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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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学生……阿赫罗梅耶夫?这是谁?什么人?

——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八月革命……

——对不起,不了解。

——你多大了?

——十九岁。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远离政治秀。但我喜欢斯大林。把今天的统治者与穿军大衣的领袖比较一下,这很有意思。这种比较有什么用?这个这个……我不需要伟大的俄罗斯。我不会穿笨重的大皮靴,也不会在脖子上挂冲锋枪。我不想死!(沉默)俄罗斯的梦想就是:手上拎着箱子,离开他娘的俄罗斯,飞到美国去!但是我可不想一辈子离开俄罗斯,更不会在美国做一辈子服务生。

施舍的回忆和欲望的感觉

伊戈尔·波格拉佐夫,八年级学生,十四岁

妈妈讲的故事

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背叛……我背叛了自己的感情,背叛了我们的生活,背叛了我们说过的话……这些话是只能说给自己人的,但我让一个陌生人来到了我们的世界中。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够理解我。我还记得,在市场上有一个卖苹果的女人,逢人就讲她是如何给自己的儿子送葬的。当时我就对自己发誓:“我永远不要这样子。”其实我和丈夫一直对此默不作声,只是哭泣,但都是一个人偷偷哭,不给别人看到。只要开个头,我就会开始号啕大哭。头一年,我根本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思考,想安慰自己:他不是故意耍我们,他只是想试试,想往那个世界看一眼……青春期的孩子总会心神不安:那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尤其是男孩子,更不安定……他死后,我翻遍了他的日记和诗歌,就像一只猎犬那样查找。(哭)在那个星期日的前一周,我站在镜子前梳头,他走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肩膀,我们两人站在一起,看着镜子微笑。我紧紧搂住他说:“小伊戈尔,你真漂亮啊。你漂亮,是因为你是爱情的产物,强烈爱情的产物。”他更紧地抱住我说:“妈妈,我搂着你,你永远都是无与伦比的。”一想到这,我就不由得打寒战:当时,在镜子前面,他是否就已经想好了?……他想过吗?

爱……我说出这个字眼,总觉有些异样,总要回味一下爱到底是什么。我曾经以为爱一定胜过死亡,爱能战胜一切……我读十年级的时候就和我丈夫相识了。有一次,邻校的男生来我们学校跳舞。第一个晚上我不太记得,因为我没有看到瓦里克(当时大家都这样叫他),但他注意到了我,只是没有走过来,甚至都没有看清我的脸,只是个轮廓。但他好像听到某处传来一个声音对他说:“这就是你未来的妻子。”这是他后来说的……(笑)也许就是他自己想的吧?他是个幻想家。但奇迹确实一直与我们同在……而且在人间一直跟着我。我那时候很快乐,疯狂的快乐,不可抑制的快乐。当时我就是这个样子。我爱我的丈夫,但我也喜欢和其他男人调情,就像是游戏,你走到哪里,都有很多男人盯着你,而你又喜欢被人看,享受那么一点点暧昧。“为什么我一个人会得到这么多啊?”我经常模仿自己最喜爱的玛雅·克里斯塔林斯卡雅唱歌。光阴似箭,现在我很后悔没有记住那些情景,我永远再不会那么快乐了。要去爱,就需要有精力,但现在我是另一个女人了,平庸普通的女人。(沉默)有时候我还很想回到过去,但回忆过去的自己常常是不愉快的……

伊戈尔三四岁的时候,我给他洗澡。他就说:“妈妈,我爱你,就像爱美丽的沙列夫娜。”他发不出舌颤音,我们就顽强地练习……(笑)我现在就是为此而活着,以回忆度日,是对我的施舍……我拼凑起一块块记忆碎片。我在中学是俄罗斯语言文学教师。一幅家庭日常生活的画面是:我读书,伊戈尔就在翻弄厨房的橱柜。在他搬出铁锅、煎锅、铁勺、刀叉时,我准备明天的讲课。他长大一些了。我坐着写作,他也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写写画画。他很早就会阅读和写字。他三岁时我们就一起背诵米哈伊尔·斯维特洛夫的诗歌:“卡霍夫卡、卡霍夫卡,是故乡的步枪……/飞吧!火热的子弹。”这里应该停下来讲一些细节了……我想让他成长为一个强悍的男子汉,就给他找了歌颂英雄和战争的诗歌、歌颂祖国的诗歌。有一次我妈妈的一番话让我惊讶:“薇拉,别让他读战争诗歌了。他只愿意玩打仗的游戏。”“所有男孩都喜欢玩打仗游戏啊。”“是的,但是伊戈尔喜欢让别人朝他开枪,他倒下去。他喜欢死!他对死这么热衷,那么高兴去死,真让我害怕。他总是对其他孩子喊:‘你们开枪啊,我要死去。’有时是反过来说。”(她沉吟良久)为什么当时我就没有听妈妈的话啊?

