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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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伦本不认为忒塞尔在此刻还能说出什么让他震惊的话。他错了。

他说:“马兰松,他——”

忒塞尔扔掉手里的烟头,拿出一支新的烟卷,说道:“是的,马兰松。你想知道马兰松的简历吗?我告诉你。他生于78世纪,在永恒时空里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死于24世纪。”

忒塞尔瘦小的手掌轻轻搭在哈伦的肘弯,如地精一般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往日里常见的微笑。“但这没什么,孩子,物理时间时时刻刻都在流逝,即使我们也无法逃避,我们也不可能完全主宰自己的人生。现在可以跟我去办公室了?”

忒塞尔走在前面,哈伦跟在后面,懵懵懂懂地穿过一扇扇大门和斜坡走廊。

他正在消化这些新的信息,把它们与自己的问题和行动计划结合起来。经过了最初的一阵迷惑之后,他的头脑开始恢复清醒。不管怎么样,这些新的事实只会让他在永恒时空内的地位更重要、更关键、更有价值;他的要求也更可能得到满足,诺依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诺依!

时间之神啊,他们千万不要伤害她!她简直已是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部分。除了她以外,永恒时空中的一切都如同无谓的幻梦,不值一提。

来到忒塞尔办公室之后,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餐区走过来的。尽管他四处张望,希望能借助房间里各种摆设家具把自己拉回现实;不过周围的一切看起来依然像是梦境的一部分,毫无意义。

忒塞尔的办公室很整洁,长方形结构,所有物件都是无菌瓷器。一面墙壁上,上上下下,前后前后,都堆满了微型计算单元。它们加在一起,组成了永恒时空里最庞大的私人计算机阵列,而且在史上所有阵列中,也是最大的之一。对面墙壁上,则堆满了胶卷资料,两面墙壁之间则空荡荡如同走廊,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摄录和投影仪器,以及一件哈伦不认识的奇怪物件。直到忒塞尔把烟头塞了进去,他才发现那是个烟灰缸。

烟头无声地一闪而过,忒塞尔又使出惯用的戏法,凭空又在指间变出一支。

哈伦想,现在要进入重点了。

他抢先开口了,声音有点大,甚至有点粗鲁:“482世纪有个姑娘——”

忒塞尔皱皱眉,伸手飞快地一挥,好像要把什么不愉快的东西扫到一边。“我知道,我知道。没人会找她的麻烦,也没人找你。不会有什么事的,包在我身上。”

“你是说——”

“我跟你说,你那点事我都知道。如果你一直在为它烦恼,那么以后就不用烦了。”

哈伦盯着老头子,目瞪口呆。尽管他知道自己腰杆已经粗得没边了,但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是始料未及。

不过忒塞尔又开口了。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道,口气像是给一个刚入门的新手上课,“以前我一直还以为没必要跟你讲,或许现在讲也不一定合适。不过你自己的探索精神和洞察力,配得上听这个故事。”

他有些揶揄似的看着哈伦,继续说:“你瞧,到现在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你居然能自己摸索出事情的真相。”

他接着说:“那个在绝大多数永恒之人记忆中都叫作维科·马兰松的男人,死后留下了一本人生记录。那本子既不算是标准的日记,又不完全像自传。它更像是一本指导手册,留给未来的永恒之人去读,他知道他们必将出现。它被放在一个时间密封盒里,只有永恒时空里的计算师才能打开,所以在他死后三个世纪内都原封未动,直到永恒时空建立,高级计算师亨利·万德斯曼,第一位伟大的永恒之人亲手开启。这份文件被当作最高机密,在高级计算师手中代代传承,直到最后传到我的手上。它被视为马兰松的回忆录。

“回忆录中记述了一个叫作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的人,生于78世纪,在23岁的年纪,结婚不满一年、未有子嗣的情况下,被征召入永恒时空,成为时空新手。

“进入永恒时空之后,库珀在一个名叫拉班·忒塞尔的计算师手下学习数学知识,还有一名叫作安德鲁·哈伦的时空技师教授他原始时代社会学知识。两门知识打下牢固基础之后,再加上一点时空工程学方面的知识积累,他随后被送回24世纪,向一位名叫维科·马兰松的原始时代科学家传授特定的技术。

“到达24世纪以后,他首先开始缓慢地适应当时社会。在这方面,时空技师哈伦的训练起到了重要作用,忒塞尔计算师详细的建议也助益不少。计算师好像对他即将面临的问题有着惊人的预见性。

