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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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同伴声音颤抖疑惑地说:“我想我连母亲都没有了。如果我回到95世纪,他们会说:‘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我们没有任何你的记录。你根本不存在。’”

他们有气无力地笑着,点着头。这些孤独的男孩们,除了永恒时空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睡前他们找到了赖德烈,他在床上沉睡,呼吸微弱。在他的右手肘内侧,有一个浅淡的红色注射痕迹,很幸运,他们发现了。

他们喊来亚罗,那时候以为赖德烈有可能要永远离开新手队伍了,但小伙子最终还是康复了。一周以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哈伦知道,那个晚上留下的邪恶印记,永远留在了他的人格中。

而现在哈伦正向诺依·兰本特解释现实的真相。这姑娘的年纪并不比那些新手大多少,而他却要一股脑儿讲出来。他不得不说,他别无选择。她必须要确切无误地知道他们面对的一切,知道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跟她讲着。他们坐在一张长会议桌边吃了肉罐头和冷冻水果,喝了牛奶,他就在桌边跟她讲述着一切。

他尽可能讲得缓和一些,不过发现好像没太多必要。无论他讲到哪儿,她反应都很快;每次他刚讲到一半,她马上就洞悉全貌。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她没有恐惧,也没有失去一切的感觉。她只是显得很生气。

怒火烧上她的脸庞,让她两颊闪着微微绯红的光芒,这让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更黑亮了。

“但这是犯罪啊,”她说,“永恒之人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都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哈伦说。当然了,她没办法真正理解这种意义。一般时空住民的思维总有这样的局限性,哈伦很为她感到遗憾。

“是吗?我想那种大规模复制机就从历史里抹去了吧。”

“我们留了备份。这个不用担心。我们会留一手的。”

“你们是留了一手。但我们呢?我们482世纪的人也该有这机器啊。”她握着两个拳头,微微比画了一下。

“拥有那种机器,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瞧你,别太激动,亲爱的,听我说。”他几乎颤抖着伸出手(他得格外小心地碰触她,尽量不要傻乎乎地惹她反感),拉过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开始她还想挣脱,不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她甚至有点发笑。“好吧,继续说吧。小傻瓜,别那么严肃。我又不会怪你。”

“你谁也不能怪。没什么可责怪的。我们做的一切都天经地义。大规模复制机的事就是经典案例。我在学校里学过。如果能复制物质,那么同样也能复制人类。事情会演变得非常棘手。”

“每个时代遇到的问题,不该由本时代自己解决吗?”

“没错,不过我们监视着一般时空的发展,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进行了研究,他们并没有妥善解决这个问题。记住,他们的失败不只会影响到自己,还会影响到以后的整个历史。这就像核战争和造梦机一样,完全不允许发生。科技的发展永远不可能带来十全十美的结局。”

“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们有计算仪器,诺依。超级计算机阵列,比任何时代的产品都精准得多。它们可以统合亿万种变量,计算出所有可能发生的现实,找到最优方案。”

“又是机器。”她有点轻蔑地说。

哈伦皱皱眉,然后赶紧舒展开。“别这么说。发现生活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稳固,你当然会觉得恼火。你和你生活的全部世界,或许在一年之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就被完全抹去,变成幻影,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全部的个人记忆,不管记忆里的内容是否真实发生过,你不是都记得吗?你记得你的童年,记得你的父母,不是吗?”

“当然了。”

“那么对你来说,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经历过的,不是吗?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感觉自己经历过没有?”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如果到了明天世界又被变革掉了,或者说变成幻影,或者随便你叫它什么,那怎么办?”

“那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现实,一个新的你,带着新的记忆。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人类的福祉得以再次巩固。”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不过,”哈伦赶紧说,“现在的你不会受到任何变革影响。会有一个新的现实,但你已经身处永恒时空。你不会被变革波及。”

“但你说过变和不变都没什么关系。”诺依沮丧地说,“那你还要这么麻烦地折腾什么?”

