟他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

当然不可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感到羞惭。太明显不过,一切都是冰冷的算计。那姑娘有无法抵挡的性感魅力,却没有任何道德规条限制她使用这种魅力。所以她就尽情发挥,不管对象是安德鲁·哈伦还是别的人。他只代表了她心中对永恒时空扭曲的向往,仅此而已。

哈伦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他的小书架。他随手抽出一本书,随手打开。

页面上字迹模糊。褪了色的插图看起来很丑陋,像是毫无意义的污迹。

为什么芬吉费这么大劲告诉他这些?按照严格的规定,芬吉不应该这么做。作为一名观测师,或者任何担任观测职责的人,他都不应该得知有关观测任务结果的一切。那会让他偏离观测师绝对客观的理想立场。

这当然是为了打击他,一次蓄谋已久的嫉妒的报复。

哈伦翻开手中杂志的扉页,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汽车图片上。那是一辆红色的汽车,款式特征跟45世纪、182世纪、590世纪以及984世纪的汽车相近,共同的源头则是原始时代的后期。那时候的汽车普遍应用内燃机引擎。在原始时代,汽车动力都来自于天然石油,而车轮则由天然橡胶制成。当然了,后来的世纪再也没用过这两种天然材料。

哈伦曾跟库珀讲过这些。他当时还重点强调过,而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不愉快的事驱逐出脑海,所以赶紧回想起授课时的事来。于是那些毫不相干的清晰图像,一幅幅充满了他的脑海。

“这些是广告,”他当时曾说,“与同一本杂志里所谓的新闻文章比,它们能传达更多有用的信息。新闻文章会假定其读者掌握了当时世界上通行的基本知识。对于习以为常的事物,它们不会附带解释。比如说什么是‘高尔夫球’,你知道吗?”

库珀很明确地表示他不知道。

哈伦继续解释,虽然极力避免,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带着说教的口吻。“从上下文提及它的几个地方来判断,我们可以推测出它是某种小型球状物体。我们还会发现它会在某种比赛中使用,因为提到它的文章类目属于‘体育’。我们甚至能进一步推断,它会被一种杆状物体击打,而比赛的目标是把它打进地面上的洞里。不过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推理呢?看看这幅广告就好了!广告唯一的目的就是引诱读者购买这种小球,但这样一来,我们面前就有了一张精美的高尔夫球招贴画,而且还附带剖面图,清楚地显示出它的内部结构。”

跟原始时代刚结束的世纪一样,在库珀的故乡世纪里,广告行业非常凋敝,所以他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他说:“自卖自夸这种行为不是很讨厌吗?把自己的商品吹得天花乱坠,有哪个傻子会上他的当?他不说自己产品的缺点吗?这么自吹自擂,他也不脸红吗?”

哈伦的故乡世纪里,广告行为还算兴旺,他宽容地挑挑眉毛,只是说:“你必须接受这种事。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们从来不跟任何文明阶段的人争论生活方式的事,除非这种方式会对全人类的福祉造成严重损害。”

不过这时候哈伦的思绪瞬间跳回眼前,他回过神来,手里依然拿着新闻杂志,眼睛盯着造型夸张的汽车广告图片。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兴奋的情愫,忍不住扪心自问:刚才这段回忆与眼前的现实难道真的毫不相干?他是不是曲径通幽,给自己找出一条走出泥沼、重回诺依身边的捷径?

广告啊!广告就是改变人初衷的工具。对于一个汽车销售经理来说,客户一开始对他的产品有没有购买欲望重要吗?即使没有购买欲,那么经过精心劝说或者花言巧语,让他产生购买欲,并且付诸实施,那不是一样达到目的了吗?

这么说的话,诺伊对他的爱一开始是出于激情还是出于算计,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两个人长期相处,她也会渐渐爱上他的。他会让她陷入爱河,这时候谁还管一开始这爱源自什么呢?现在他还真希望自己读过几本一般时空的浪漫小说,就是芬吉讽刺挖苦的时候提到的那种。

哈伦突然又想到一些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如果诺伊来找他哈伦,以求得到永生,那就说明她以前没有在别人身上实现这个愿望,她应该从来没有和其他永恒之人发生过关系。那就说明她和芬吉只是秘书和老板的关系。否则她还有什么必要来找哈伦呢?

