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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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慢了下来;它是停住了。如果这个动作发生在三维空间,这么突然的停顿会把时空壶震成碎片,把哈伦震成肉泥。

现在这种情况下,哈伦只是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当他缓过神来,就赶紧摸到时计前,视野模糊地观察。它的数值定在100000上。

他有点吓到了。这数字也太完美了吧。

他狂掰操纵杆。哪儿出了错呢?

哪儿都没出错,这更让他惊恐不已。时空引擎没有受到任何东西的干扰,它还稳定地保持在上行的状态。哪儿也没短路,所有指示器的指针都保持在黑色的安全刻度范围内。动力也没衰减。显示功耗值的纤细指针清晰地指示,引擎还在稳定地输出动力。

那么,是什么东西让时空壶停了下来?

哈伦细心又缓慢地抓住操纵杆,牢牢握紧。他把它拨到空挡位上,时空引擎的输出功率指针掉到归零的位置。

他把操纵杆往相反的方向上推,引擎再次发动,这次时空计数器上的数字开始顺着世纪线跳动。

下时方向——99983——99972——99959——

哈伦再次抬起操纵杆,拨回上时方向。慢慢地,慢慢地。

读数开始滚动——99985——99993——99997——99999——100000——

完了!到了100000世纪后就再也不动。从太阳新星流转而来的能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静静地消耗着,却毫无效果。

他再次下行,到更远处。然后再次上行,又停住了。

他咬紧牙关,气喘吁吁。他就像一个囚犯,不停地徒手撞向监牢的铁窗。

十几次徒劳无功的冲撞之后,他最后停住动作,时空壶稳定地停在100000世纪。就这么远了,无法再向前一步。

他要换一座壶!(虽然这个办法恐怕还是徒劳无益。)

在空旷寂静的100000世纪分区,安德鲁·哈伦跳出时空壶,随机选了另外一个钻进去。

一分钟后,他手握操纵杆,眼睛盯着100000的读数,知道自己无法逾越。

他暴怒了!现在!就在此刻!所有事情都在和他作对,突然一切都变成灾祸。他那次进入482世纪时的失误操作带来的恶果,还是没有放过他。

他疯狂地把操纵杆搬到下行位置,推到最大幅度,固定在那里。至少从一个方面来说,他已经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已经竖起一道屏障,把他和诺依分隔两边,还有比这更残酷的惩罚吗?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来到575世纪,跳出时空壶,毫不在意周围的环境,这样不管不顾的姿态,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径直冲进分区图书馆,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不管任何人的目光。他直接拿到想要的东西,毫不在意别人有没有注意。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他回到时空壶,再次下行。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经过走廊时,他瞧了一眼墙上的大时钟,估算了标准的物理时间,数了数三班工作制下的物理日期和时刻。芬吉此刻应该就待在自己的寓所里,这再好不过。

抵达482世纪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发烧了。他感到口干舌燥,胸口憋闷。不过他最清晰的感觉是衬衫下那把硬邦邦的武器,他用一只手肘牢牢夹着,贴在身体一边。这才是此刻最重要的感觉。

助理计算师霍比·芬吉抬头看见哈伦,眼中的惊讶慢慢变成担忧。

哈伦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等着对方眼中的担忧慢慢浮现,然后再变成恐惧。他缓缓地踱着步子,在芬吉和计算机阵列之间。

芬吉光着膀子。他胸前几乎没有胸毛,胸部肥硕如女人一般,腰上的肥肉也从束紧的腰带周围耷拉下来。

哈伦满意地想,他看起来衣不遮体,斯文扫地。形势比想象中还好。

他把右手伸进衬衫里面,牢牢握住武器手柄。

哈伦说:“没人看见我过来,芬吉,别老往门那边看了。没人来救你。你要明白这一点,芬吉,你在跟一个时空技师打交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声音空洞。芬吉的眼睛里只有担忧,没有恐惧,这让他非常恼火。芬吉甚至还把衬衫扯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开始往身上穿。