“过了两年以后,库珀找到了维科·马兰松,一位隐匿在加利福尼亚原始森林中的隐士,无亲无友,对别人也很不友好,不过胆量超群,思维不拘常规。库珀渐渐和他交上朋友,开始教授他必要的数学知识。

“随着时间的推移,库珀适应了对方的习惯,学会了就地取材。当地没有通电,但他利用一台笨重的柴油发电机就带动了许多电器。

“不过进展还是非常缓慢,库珀发现自己不是个好老师。马兰松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肯合作,最后终于掉到山沟里摔死了,就在他们住的那片山林中,死得非常突然。库珀懊恼了好几个礼拜,感到毕生事业毁于一旦,永恒时空的未来也毁在他手里。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始绝望地反击。他没有上报马兰松的死讯,反而开始慢慢摸索着,利用手头的材料,建造一个时间力场。

“细节不用多说。他历经艰辛,也在运气的帮助下,终于成功了。他把力场发生器带到加利福尼亚科技大学,比他估计的历史上真正的马兰松这么做要早上一年。

“你以前上课的时候学过这段历史。你知道他一开始受到了多少质疑和冷眼,他曾受人监视,也曾到处逃避,他的力场发生器几乎遗失,后来他在快餐店里受到一位好人的帮助,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了,那人现在已经是名垂永恒时空青史的英雄。最后他得到机会,在津巴利斯特教授面前展示实验,让一只小白鼠在时间轴上前后移动。这些不用我细说了。

“在这段时间,库珀一直用着维科·马兰松的名字,这让他有了一个当时年代下的人生阅历背景,看起来更像是24世纪的本地人。真实的马兰松的尸体,一直都没人找到。

“在他余生中,都一直珍爱着那台力场发生器,并与一起工作的科学家们复制生产。他不敢做得更多了。他不能跨越三个世界的数学发展历程,教他们列斐伏尔方程。他不能,也不敢透露半点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只能根据以前学到的历史,亦步亦趋地模仿真实的维科·马兰松的举动。

“他的同僚们常常感到很懊恼,因为他可以造出这么神奇的机器,却解释不出原理。他自己也很懊恼,因为他早就知道手头的工作快不得半步,只能一点点引向简·维梅尔的经典方程。直到那时,永恒时空才能得以建立。

“直到库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望着太平洋上的落日——他在回忆录里描述了这个场景——他终于发现了这个惊天的秘密:他就是维科·马兰松;他并不是替身,而是本人。那个名字本来不属于他,但历史教科书上叫马兰松的那个人,就是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

“这个念头让他如梦初醒,顿时洞悉了背后的意义,为了让建造永恒时空的历程更快、更顺利也更安全,他写下这本回忆录,把它封存在自己家客厅里的一个时间密封盒里。

“因果链就这样建立起来。库珀,即马兰松撰写这本回忆录的动机,我们当然可以不予理会。库珀必须原原本本地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就像历史中记述的那样。原始时代不容任何篡改。在当前这个物理时间中,你认识的那个库珀还不知道将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还以为自己会返回过去,教授马兰松必要的知识,然后再回来。他会一直秉承这样的想法,直到岁月告诉他一切,然后他会开始写下这本回忆录。

“在一般时空的演进中切入这条因果链,是为了抢在科学自然进化之前,建立时空旅行的基础知识,教给先人现实的真实意义,帮助他们建造永恒时空。如果没有这一步,人类在知晓时空的秘密之前,就会过早攀升到科技树其他分支的危险高度,带来自我毁灭的可怕结局。”

哈伦聚精会神地听着,沉迷于时空因果链的强大和完整。它仿佛有生命一样,会穿越永恒时空,自我完善。这一刻,他几乎都忘记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诺依。

他问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自己将会做什么,知道我会做什么,那本回忆录里都讲过了?”