而芬吉从前肯定试过——肯定打过主意……(这种卑鄙的行为,哈伦甚至在自己脑海里都想不下去)。芬吉肯定亲身验证过那种迷信的存在,而他肯定不会放过诺伊这个每天在身边走来走去的尤物。而她肯定拒绝了他。

他不得不利用哈伦,而哈伦成功了。然后芬吉嫉妒得发狂,一定要报复,所以他才抖落出诺依动机不纯的事,还有两人不能长相厮守的事,折磨哈伦。

这么说,即使以长生不老为诱惑,诺依还是拒绝了芬吉,却接受了哈伦。她有那么多男人可以选择,最后却选择了哈伦。所以这不完全是精心算计的结果,也有感情因素。

哈伦思维飞速跳跃,脑子里都打结了,不过情绪却越来越亢奋。

他必须要得到她,就现在。在现实变革之前。芬吉怎么说的来着?“美好的现在不能延续,即使在永恒时空里也一样”?

不能吗?真的不能吗?

哈伦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芬吉愤怒的嘲弄已经给他指明了思路,而芬吉最后一句嘲笑则至少启发了他,让他知道接下来必须要迈出哪一步。

想到这些,他一秒钟都不会再耽搁。怀着兴奋甚至是欢快的心情,他离开宿舍,几乎一路小跑着,准备对永恒时空犯下一桩惊天动地的罪行。

第八章 犯罪

没有人问他。也没有人阻止他。

不管怎样,作为被别人孤立排挤的时空技师,至少还有这点好处。他穿过时空壶的通道,来到一座通向一般时空的时空之门前,开启控制器。当然了,如果有人因正常公务路过此地,发现这扇门有人在用,肯定会感到奇怪。他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在控制器的标签上打上自己的个人标识。一扇正被某个时空技师使用的时空之门,不太会引人注目;而如果一扇门正在使用中,却没有任何使用者的标识,反而格外惹眼。

当然,万一是芬吉鬼使神差撞到这扇门前就坏了。不过他必须得冒着这个险。

诺伊还站在原地,跟他离开时一样。哈伦自从离开482世纪后,已经在寂寥的永恒时空里度过了好几个小时(物理时间)的悲惨时光,但当他返回一般时空的时候,切入的时间节点则是他刚刚离开的时间点,前后只有几秒钟的间隔。所以他回来的时候,诺伊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动。

她看起来很惊讶。“你忘记拿东西了吗,安德鲁?”

哈伦满怀热望地看着她,却没有伸手碰她。他还记得芬吉的话,心中害怕被拒绝,害怕受打击受伤害。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照我说的做。”

她说:“出什么事了吗?你才刚离开,一转眼就又回来了。”

“别担心。”哈伦说。他用尽全身力气,强忍着不去拉她的手,不去安抚她,反而以严厉的语气说话,好像有个可怕的恶魔正逼他行凶作恶。为什么他一有空就溜了回来?在她眼里,他只是刚离开就回来了,这只能让她更迷惑。

其实他自己知道答案。时空观测计划书给了他两天的备用时间,这两天内他越早行动就越安全。一开始的时候基本不会有人注意。按照常理,他重新切入一般时空的时间节点,应该选在他离开之后尽可能久一些的时间点,尽管回来本身已经是愚蠢的冒险行为。时间间隔这么近,一旦他计算失误,就可能切进他离开之前的时间点。那会有什么后果?他当年成为观测师之后学到的头几条戒律中就包括这样一条:如果一个人分两次切入一般时空的同一个现实,那他就有遇见自己的危险。

这种情况是要绝对避免的。为什么?反正哈伦知道,他不想碰见自己。他一点都不想跟另一个过去或者未来的哈伦面面相觑。除了这种尴尬之外,那会产生一种时空悖论。这种事忒塞尔是怎么打趣来着?“一般时空里没有悖论,因为时空本身会以巧妙的方式避免悖论的产生。”

此刻,诺伊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这正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法割舍的梦幻场景。

然后她走了过来,把冰凉的小手放在他灼热的脸颊上,温柔地说:“你遇到麻烦了吧?”

