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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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早晨。我在洗漱,感觉他站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一直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怎么了?快去做功课。我马上回来。”他默默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下班后我遇到了女友。她为伊戈尔织了一件时髦的毛衣,这是我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我带回家来,丈夫又骂:“难道你不明白,他穿这种新潮的东西太早了吗?”晚餐是伊戈尔喜欢的鸡肉饼。平常他都会要再添一些,这次却只吃了几口就离开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沉默不语。我哭了,我的泪水像冰雹一样落下来。我哭得那么大声,多年来的头一次。哥哥的葬礼上我都没这么哭过。我的哭声把他吓着了,不知所措,我又赶紧去安慰他:“快试试毛衣吧。”他穿上了。“你喜欢吗?”“很喜欢。”那个晚上,我每过一会儿就去他房间看看,他躺下了,在床上看书。另一个房间,他爸爸在打字。我有些头疼就睡着了。发生火灾时,人们睡得都比平时死……我离开他时……他在读普希金,我们家的小狗吉姆卡躺在过道上,一声也不吭。不记得过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睛,丈夫在我旁边坐着。“伊戈尔在哪里?”——“在浴室,锁着门。也许是小声读诗歌去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使我跳了起来。我跑过去,敲门,砸门,手脚并用。里面没有声音。我喊他的名字,尖叫着,恳求着。还是沉默。丈夫找来锤子和斧子。把门撬开……他穿着旧裤子、毛衣、拖鞋……用一根皮带……我一把抓住他,抱住他。身体已经软了,但还是热的。开始做人工呼吸,叫救护车……

我当时怎么会睡着了?为什么吉姆卡也没有感觉到啊?狗是很敏感的动物,比我们人类的听觉好数十倍。为什么没有发现……我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望着同一点。大夫给我打针,而我总是要冲到外面去。每天早上我被他们叫醒:“薇拉起来吧,你怎么不宽恕自己。”我心里在想:“嗯,现在我要为这些玩笑狠狠骂你一顿。你听好了。”我很想痛骂什么人。

他躺在棺材里,身上就是那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毛衣……

我没有立刻痛哭……几个月过去,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干号。只有一次,我喝了一杯伏特加——又哭了起来。以后只要一想哭就开始喝酒,抓住别人喝……我们的一些朋友陪我们坐了整整两天,没有离开过公寓。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是在折磨他们,他们也很难过。

我们从家里逃出去了……厨房的那张破椅子都要散架了,但因为伊戈尔平时会坐,所以我不去碰它,就让它放在那儿,要是把他喜欢的东西扔掉,他突然不高兴了怎么办?他的房间门,我和丈夫也不能打开。两次都想换公寓,文件都准备好了,都和别人讲定了,我们都开始收拾东西了。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感觉伊戈尔仍然在这里,虽然我看不到他,但是他还是在这里……我逛商店还总是为他挑选东西:这裤子的颜色适合他,还有那件衬衫。还有考虑到春天来了他穿什么……什么样的我不记得了。有一天回到家里,我对丈夫说:“今天有个人说喜欢我。他想和我约会。”我丈夫回答道:“好啊,小薇拉,我真为你高兴。你恢复回来了……”我万分感激他说这些话。这里我想讲讲自己的丈夫,他是一个物理学家,我们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你们俩真走运,物理学家和抒情诗人装在了一个小瓶子里。”我就去恋爱……但为什么想去爱又爱不起来?因为对活下来的自己,新的自己,我还不了解。我害怕……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能再幸福了……

有一天夜里,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门铃响了。我清楚地听到门铃响了。早上起来告诉丈夫,他说:“我什么也没听见。”第二天深夜门铃又响了。我没有睡,看着丈夫——他也醒了。“你听到了吗?”“听到了。”我们都觉得在公寓里不只是我们自己,吉姆卡总是在转圈子,围着床边转圈跑,好像在追踪什么人。我好像也去过什么地方,一个很温暖的地方。我记得这个梦,就是不明白梦里自己身在何处……伊戈尔出现了,还是穿着我埋葬他时给他穿的那件毛衣。“妈妈,你总是叫我,但你不明白,我来看你是多么艰难。别再哭了啊。”我摸到了他,他软软的。“你住的都好吗?”“很好。”“那里是什么地方?”他来不及回答,就消失了。从那晚上起,我就不再哭了。我梦见他时,他变得很小,很小。我等待着他变大,好跟他说话……