哈伦继续说:“你知道做时空技师有什么好处吗,芬吉?你从来没做过,所以你不知道它有多大好处。它意味着不管你去哪儿、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关注。看到你过来,人们都会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尽量别看见。他们做得不错。比如说,芬吉,我就能直接走进分区图书馆,自行拿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管理员只会故意忙着整理别的工作,对我视而不见。我可以直接来到482世纪分区生活区的走廊上,所有迎面而来的人都会让到一边,以后还会发誓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所以你瞧,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我可以径直走进某个分区助理计算师的私宅,拿着武器逼他告诉我真相,而且不会有任何人来阻止我。”

芬吉第一次开口说话:“你手里拿着什么?”

“一件武器,”哈伦把它拿了出来,“你认识吗?”它有一个微光闪烁的喷口,另一头是金属鼓包。

“你要是敢杀我……”芬吉说。

“我不会杀你的,”哈伦说,“最近有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还拿了一把爆破枪。这回不是爆破枪了,它是575世纪从前某个现实的一项发明。或许你对它真的不熟悉,它已经从当前现实中抹去了。因为太残暴。它能把人搞死,但如果低功率使用的话,它只会触发人体神经的痛觉中枢。它被叫作——或者说从前被叫作神经鞭。这玩意儿很管用。这把已经充满了电。我拿自己的一只小指做了实验。”他伸出左手小指,“那感觉真的很不爽呢。”

芬吉不安地抖了一下。“时间之神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时空竖井中,100000世纪位置上有通行障碍。我希望你把障碍挪开。”

“竖井里有障碍?”

“别装得这么惊讶。昨天你联系了忒塞尔,今天时空通路就被堵上了。我想知道你跟忒塞尔都说了什么,我想知道你们都做了什么,还打算做什么?我以时间之神的名义发誓,计算师,如果你不听话,我会用这个鞭子抽你。如果你不相信,尽管试试吧。”

“现在你听好了,”——芬吉咬字有些模糊,脸上开始露出一点恐惧的苗头,而且还有一点绝望的愤怒,“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讲给你听。我们早就知道你和诺依的事。”

哈伦眨眨眼。“我和诺依什么事?”

芬吉说:“你以为自己藏得很深吗?”计算师的眼睛紧紧盯着神经鞭,额头被汗水浸湿,闪闪发亮,“时间之神啊,你观测任务回来之后掩饰不住的兴奋,以及观测期内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我们不会察觉吗?我要是连这些都看不出来,还配做计算师吗?我们知道你把诺依带进了永恒时空。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你想要真相,这就是真相。”

此刻哈伦不禁鄙视自己的愚蠢。“你们知道?”

“是的。我们知道你把她带进了隐藏世纪。你每次回482世纪为她收集那些奢侈品,我们都知道;别装傻了,你早就背弃了永恒之人的誓言。”

“那你们为什么不阻止我?”哈伦想要揭开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

“还想知道更多的真相吗?”随着哈伦情绪受挫,芬吉的勇气开始回升,甚至有心反击了。

“继续讲。”

“那我就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你不是一名合格的永恒之人。你或许是个聪明的观测师,或许还是个利落的时空技师,不过你缺乏永恒之人的基本素质。最近这项工作,我把你招募到这里,就是为了向忒塞尔证明这一点。我想不通,他究竟看上你哪一点。我不只是用那个女孩,诺依,来测试这段时空里的社会现状,我也在测试你。你失败了,跟我事先推测的一样。现在,把武器收起来吧,就是那个鞭子,随便你叫什么,给我离开这儿。”

“所以你当时专门跑到我的房间,”哈伦重重地喘息着,努力保持尊严,却又感到尊严扫地,心智和灵魂都已经冻结僵硬,如同那个被神经鞭扫过的小指,“就是为了刺激我做出后来的事。”

“是,当然了。如果你要我说那么清楚的话,可以说是我引诱你犯罪。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你的确只可能在当时那种现实中拥有诺依。你作出了选择,付诸行动,却不像一个合格的永恒之人,而像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我都猜到了。”

“既然这样,我就做到底吧。”哈伦粗声粗气地说,“既然什么都明白了,你也知道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他把神经鞭的喷口指向芬吉凸出的腰部,恶狠狠地说,“你们把诺依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别跟我废话。诺依怎么样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

哈伦握紧神经鞭,压低声音:“先打你的腿。会很痛的。”

“时间之神啊,听着,先别动手!”