哈伦的声音里突然涌起一阵狂热。“因为我想要现在的你。原原本本的你。我不想你有任何改变。一点都不要变。”

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心中的秘密:在新的现实里,没有了对永恒之人和长生不老的迷信,她永远都不可能再看上他。

她微微蹙眉,扫视四周。“这样的话,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吗?那可是相当——孤独啊。”

“不会,不会的。别担心。”他激动地说着,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不禁有点畏缩,“我会查出来,你在新的现实中将要变成什么模样,然后你就可以扮成那样回去,就这样。我会照顾你的。我会提出申请,与你建立正式交欢关系,然后确保你不会受到未来变革的波及。我是时空技师,而且是高水平技师,我知道怎么对付变革。”他又坚毅地加了一句,“而且我还知道一点其他的事。”到此,他便打住话头。

诺依说:“这么做可以吗?我是说,你可以把人带进永恒时空,让他们避开变革影响?按照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来判断,不管怎样,这么做似乎都有点不妥。”

一时间,哈伦感到浑身冰冷畏缩,仿佛被古往今来千万个世纪的庞大虚无所吞噬。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被剥离出永恒时空,失去了仅有的家园和唯一的信仰,既不属于永恒时空,又无法进入一般时空;只有那个女人陪在身边,而他早已为她放弃了一切。

他悠悠地说道:“是的,这是犯罪。非常严重的罪行,我为此深感羞愧。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再做一次,如果还有必要,那么再做千万次。”

“为了我吗,安德鲁?为了我吗?”

他并没有抬起眼帘,迎接她的目光。“不是的,诺依,是为了我自己。我无法忍受失去你的悲痛。”

她说:“如果我们被抓到……”

哈伦知道答案。自从在482世纪跟诺依同床共枕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象那个疯狂的事实。

他说:“我谁都不怕。我有自保的办法。他们想象不到,我已经知道了多少隐情。”

第九章 插曲

在事后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美好得如同田园牧歌。

在那几个物理星期内,发生了上百件事,而且那些事如一团乱麻,让他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最美妙的,当然是和诺依相处那些个片段。正是这些片段,给这段时期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美妙光芒。

第一件事:

在482世纪,他缓缓地打包所有私人物品:衣服和微缩胶片,最多的还是他钟爱的并且精心包裹的原始时代新闻杂志。他忧心忡忡地仔细监督,确保它们万无一失地被运回575世纪他的永久住所。

当后勤组员把最后一批物品搬进货运时空壶内的时候,芬吉出现在他身边。

芬吉打着万无一失的官腔说道:“看来,您要离开了。”他脸上笑容可掬,但嘴唇却刻意地抿着,只露出一点点牙齿的痕迹。他背着双手,粗短的身体在球状的腿脚上来回摇晃。

哈伦没有看他的上司一眼。他只是简单回应:“是的,长官。”

芬吉说:“我会向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汇报,详述您在482世纪观测任务中完美无暇的表现。”

哈伦无论如何也憋不出一句阴沉的感谢。他保持了沉默。

芬吉继续说着,声音突然压低。“对于你试图暴力伤害我的行径,我暂时还不准备上报。”尽管脸上还堆着笑容,目光还是那么柔和,但他身上还是流露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哈伦冷冷地刺了他一眼,说道:“随你的便,计算师。”

第二件事:

他回到575世纪,重新安顿下来。

他马上去见忒塞尔。他发现自己看到那个满脸皱纹、一张魔幻世界地精脸的矮个子老头儿时,总是很开心。他甚至觉得,看到忒塞尔用两只熏黄的手指夹着那支白色冒烟小棍,飞快地举到嘴边,都是件很开心的事。

哈伦唤道:“计算师。”

忒塞尔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目光空洞地往这边看了一阵,完全没注意到哈伦的存在。他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

他说:“啊,时空技师哈伦。482世纪的工作干完了吗?”

“是的,长官。”

忒塞尔的回应非常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手表,那表和永恒时空的所有钟表一样,都调在永恒之人的物理时间上,可以同时显示时间和日期。他说:“刚刚好,我的小伙子,刚刚好。太棒了,太棒了。”

哈伦感到心里微微一动。如果他还保持着上次见到忒塞尔时的认知,恐怕没办法抓住对方话里隐含的蛛丝马迹。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明白了。忒塞尔肯定是累了,否则他大概不可能说出这么接近泄密的话;要不然就是计算师觉得真相实在高深莫测,无论说得如何贴近要害,也不可能被人猜到。

哈伦非常谨慎地选择词句,尽量让自己的言辞跟忒塞尔刚才的话别扯上任何关系。“我的新手学员怎么样了?”