忒塞尔好像已经深陷在自己讲述的这个故事里,目光穿过烟卷弥散出的蓝色烟雾,凝视着某个地方,然后慢慢地回过神来。他那苍老而睿智的目光又回到哈伦身上,责备似的说:“不,当然不是。库珀在永恒时空里驻留的时间,与他写下回忆录的时间隔了几十年。他只能回想起很小一部分事情,而且仅限于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这个你应该明白。”

忒塞尔叹了口气,一只粗糙的手划过空中的烟雾,将其扰乱成不规则的漩涡。“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自然运转。首先,我被人发现,选进永恒时空。然后在适当的时刻,成为了一名高级计算师。然后我就得以读到那本回忆录,成为了项目的主管。因为书里说我是主管,所以我当然就被推上主管位置。然后在另一个适当的时刻,在一次变革后的现实中,你出现了——我们曾仔细观察过在其他现实中你的各种形态人格,然后库珀出现。

“我借助自己的常识判断和计算机阵列的帮助,填补了其中的细节工作。比如说,我们在不泄漏机密的前提下,对导师亚罗进行了精心的引导,使他能够激发你对原始时代的兴趣。

“我们非常精心地关照着库珀的成长,确保他不会学到任何回忆录中没有提到的知识。”忒塞尔悲哀地笑了笑,“申纳总是为这事嘲笑我。他说这种做法是倒置因果。先知道结果,再去调整原因。很幸运,我不像申纳那么愤世嫉俗。

“孩子,我很高兴地发现,你是如此出色的观测师和时空技师。回忆录里没有提到你工作的事,因为库珀没有机会接触到你的日常工作,并作出评判。这帮了我的大忙。我可以在其他的普通工作中重用提拔你,却不会引起什么关注。即使最近你到芬吉计算师那里出差,都与回忆录对得上。库珀还记述过,在他数学课业最重的时候,你曾有段时间不在;他还盼着你回来。只有一次,你把我吓坏了。”

哈伦马上问道:“是我带库珀进时空壶那次吗?”

“你怎么猜到的?”忒塞尔问道。

“那次你真的跟我发了脾气。现在想的话,恐怕那次行为与马兰松回忆录中某些地方有矛盾吧。”

“不完全是。只是说,回忆录里没提到时空壶。在我看来,这种永恒时空中最重要的设备没有在他回忆录里出现,说明他搭乘的经验很少,所以我一直尽可能地避免让他接触到时空壶。你带他去往上时的行动让我非常恼火,不过后来也没有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事情依然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所以我就没追究。”

老迈的计算师缓缓地搓着两只手,注视着年轻的时空技师,目光里混杂着惊讶和好奇。“一直以来你对这件事都有一些猜测,这让我很惊讶。我敢发誓,哪怕是受到全面训练的时空技师,恐怕都不可能作出这么严密的推理,更别说你自己当年学到的东西本来就经过了筛选和限制。以一名时空技师的身份,做出这些事简直不可思议。”他向前倾倾身子,轻轻敲打了一下哈伦的膝盖,“当然了,马兰松回忆录里对你的记述,从库珀离开永恒时空之后就没有了。”

“我能理解,长官。”哈伦说。

“过了那个点,我们就自由了,换句话说,就是想干什么都可以。你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今后不应该浪费。我想,你应该承担的职责,不能仅限于时空技师。我现在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但我想提拔你到计算师的职位,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

哈伦丝毫不动声色,这对他来说不难。他早就练过千万遍。

他想,这是贿赂。

不过再也没有什么好推测的事情了。他的疑惑,起源自生命中无比重要的那个晚上,好像毫无缘由地凭空而来,狂野而毫无根据,但后来随着他在图书馆里的研究探索,已经变得清晰坚实。现在忒塞尔讲了这个故事之后,它已经变得确凿无疑。虽然还有一点点偏差——库珀就是马兰松。

这只会增强他的地位,不过这链条非常脆弱,出一点错,就满盘皆输。他必须做到有十足的把握。然后,他就能跟对方摊牌!然后大获全胜!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像是随口一说:“我身上的职责可是挺重的啊,现在我连真相都知道了。”

“噢,是吗?”

“这条因果链有多脆弱?比如说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本来该教库珀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哪天我却突然缺席,会怎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幻觉吗?他好像看到老头子疲惫的眼中寒光一闪。)

“我是问,这条因果链可能被打破吗?我这么说吧。要是我哪天在行动中撞伤了脑袋,失去了意识,而按照回忆录的记载,我本该安然无恙。如果这样,整个计划会受到干扰吗?或者假设一下,我出于某种原因不想按照回忆录的记述行事,会导致什么结果呢?”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这么想合情合理。现在看起来,不管是出于疏忽或者是有意为之,我的行动都可以打破这条因果链,对吗?是不是还能毁掉整个永恒时空?看起来可以。如果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哈伦镇静地说,“你就应该事先告诉我,好让我谨慎行事,以免一时疏忽铸成大错。尽管我想,你们要说服我乖乖听话,也要费上很大劲呢。”

忒塞尔大笑,不过在哈伦听来,这笑声既空洞又虚假。“这都是学术讨论,我的孩子。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那么它必将如实发生。完整的因果链不可能破坏。”

“有可能,”哈伦说,“那个482世纪的姑娘——”

“她很安全。”忒塞尔说。他紧接着又不耐烦地提高声调说:“没有必要无休止地讨论这些问题,我跟负责这项计划的其他委员会成员整天说来说去,早就烦了。还有,我还没告诉你叫你过来听这个故事的最初目的是什么,时间就过去了这么久。你现在要跟我来吗?”