在哈伦眼中,她的眼神多么亲切多么可爱。但这怎么可能?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他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地说:“你会跟我一起走吗?现在就走?不问任何问题,按照我说的去做,可以吗?”

“一定要吗?”她问道。

“一定要,诺依。这非常重要。”

“那我就跟你走。”她简简单单地回答,好像这种问题每天都会遇到,每次她都会理所当然地答应。

站在时空壶的入口,诺依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走了进去。

哈伦说:“我们要做时空上移,诺依。”

“意思就是去未来,对吗?”

自从她第一步迈进时空壶之后,壶身就已经在微微嗡鸣;没等她坐下来,哈伦已经以轻微精准的方式,用手肘推动开关。

在这种无法言喻的穿越时空的“运动”中,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类似于晕船的症状。他本来还担心她会有点晕。

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那么美丽,那么轻松自在,以至于他看着她,心中充满渴望。这时候,私自夹带一名一般时空住民进入永恒时空的重罪,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她说:“那些数字代表着年份吗,安德鲁?”

“代表着世纪。”

“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到了一千年以后?这么远了?”

“没错。”

“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我知道。”

她往四周看看。“但我们是怎么运动的呢?”

“我不知道,诺依。”

“你都不知道?”

“关于永恒时空,还有很多事太过深奥,我们无法理解。”

时空计数器上的数字不断滚动着。它们跳得越来越快,最后飞速运转,完全看不清了。哈伦用手肘一直推着操纵杆,把速度推到最高。这么高的能耗可能会引起能量站工作人员的警觉,不过他觉得应该不至于那么倒霉。他带诺依进入永恒时空的时候都没被人撞上,闯过那一关,他们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任务。现在剩下的工作,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藏起来。

哈伦又扭过去看着她。“永恒之人也不是无所不知。”

“我连永恒之人都不是。”她喃喃地说,“我知道的就更少了。”

哈伦的心跳骤然加快。还不是永恒之人?但芬吉说……

别管那些事了,他在心中恳求自己。别管那些事了,她都跟你走了,她还对你笑。你还想要什么?

但他还是问了。他说:“你以为永恒之人会永生,是吗?”

“这个嘛,他们都自称永恒之人,而且所有人都那么说啊。”她对他展开明媚的笑容,“但其实不是永生的,对吗?”

“你不认为永恒之人会永生吗?”

“我在永恒时空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那么认为了。人们说话的口气,不像能长生不老的样子,而且永恒之人里也没有老人。”

“但你说我会长生不老——就那晚。”

她从椅子上向他靠过来,还在微笑。“我那时候想什么,谁知道呢?”

他无法掩饰声音里的紧张之情。“一般时空的住民如果想成为永恒之人,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诺依的面颊上似乎有点激动的红晕?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为了查明原因。”

“太愚蠢了。”她说,“这事我不想谈。”她目光低垂,看着自己优雅的手指。在时空壶内柔和光线的映衬下,她的指甲闪烁着无色的光芒。哈伦思绪凌乱,不经意间飘回某次夜晚的聚会。那时候壁灯的光线中会掺杂一点点紫外线的照射,然后这些指甲会呈现出淡苹果绿色或者沉郁的猩红色——全看她那双纤手摆放的姿势而定。像诺依这么聪明的姑娘,肯定能让指甲变幻出六七种色彩,好像那些色彩可以代表她当时的心情。蓝色代表天真空灵,亮黄代表开怀大笑,紫色代表悲伤,而猩红色则代表激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和我做爱?”