“很好,很好。”忒塞尔明显心不在焉地说。他飞快地吸了一口手里已经燃短的烟头,舒爽地点点头,匆匆离去。

第三件事:

时空新手。

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一些。他向哈伦伸出手,非常老成稳重地说道:“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哈伦。”

或许只是因为在从前哈伦的眼中,库珀只是个小学徒的样子,此刻哈伦才会有这么强的反差感,觉得他不仅仅是个普通新手。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永恒之人手中一件威力无穷的大杀器。在猜到隐情之后,哈伦眼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这样的形象。

哈伦尽可能地不显露出这样的感觉。他们现在待在哈伦自己的房间里,时空技师感到周围乳白色的光洁瓷砖表面非常舒适。能从482世纪华丽绚烂的环境中逃脱出来,很令人欣慰。他永远没办法把那种狂放的巴洛克风格跟诺依联系起来,那只能让他想到芬吉。而诺依只能让他联想到一片粉红色的光洁如缎的暮色晨光,而且很奇怪的是,还会想到隐藏世纪分区里那种朴素平实的风格。

仿佛要将这些危险的念头赶紧打住,他匆匆地问道:“这么说,库珀,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让你做了些什么?”

库珀笑了,有点不自觉地用一根手指拂过下垂的胡子尖。“学了更多数学。总是学数学。”

“是吗?我猜,你已经学到很高深的内容了吧。”

“非常高深。”

“学得怎样?”

“目前还好。你知道,开始总是比较容易。我还挺喜欢的。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在逐渐加码。”

哈伦点点头,感到很满意。他说:“时间力场矩阵吗,都是那些东西?”

不过库珀已经兴奋地走向书架那边堆积的书卷,说道:“我们还是回到原始时代历史课吧。我有好几个问题呢。”

“关于什么的?”

“23世纪的城市生活。特别是洛杉矶。”

“为什么是洛杉矶呢?”

“那是个非常有趣的城市。你不觉得吗?”

“没错,不过我们还是从21世纪讲起吧。它发展的顶峰是在21世纪。”

“哦,还是讲23世纪吧。”

哈伦说:“好吧,都可以。”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如果剥下这层伪装,里面其实凝重坚毅。他那个宏大的、凭直觉而来的猜测,绝不只是猜测。每件事都严丝合缝地指向那个答案。

第四件事:

研究。双重研究。

首先,还是为了他自己。每天他都会睁大眼睛,仔细审阅忒塞尔桌上的报告。这些报告涉及各种各样计划中或者建议中的现实变革。因为忒塞尔是全时理事会的委员,所以理事会报告的副本都会送到他的案头,哈伦一份都不敢遗漏。他优先检查了482世纪正在发生的变革。然后他还会在其他所有变革计划中查找漏洞和缺陷,以一名天才专业时空技师的眼光,寻找任何一点点偏离完美现实路径的可能。

按照最严格的条例,这些报告是不能给他看的,但忒塞尔这段时间总是不在办公室,而别人谁也不敢干涉忒塞尔专属时空技师的行动。

这只是他研究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工作要到575世纪时空分区的图书分馆中进行。

这是他第一次探索图书馆的其他内容。过去他只会沉溺在记载原始时代历史的分区(其实那部分内容非常缺乏,所以他要查阅的绝大部分内容和原始材料都要追溯到遥远的下时,直到30—40世纪,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还花了更多精力,通读了关于现实变革问题的书架上的所有内容,研究它的原理、技术和历史;这里藏品极其丰富(除了图书总馆,这里的藏品是永恒时空里最丰富的,都是忒塞尔的功劳),他很快就成了这一领域的专家。

现在他又在其他胶卷架前徘徊。这是他第一次(以观测师的眼光)观测与575世纪本身相关联的资料:它的地理结构,这部分受现实变革的影响不大;它的历史,这部分就变动太多;它的社会生态,同样变迁巨大。这里储存的并不是永恒之人中的观测师或者计算师撰写的书籍或报告(那些他早就熟悉了),而是由当时的一般时空住民写就。

这里还保存着575世纪的文学作品,它们让他回忆起以前听说过的那些巨大的争议,关于不同变革路径的种种价值。这些文学巨著被改变了没有?如果被改变了,变成了什么样?从前的历次变革,会影响艺术作品吗?

