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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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维埃政权回来后,杀死我丈夫的那人又来找我了……他是骑着马来的:“他们已经注意你了。”“谁?”“还有谁?政府嘛。”“我已经无所谓了,死在哪里都一样,让他们把我赶到西伯利亚去吧。”“你是怎么做母亲的?你还有个孩子。”“你知道那是谁的孩子……”“让我来照顾你和这个孩子吧。”就这样,我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个杀害了我丈夫的凶手。我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哭泣)他对两个孩子都一样疼爱:我的儿子和他的女儿。我不会诬陷他,但我……我确实……我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满身血痕。他总在夜里打我,早上又跪着请求我宽恕。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就是对死者的嫉妒……每天早上,人们还都在睡觉,我就起身了。我必须在他醒来之前起来,避免他要抱我……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我还在厨房里,厨具被我擦得锃亮,我必须等他睡着之后再进去。我就这样和他过了十五年,后来他患了重病。他是在一个秋天死去的。(哭泣)我没有罪,我并没有希望他死,是他的时间到了……大限到了。他本来一直面对墙躺着,却突然转过身问我:“你爱过我吗?”我一言不发。他笑了,就像那个深夜他给我看枪的时候一样:“我爱了你整整一辈子。实在太爱你了,所以当知道我要死了的时候,我就想杀死你。我向雅什卡(我们的邻居,专门做兽皮生意)要了毒药。想到我死后你又会跟别的男人,就让我受不了。你太美了。”

他躺在棺材里,仿佛在笑……我不敢靠近他,但按照习俗必须亲吻他一下。

(合唱)“起来,强大的国家/起来,去殊死战斗/让高贵的愤怒像波浪一样沸腾/打一场人民战争/神圣的战争……”

——我们会怀着怨恨离去……

——我对孩子们说,在我死去时,只需要有音乐,不要让人们说话。

——战争结束后,德国战俘们拉车搬运石头,重建这座城市。他们太饿了,找我们要面包,但我却不能给他们一片面包。我总是想起那一刻……奇怪的是,这些事情会永远留在记忆里……

桌子上摆放着鲜花和一张齐梅良·吉纳托夫的大照片。我一直觉得,在这合唱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和我们在一起。

吉纳托夫妻子的话

我很少能想起什么……房子,家人……他从来不感兴趣,脑子里全都是要塞,要塞。他不能忘记战争……他教育孩子们说,列宁是个好人,带领我们建设共产主义。有一次他下班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让我们去参加伟大的建设吧,祖国在召唤。”那时候我们的孩子还很小。他说“让我们去”,就是让全家人去的意思。祖国在召唤……就这样,我和他一起去参加了贝阿大铁路建设工程,去建设共产主义……我们参加了建设!我们深信一切都在进步!我们坚定地信任苏维埃政权,发自内心地相信。现在我们都老了。什么公开性啦,改革啦……我们坐下来听收音机。原来苏联的共产主义已经没有了,共产主义哪儿去了?连苏联共产党都没有了……我们不明白最上层是什么人,盖达尔大包大揽,人民无家可归……有的人窃取了工厂或者集体农场,有的人在行骗,人们就这样活下去……而我家的那位,却还活在云端,一直不接地气。我们女儿在一家药店工作,有一次她带回来一些稀缺药品,想卖出去赚一些钱。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莫非是嗅到了味道?他就冲着女儿大骂:“你应该感到羞耻!无耻!”还把女儿赶出了家门。我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其他老兵都按照规定享受着待遇。“去找找他们吧,”我求他,“或许他们也会发给你一些东西的。”但他瞪着眼睛大吼:“我是为祖国去打仗的,不是为了特权。”他一整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声不响,叫他也不回应。他不再和我们说话了。他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不是为我们而痛苦,不是为自己的家庭,而是为所有人、为国家而痛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跟着他吃尽了苦头……我在这儿把您当成一个女人,而不是当成一位作家,和您诚实地说吧:我从来没理解过他……

他去挖了些土豆,穿上了体面些的衣服,就去了自己的要塞。他没有留给我们一张纸片。只给国家、给陌生的人们写了遗书。什么都没有写给我们……只言片语都没有留给家人……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