她甩甩头,把头发甩在脑后,然后脸色苍白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她说:“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可以说,部分原因就是那种理论,女孩只要和永恒之人发生关系,自己也能成为永恒之人。但我个人并不在乎能否长生不老。”

“我记得你说过,并不相信那种理论。”

“我是不相信,但对一个姑娘来说,试试也没坏处。特别是——”

他严厉地盯着她,希望用这种故乡世纪标准的冷若冰霜的道学面孔,掩饰自己内心的伤痛与失望。“怎样?”

“特别是不管怎样,我就想和你做。”

“想和我做爱?”

“是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觉得你很好玩。”

“好玩?”

“嗯,或者说很有个性,如果这么形容你更能接受的话。你总是极力压制心中的愿望,不看我一眼,却总是无能为力,又偷偷瞄我。你想让自己恨我,但我却能看出你对我的渴望。我想,我还挺同情你的。”

“你同情我什么?”他觉得脸上一阵发热。

“同情你心里受那么多煎熬,只是因为我。本来很简单嘛。想跟我在一起,过来表白就好啦。表现得友善一点很容易啊。为什么要那么煎熬?”

哈伦点点头。这就是482世纪的道德观啊!“表白就行。”他喃喃地说,“这么简单。别的什么都不用。”

“当然了,姑娘也得愿意才行。大多数时候女孩都会答应的,只要她没有和别人拍拖。为什么不答应呢?多简单的事。”

这次换了哈伦低下头。当然了,就这么简单。没什么不妥的。这就是482世纪。在整个永恒时空里,还有谁比他更清楚呢?他居然还会问出那些问题,他真是个傻瓜,彻头彻尾的傻瓜。在他自己的故乡世纪,要是哪个女孩敢当着男人的面吃东西,他可能会冲上前去指责她行为不端。

他的态度转而谦卑起来。“你现在觉得我怎么样?”

“你很好,”她温柔地说,“如果能放松点就更好了——你能不能笑一个?”

“现在又没有什么好笑的,诺依。”

“求你了。我只想知道你脸部肌肉正不正常嘛。让我看看嘛。”她扯住他的嘴角,向后一拉。他吓了一跳,脑袋向后一缩,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瞧。笑一下又不会把脸扯坏。你长得不难看,要是多多练习——站在镜子前面练习微笑,学会用眼神放电——我敢保证你会练成大帅哥的。”

不过他脸上那一丝微笑已经转瞬而逝。

诺依说:“我们有麻烦了,是吗?”

“对,是有麻烦了。诺依。天大的麻烦。”

“因为我们做过的事?你和我?那天晚上做的?”

“不全是。”

“那都怪我,你知道。要是你想的话,我去找他们坦白,承担责任。”

“千万别,”哈伦奋力地说,“千万不要觉得内疚。你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有,一点错都没有。是因为别的事。”

诺依不安地看着计数器。“我们在什么地方?我都看不清那些数字了。”

“应该问我们在什么时间。”哈伦马上纠正了她的表述错误。他放慢上移速度,跳跃的世纪数开始清晰起来。

她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在雪白的肌肤映衬下,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辨。“这数字正确吗?”

哈伦扫了一眼那数值。上面显示是72000世纪。“我肯定它没错。”

“但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应该说去什么时间。我们要去遥远的上时。”他冷峻地说,“美好而遥远的未来。一个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在沉默中,他们看着数字不断跳跃。在沉默中,哈伦一遍遍告诉自己,女孩根本不像芬吉所诋毁的那样。她坦然承认,自己的行为的确有部分出于那种功利的理由,但她又更坦然地承认,那么做更是因为个人情感的吸引。

诺依又挪动自己的位置,他抬眼看着。她来到壶内他的这一侧,果断推动操纵杆,让时空壶的运动猛然停下来。

哈伦咽了口气,闭上眼让减速的晕眩过去。他说:“怎么了?”