哈伦感到很满意。形势已经明朗,而他的地位无可动摇。忒塞尔知道哈伦随时可以摊牌,只要说一句:“我不想再跟库珀有任何瓜葛。”忒塞尔知道,哈伦如果想毁掉永恒时空,只要给库珀提到一点回忆录的事就行。

靠着昨天晚上自己想到的东西,哈伦就足够强势了。忒塞尔今天本来还想吓唬他,以为向他说明任务有多么重要,哈伦就会乖乖就范。计算师要是敢这么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哈伦提到诺依的安全问题,其实就是一种清晰的威胁。而忒塞尔一听到这事就喊“她很安全”。说明他知道这是威胁。

哈伦站起来,跟在忒塞尔身后走了出去。

哈伦从来没来过这个房间。房间很大,看起来好像是把墙壁打通,刻意制造出这么大的空间。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走廊尽头的力场屏障,然后等着入口旁的面部识别仪完整扫描过忒塞尔的面容之后,才得以进入房间。

房间里最宽敞的地方有一个球体,从脚下几乎直接顶到天花板。一扇门开了,露出球体内部的四级台阶,后面则是一座灯光明亮的操作平台。

球体内部传来说话声,哈伦看到两条腿迈下台阶。一个人先走了出来,后面又出现两条腿。那是全时理事会的申纳,以及午餐会餐桌边的另一位大佬。

忒塞尔看到他们之后,没露出什么好脸色。不过他的声音却显得很克制:“委员会成员们都还在吗?”

“只有我们两个。”申纳随意地回答,“赖斯和我。我们这机器真漂亮啊,精密复杂,跟太空飞船有一比。”

赖斯是个大胖子,脸上露出了一副“永远掌握真理,但这次好像站错了队”的表情。他蹭了蹭自己的鼻子,说道:“申纳最近好像迷上了太空飞行。”

申纳的秃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真是精美的设计,忒塞尔,”他说,“让我不得不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现实推算过程中,太空旅行技术是一项负面或者消极因素吗?”

“这问题没有意义。”忒塞尔不耐烦地说,“你说的是在哪种环境下,哪种社会结构中,哪种太空旅行技术?”

“噢,得了。太空旅行技术总有一些共性吧?”

“唯一的共性是它会自我限制、自我消亡。”

“所以说它是没用的。”申纳满意地说,“所以说它是消极因素。我就是这么看的。”

“随你的便。”忒塞尔说,“库珀马上就要过来。我们得清场。”

“悉听尊便。”申纳勾着赖斯的一只手臂,带他一同离开。一路上,他还在慷慨陈词:“每隔一段时期,我亲爱的赖斯,人类总会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耗费在太空旅行上,每次又都以失败告终。我甚至想过建立起一套模型来说明这个道理,不过我相信,这点事情你早就看清了。如果人类把心智都用在太空里,肯定就会忽略地球内部事务的发展。我现在正起草一份报告,准备提交理事会,要求在所有现实进程中,把有关太空旅行的一切统统抹去。”

赖斯的高音在走廊里回响。“但你也不用做得那么彻底啊。太空旅行技术在某些文明中很有价值,也很安全。比如我刚好想到的,在90世纪的54号现实中——”

声音渐渐消散,忒塞尔说:“申纳,怪人。单就智商而言,比我俩加起来都强,但他的思维太跳跃,成就受其所累。”

哈伦说:“你有没想过他可能是对的?我是说关于太空旅行的事。”

“不见得。如果申纳真的能提交一份报告,我们可以仔细探讨一下。不过他不会的。没等研究明白这个课题,他的心思早就跳到其他地方了。别理他——”他把手掌贴在球体表面,让它轰鸣起来,然后又抽回手,把嘴上叼的烟卷夹在指间。他说:“你能猜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吗,技师?”