奥尔加·卡里莫娃,音乐家,四十九岁

玛丽亚·沃杰肖诺克,作家,五十七岁

奥尔加·卡里莫娃:一段爱情故事

不……不,这不可能……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想过,也许什么时候,我会对什么人讲述的,但不是现在,绝不是现在。我的一切都锁死了,砌在墙里,抹上了墙缝。就像是……压在了石棺下,都用石棺盖住了……里面已经不再燃烧,也许有些化学反应,也可能形成水晶。但我不敢触碰,我害怕……

初恋……可以这样称呼吗?我的第一个丈夫。这是个很美丽的故事。他追了我两年。我也很想嫁给他,是因为我必须全部地拥有他,哪儿也不放他去。整个人都必须是我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需要他整个人。我就是想每时每刻都不和他分开,时时刻刻都要看到他,不停地做那些亲密事儿。做爱,做爱,没完没了地做。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人生第一次,通常都是这样……就是简单的情欲,还能有什么事情?再来一次也是这样……后来也有了一些技巧,但还是肉体,肉体,肉体……肉体就是一切!我们就这样持续了半年。他本来并不是一定要这么迁就我的,他可以找另外的事情去做,可是我们稀里糊涂就这样结婚了,那年我二十二岁。我们是音乐学院的同学,我们干什么都在一起。后来事情就发生了……我身心中的某种本质也显露出来,可是我没有注意到那个因素……当你喜欢上一个男人的肉体,就会要求他全部都属于你……这是一段非常美丽的故事,它可以不停地发展下去,也可以半个小时就结束。结果就是……我离开了,是我自己要离开的。他恳求我留下来,但我就是决心要走。我突然厌倦他了,上帝啊,我怎么会厌倦他了呢!我那时已经怀孕了,已经有了肚子……我们只是做爱,后来就吵嘴,再后来我哭了。于是我就不能再忍受了。我就是不善于宽恕。

走出房子关上门,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愉悦,因为我现在离开了,我完全解脱了。我乘车回到了妈妈家,他也紧跟着来了。一整夜,他一直大惑不解:都已经怀孕了,怎么还总是那么多不满意啊,总是想要某种东西,你到底需要什么啊?反正我已经翻过去了这一页……我非常高兴曾经拥有他,也非常高兴不再拥有他了。我的生活,永远像一个小小的硬币储存罐。满了,就清空;又满了,再清空。

哈,我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安妮雅,我真是太高兴了。首先,我身上的水分都消失了。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在森林里走了很久,身上的水分都走光了。总之我完全不理解,现在真的要准备进医院吗?我等到了晚上。那是在严冬——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零下四十摄氏度的酷寒,树皮都冻得咔咔裂开了,可我坚持要去森林走走。医生看了看说:“你还有两天就要生产了。”我打电话回家:“妈妈,请给我送些巧克力来,我还要躺很久呢。”在医生早查房之前,护士匆匆跑进来:“听着,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我去叫医生。”可是我就这样,还坐在椅子上呢……他们对我说:“就这样吧,就这样。马上,马上好了。”我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反正是很快……很迅速……他们就给我看了一个小肉团:“你生了个女儿。”称了一下,四公斤。“听听,一声都没有哭,她心疼妈妈。”第二天他们又把女儿抱来了:黑黑的瞳孔,眼珠滴溜溜地转。我已经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我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喜欢自己新的样子。总而言之,我立刻就显得更好看了……安妮雅也马上占据了地位,我非常喜爱她,不过在我身边她是绝对不能和男人们有联系了,我从不提起她还有个爸爸的事情。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来的女儿。她学会了如何回答别人的问话,比如有人问她:“安涅奇卡,你怎么没有爸爸啊?”她就会答道:“我有外婆代替爸爸啊。”“那你怎么没有狗狗啊?”“我有小仓鼠代替狗狗啊。”我就和她两个人这样过日子……我一辈子都害怕的是,我会不会突然间不是自己了。甚至治疗牙齿时我也要请求牙医:“请别给我打针,不要给我打麻药。”我必须要感觉到我是我自己,不管是好是坏,都不能把我和自己的身心割断。我和安妮雅互相也是很相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突然见到了他,格列布……

如果他不是他,我是永远也不会再结婚的。我什么都有了:孩子、工作、自由。突然间,他出现了……真是荒诞,几乎是盲目的,他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让一个有着岁月重负的人进入了我的世界——他在斯大林的劳改营里度过了十二年……他被抓走的时候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父亲,一个共产党的重要人物,被枪毙了,母亲被放在水桶里,在严寒中活活冻死。他曾经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终年大雪覆盖的地方。在认识他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从少先队员到共青团员,生活美好!丰富多彩!我怎么能够下这个决心?