我给他买了很多战争玩具:坦克、玩具士兵、狙击步枪……他是个男孩,应该成为战士。狙击步枪上还有文字说明:“狙击手应该冷静而有选择地射杀,首先要充分认识目标……”这些文字在当时都被认为是正常的,不会令人害怕。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一直都有一种战争心态,“如果明天有战争,如果明天去远征”……我找不到其他解释,没有其他解释……现在人们已经很少给孩子送军刀和玩具手枪了……砰砰!而我们那时候……我记得,听学校里有的老师说瑞典好像禁止出售军事玩具,我还很吃惊。那怎么培养男人?怎么培养国家保卫者?(声音有些颤抖)“向着死亡,向着死亡,保持心情平静/可怜的歌手和骑手……”不需任何理由,我们就会准备好……永远在备战中……每过五分钟就说到一次战争,经常高唱军事歌曲。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有像我们一样的人吗?波兰人也在社会主义下生活,捷克和罗马尼亚也是,但他们是另一种人……(沉默)现在我都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靠什么啊……

低语声断了。我以为她要尖叫。

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躺在棺材里……我们过得很幸福,为什么他会认为死亡更美丽……

女友带我去裁缝铺,她说:“你应该给自己做几件新衣服。我感觉沮丧时就会给自己缝新衣服……”

睡梦里我总是觉得有人一次次抚摸我的头……第一年,我常常从家里跑出去,到公园去号啕大哭,鸟儿都被吓跑了……

他十岁那年,哦不,是十一岁,那天我背着两个书包,好不容易走到家,在学校累了一天。进门后发现父子二人都在沙发上,一个在看报,一个在看书。家里乱糟糟的,真见鬼!没洗的脏盘子堆成了山!他们还高兴地欢迎我回家!我拿起扫帚,他们用椅子搭起“掩体”。“给我出来!”“绝不!”“放下手吧,应该先骂谁?”——“妈妈姑娘,请不要生气嘛。”伊戈尔第一个钻了出来,他已经长得和爸爸一样高了。“妈妈姑娘”是我在家里的绰号,这是他想出来的……我们夏天通常到南方度假,去看距离太阳最近的棕榈树。(快乐起来)我们当时说的话,至今都还记得……我们让他晒晒太阳,治慢性鼻窦炎。三月之前,我们有债务必须要还,就节省度日:第一餐是饺子,第二餐还是饺子,茶点又是饺子。(沉默)还能记得一些精彩的海报……暖融融的古尔祖夫。大海、礁石、波浪和阳光照射下白色的沙滩……我们留下了很多照片,我现在都把它们藏起来,不要让自己看到。我害怕……内心会一下子爆炸……有一次我们没有带他去度假,但半途中就回来了,闯进家门就喊:“小伊戈尔!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不能没有你!”“乌拉!”他一下跳起来挂在我脖子上。(长久停顿)我们不能没有他……

为什么我们的爱不能支撑他?我曾经相信爱是万能的。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这个问题……

这一切已经发生了,他已经不在我们身边。我长期处于精神崩溃状态。“薇拉”,老公叫我,我听不见。“薇拉……”还是听不见。但突然我就会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用脚踢我的妈妈,踢我最亲爱的妈妈:“你是个怪物,是穿衣服的怪物!就是你养育出来一个和你一样的怪物!我们这辈子都从你那儿听到了什么?要为别人而活着,为高尚目标而活着……要躺在坦克下面,为了祖国宁可烧死在飞机上。要轰轰烈烈的革命……像英雄一样死亡……死总是比生更加美丽。我们从小就是怪胎。我也是这样培养伊戈尔的。这全都是你的罪过!都是你!”