哈伦说:“看起来像是个特大号的时空壶,带着盖子。”

“完全正确。你说得对,你猜到了。现在我们进去吧。”

哈伦跟着忒塞尔进入球体内部。它足够大,里面可以容下四五个人,但内部设备却一点都没装。地板上空空荡荡,弧形的墙壁上只有两扇舷窗。仅此而已。

“没有操纵设备?”哈伦问道。

“遥控的。”忒塞尔说。他伸手比画着,拂过光滑的墙壁,“双层内壁。舱壁内的整个空间可以形成独立的时间力场。这是一台不依赖时空竖井的时空壶,可以突破永恒时空的极限,下行到原始时代。全靠了马兰松回忆录中的几处极有价值的暗示,我们才能完成它的设计和建造。跟我来。”

控制室安置在空旷房间的一角。哈伦走了进去,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一堆操纵杆。

忒塞尔说道:“能听见吗,孩子?”

哈伦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他刚才没意识到,忒塞尔并没有跟他一起进来。他下意识地冲到窗前,忒塞尔正在朝他挥手。哈伦说:“我能听见,长官。你要我出去吗?”

“不用了,你被锁在里面了。”

哈伦立刻奔到门前,肠子都悔青了。忒塞尔说得没错,时间之神啊,这是怎么了?

忒塞尔说:“你应该会松一口气了,孩子,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一直担心自己的责任;你还一直苦苦追寻答案;我想我知道你痛苦的原因。你本不该承担这么沉重的责任,它是我一个人的。很抱歉,我们要把你暂时困在控制室里,因为在马兰松的回忆录里,提到了你在控制室里操作那些操纵杆。库珀会透过窗户看见你,我们要确保一切正常。

“还有,为了符合回忆录的记载,我会请求你完成最后的时空壶操作。如果你觉得这份职责太过于沉重,也没关系,放松就好。另外一个房间里还有一套等效操纵设备,由另外一个人守着,如果你不操作,他就会接手。而且,我会切断你这间控制室的无线电通信。你能听见我们讲话,但你的声音传不出来。你也不用害怕自己的无心之过会毁掉因果链的完成。”

哈伦无助地望向窗外。

忒塞尔继续说:“库珀很快就会过来,两个物理小时之内,他就要踏上旅程,前往原始时代。他一走,孩子,项目就结束了,你会重获自由。”

哈伦感到天旋地转,仿佛陷入噩梦的漩涡。忒塞尔骗了他吗?老头子做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在不知不觉间,把他骗进一间控制室锁起来吗?老头子发现哈伦明白了自己的重要地位,就以恶魔一般的狡诈,用言语先把他稳住,一点点给他灌迷药,带着他来来回回地乱跑,最后把他骗进这间控制室,锁起来?

怪不得他在诺依的事情上那么快、那么轻易就妥协了。她不会受到伤害,忒塞尔说过。一切都没事。

他怎么能相信?如果他们不想伤害她,或者不想打扰她,那为什么还要在时空竖井里100000世纪的位置设置障碍物呢?光是这一点,就彻底反映出忒塞尔的虚伪。

但就是他这个笨蛋,一厢情愿地相信对方,任凭自己在刚才几个物理小时内被领着到处乱转,最后被人关进这间牢房,从此失去利用价值,甚至连完成时空壶操作的权利都被剥夺。

他被一击致命,彻底剥夺了地位。他手里的法宝被人家一举清零,诺依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还有什么其他的惩罚等待着他?都无所谓了。他只知道,诺依已经一去不回。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告终。当然,这也是唯一能彻底打垮他的方式。

外面传来忒塞尔低沉的声音:“要切断通信了,孩子。”

哈伦孤身一人,感到无比的无助、无比的颓唐……

第十三章 起点之前的年代

布林斯利·库珀走了进来。尽管嘴唇上方覆盖着浓密的马兰松式的胡子,他看起来还是情绪高涨、容光焕发,甚至显得分外年轻。

(哈伦可以隔着窗户看到他,还可以从控制室的无线电里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他恶狠狠地想:马兰松式的大胡子!当然要这么扮!)

库珀朝忒塞尔大步走来。“他们一直不让我进来,计算师。”

“没错,”忒塞尔说,“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那么说,现在时间到了吗?我现在要出发了?”

“差不多了。”

“我会回来吗?我还能回到永恒时空吗?”尽管腰杆挺得笔直,他的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一丝不安。

(在控制室里,哈伦紧握双拳捶打着强化玻璃制成的窗户,好像能捶破一样,同时还咆哮着:“停下来!满足我的要求,要不然我要……”这又有什么用呢?)