“好吧。她怎么样了?”

“别动,听着。截至目前,你做的一切还都只是违纪。你还没有对现实造成实际损害。我了解制度,你目前会受到的惩罚只是降级。如果你杀了我,或者以谋杀的意图伤害到我,你就是在攻击上级。最高会判死刑的。”

哈伦对这种徒劳无益的威胁莞尔一笑。面对目前发生的一切,死亡或许还是一种简单而又有效的解脱。

芬吉显然是读错了这微笑的含义。他赶紧说:“别因为你没见过,就以为永恒时空里没有死刑。我们可知道,计算师都知道。而且,死刑真的执行过。在任何现实中,都有那种尸骨无存的惨烈死亡事故。运载火箭凌空爆炸,航班坠海或者撞山。如果你犯下谋杀罪,就可能会被传送到事故发生几分钟之前,或者几秒钟之前的机舱里。你想想看,这样值得吗?”

哈伦情绪激动地说:“如果你只是拖时间等救兵,就别费力气了。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怕惩罚。而且,我还想要诺依。我现在就要。在新的现实里她不存在,没有新的她出现。没有理由不让我们建立正式交欢关系。”

“那违背了时空技师的原则……”

“还是让全时理事会决定吧,”哈伦说,他的骄傲终于又浮现出来,“而且我不怕他们作出不利的判决,就像我现在敢弄死你一样。我不是普通的时空技师。”

“就因为你是忒塞尔的专属技师?”芬吉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怪异的味道,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仇恨还是得意的神色,或许二者兼有。

哈伦说:“理由比这个过硬得多。现在……”

他表情坚毅冷酷,手指按在武器的开关上。

芬吉尖叫:“去找理事会。全时理事会,他们早就知道了。如果你真有那么重要……”他痛苦地喘息着。

哈伦的手指犹豫了一下。“什么?”

“你以为这种事我自己就敢做主吗?从头到尾我都向全时理事会汇报过,跟现实变革报告一起。在这儿!这是报告副本!”

“站住,不许动!”

芬吉无视他的命令。他着了魔似的扑进文件堆,一只手指戳着文件存档编码目录,另一只手则在文件堆里翻捡。一条银色的数据带从他的办公桌里吐出来,编码模式用肉眼就能读出。

“你要听声音吗?”芬吉问道。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开启了播放器。

哈伦静静地听着。芬吉提交的报告,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切。他详细地报告了哈伦在时空竖井内的一切举动,以哈伦的记忆来判断,没有一点遗漏。

播放完毕之后,芬吉喊道:“好了吧?去找理事会。我没有在时空通道里放什么路障,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阻挡时空壶的运动。还有,别以为他们对你的犯罪行动无动于衷。你说我昨天跟忒塞尔联系过。你说得没错,但不是我联系他,而是他主动联系我。所以滚吧,去问忒塞尔,跟他们说你是多么重要的技师。要是你想先攻击我,那就来吧,我咒你不得好死。”

哈伦无法忽视计算师话里实际透露出的狂喜。这时候这家伙肯定以为自己已经大获全胜,即使挨上一鞭子,也是凯旋的象征。

为什么?为什么毁掉哈伦能让他这么高兴呢?难道对于诺依和自己的关系,能让他嫉妒到这种程度?