她脸色苍白,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然后她说:“我不想走更远了。数字已经很高很高。”

时间计显示:111394世纪。

他说:“是够远了。”

然后他坚毅地握住她的手说:“来吧,诺依。这里就是你临时的家。”

他们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在走廊间游荡。主干道上的灯一直亮着,而那些不开灯的房间,只要碰触一个按钮,也会马上明亮起来。空气清新而流动,虽然听不到响声,但肯定有套空气循环系统在运作。

诺依低语:“这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哈伦回答。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坚定洪亮。他想打破所谓“隐藏世纪”的魔咒,不过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细语。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么遥远的未来世纪。难道要叫作十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四世纪吗?通常人们都会简单而笼统说“十万多世纪”。

操心这种事可够蠢的。在进行了创纪录的纵贯时间的远征之后,虽然心里多少有点得意,但他发现自己身处人类从未踏足的永恒时空分区,孤悬域外的感觉并不太好。他感到有些颤抖,然后情不自禁地为此而羞愧,特别是这脆弱被诺依看在眼里,他就更无地自容了。

诺依说道:“这里好干净啊。一粒灰尘都没有。”

“自动清洁系统。”哈伦说。他好像要努力扯着嗓子说话,才能把音量升到正常水准。“不过这里没人。上下几千个世纪,都不会有人。”

诺依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设施一应俱全?我们还路过了食品仓库和视频图书馆。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是的,它非常完善。所有设施都很完善。一应俱全。”

“但为什么呢?如果不会有人过来的话。”

“这个合情合理。”哈伦回答。说说这事倒是能缓解一下阴森的氛围。把他对这个抽象世界了解的知识大声讲出来,好像会把这世界拉回正常轨道。他说:“在永恒时空的历史早期,大概300多个世纪的时候,人们发明了大规模物质复制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要设定好一个共振力场,能量就会转换成物质,而且即使把所有不确定性都计算在内,新物质的亚原子结构排列也跟样本物质完全一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完美复制。”

“我们征用了这个发明,在永恒时空中大规模使用。那时候,整个永恒时空里一共才建立起六七百个分区。当然了,我们也有持续扩张的计划,当时的口号是‘一个物理年建造十个分区’。大规模复制机的出现,使那些计划统统没了用武之地。我们只要建造一个新的时空分区,为它装配上完善的食物供给和供水设施,以及所有最高级的自动化设施,然后设定好机器,让永恒时空内每个世纪的分区都复制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向未来复制了多少个世纪的分区——可能几百万个吧。”

“全都像这样吗,安德鲁?”

“完全一样。只要永恒时空向前拓展,我们就会用新的分区跟进,还会按照当时世纪的习惯修改建筑风格。只有在碰上那些能量主导世纪的时候,我们才会有点头疼。我们——我们永恒之人还没有涉足到这个分区。”(不用告诉她,永恒之人也无法穿越屏障,探知隐藏世纪内一般时空里人们的生活,告诉她能有什么用呢?)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还有些困惑。他赶紧说:“建造这些分区不会浪费什么。唯一消耗的只有能量,而能量来自于新星……”

她打断他的话。“不是这个,我只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你说大规模复制机是300多世纪发明的。但我们在482世纪却没见过这种东西。我也不记得在历史书里提到过任何与它相关的东西。”

哈伦沉吟了一下。尽管她只比他矮不到两英寸,但此刻他突然感到自己形似巨人。她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婴儿,而他则是永恒时空内的半神。他必须教导她,小心翼翼地引导她一步步走近真相。

他说:“诺依,亲爱的,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有些事我要先解释给你听。”

现实并非一成不变、永恒存在,而是可以变来变去的,这个概念恐怕谁也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哈伦有时会想起自己最初新手期的日子,想起那时候他斩断自己与故乡世纪和一般时空的心理联系,是多么苦痛的折磨。

一般来说,时空新手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慢慢接触真相,发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返回故乡。不是永恒时空的法律禁止他们回家,而是他们已经认清那个冷酷的真相——故乡已经不存在,或者说,从来不曾存在过。

新手们会有不同的反应。哈伦记得导师亚罗最终把现实的一切都解释清楚的那天,布奇·赖德烈的脸色骤然苍白憔悴。

那天晚上没有新手能吃得下饭。他们围拢在一起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除了赖德烈。他失踪了。他们开着苍白无力的玩笑,装作开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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