库珀环视四周,明显忘了忒塞尔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视线最后落到控制室窗户后面的哈伦身上。

他兴奋地挥挥手:“哈伦技师!出来啊,出发前我要跟你握手道别!”

忒塞尔插话:“现在不行,现在不行。他要待在控制室里。”

库珀说:“是吗?你瞧,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啊。”

忒塞尔说:“我刚给他讲了计划的全部内幕。我想听了这个故事以后,谁都会紧张的。”

库珀说:“伟大的时间之神啊!的确是的!虽然我好几个星期之前就知道了,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适应。”他的笑声里有点癫狂似的兴奋,“我到现在还是没能完全接受,所有的一切都要看我的表现。我——我有点害怕呢。”

“我知道,这不能怪你。”

“主要是物理反应,你明白的。身体总是反应慢半拍。”

忒塞尔说:“没关系,这很正常,很快就会过去的。还有,你启程的标准时间节点已经设定好,还有一点介绍说明工作要做。比如,你还没见过即将乘坐的时空壶的模样吧。”

在这两个小时里,不管对方的身影是否在眼前,哈伦都能听到他们完整的对话。忒塞尔以一种非常机械死板的方式教给了库珀一些东西,哈伦知道原因。库珀学到的内容,绝对不能超过马兰松回忆录提及的范围。

(完整的因果链啊,因果链。哈伦连力士参孙临死前向神庙的最后一击都做不到——因果链即将闭合,即将闭合。)

“普通的时空壶,”他听到忒塞尔说,“在拉力和推力的共同作用下运动,如果时间旅行的动力也可以这么形容的话。从永恒时空内的X点运动到Y点,起点和终点都可以提供动力。

“我们这里的这个时空壶,则只有起点提供动力,终点是没有动力的。只有推力,没有拉力。因此它的功率级数要比普通时空壶大得多。沿着时空竖井,我们要配备特制的动力转移模块,从太阳新星吸取能量,一路为它补充动力。

“这座特制的时空壶,控制系统和动力设备都非常复杂。我们从不同的现实记录中寻找各种特殊技术,组合在一起,花费了几十个物理年的时间,才造出了这台机器。其中222世纪的第13号现实非常关键。它发展出了时间压缩器,没有这个东西,这座时空壶不可能建成。222世纪的第13号现实。”

他清清楚楚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

(哈伦心想:记住这句话,库珀!记住是222世纪的13号现实,以后你要把它写进马兰松回忆录,后世的永恒之人才能按图索骥,学会了这个技术再回报给你……因果循环,变化莫测……)

忒塞尔说:“当然了,我们从来没试过乘这座壶穿过永恒时空的起点,不过它已经沿着永恒时空来回穿梭实验很多次了。我们相信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不会有问题的,是吧?”库珀问道,“我是说,我的确到了那里,要不然马兰松也造不出力场;而历史上,他的确成功了。”

忒塞尔说:“完全正确。你会发现自己被送到一处精心保护的荒野地带,位于人烟稀少的美利加合众国西南部……”

“是美利坚。”库珀纠正道。

“好吧,美利坚。时间会在24世纪时段;精确到百分位,则是23.17世纪。我想如果愿意的话,我们甚至可以直接称之为2317年。时空壶如你所见,体积非常大,比时间旅行所需的实际体积还要大。我们正在往里面装载食物、饮水以及各种掩蔽和防护工具。到时候你会有一份详细的指导手册,当然了,除了你之外那里的人都看不懂。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你抵达目的地之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隐藏行踪,在你做好充足准备接触当地居民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你。你会携带一部力场挖掘机,能用它在山体内部挖出一个洞穴,给自己建立一个隐藏点。你需要尽快卸下时空壶内装载的物资,它们会以最便利卸载的方式被装填进去。”

(哈伦想:重复!重复!他以前肯定已经听过这些指导语,但只有不断的重复才能让他记忆深刻,最后写进回忆录,完成循环……)

忒塞尔说:“你要在15分钟之内卸载完毕。然后,时空壶会自动返回出发点,把所有超前于当时那个时代的东西都带走。你会有一份这类物品清单。等到时空壶返回之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库珀说:“时空壶要这么快就走吗?”