哈伦不想再探讨这个问题。毕竟事已至此,芬吉的事已经无足轻重。

他把武器收回口袋,转身走出大门,走向最近的时空竖井。

最后还是要面对全时理事会,面对忒塞尔。他倒是不怕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加起来也不怕。

经过这个月种种不可思议的事件之后,他对自己不可取代的重要性更深信不疑。理事会甚至是全时理事会本身,为了整个永恒时空的存续,都别无选择,只能在那女孩的事情上跟他妥协。

第十一章 完整的因果链

奔回575世纪之后,时空技师安德鲁·哈伦发现时间已是傍晚。他沿着时空竖井疯狂奔波,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好几个物理小时。他目光空洞地注视着渐渐昏暗的走廊,看着夜色吞没一切。

不过在未曾平息的怒火催动下,他并没有让自己放空太久。他转向了私人住宅区。他可以在计算师住宿的楼层找到忒塞尔的房间,就像他找到芬吉那里一样。他也不怕别人的注目和阻挡。

在忒塞尔的门前(门上的铭牌上清楚地刻着名字),他感到神经鞭的末端依然紧紧地顶着他的胳膊肘。

哈伦粗暴地按下门铃。他用出汗的手掌持续不断地按在门铃上,让蜂鸣声响成一串。他能隐约听到门内的铃声。

他还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却没放在心上。他确信不管那人是谁,肯定会装作没看见他。(喔,全是因为他那玫红色的时空技师徽章!)

不过脚步声停住了,那人说道:“哈伦技师?”

哈伦转过身。对方是一位见习计算师,分配到这个分区不久。哈伦心里的怒气又添了几分。这里不是482世纪,在这里他不仅仅是一名普通时空技师,他是忒塞尔的专属技师;而那些年轻的计算师们,个个都盼着讨好巴结伟大的忒塞尔,对他老人家的专属技师也会多几分礼貌。

计算师说:“你想见高级计算师忒塞尔吗?”

哈伦烦躁起来,答道:“是的,长官。”(这个白痴!我站在别人门前,一个劲儿地按门铃,还能是干什么?难道我想进去买菜吗?)

“恐怕你见不到的。”计算师说。

“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叫醒他。”哈伦说。

“或许吧,”对方回答,“但他出门了。他不在575世纪分区。”

“那他现在在哪儿?”哈伦不耐烦地问。

计算师的瞥视变成一种高傲的注目。“我不知道。”

哈伦说:“明天一早我和他还有个重要的会议。”

“我相信。”计算师说,明显带着幸灾乐祸的情绪,一时间哈伦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计算师继续说,脸上几乎在微笑了:“你来得早了一点,是吗?”

“但我必须见他。”

“我保证他明天早上会出现的。”计算师笑容更盛了。

“但——”

计算师已经从哈伦身边走过,还小心地避免与他有任何身体接触,连衣角都不碰到。

哈伦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他无助地看着计算师离去,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好慢慢离开,几乎下意识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哈伦无法入眠。他告诉自己必须睡一觉。他努力想让自己放松,但必然还是失败了。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出现各种琐碎的细节。

首先是诺依。

他热切地认定,他们不敢伤害她。他们不可能在计算清楚对现实的影响之前,就把她送回一般时空,而这种计算会花好几天,甚至几周。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或许会做芬吉威胁过他的事,把她传送到一场无法追查的意外事故现场。

这种可能性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们不用做得这么激烈,他们不会冒险用这种事惹恼哈伦。(在卧室熄灯后的一片黑暗寂静中,在半睡半醒之间,思维变得纷乱跳跃的时候,哈伦却感到无比坚信,全时理事会不敢惹他这位时空技师不高兴。)

当然,身陷囹圄的女人还可能遭遇其他不幸,特别是一位来自于奢靡世纪的美女……

每次这个念头出现,哈伦总是坚决地压制下去。这似乎是更有可能出现、又比死亡更不可想象的事,他不敢想。

他又想到忒塞尔。

老头子不在575世纪。在本该睡觉的时间里,他跑到哪儿去了?人老了应该更需要睡眠休息。哈伦知道答案:此刻全时理事会肯定正在开会,讨论哈伦和诺依,商量怎么处置这个违背禁律的时空技师。