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艺术品的价值能否达成普遍的共识呢?它们的价值可以被约化成定量的数值,输入计算仪器加以评判估值吗?

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位叫作奥古斯特·申纳的计算师是忒塞尔的主要对手。忒塞尔一直对这个人及其观点严厉批驳,这倒激起了哈伦的兴趣,读了几篇申纳的论文,发现颇有惊人之处。

申纳曾公开提出一个问题,哈伦现在读来还不免心惊肉跳。他问道,如果一个人被带进永恒时空,而这人从前所在的现实发生了变革,那么在新的现实里,这个人会不会出现?然后他分析了一名永恒之人在一般时空中遇到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并分析了自我知情和不知情的两种情况,分别计算出结果。(这个分析几乎直击了永恒时空中最大的恐惧之一,哈伦读到之后不禁有点颤抖,赶紧草草读完了争论过程。)还有,他还详细地论述了在各种现实变革之中,各种类型的文学和艺术作品的命运。

不过忒塞尔对此不屑一顾。“如果艺术品的价值无法量化,”他曾对哈伦高声回答,“那争论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哈伦知道,忒塞尔的观点代表了全时理事会的主流观点。

而此刻,哈伦就站在575世纪最伟大的作家——艾力克·林克莱尔——的小说专架前,有些困惑。他数出15种不同的《艾力克全集》,毫无疑问,每一种都来自一个不同的现实。每一种都多少有些差异,这点他能肯定。比如,有一个版本明显比其他的都单薄。他估计,至少有一百个社会学家对此做过研究,分析这些版本差异背后的各个现实的社会背景异同,说不定有些学者还因此声名大噪,赢得学术盛名。

哈伦走过图书馆的厢房,这里收集了各种575世纪现实中诞生的机器设备。哈伦知道,这些机器中有很多已经在一般时空中被抹去,只是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永恒时空中。人类总是会创造出太多奇技淫巧,最后反噬自身,所以一定要加以限制。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只要有一个物理年的松懈,一般时空中的核技术就会蓬勃发展到极度危险的地步,必须从头抹除。

第五件事:

诺依。

这才是这段插曲时间内,真正重要的部分,也是最光辉美好的部分。

他下了班,库珀也走了以后,通常他会独自吃饭,独自读书,独自入睡,独自等待明日的来临——但这些天里他会直奔时空壶。

这时他就对时空技师在社会中的地位感到全心全意的满足。他从来未曾想到,时空技师这种被孤立被排斥的境遇,竟然也有值得庆幸的时候。

从来没人质疑他使用时空壶的权利,也没人关心他想要上行或者下行去哪儿。没有任何好奇的目光,没有任何善意的援手,没有半句背后的闲话。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时代、任何地点。

诺依说:“你变了,安德鲁。老天啊,你变了。”

他看着她,微笑着说:“哪里变了啊,诺依?”

“你在笑呢,不是吗?这是变化之一。你以前从来没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笑容吗?”

“我不敢照。我只会对镜子里的笑脸说:‘我不可能那么开心。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脑子坏了。我肯定是在做白日梦,自己还不知道。’”

诺依靠过来掐了一下他。“疼不疼?”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柔软乌黑的发丝。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她微微喘息着说:“这方面你也变了。你现在的技巧真棒啊。”

“因为我有个好老师。”哈伦刚开口,就突然打住。他害怕这么说,会显得有些不悦的味道,暗示只有阅人无数才能修炼成这么好的老师。

不过她爽朗的笑声显示出她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他们一起吃饭,穿着他带来的衣服,她的身体显得柔和温暖。

顺着他的目光,她轻轻地扯了扯裙子的表面,让它更松散地包裹在大腿上。她说,“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做了,安德鲁。我真的不想你再冒险。”

“没危险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有危险。别傻了好吗?这里的东西够我用了,我能在这儿好好过日子——直到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为止。”

“你穿上自己的衣服,摆上自己的装饰品,有什么不应该的?”

“这些东西不值得你冒着被抓的危险,潜回到一般时空我的房子里。要是碰巧在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发动了变革怎么办?”