忒塞尔说:“回来得越快,任务成功率就越高。”

(哈伦想:时空壶必须在15分钟内返回,因为它的确是15分钟内返回的。又是循环……)

忒塞尔加快速度说:“我们不敢冒险仿制当时的流通货币。你会拿到一些小分量的天然金块矿石。你可以按照详细指导手册的教导,告诉当地人你是怎么得到这些金块的。你会有一些当地人的服饰,或者说至少是符合当地风俗的服饰。”

“明白。”库珀说。

“现在,你要记住。要慢慢开始行动。有必要的话,可以花几个星期慢慢开始。你要从心理上适应那个时代。哈伦技师给你的教导非常有价值,但只有那些还不够。你会有一部无线信号接收设备,按24世纪科技水平制造的。它可以让你了解本地即时信息,更重要的是,让你学习那个时代语言的正确发音和声调。用心去做吧。我确信哈伦的英语知识非常出色,但任何学习都代替不了亲临现场,听到当时人们的发音。”

库珀说:“如果我没有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怎么办?我是说,没到23.17世纪怎么办?”

“你当然要仔细检查。不过不会有差错的。一切都会正常运行。”

(哈伦想:一切都会正常,因为一切已经正常运行了。又是循环……)

库珀看来还是不太信服,因为他听到忒塞尔在说:“时间节点定位经过了精心计算,是非常精准的。我本来就要跟你解释一下我们的定位原理,现在正是时候。还有,这也能帮助哈伦理解操纵设备的原理。”

(突然哈伦从窗口转身,目光锁定在那些操纵杆上。本来笼罩全身的绝望感突然被撬动了一条细缝。如果……)

忒塞尔还操着一副谆谆教诲的语调,给库珀传授知识;哈伦也留着一部分注意力在这边,听他讲课。

忒塞尔说:“很明显,本次计划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使用一份数值给定的能量来推动一个物体,究竟会把它上溯到原始时代的哪个时间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用这座时空壶把一个人反复送回过去,每次使用精心计算过的、不同等级的能量。但是,这么做的话,那个人每次都要通过天文观测或者无线接收当地信息的方式来确定他身处的年代。这种办法既耗费时间,又难以隐藏。那人可能会被当地居民发现,从而给我们的计划带来未知的风险。

“所以我们选了这样的方案:我们送回过去的,是一块给定质量的放射性同位素,铌-94。它会放射出贝塔射线,变成其稳定同位素钼-94。它的半衰期大约是500个世纪。这块物质的原始放射强度是已知的。根据一级动力学方程,它的放射强度会随着时间推移稳定衰减,当然了,其强度数值可以精确测定。

“当时空壶抵达原始时代的目的地,装有同位素的瓶子会自动投放在山区,时空壶立即返回永恒时空。在瓶子抵达一般时空之后,瓶内的同位素会在将来的时间内持续衰变。在当前575世纪一般时空内的575世纪,而非永恒时空内的575世纪分区,一名时空技师会追踪放射源,找到这个瓶子,并且回收。

“回收之后,我们会测定它的放射强度,它在山里度过的时间长度就可以计算出来,那么时空壶投放瓶子的时间节点也就可以推算出来,精确到10年级别。我们用不同的能量值,把时空壶送回过去十几次,投放了十几只瓶子;同时,我们还建立了一条校正曲线。这条曲线也是由一些瓶装同位素测定数据建立的,但它们不是被送回原始时代,而是被送回永恒时空创立的早期时代。因为这些时代的数值可以直接观测、精确测量。

“当然了,我们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最初投放的几个瓶子都遗失了,于是我们知道,投放瓶子的地区,在原始时代和575世纪之间不能有太大的地貌变迁。后来,还是有三个瓶子在575世纪始终没法找到。应该是投放时出了一点差错,它们在山谷间被埋得太深,无法检测到。我们这场实验一直做到目标山区的放射强度太高为止。我们担心某些原始时代居民会检测到放射强度异常,并且怀疑有人为因素作用。但那时我们已经收集到足够的数据,足以把一个人以百分之一世纪的精度送回原始时代。

“这些你都能听明白吗,库珀?”

库珀说:“非常明白,忒塞尔计算师。我以前见过那条校正曲线,只是不理解它是做什么用的。现在都清楚了。”

不过哈伦此刻却兴致正浓。他凝视着标示着世纪数值的那条弧线。那条闪光的弧线由金属底座上的瓷质材料构成,刻度细分为世纪、十分之一世纪和百分之一世纪。透过瓷质的细线,银色的金属光泽闪耀,清楚地映衬出刻度的读数。刻度描画得非常精细,哈伦俯身观察,计数器的刻度为17到27世纪的区间。头发丝一样纤细的指针,精确地指在23.17世纪的刻度上。

他从前看过类似的时空计数器,几乎下意识地就把手放在了操纵杆上。操纵杆没有动,指针还停留在原地。

忒塞尔的声音突然传来时,他差点吓得跳起来。

“哈伦技师!”