哈伦嘴角扬起。就算芬吉把他今晚动粗的事也上报了,那也不会对他们的决定有任何影响。他之前的行为已经罪行滔天,不在乎加上这点。而且他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

而且哈伦敢肯定,芬吉绝对不会告状。承认自己受到时空技师的威胁而表现怯懦,对一名助理计算师的业绩考评有很坏的影响,芬吉肯定不会那么干。

哈伦一直看重时空技师们的同僚关系,但近年来却几乎不能融入其中。他被破格提拔成为忒塞尔的专属技师,现在又几乎担负起导师的职责,这让他与其他时空技师渐行渐远。不过时空技师们之间本来就缺乏团结传统。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是不是该在575世纪和482世纪转一转,找其他的时空技师聊聊心事?难道他们之间也要互相避之不及?难道他们必须要接受周围其他人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孤独命运?

在他心中,既然在诺依的事上,他能逼迫全时理事会作出让步,那他现在还可以加码要价。时空技师要建立他们自己的组织,定期集会——要建立更多友谊——要从他人那里得到更为善意的对待。

他最后的念头是,他自己变成推动社会改革的英雄人物,诺依陪在他身边,然后他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他被门铃声惊醒,铃声已经不耐烦地响了半天。等他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些,看清楚床边小钟的时候,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句。

时间之神啊!他最后居然还睡过头了。

他努力从床上够到按钮,然后门上的监视窗就变成了透明的。他不认识窗口的那张脸,不过显然那是一位高层人士。

他打开门,那位佩戴政务官橙色徽章的人士走了进来。

“时空技师哈伦对吗?”

“是的,政务官吗?您找我有何贵干?”

政务官似乎对他这种挑衅似的问题毫无反应。他说:“你和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有约?”

“那又怎样?”

“我来通知你,你迟到了。”

哈伦盯着他问道:“就这事?你不是575世纪分区的人,对吗?”

“我属于222分区。”对方机械地回答道,“助理政务官阿巴特·勒姆。我负责联络安排,我没有使用计算机阵列系统向你发送官方通告,是为了避免刺激你的情绪。”

“安排什么?什么刺激?这都是些什么事?听着,我的确和忒塞尔有约,他是我上司。这有什么刺激不刺激的?”

政务官一直僵硬死板的脸上,此刻也掠过一丝惊异。“还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哦,在575世纪分区的此刻,正在举行一场全时理事会小组会议。据我所知,这条消息几个小时之前已经传达到这个地点。”

“他们要召见我?”就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哈伦想,他们当然要召见我。除了我的事,他们还能讨论什么呢?

现在他明白了昨晚上忒塞尔门前,那个见习计算师为什么面露笑意。那计算师肯定知道这次专题讨论会的事,心里还以为这个技师因为能在讨论会上面见忒塞尔,兴奋得睡不着觉,专门跑来忒塞尔门前等着,所以才发笑。还真挺好笑的,哈伦心中不禁有些苦涩。

政务官说:“我只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一概不知。”然后他依然带着一点惊讶问,“你一点都没听说吗?”

“时空技师们,”哈伦挖苦道,“都过着穴居生活。”

忒塞尔身边足足坐了五个人!全是高级计算师,资历在35年以上的资深永恒之人。

如果是在六个星期以前,他要是能跟这六位坐在一起,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午餐会,恐怕会被吓得半死;这六位大佬代表的责任和权力,能把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每个人的身高看起来都是他的两倍。

不过现在他们都是他的敌手,或许更糟糕,是他的审判官。他没时间感动,他得想对策。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了解到诺依落在了他们手上。除非芬吉把昨晚见过哈伦的事上报,否则他们就不会知道。不过在今天白昼的光芒下,他更确信,芬吉绝不可能自曝家丑,把自己被一名时空技师吓破胆的丑事公开出来。