妈妈忧郁成疾,人突然开始萎缩了,成了一个小老太太。我心如刀绞,这么多天我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之前,有一次乘无轨电车时,别人把一个沉重的箱子砸在我脚上,我都没有感觉。晚上脚趾都肿了,那时候我才想起被箱子砸过的事情来。(流泪)现在该停下来说说我的妈妈了……我妈妈属于革命前那一代知识分子。他们那些人,每当演奏国际歌时,他们眼中都闪着泪花。她经历了整个战争,所以总是回忆苏联士兵把红旗插上德国议会大厦:“我们的国家打赢了这样一场战争!”十年,二十年……四十年都过去了,她还总是对我们重复,就像念咒一样,祈祷一样,这就是她的祈祷……“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是幸福的。”——妈妈对此绝对坚信不疑,和她争论也没用。她因为《战争与和平》而爱上了“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托尔斯泰,更因为这位伯爵为了灵魂救赎而要把自己的财产分发给穷人。不仅是我妈妈一个人,她所有的朋友,苏联第一代知识分子们,都是读着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涅克拉索夫成长起来的,是读着马克思长大的……要是想让妈妈坐下来缝纫绣花,特别是要她装点我们的家居,在房间里装饰瓷花瓶和各种珍品……她就会说你们要干什么啊!是浪费时间,庸俗的小市民!最重要的是灵魂工作,是读书……她一件衣服可以穿二十年,两件外套穿一辈子,但是如果没有普希金,没有高尔基全集,就活不下去。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感觉是在参与一场宏伟的构思,宏伟的设计……

……在我们市中心有一片旧公墓。那里树木茂密,丁香丛丛。很多人去散步,就像个植物园。老人很少,主要是年轻人,他们欢笑,拥抱,亲吻,开着录音机轻歌曼舞。有一天儿子回来晚了,我问他:“去哪儿了?”“去墓地了。”“你怎么突然到墓地去?”“那里很有趣。好像可以看到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们的眼神。”

……有一次我打开他房间的门,他正身体笔直地站在窗沿上——我们家的窗沿很不结实,又很窄,那可是六楼啊!我吓得呆住了。但是我不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每当他爬上树梢或破旧教堂岌岌可危的高墙时,就大叫起来。我现在只能说:“如果感觉支持不住,就考虑跳到我身上来。”我不能大叫,不能哭喊,以免吓到自己。我只能扶着墙慢慢回去。过了五分钟,我感觉简直是漫长极了,他已经跳下窗沿,进了房间。我一把抓住他,亲吻他,捶打他,使劲摇晃他:“为什么?告诉我,你这是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想试试看。”

有一天,我看到附近一家的门口摆着花圈。有人死了。人死了——就没了。我下班回家,听他爸爸说伊戈尔到那家去过了。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去?我们又不认识那家人。”“那是个年轻女孩。她躺在那里是那么漂亮。我还以为,死亡是很可怕的呢。”(沉默)……他头脑发昏了……某种东西在吸引他去走极端……(沉默)那家门已经关上……我们没能进去看望。

……有一天他敲打自己的膝盖问:“妈妈,我还是很小吗?”我于是开始注意了,他是怎样站在门口为圣诞老人守门。他问哪辆巴士可以开去遥远的王国,遥远的国家。他在农村看见了俄式火炉,就通宵等待火炉像童话里一样走动起来。他是个很容易相信任何事情的孩子……

我记得有一次,外面在下雪,他跑回来说:“妈妈!我今天接吻了!”“接吻?!”“是啊。今天我第一次约会了。”“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还没来得及,我和季姆卡和安德烈说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难道约会也要三人同行?”“是啊……我一个人不能做决定嘛。”“所以你们就三人一起约会?”“很好的。我和她一起在小山坡上手牵手散步,季姆卡和安德烈放哨。”“哦,我的上帝啊!”“妈妈,五年级男生能娶十年级女生吗?”“当然,如果这是爱的话……”

就是这样……这样的孩子……(她哭了好久)我不能说这事了……

我们最爱的就是8月。全家一起到城外去看蜘蛛结网。我们笑个不停……笑啊……笑啊……(沉默)我怎么总是要哭呢?啊?我们的孩子已经整整十四岁了……(哭)

我在厨房里又炒又炸,窗户开着,能听到他和他爸爸在阳台说话。伊戈尔问:“爸爸,什么是奇迹?我想我是明白的。听我说……从前有一 对老爷爷和老婆婆,他们有一只母鸡叫莉亚芭。一天莉亚芭生了一个蛋,很小很小,但不是普通的蛋,而是金蛋。爷爷敲啊敲啊,就是敲不开;婆婆打啊打啊,就是打不破。这时候跑来一只老鼠,尾巴一扫,金蛋掉到地上,跌碎了。爷爷哭啊,婆婆哭啊……”他父亲说:“从逻辑上说,这是绝对荒谬的。打啊打啊打不破,破了之后又突然大哭起来!不过这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几个世纪了,是给孩子们听的童话,就像听诗一样。”伊戈尔说:“爸爸,我以前以为头脑可以理解一切。”他父亲说:“很多东西头脑不能理解,比如爱情。”伊戈尔说:“还有死亡。”