这不是梦。我只要闭上眼睛,房间门就会打开,他瞬间就走进来,像个成年人,我从没见过成年的他。他的面孔还是老样子,于是我明白了,家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无所谓。我们关于他的谈话,对他的回忆,他都不在乎。他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但我不能让我们的联系中断,我不能……我想了很久,决定再生一个……医生担心我不能生,因为年龄太大了。但是我还是生了,生了个女儿。我们对她的态度就像她不是我们女儿似的,按照伊戈尔的名字,给女儿取名伊戈利亚。我很怕像爱他一样爱她……我不能爱她那么多。瞧,我多么疯狂,疯了!我还是哭,一次一次去墓地痛哭。女儿总是跟着我,我不能不思考死亡。我做不到。丈夫认为,我们必须离开,到其他国家去,为的是改变一切:风景,人情,语言。有朋友从以色列打电话来。他们经常给我们打电话说:“在俄罗斯还有什么让你们留恋?”(几乎尖叫)还有什么?你说还有什么啊?

我总是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突然间伊戈尔自己会对您讲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呢?完全不同的故事……

与伊戈尔朋友的谈话

……这种激情黏合剂,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我们当时真的年轻,青春是噩梦般的时代,我不知道是谁杜撰说这是美丽的年龄。你荒诞不经,你愚昧可笑,你为各方所不容,你不受任何保护。对于父母来说你还小,他们还在塑造你。你就像是在一个大罩子里面,谁都不可能碰到你。那种感觉……我很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就好像在医院里面躺在玻璃房子里,得了传染病在隔离。你感觉父母只是假装想和你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只是假装和你很近,实际上他们很远……父母猜不到他们的孩子是多么认真严肃。初恋,是可怕的,有致命的危险。我的女友认为,伊戈尔自杀是出于对她的爱。真傻!少女的愚蠢……其实我们所有的女孩子当时都爱上他了。啊,他太帅了!总是把自己装得好像比所有人都老成,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他非常孤独。他写诗。诗人就是应该冷峻和孤独的,应该死于决斗。

反正我们所有女孩子的脑子里都有很多青春期的琐事和废话。

这是苏联时代,共产主义的时代,我们是被列宁思想和炙热的革命理想培养起来的,慷慨激昂。我们不认为革命是错误或者是罪过,但也不是十分醉心于马克思列宁主义那些玩意儿,革命已经是抽象的东西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节日,还有对这些节日的期盼,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很多人在街上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有人完全相信这些话,有人相信一部分,有人完全不相信,但是好像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幸福快乐。音乐声震耳欲聋。妈妈那个时候又年轻,又漂亮。所有人都在一起,都把这一切作为幸福来回忆……那些气息,那样的声音……敲击打字机键盘的咔咔声,还有农村挤奶女工的尖叫声:“牛奶!牛奶!”那个时候还不是家家都有冰箱,牛奶还是放在罐子里放在阳台上保存。装着母鸡的网袋在小窗口上摇晃。窗户上挂着花团锦簇的装饰品和安东诺夫苹果。猫的气味从地下室飘出来。还有苏联大食堂的漂白粉抹布的气味,这种气味再也闻不到了。所有这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如今它们在我头脑里合成同一种感觉,成为一种情感。

自由就是另一种气味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景……我第一次出国旅行之后——那时候已经是戈尔巴乔夫时代了,我的一个朋友从国外回来,这样比喻说:“自由就像一种上等酱料。”我自己也记得在柏林第一次见到超级市场时的美妙感觉:那里有上百种香肠和上百种奶酪,简直不可思议。改革之后,很多开放的新感觉和新思维等着我们,它们都还没有被好好书写,没有纳入历史,也都还没有一定的模式……但是我们很着急,要从一个时代跳到另一个时代,以为这样一来,巨大的世界就会向我们开放。那个时候,我们还只是对它怀着梦想,没有什么就想要什么,对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世界,我们的梦想很美好。我们一边梦想,一边过着苏联的日子,所有人全都要按照整齐划一的游戏规则行事。比如一个人走上讲台,满嘴瞎话,但是大家全都鼓掌,尽管都知道他在说谎,他自己也知道大家知道他在说谎,可是他继续振振有词,享受掌声。没有人怀疑,我们还将这样生活下去,但需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地。我妈妈喜欢听加里奇被禁的歌曲,我也喜欢听加里奇……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多么想去莫斯科参加维索茨基的葬礼,警察用电子设备把我们拍下来,我们就高喊:“请拯救我们的灵魂吧!/ 我们被窒息得说胡话了……”“没打中,飞偏了,没打中/打到我们的炮兵了……”那时候经常打架闹事!校长命令我们和家长们一起来到学校。是妈妈和我一起去的,她在那儿的表现好极了……(沉思片刻)我们在厨房里生活,国家也在厨房里生活……无论坐在谁的家里,我们只要喝着酒,听着歌,谈着诗,打开一个罐头切几片黑面包,感觉就特好。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仪式:橡皮艇、帐篷、野营、在篝火旁唱歌。我们有着共同的符号,彼此都能认得出。我们有自己的时尚,自己的根据地。现在,秘密的厨房团体早就没有了,我们曾经以为永恒的友谊也没有了。是的……我们曾经以为那是永恒的关系,以为友谊至高无上。正是这种激情黏合剂,把一切都聚在一起……