他赶紧喊道:“听到了,计算师。”然后,他才想起来他的声音传不出去。他走到窗边,点点头。

忒塞尔仿佛能读出哈伦的想法,“时空计数器已经设定在23.17世纪了。不需要作任何调整。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恰当的物理时间节点,启动设备,注入能量。计数器旁边有一个倒数计数器。看见了就点点头。”

哈伦点点头。

“它会一直倒数归零。等倒数到负15秒的时候,你把开关合上。就这么简单,知道怎么做吗?”

哈伦又点点头。

忒塞尔继续说:“同步性并不是绝对必要的。你也可以在负14或者负13秒启动,甚至负5秒也可以,但为了万无一失,请确保在负10秒之前启动。只要你合上开关,同步力场发生器就会完成剩下的工作,确保在最终时刻启动推力动作。明白了吗?”

哈伦又点点头。他也听出了忒塞尔的弦外之音:如果他没有在负10秒之前做出动作,那个看不见的替身会帮他做的。

哈伦冷冷地想:没必要把这个任务交给外人。

忒塞尔说:“现在我们还剩30分钟时间。库珀和我会去检查一下补给装备。”

他们离开了。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只留下哈伦一个人待在控制室里,倒数计数器在慢慢归零——他毅然下定决心,准备行动。

哈伦离开窗口。他把手伸进口袋,握着里面的神经鞭。这段时间他一直带着这把神经鞭,此时感到手有点抖。

一个先前的念头再度浮现:力士参孙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击。

同时,他脑海角落里还浮现出一些杂乱的念头:有几个永恒之人听说过参孙?有几个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只剩下25分钟了。他不知道他的行动要花多久时间,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他按下按键之前,汗湿的手掌差点让武器滑脱,掉在地上。

他动作迅速,全神贯注。如果他的设想实现,那他自己也很有可能彻底从世上消失,不过这点问题他压根没放在心上,完全不在乎。

时间倒数进入最后一分钟,哈伦站在操纵杆前。

他的情绪非常平静:难道这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分钟了吗?

房间里的一切,他都已经视而不见,除了那个标志着倒数计时的红色指针。

最后30秒。

他想,不会有任何痛苦的。又不是死亡。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诺依。

最后15秒。

诺依!

哈伦的左手按住开关,准备将其闭合。不用慌张!

最后12秒。

闭合。力场发生器现在开始运行。倒数计数器归零的那一刹那,推力会喷涌而出。哈伦只剩下最后的操作。同归于尽!

他右手开始做动作。他甚至都没去看这只手。

最后5秒。

诺依!

他的右手还在动——时间到——像痉挛一样。他没有去看它。

一切都消失了吗?

并没有。并没有消失。

哈伦望向窗外。他没有动,时间在流逝,他毫无意识。

房间里一片空旷。那个巨大的带盖时空壶已经消失不见。作为它基座的金属框架,此刻明显地安放在地板上,巨型金属支架突兀地伸向空中,上面空空如也。

忒塞尔瘦小的身影在这硕大且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显得更加矮小。他烦躁地来回踱步,是房间内唯一运动的物体。

哈伦盯了他一阵,然后又移开视线。

这时,没有任何声响或者震动,时空壶又突然出现在它刚刚消失的原点。它从过去到现在,往返一次,周围的一切却好像丝毫没受到扰动。

忒塞尔在时空壶后面,哈伦看不见,不过很快他就转了过来,出现在哈伦眼前。他正围着壶绕圈。

他用手轻轻一触,就开启了控制室闭锁的舱门。他冲进来,兴高采烈地大喊:“做到了!做到了!我们完成了因果链。”他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哈伦没回答。

忒塞尔望向窗外,手指紧紧按在玻璃上。哈伦注意到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老头子好像已经失去了往日里明辨轻重缓急的能力,只会盯着眼前的事物,魂不守舍。

他疲惫地想,这还有什么关系吗?世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吗?

忒塞尔说(哈伦只是懵懵懂懂地听着):“我要告诉你,虽然我从来不愿意承认,但其实我比谁都焦虑。申纳曾经说过,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坚持认为,会发生什么意外来打破因果链……你怎么了?”

他注意到哈伦口中的喃喃自语。

哈伦摇摇头,勉强说出一句“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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