他从小就写诗,桌子上,他的口袋里,还有沙发上,到处都能发现写满诗句的纸张。都是他扔掉的、忘记的。我甚至一直不能相信这些是他写的:“真的是你写的吗?”“那上面写了什么?”我读给他听:“人类彼此串门/野兽也彼此往来……”“嗯嗯,这是以前写的。我已经忘了。”“这些呢?”“哪些?”我又读:“只有在枯萎的树枝上/滴落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在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写道他想死。想爱,想死,这是他的两个愿望。“我和你结婚/像蓝色的水……”还有吗?!听听:“蓝色的云,我不是你们的/蓝色的雪,我不是你们的……”他还读给我听,他读给我听过的!可是人在青春期都经常写关于死亡的东西……

在我们家里,读诗就像讲话一样平常:马雅可夫斯基、斯维特洛夫……我最爱谢苗·古岑科的诗:“歌唱着,走向死亡/在此之前可以先哭/须知战斗中最可怕的时刻/是等待攻击的时刻。”您已经注意到了?是的,当然……为什么要问呢?我们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艺术热爱死神,我们的艺术对死神尤其钟情。我们的血液中就有崇拜牺牲和死亡的基因。生活向往的是主动脉的破裂。“俄国人啊,就是以自己的死亡去求生存!”果戈理写道。维索茨基唱道:“就让我在悬崖边上站一会儿吧……”站在悬崖边上!虽然艺术热爱死神,但法国还有喜剧。为什么我们几乎没有喜剧?“为了祖国前进!”“祖国或者死亡!”我总是教我的学生燃烧自己,照亮他人;教学生们学习丹柯的事迹:破开胸腔捧出自己的心脏,点燃心脏照亮他人的道路。我们从来不谈生活,或者很少谈……总是谈英雄!英雄!英雄!英雄的生活……只有牺牲者和刽子手……再没有第三种人。(喊叫着哭泣)现在,去学校对我来说就是折磨。孩子们在等待,他们想学习语言和感情……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他们吗?

一切都过去了,正是这样……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读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此书当时还是被视为“异端”,我拿到的是打字抄本)。在最后一页……您记得吗,玛格丽特请求放走大师,但是撒旦附身的弗兰德说:“不要在山里喊叫。不过,他反正早已习惯于山石的崩塌声了,这声音惊动不了他。玛格丽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为他一直渴望会见并与之交谈的那个人,已经替他求过情了。”忽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跪下来喃喃低语,祈祷一样:“我的伊戈尔,可不要那样。我的宝贝,你可不要那样,不要!!”我又开始做自从他长大后就不让我做的动作:吻他的手和脚。他睁开眼睛说:“妈妈,你怎么了?”我立刻回过神来:“你的被子蹬掉了,我来给你整好。”他又睡着了。而我呢……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他经常开心地取笑我是“忽隐忽现的火星姑娘”,我的生活真是太轻松了吧。

他的生日临近了,新年也要到了。有朋友答应要给我们弄来一瓶香槟——当时我们在商店里很少能买到香槟,人人都要去弄。走后门,通过熟人,通过熟人的熟人,弄来熏肠、巧克力……要是能采购到几公斤新年大橙子,那就是巨大的成就!橙子可不是简单的水果,而是一种珍奇品,只有新年才能闻到橙子香味。新年餐桌上一定要有美食。这次我搞到了小鳕鱼肝和一块红鱼。后来所有这些都送到了悼念餐桌上……(沉默)不,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我的故事。我们的孩子已经有了完整的十四岁。十四岁差十天……

有一次我清理夹层,发现了一些装满信的文件夹。那是我躺在产房时的通信,当时每天都要和丈夫互相通信或者字条,甚至一天好几封。我一边读一边笑。此时伊戈尔已经七岁……他不明白怎么有妈妈爸爸却没有他?但是又好像有他,因为我在信里总是谈论他:宝贝在转身了,他来撞我了……他对我说:“是不是我死过一次,然后又回到你们这儿了,对吗?”我被他问得一愣。可是孩子们……他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说话,像是哲学家,又像是诗人……我那时应该把他的话都记录下来……“妈妈,爷爷死了。这就是说,人们要把他埋在土里,他就会又长出来……”