他努力避开这个话题。“他们抓不到我。”然后,他的口气又轻松起来,“再说了,我手腕上的力场发生器会让我一直留在物理时间里,不受变革影响,你明白的。”

诺依叹息。“我不明白。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把这些事全搞明白。”

“没那么难懂。”哈伦绘声绘色地讲啊讲,诺依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听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纯粹消遣,或许二者皆有吧。

这是哈伦生命中莫大的进步。他终于有了倾谈的对象,可以向她谈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行为,自己的想法。她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又与其他部分隔离开,不能用意念来指挥,只能用语言加以沟通;而且还拥有独立的思维,对于他提出的问题,还能给出出乎意料的答案。哈伦心想,这真奇怪,对婚姻这种社会现象观测了那么多年,他竟然忽视了这种关系中最关键的事实。比如,他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如此迷恋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妙生活。

她钻进他的臂弯,说道:“你的数学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哈伦说:“你想亲自看一眼吗?”

“难道你会随身带着?”

“为什么不呢?跨越时空的旅行很费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你懂的。”

他松开怀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显示器,插进胶卷,怜爱地看着她开始阅读。

她很快摇摇头,把显示器还回去。“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鬼画符。我真希望能看懂你们的共时文。”

“实际上,”哈伦说,“这些鬼画符大部分都不是共时文,其实都是数学符号。”

“但你就能看懂,对吧?”

哈伦虽然万般不愿减弱半点她眼中的盲目崇拜之情,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也没有懂太多。不过,我懂的那点数学知识已经够用了。我也不用精通一切,非要单枪匹马在时间之壁上找到一个能通过货运时空壶的缝隙。”

他把显示器扔到空中,然后轻巧地接住,放在一张小桌上。

诺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哈伦脑海中突然火光一闪。

他说:“时间之神啊!你其实一句共时文都看不懂!”

“是啊,当然看不懂。”

“那这个分区的图书馆,对你来说就一点用都没有。我一直没想到这点。你应该读你们482世纪的胶卷才对。”

她赶紧说:“不,我不需要。”

他说:“我会给你拿来的。”

“真的,我不想要。你去很危险……”

“必须给你拿到!”

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诺依482世纪房子与永恒时空之间的无形障壁之前。上次来的时候,他就以为是最后一次了。现在变革即将发生,他并没有告诉诺依。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担惊受怕,更不用说是他深爱的女人。

所以他迅速下定决心,再来一次时空旅行。一方面他有逞能的成分。走钢丝一样冒险取回诺依的胶卷书籍,会让他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大出风头;另一方面他心里也蠢蠢欲动,想玩这种虎口脱险的游戏,芬吉就当是那只老虎吧。

而且他也很想再次回到那个宿命的房间,感受令人眷恋的气息。

在时空观测计划书里留出的备用时间里,他曾一次次回到那个房间,在那里游荡,收捡衣服和各种小物件、奇怪的瓶罐,还有诺依梳妆台上的各种工具。那时,他就为那里的气息深深迷醉。

除了毫无声响的物理寂静之外,这里还弥漫着一种有些阴郁的寂静感。哈伦无从猜测,在新的现实中,这里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变成一座乡间的小农舍,或者城市街上的一间普通公寓。他所站立的地方,或许会还原成荒地上的灌木丛。也可能,一切都原封不动。还有,(哈伦几乎不敢想)这里可能住着一个新的诺依,或者,大概也不会。

对哈伦而言,这栋房子已经成了鬼魅,一个还没有死去就徘徊不散的幽灵。因为这栋房子对他意义太重大,所以他看着它即将逝去,心中不免悲痛。

以前的五次行动之中,只有一次,有点响动惊扰了他的潜行。那次他在食物储藏间,正庆幸这个世纪的这个现实中落后老旧的餐饮服务业给他省了大麻烦。他还记得,从前他每天从那些罐装食品中选择三餐,天天都觉得不堪忍受;现在诺依吃到空置时空分区里营养丰富却口味单调的储藏食品,肯定就心满意足了。以前他还老嫌弃他们的时代食谱单调来着,想到这里他不禁大笑。

就在这阵大笑中间,他听见清晰的“砰”的一声。他立刻静止不动。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就在他静止不动的时刻,他首先想到的是破门而入的强盗,这还不算危险;不过他紧接着就想到可能是追踪而来的永恒之人,这才是要命的。

不可能是强盗。这段时空观测计划书所覆盖的全部时间,包括其中的备用时间,都经过仔细审查,是从一般时空无数个类似时间段中精选出来的,就因为这段时间里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干扰因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他把诺依从一般时空中拉出来,已经引发了一场微型的现实变革(或许也没那么微型)。