实际上我们当中谁都没有生活在苏联,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旅游圈、登山圈……课后我们都集中到某个兴趣小组,学校分给我们一个房间活动。有个文学小组,我记得伊戈尔还在那儿读过他的诗,他很善于模仿马雅可夫斯基,令人倾倒,当时他有一个绰号叫“大学生”。总有一些成年的诗人到我们这儿来,和我们坦诚地交流谈话。从他们的嘴里,我们知道了布拉格事件的真相,阿富汗战争的真相。……还有什么活动?一起学习弹吉他。对了,这是必须的。那些年,吉他在我们的生活必需品清单中排在第一位。我们当时都是跪下来,等待倾听最喜爱的诗人和吉他手吟唱。诗人朗诵时,听众挤满了体育场。政府要出动骑警维持秩序。语言就是行动。在集会上站起来说出真相,这就是行动,因为很危险。走到广场上去,充满激情,肾上腺素狂飙,好像这样就能走出苦闷。在语言中宣泄一切……今天这一切都已经不可思议,今天需要的是做而不是说。现在人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语言已经再没有任何力量。我们倒是想有信仰,但是做不到。所有人都鄙视一切,未来只是臭狗屎。过去我们可不是这样,啊,诗歌啊诗歌,语言啊语言……(笑)

我十年级就恋爱了。他住在莫斯科,我每次去看他只能待三天。早上在火车站,我们从他的朋友那儿拿到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坦姆回忆录的胶印本,当时人人读她读得入迷。第四天一早就要还书,还要赶上路过的那班火车。我们通宵不间断地读书,只有一次跑出去买牛奶面包,甚至都忘记了拥抱接吻,光顾着互相交换这些纸张了。在某种妄想中,在某种颤抖中,一切都在发生,因为你的手上有这本书,因为你在读它……熬夜把书看完后,我们在空荡荡的城市里奔跑,赶到火车站,这时城市公交都还没有发车呢。我清楚地记得城市的夜景,我们走在大街上,这本书就在我的书包里。我们揣着它,就好像揣着一件秘密武器……我们就是这样确信,语言能够撼动世界。