因此,为了能更有效利用这点可能的优势,哈伦最好让对方先动,让对方先开第一枪,挑起战事。

他们看起来也不急。餐桌上食材简约,他们隔着餐桌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他是一具四肢张开的有趣标本,被反重力力场托举在半空中。哈伦绝望地以目光回击。

对面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如雷贯耳;每一个人的三维立体形象,他都在永恒时空基础说明的胶片中见过。这些胶片在永恒时空每一个分区里都同步保存,每一名观测师以上级别的永恒之人都必须学习。

奥古斯特·申纳,秃顶的那位(连眉毛和睫毛都没有),毫无疑问是最让哈伦感兴趣的。首先,他的相貌比较奇异,漆黑深邃的眼眸和光秃秃的眼帘与额头形成鲜明的对比,真人形象比三维图像上更惹眼。其次,申纳和忒赛尔之间一向不和,他早有耳闻。最后,申纳不只是盯着他看而已,而且开始以尖利的嗓音抛出一连串问题。

他那些问题大多数没法回答,比如“你第一次对原始时代感兴趣是什么时候?”或者“你觉得学习有价值吗,小伙子?”

最后他似乎安稳地坐回了座位里。他把自己的记录板小心地放进文件输送槽,纤细的手指握拢在面前。(哈伦注意到,他的手背上也没有一根汗毛。)

申纳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想知道。或许你能给我讲讲。”

哈伦想:好吧,要开始了。

他大声回答:“长官,我尽我所能。”

“永恒时空里有一些人——我不是说所有人,或者很多人”,他扫了一眼忒塞尔疲惫的面容,其他人却微微聚拢过来听,“不过总还是有一些——对时空哲学很感兴趣。或许你能给我讲讲。”

“您是指时空旅行悖论吗,长官?”

“好吧,如果你想用这么华丽的词汇表达的话,是的。不过当然了,不只如此。还有现实的本质问题,现实变革的宏观能量守恒问题,诸如此类。现在我们这些人身处永恒时空,早已知道了时间旅行的奥秘,不会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但你那些身处原始时代的人们却对时空旅行毫不知情。他们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呢?”

忒塞尔的咕哝声从桌子那头飘过来:“又给人下套!”

不过申纳没搭理他,继续问道:“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技师?”

哈伦答道:“原始时代的人,实际上对时间旅行没什么想法,计算师。”

“觉得时间旅行不可能吗,嗯?”

“我想是这样的。”

“连一点可能性都没猜想过吗?”

“哦,这么说的话,”哈伦不太确定地说,“我相信在一些地摊文学作品中,会有某种程度的猜想。我对这个领域不太熟悉,不过我相信有个主题常常会出现,就是某人会回到过去,杀死自己少年时代的祖父。”

申纳看起来非常满意。“妙!太妙了!如果我们事先假定现实是一成不变的,最起码这个故事就表达了时间旅行的基本悖论,对吗?我敢肯定,你那些原始人,从来就把现实当作恒定不变的。我说得对吗?”

哈伦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不出来这段谈话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申纳的真实动机是什么,这让他有点焦灼。他说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回答您这个问题,长官。我相信,那些人曾经提出过许多猜想,或许包括了现实演化路径可调整,或者平行时空的概念。我没有把握。”

申纳脸色一沉。“我肯定你搞错了。你肯定是被自己学到的现代知识所干扰,最后脑子也糊涂了。不会的,没有时间旅行的实际经验,现实的可变性绝对不会出现在人类的脑海中。比如说,为什么现实会有惯性呢?我们都知道它的确有。对现实发展作出调整的变革行为,必须在程度上达到一定的量级,变革才会真正被触发。即便如此,变革后的现实在演进过程中总还带有一种回归原始路径的倾向。