他的心怦怦跳着,强迫自己转过身来。好像他身后的门刚刚被关上了,就差最后一毫米的缝隙,就能严丝合缝,和墙壁融为一体。

他抑制住心里的冲动,没去打开门看看谁在房里。带着诺依的那些物件,他返回永恒时空,待了整整两天,不敢轻举妄动。两天后他才动身去遥远的上时。后来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也渐渐把那事忘了。

不过此刻,当他调整好控制器,准备最后一次进入这段时空的时候,他又想到那回的事。可能是因为他想到变革将近,心理压力比较大,所以在控制器的操作上有了一点失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理由。

操作失误没有马上表现出来。时空壶精确地指向正确的房间,哈伦径直走向诺依的书房。

这里的东西他一直就看不惯,胶卷文书设计成这样,简直不可理喻。文书名称的字母都被复杂精细的金银丝花纹缠绕,看起来倒是华美,可惜几乎无法辨认字母。这就是唯美主义胜过实用性的典型例证。

哈伦从架子上随手抽了几卷,忽然有点惊讶。其中一卷的名字居然是《我们时代的社会经济史》。

他从来没想到诺依身上还有这一面。她肯定不蠢,但他从来不曾想到,她居然会关注这么严肃的命题。他有种冲动,想浏览一下这本社会经济史,不过还是作罢。如果他以后想读,可以在482世纪时空分区的图书馆里找到。芬吉肯定在几个月前,就把这本书的内容放进本时空分区的图书馆里了。

他把胶卷放在一边,又把剩下的扫了一遍,从中选了几卷小说,以及几卷非小说的轻松读物。他把这几本书和两个口袋显示器小心地装进背包。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房子里有点响动。这回不会错了。这次不是不知何处来的异响。这是笑声,一个男人的笑声。房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背包从手里滑脱,掉在地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只能想到一件事:他被困住了。

第十章 受困

那一刻,好像是无可避免的结果,像是对他最残酷的嘲讽。他下定决心最后一次进入这段时空,最后一次侮辱一下芬吉,一切都轻车熟路,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就在此刻,他被抓住了。

是芬吉的笑声吗?

除了那人,还有谁会追踪他的动向,守株待兔,藏在隔壁的房间里,放声大笑?

那么好吧,他已经一败涂地了吗?正是因为他输得如此彻底,所以这次他也没想再次转身逃走,或者逃回永恒时空。他想直面芬吉。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杀了他。

哈伦走近笑声传来的那扇门,脚步轻柔而坚定,就好像下定决心的谋杀犯。他关掉自动门的信号感应器,手动开门。一点一点,无声无息。

隔壁房间里的男人背对着他。那人身材高大,不可能是芬吉,这让他一触即发的情绪受到干扰。他停住动作,保持观望。

然后,好像压在两人身上的那座大山渐渐地移开,对面那人开始缓缓转身,一点一点地转过来。

哈伦永远没机会等到那人转过来了。只看到那人半个侧脸,他就吓得魂飞魄散,鼓起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退回门后。然后那门就自动无声地闭合上。

哈伦失魂落魄地退后。他用尽所有力气,挣扎着大口呼吸,心脏疯狂而杂乱地跳动,几乎要挣脱胸腔。

哪怕是芬吉、忒塞尔和全时理事会全体成员集体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把他吓成这样。他并不是被什么有形的东西吓破了胆。他真正害怕的,是刚才目睹的一切背后所隐含的事实,那让他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感。

他把那些胶卷书胡乱聚成一堆收起来,连着失败了两次,才重新打开一扇通向永恒时空的门。他走了进去,双腿机械地迈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575世纪,回到自己的寓所的。他作为时空技师的孤立处境,最近才见到好处,这次又救了他。一路上他只遇到寥寥几个永恒之人,那几个人一见他就自动让路,目光越过他的头顶,不敢往下看。

这是他的运气,因为此刻他根本无法伪装自己那张死人似的脸,根本无法给自己脸上添加半丝血色。不过他们不敢看他,什么都没发现,他感到万分庆幸,不住地感谢一般时空、永恒时空和不管什么时空里的一切神明。

他并没有完全辨认出诺依房间里那人的面容,但对于那人的身份,他却有绝对的确信。

他还记得上一次在房子里听到动静的时候,他,哈伦,正在放声大笑,然后他听到隔壁房间里“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而这一次,他,哈伦,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大笑,然后他手里胶卷袋“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上一次,他,哈伦,转过身,看见房门正在关上;而这一次,他,哈伦,在那个人转身的时候,关上房门。

他看见了他自己!