戈尔巴乔夫年代,是自由和购物券的年代,从面包、米面到短袜,一切都要凭票。排队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不过你是带着一本书在排队的,那是以前你不可能买到的书,而且你还知道晚上要去看电影,那电影以前是禁片,被搁置了十年。真让人陶醉!或者你的脑子里一整天都想着十点钟的那个《观点》节目,主持人亚历山大·留比莫夫和弗拉基斯拉夫·利斯切夫成了人民的英雄。我们了解了真相,不仅了解了加加林,还知道了贝利亚……实际上对于傻乎乎的我来说,只要有言论自由就足够了,因为就像我很快发现的那样,其实我就是个苏联女孩,我们吸收的苏联元素,比我们感觉到的更多。只要给我读多夫拉托夫,还有维克托·涅科索夫,再让我听听加里奇的演唱,对我就足够了。我并不梦想到巴黎蒙马特去,也不梦想去看高迪的神圣家族大教堂,只要让我们自由地读书和说话就行了。读书!我们的女儿奥尔加生病了,她只有四个月大,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症。我害怕得发疯,带着她到医院去,可是一分钟都不敢放下她,只有在我的怀里她才能安静下来,我就 这样一直站着。我抱着她在走廊里来回走啊走啊。如果她睡了半个小时,您想我该做什么呢?我不会睡觉,我很苦恼……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衣服腋下藏着一本《古拉格群岛》。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会翻开看两眼。就这样一只手臂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另一只手上是索尔仁尼琴。书籍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从天上落到了地下。幸福和欣喜的感觉突然夭折了,彻底崩溃了。我发现,这个新世界不是我的,不是为我而存在的。这个世界是另外一些人需要的。老爷的靴子踢到弱者的眼睛上,我们上升之后又狠狠地跌下去……可以说,这又是一场革命,但是这一场革命的目标是世俗的:人人都为了房子和车子。对于人类来说这是不是太庸俗了?满大街摇晃着穿紧身裤的人——应该说是狼!把所有的人踩在脚下。我的妈妈在一家针织厂做师傅,很快那家工厂就倒闭了,妈妈只好坐在家里缝制内裤。不论你走进哪一家,都可以看到妈妈的朋友们也都在缝制内裤。我们现在所住的房子,变成了工厂,人人都在缝制内裤和胸罩,还有泳装。其实还是大规模生产旧式的东西,然后找一些熟人,裁剪一些流行的进口货商标,缝到这些泳装上。然后女人们就一群群地集合起来,带着口袋去俄罗斯各地兜售,这被称为“内裤生产线”。那段时间,我已经在读研究生了。(愉快)我记得,一些事情很有戏剧性……在大学图书馆和系主任办公室里,有一桶一桶的腌黄瓜、西红柿、蘑菇和卷心菜,他们把卖蔬菜的钱拿来支付教师们的工资。有时,全系的办公室里会突然间堆满橙子,或一包包的男士衬衫……伟大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们尽可能地要活下来。我们还想起一个古老的方法——那是战争时期的吃法——到公园里的偏僻角落,到铁路边上的土坡上去种土豆,一连几个星期只吃土豆,或者一种酸白菜,不管你饿还是不饿。反正我一直到死都不想再看它们一眼了。我们还学会了用土豆皮做炸薯片:把土豆皮放到沸腾的葵花子油里,多放些盐。没有鲜牛奶,但是可以买到冻牛奶,把碎米粥掺在冻奶里煮。现在我还会吃这些吗?

最先崩溃的是我们的友谊……大家全都有事情要做,都要挣钱。以前觉得,钱对于我们来说算什么……金钱对我们完全没有控制力;可是现在,所有人都看重绿票子的价值,而不是苏联卢布,我们把卢布称为“印花纸”。我们这些读书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本来就是温室里长大的植物,没有任何能力应付我们终于盼来的这种新生活。我们期盼的是另一种东西,不是这个。我们读了一车浪漫书籍,生活却狠狠地踹了我们后脑勺一脚,朝另外的方向急速奔去。基尔科罗夫取代了维索茨基。流行歌曲大行其道!大众趋之若鹜……不久前朋友又在我家厨房聚会——现在聚会已经很少了,大家争论起来:要是维索茨基还活着,他会去为阿布拉莫维奇唱赞歌吗?意见分歧很大,但是多数人相信,当然会的。于是又出现另一个问题了:他会要价多少呢?

要是伊戈尔还活着呢?他在我的记忆中,依旧酷似马雅可夫斯基,英俊而孤独。(沉默)我和你讲了吗,我和伊戈尔是有些故事的……

“市场成了我们的大学”

许多年过去了,至今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们一直非常要好,可是他还是自己决定了一切,一个人……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你又能说什么呢?有什么办法?青春期时我也曾想过自杀,可是为什么?我也不明白。我爱妈妈、爸爸、哥哥……全家都非常好,可是有某种东西牵着我。感觉有某个地方,那边有某种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反正是有着什么……也许那边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更加明亮,比你现在生活的世界更加宏伟,那边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发生。在那个世界里,你能够参透某些秘密,那是其他方式不能够理解、用理性也不可能解开的秘密。就是这种冲动,让我也想去试一试……站到窗沿上去,从阳台跳下去……可是你其实并不想死,你想的只是跳到更高的地方,想飞起来,你觉得自己能够飞起来。你要像在梦境里一样行动,在晕眩中……当你进入自我的时候,就会想起某些光明,想起某些声音,还有使你感觉良好的情感状态,那里比在这里要好得多……