“比如说,假使575世纪发生了一次变革。现实发展的路径差异度会越来越大,直到某个时间点,比如600世纪。过了这个点,偏差幅度会逐渐减小,直到另一个点,比如650世纪。从这个点以后,前后两个现实不再有任何差异。我们都知道事情就是如此,但我们当中谁知道原因是什么呢?直觉告诉我们,任何现实变革只会让现实演进的路径越走越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无限偏离,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换个角度来说。我一向听人说,时空技师哈伦是个天才,可以在任何形势下找出最小必要变革的节点。我敢打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如何作出判断和选择的。

“想想原始时代的人们有多么可怜无助。他们不理解现实的真实面目,所以才会担心某个家伙回到过去杀掉自己的祖父。我们换个更简单、也更可能发生的事件吧,假设一个人回到过去,遇到自己……”

哈伦高声问道:“一个人遇到自己会怎么样?”

哈伦打断一名计算师的话,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他的音量、语调使得这种冒失的行为更加不成体统,所有人的谴责目光都转到他身上。

申纳冷哼一声,恢复了训练有素的刻意的礼貌声调。他回到了自己被中断的话题,同时又避免直接回答那个粗鲁的问题:“这样的现象可以分为以下四种情况。我们可以将物理时间上比较靠前的那个他,称为A;物理时间靠后的他,称为B。第一种情况,A和B谁也没发现对方,或者没有做任何可以明显影响到对方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相遇,后果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种情况,较晚的那个他,B,看见了A,但A没有看见B。这种情况也不会引起严重的后果。因为B看见A,只不过是看见了他自己早已知道的事,不会引发新的事物。

“第三和第四种情况分别是,A见到了B,但B没看见A,以及A、B相互发现彼此。这两种情况中,真正麻烦的点都在于A看见了B。一个处于较早时间状态的人,看见了未来的自己。他会发现,自己至少可以活到B目前的年纪,做出B目前的举动。而一个人如果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哪怕是最粗浅的了解,他也会因为这个认识而做出一些举动,从而改变自己的未来。然后在改变之后的未来中,B不会回到过去与A相见,或者至少不能让A看见B。在新的现实中,过去那个被改变的旧现实就无从出现。A永远不可能见到B。同理,在任何可能导致时空旅行悖论的情况下,现实都会作出调整,避免悖论发生。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时空旅行悖论是不存在的,永远不会出现。”

申纳看起来对自己的这番论述非常满意,不过忒塞尔站了起来。

忒塞尔说:“各位,我相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哈伦还没有反应过来,午餐会就这样结束了。六位大佬中的五位起身离席,并向他点头致意,仿佛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其中只有申纳除了点头,还向他伸了伸手,粗声粗气地加了一句“再见,小伙子”。

哈伦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些人离开。这场午餐会的目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提到一个人遇到自己的事?他们没提一句诺依。他们这次只是为了研究他?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然后交给忒塞尔发落?

忒塞尔回到桌边,桌上的餐具和食物已经被收捡一空。他现在与哈伦单独相处,好像为了强调这一点,他还夹起了一支新的烟卷。

他说:“现在要开工了,哈伦。我们有好多事要忙。”

不过哈伦不会再等,也等不下去了。他直接说道:“开始之前,我有话要说。”

忒塞尔看起来有点吃惊,眼角的皱纹堆积起来,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指弹掉了烟头上堆积的烟灰。

他说:“想说什么尽管开口,不过先坐下来吧,坐下来,孩子。”

时空技师安德鲁·哈伦并没有就座。他沿着桌边来回踱步,努力压抑着心中奔涌的情绪,好让自己接下来不要张口就激动得胡言乱语。高级计算师拉班·忒塞尔饱经沧桑的脑袋随着他紧张的步伐前后摇动。

哈伦说:“过去几周以来,我一直在研究数学史方面的资料,从575世纪好几个不同的现实记录中都找了书来看。哪个现实都无所谓,数学总是一样的,前后演进的顺序也不会变。不管现实怎么改变,数学发展史总是差不多。数学家会变,总是由不同的人发现不同的理论,不过最后结果都一样——不管怎么样,我终归是往自己脑袋里灌注了不少知识。你吃惊吗?”