在一般时空中的相同的时间节点,几乎相同的位置,他几乎和物理时间上几天以前的自己正面相遇了。他搞错了时空壶的控制数据,设定了一个以前用过的一般时空的时间节点。然后,他,哈伦,就遇到了另一个哈伦。

接下来几天的工作中,他一直被恐惧的阴影笼罩。他咒骂自己的懦弱,但还是于事无补。

应该是前一次操作的时候就埋下隐患,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恶果。上次他下定决心最后一次回到482世纪,进入一般时空的时候,他的操作肯定有点偏差。然后偏差就会渐渐放大。

在他意志消沉的这段时间里,482世纪的变革已经实行了。在过去的两周里,他已经挑拣出三次有瑕疵的现实变革,可供他下手。但现在他在三个变革里挑来拣去,却无法行动。

他选V-5的2456-2781号变革,有一系列的原因。三次变革中,它在最遥远的上时,与482世纪相隔最远。变革中的错误最轻微,但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却最显著。接下来,他只需要迅速造访2456世纪,用一点威胁手段,就可以查出新的现实中诺依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他最近的遭遇却让他勇气尽失。本来只是一件简单的事,但一点小小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可怕的反扑,现在他没胆量去做。而且即使他发现诺依在新现实里的样子,然后该怎么办呢?把诺依放进去,做一个女佣、女裁缝、女工或者其他什么的?只能这样。但接下来怎么办呢?那个新的诺依怎么处理呢?新诺依会有丈夫吗?有家庭吗?孩子呢?

以前他没想过这么多。他不让自己去想。“总会有办法的……”

不过现在他没法不想。

所以他一直躲在自己房里,自怨自艾,直到忒塞尔喊他。计算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也带着疑惑。

“哈伦,你病了吗?库珀跟我说,你连续好几次没给他上课了。”

哈伦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恢复正常。“没有,忒塞尔计算师。我只是有点累。”

“好吧,那就没事了,没关系的,孩子。”他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微笑,又瞬间消失,“你听说了吗,482世纪的变革已经发生了。”

“听说了。”哈伦简单回答。

“芬吉跟我联系过,”忒塞尔说,“还请我转告你,变革非常成功。”

哈伦耸耸肩,注意到忒塞尔的目光正从计算机阵列上移过来,盯在他的身上。他觉得有些不舒服,说道:“怎么了,计算师?”

“没事。”忒塞尔说。或许是年龄的重负压低了他的双肩,他看起来有些没来由的悲伤。“我以为你有话要说。”

“没有。”哈伦说,“我没什么要说的。”

“好吧,那么明天早上来计算室,孩子,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是,长官。”哈伦说。在显示面板完全变黑很久以后,他还一动不动地看着。

听起来几乎是示威。芬吉主动联系了忒塞尔,是吗?他还汇报了什么东西,是忒塞尔没有提到的?

不过这种外在的威胁正是他需要的。迎战心理恐惧,就像是陷入流沙而只用一根棍子徒劳反抗。但对抗芬吉又是另一回事。哈伦还记得手里拥有的武器,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恢复了自信心。

人总是容易从一个极端倒向另一个极端。哈伦简直就像精神病人一样,风风火火地开始行动。他赶到2456世纪,狠狠地恐吓了社会学家伏伊一通,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做得非常漂亮,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他的收获其实比想要的更多,简直多多了。

看来是强大的自信收到了回报。他的老家有句谚语说得好:“只要抓紧手里的麻秆儿,它也会成为痛击敌人的铁棍。”

简而言之,诺依在新的现实里完全不存在。没有新的诺依。她能以最自然、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回归,要不然就干脆待在永恒时空里不用回去了。现在他要是提出建立交欢关系的申请,别人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除非指责他触犯了法律——关于这点,他辩解反驳的话都想好了,无懈可击。

所以他立刻上路,要告诉诺依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好好享受出人意料的胜利的喜悦,特别是在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之后。

就在此时,时空壶突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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