说说我们的小伙伴……我们还有一个廖什卡,不久前死于服药过量。瓦季姆在九十年代就消失了,他做过图书生意。开始好像只是个玩笑,一种随意的想法,可是自从有钱进来,敲诈勒索紧跟着就来了,一帮带枪的家伙找上门。他只好花钱买命,远远离开那些流氓,躲进森林里睡到树上去了。那些年人们不打架,直接就杀人。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没有踪迹……到现在警察也找不到他,也许已经埋在什么地方了吧。阿尔卡迪溜去了美国:“我宁可去睡到纽约的大桥下。”最后,昔日的同伴只剩下我和伊柳沙,伊柳沙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结了婚。在诗人和艺术家走红的时候,妻子还能容忍他的古怪,到了经纪人和会计师走俏时,妻子就离他而去了。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只要上街就立即发作,害怕得浑身发抖。所以他只能坐在家里边,当父母的大孩子。他仍在写诗,那是灵魂的呐喊。青春期的我们,听同一种录音带,读同一种苏联的小册子,骑同一种自行车……就是在那样的生活中,我们大家都十分简单:同样的时间穿同样的鞋子、同样的上衣、同样的裙子。我们被培养得就像斯巴达的年轻战士,只要祖国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整装上阵。

那时候有个什么军人节,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带到少先队英雄卡泽伊·马拉特纪念碑前:“看,孩子们,”老师对我们说,“这个少年英雄拉响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弹,炸死了很多法西斯。等你们长大以后,也应该这样做。”我们也要拉开自己身上的手榴弹?我记不住原话了……妈妈说,那天夜里我大哭起来:我要去牺牲,我应该一个人躺在什么地方,没有妈妈和爸爸……但是我一哭起来,就做不成英雄了,我病倒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有梦想了,就是加入少先队,到市中心的“永恒之火”前站岗。只有优秀学生才能被选到那里,他们会得到定制的军大衣、军帽,还发军用手套。能够到那里去,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巨大的骄傲。在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有人听西方音乐,追求牛仔裤了……那是二十世纪的象征,就像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一样。我的第一条牛仔裤是“蒙大拿”商标的,很有型!但是夜里我还是梦到自己带着手榴弹冲向敌人……

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搬到我们家来住,他是一个中校军官,有很多勋章和奖章。我总是缠着他:“为什么给你这个勋章啊?”“为了敖德萨保卫战。”“你立了什么战功啊?”“保卫了敖德萨。”他总是说得很简单,我为此对爷爷很不满。“爷爷,你应该记住你做过什么光荣高尚的事情啊。”“你要是想了解这个,不要找我。去图书馆找一本书读一读。”我的爷爷水平很高,我和他有一种化学反应般的互相吸引。他在4月去世了,本来他希望活到5月,活到胜利日的。

……十六岁那年,按照规定,我要到兵役委员那里报到。“你想参加什么部队?”我对兵役委员表示,我申请在中学毕业之后去阿富汗。兵役委员只说了两个字:“傻瓜。”可是我一直在准备:玩跳伞,学习自动步枪……我们是苏维埃国家最后一批少先队员,时刻准备着!

我们班有一个男生去了以色列。为此学校召开了全体同学会议,劝他留下:如果你的父母想离开,就让他们离开,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儿童院,你在那里可以一直学习,并留在苏联生活。在我们看来,他就是一个叛徒。他被开除了团籍。第二天全班同学都去集体农场收土豆,他也来了,我们把他赶下了汽车。校长警告全体学生说,谁和他通信,就不能从学校毕业。可是当他离开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开始和他友好通信……

改革开始后,连那些老师也对我们说,把我们以前教给你们的东西忘掉吧,去读读报纸,从报纸上学习。中学毕业的历史考试全都改了,不再死背苏共所有的代表大会。虽然在最后一次十月革命游行中,还是给我们分配了标语牌和领袖的照片,可是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次巴西狂欢节了。

……我还记得人们是怎样拿着装满苏联纸币的口袋跑进空荡荡的商店。那时候我在上大学,丘拜斯在鼓吹兑换券,他许诺说一张兑换券的价值将是两辆伏尔加轿车,结果后来只值两个戈比。疯狂的年代啊!我在地铁分发传单……所有人都梦想一种新生活,日思夜想,梦想货架上堆积如山的香肠,不过要按照苏联时期的价格,政治局委员们也得和普通人一起排队买。香肠是一个基准点,我们俄国人的最爱就是香肠……上帝已死!工厂属于工人!土地属于农民!河流属于海狸!山洞属于狗熊!街头的游行还有人民代表大会的直播收视率,成功地超越了墨西哥电视剧。我学了两门课程就离开了大学,父母觉得很遗憾。别人公开和他们说:你们是可怜的苏联分子,你们那种生活不到一口烟的工夫就消失了。从诺亚方舟开始,你们犯下了所有罪过,现在谁都不需要你们了。你们葬送了一辈子,结果是一场空。这些话令他们颓丧得一蹶不振,毁灭了他们的世界,他们再也不能重新振作了,无法加入急剧的变革。我弟弟下课后去洗车,在地铁里卖口香糖和其他小东西,挣的钱都比父亲多……父亲是一位学者,科学博士!苏联精英!而所有商店里只要出现香肠,大家就全都跑过去。看看价格!资本主义就是这样进入了我们的生活……