忒塞尔皱起眉毛,说道:“时空技师该把时间花在这种偏门上吗?”

“但我不只是一个普通时空技师。”哈伦说,“你懂的。”

“继续说。”忒塞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还用夹香烟的手指拨动了它几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紧张味道。

哈伦说:“有个名叫维科·马兰松的人,生活在24世纪。你知道的,那还是原始时代。他最著名的事迹,是成功创造出史上第一个时间力场。当然了,这就意味着,他发明了永恒时空。因为永恒时空不过是一个超大型的时间力场,在一般时空各个阶段打通了路径,并且不受任何一段一般时空限制而已。”

“在新手期,这些课程你都学过,孩子。”

“但是没人告诉我,维科·马兰松根本不可能在24世纪发明时间力场。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发明。它的数学理论基础尚不存在。那时,最基本的列斐伏尔方程还没问世;要等到27世纪简·维梅尔的研究成果出现之后,它们才有诞生的可能。”

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此刻必然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因为他指间的烟头已经掉落在地,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他说:“你学过列斐伏尔方程吗,孩子?”

“没有,我也没说过我能看懂。但它是时间力场的数学理论基础。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而且它直到27世纪才问世。这个我也知道。”

忒塞尔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神色疑惑地注视着它。“如果马兰松误打误撞地发明了时间力场,其实并不通晓其背后数学原理呢?如果它只是试验中碰出来的呢?这种事也不少。”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但自从力场被创造出来之后,人类花了整整三个世纪才搞清其原理,而且在27世纪的数学突破之前,没有人能以任何方式改进马兰松的力场。这绝不是巧合。从各方各面来看,马兰松的设计中都要用到列斐伏尔方程。要么他学过这个方程,要么他不依靠维梅尔的成就,独自推导出了这个方程,两种可能哪个更靠谱?如果他推出方程,为什么不宣布呢?”

忒塞尔说:“你说得好像自己是个数学家一样。谁教你这些知识的?”

“我看了很多胶卷资料。”

“仅此而已?”

“加上自己的思考。”

“在没有受过高等数学训练的前提下?我已经密切观测你好几年了,孩子,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继续说。”

“如果没有马兰松发明的时间力场,永恒时空永远不可能问世。而马兰松如果没有学过未来几个世纪以后的数学知识,那他永远不可能发明时间力场。这是疑点之一。而在永恒时空中,我们这个时刻,有一位新手打破了所有规则,被破格选拔成为永恒之人,他既超龄又已婚。现在你们在教他数学知识,以及原始时代社会学知识。这是疑点之二。”

“然后呢?”

“我想你们的目的就是,把他送回一般时空,送回永恒时空起点之前的原始时代,24世纪。你们的目的是,让这位叫作库珀的新手,把列斐伏尔方程教给马兰松。这样说来,”哈伦情绪激动地说,“我作为原始时代专家的身份,我掌握的原始时代知识,就赋予了我非常独特的地位。非常非常独特的地位。”

“时间之神啊!”忒塞尔咕哝了一声。

“我说得对吗,哪儿有问题?有了我的贡献,我们才能构建完整的因果链。要是没有……”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你说的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忒塞尔说,“但我敢发誓,没有——”他陷入沉思,仿佛忘记了哈伦和周边的世界。

哈伦马上接口:“只是接近真相?那就是真相。”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比确信自己的话,除了他非常渴望自己推测成真之外。

忒塞尔说:“不对,还差一点。那个新手,库珀,并不是要返回24世纪教给马兰松什么东西。”

“我不信。”

“你一定会相信的。你一定能看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我需要你的合作才能完成计划的剩余部分。告诉你吧,哈伦,这条因果链比你推测的还要清晰完整。孩子,比你想的厉害多了。新手布林斯利·谢里丹·库珀就是维科·马兰松本人。”

第十二章 永恒时空的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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