他在七年级时,就已经有了女朋友……很认真的恋爱。“我绝不能让你娶初恋的对象,也不能娶售货员!”我威胁他。我开始经常地想到我将要和别人分享他了,我有了心理准备。我的女友也有个儿子,和伊戈尔一样大。女友对我承认说:“我还不认识未来的儿媳,就已经嫉妒她了。”她太爱她的儿子,不能想象要把儿子给另外一个女人。我们又会怎样呢?我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很疯狂……疯狂地爱儿子……无论在学校度过怎样艰难的一天,只要回到家里打开门,不知从哪儿就会出现光芒。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光芒。

我做过两个可怕的梦。第一个是我和他一起溺水了。他游泳游得很好,有一次我冒险和他一起在海里游了很远,往回游的时候,感觉没有了力气,就一把抓住他,拼命地抓住。他大叫:“放开我!”“我不能!”我紧紧抱住他,把他拉到了海底。但他还是挣脱开,并把我推到了岸边。他一边支撑自己,一边推我。就这样,我和他一起游。在梦里,总是重复这些,而我绝不放开他。我们不是溺水,也不是在游泳,就是在水里搏斗……第二个梦是下雨了,又好像不是下雨,而是下土,下沙子。天开始下雪,但我听到沙沙的声音,那不是雪,而是沙土。还有敲铲的声音,就像心跳一样。哐哐哐哐……

水……他着迷于水……他喜欢湖泊、河流、水井,尤其喜欢大海。他写了很多关于水的诗歌。“只有安静的星星,白白的就像水一样,黑暗”,还有“水默默地流动……孤独而寂静”。(停顿)我们现在再也不去海边了。

最后那一年……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吃饭,谈论的当然还是书。我们一起读禁书,《日瓦戈医生》、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我还记得,我们争论谁算是诗人?诗人在俄罗斯有怎样的命运?伊戈尔的观点是:“诗人都应该早逝,否则就不是诗人。一个老大年纪的诗人是可笑的。”瞧……我错过了这个动向,没有重视它……我总是说啊说啊,就像从圣诞节礼品袋里往外倒出来,倒啊倒啊……几乎每个俄罗斯诗人都有关于祖国的诗,我能够背诵很多首。我最喜欢读莱蒙托夫的:“我爱你祖国,但是用一种奇特的爱。”还有叶赛宁的诗:“我爱你,温柔的故国……”当我买到勃洛克书信集的时候,真开心啊……整整一本!勃洛克从国外回来之后,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祖国立即向他展示了猪一样的嘴脸和神圣的面孔……当然,我会把神圣的作为重点……(丈夫进入房间,拥抱了她并坐在旁边)还有什么?伊戈尔有一次去了莫斯科,去看维索茨基的坟墓。他剃了个光头,变得很像马雅可夫斯基(她问丈夫)还记得吗?我是怎么骂他的?说他的头发奇怪。

最后那个夏天……伊戈尔皮肤晒红了,身材健壮,从外表上看人家都以为他十八岁了。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去塔林度假。他已经是第二次去爱沙尼亚,所以带着我到处逛,走遍了各种角落。三天工夫我们已花掉了一大笔钱,夜晚就睡在一个什么宿舍楼里。那个夜里,我们逛了市区回来,一路笑着,手拉手打开大门把手,他走到管理员台前,那个女人不让我们进去,说“十一点之后女人不可以和男人一起进去”。我就靠近伊戈尔的耳朵悄悄说:“再挺高一些,现在看我的。”我走过去跟那女人说:“你这眼神不觉得丢人啊!这是我的儿子!”真痛快啊……好极啦!!可是突然间,就在那天夜里……我感到很害怕。怕的是,我以后永远见不到他了。是面对某种新东西的恐惧。其实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最后一个月……我哥哥去世了。我们家亲戚中男人少,我把伊戈尔处处带在身边,帮着我一起料理后事。我当时就应该知道……他已经盯上了死神……“伊戈尔,把花儿移过去,把椅子搬过来,去买面包。”这时普通的事情都是在与死神为伴了……很危险……死神,其实可以和我们的生活混在一起的。这个我现在才明白……汽车到了,所有亲戚都上车了,但是我儿子没有坐。“伊戈尔,你在哪里?快上来。”他上了车,但是位置都占满了。这全都是信号……不知由于突然震动,还是由于……汽车开动了的一瞬间,哥哥的眼睛忽然睁开了。这又是个坏兆头:意味着家庭中还会有人死亡。我们立刻为老母害怕——因为她有心脏病。后来,棺材下葬时,有些东西也跟着掉下去了……这也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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