后来我当了搬运工。这才是幸福!从一辆装砂糖的货车卸完货,当场就给我们现金,还有一袋袋砂糖。九十年代一口袋砂糖什么价钱啊?货真价实!金钱!金钱!资本主义开始了……一天之内,你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也可能脑门吃一颗枪子。现在大家都在回忆……真是后怕:那时险些发生国内战争,我们已经站在悬崖边了,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点。我记得街上空空如也,路上没有人。人们不再订阅报纸。伏特加的价格大涨,男人们在院子里大骂戈尔巴乔夫还有他之后的叶利钦,拿起棍子准备打到圣地去!野蛮的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着所有的人。空气里弥漫着钱的味道,赚大钱的气息。出现了绝对的自由——既没有政党也没有政府,所有人都想做倒爷,而不能做倒爷的人就嫉妒那些能做到的。有人卖,有人买,有人掩护,有人给别人当后台……我赚到了第一桶金,就和朋友一起去餐馆,叫了马丁尼和钢琴牌伏特加,那时候这是大牌子!只想把酒杯高高举在手中,炫耀一番。我们还抽上了万宝路香烟。一切感觉就像雷马克的小说一样,长期生活在浮华中。新的商店,新的餐厅,用外国生活装饰自己……

我还卖过烤香肠,巨额票子像流水一般进来……

我往亚美尼亚贩伏特加时,一连几星期和几个哥们儿坐在一个闷罐子车厢里,握着斧头和钢钎。如果被人知道我们在运这个,要出人命的!回程运的是毛巾……我还卖儿童玩具……有一次我被抓住了,一整批货都赔了,罚掉了一车的汽水。我本来是要拿汽水去换一车葵花子,然后在榨油厂收油,卖掉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再去换厨具和熨斗……现在我做鲜花生意,我学会了“盐浸”玫瑰。在一个纸盒中铺上淬火的盐,不低于一厘米厚,然后把含苞的花放进去,上面再铺上盐,盖上顶盖,再放进一个不大的包装盒,扎紧。这样处理之后,过一个月,甚至一年后,再取出来用水洗,花都不会败。随时都欢迎来我这儿看看,这是我的名片……

“市场成了我们的大学”……大学的说法很吓人,如果说是生活的小学,那倒是准确的。人们刚来到这里,好像进了博物馆或者图书馆。男孩女孩们从旁边走过,都像僵尸一样,面露疯狂……比如一对情侣停留在卖中国造的脱毛器摊位前,姑娘向小伙子解释除毛是多么多么重要:“你喜欢这个,是吗?你愿意我像谁谁谁一样吧……”她说的那些演员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可能叫马琳娜·佛拉基,或者是卡特琳·杰尼夫。无数个这样的盒子罐子,人们把它们带回家作为圣物一样,东西用完后,小罐子也不扔掉,摆在书架或橱柜玻璃门内的显眼的位置上。人们把一批封面光滑闪亮的杂志作为经典作品阅读,极为虔诚地相信:在这个封套里面,在这个封皮的后面,就是美丽的生活。第一间麦当劳开张的时候,等着尝鲜的人排了几公里长,电视还报道了。成熟的知识分子们也搜集麦当劳的小盒子和餐巾纸,放在家中,还骄傲地向客人展示。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的妻子勤劳地打两份工,而他一直保持着清高:“我是诗人,我绝不会去卖钢锅。我讨厌做买卖!”曾几何时我和他还有别人一起到大街上,高喊“要民主!要民主!”但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心里都没有数。不过我们都不愿意去卖锅。可是现在呢?没有选择:要么你就养家糊口,要么你就继续端着苏联分子的理想,或者,或者……没有其他方案。你写诗,你弹吉他唱歌,人们会为你鼓掌,拍着你说:“唱得好,唱啊!”可是你仍然袋中空空。那些离开国家的人呢,他们在国外也卖锅,也送比萨,也在纸盒厂里糊纸盒,他们在外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其实是在说伊戈尔,在说我们失去的一代,我们是共产主义的孩子,却在过资本主义的生活。我讨厌吉他!我可以把它送给您。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

瓦西里·彼得罗维奇·Н,八十七岁,1922年加入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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