怎么能够?随着时间流逝,痛苦变成了知识,知识也是痛苦。从他离开人世起,至今又过了五年……我甚至很遗憾他没能认识现在这个我。现在我更加理解他了,我长到了他的年龄,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够独自生活,甚至完全不想活了。我不是害怕孤独,是别的原因:我活着就不能没有爱。我需要这样的痛苦,需要去怜悯什么人……没有的话,我会害怕。就像我很害怕一个人在海里,游得很远很远,往海底看,一片黑暗,我不知道下边有什么……

我们坐在阳台上。树叶沙沙作响,开始下雨了。

啊,海滩上那些的浪漫故事,其实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促。这种生活的小插曲,可以美丽地开始,也可以美丽地结束。这是我们可遇不可求的,当然也是十分令人期待的。所以我们都很喜欢出去旅行,想和什么人邂逅……就是这样。那一次,我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前一天在“儿童世界”买的蓝点连衣裙。大海啊……在天底下我最喜欢的就是游泳,总是游得很远很远。那天从早上起,我都在白色洋槐树下热身,一个男人走过来,外表非常普通,已经不年轻了。他看到我,显得很高兴。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他就对我说:“您愿意我晚上来为您读诗吗?”“也许吧,不过现在我要去游很远很远!”“我会等着您。”他真的等我了,等了好几个小时。他读诗并不好听,总是不断地扶眼镜,但是他很动人。我理解……我理解他的感受,他的动作、他的眼镜,都显出他有些激动。但是我完全不记得他读了什么。这有那么重要吗?

那天也是下雨,下大雨。我都记得,一切都忘不掉……因为感情。我们的感情,痛苦、爱情、温柔都是单独存在着;它们各自存在着,并不依赖于我们。为什么你突然选择了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人,虽然另一个人甚至更好一些?或者你成为了别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你对这些没有料到。但是这些独立存在的情感已经找上了你,向你发出了信号。“我已经在这儿等你了。”第二天早上他见到我就说。他说话的那种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一下子就相信了他,虽然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甚至恰恰相反。周遭的事物在发生变化……这还不是爱情,但这是一种感觉,就是我突然得到了很多很多。一个人听懂了另一个人,息息相通了。我每次都游得很远很远,返回来时总看见他在等我。他又说了:“我和你,一切都将会很好。”不知怎么,我又马上相信了这句话。我们晚上一起喝香槟:“这是很好的香槟,但是价格和普通香槟一样。”我喜欢他说这话的语式。他还会煎鸡蛋:“跟鸡蛋打交道时也很有趣,一次买几十个鸡蛋,两个两个煎,最后一定会剩下一个。”真是些让人喜欢的事情。

所有人看到我们,都会问:“这是你爷爷吗?这是你爸爸吗?”我穿着一条超短裙,其实我已经二十八了……后来他变得英俊了,当然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我觉得我知道其中的奥秘。这扇门只能被爱情打开,只有爱情能打开它……“我记住你了。”“你怎么会记住我?”“我希望和你一起去任何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什么都不需要,就是想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对你有一种柔情,就是想看到你,一直在你身边。”我和他度过了幸福的几个小时,绝对纯洁的几个小时。“或者,我们一起到某个岛上去,一起躺在沙滩上。”幸福的人们永远都像孩子一样。他们需要保护,他们脆弱得可笑,毫无防备。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但是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我还不知道。感情关系是因人而异的,要看你如何去做……“不幸,才是最好的老师。”我妈妈这样说过,但是我渴望幸福。夜里睡觉时我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紧张……我……我的紧张被他发现了:“你神经总是绷得太紧。”他发现了。我该怎么办?我在向何处坠落?那里有一个深渊。

他是个面包箱子……只要一看到面包,他本能地就想吃。无论有多少面包,都不能剩下。都是必须吃的。吃啊吃啊,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我起初还不理解……

他给我讲他在中学时的故事。在历史课上,他们打开课本,在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和布柳赫尔元帅的照片上都画上监狱的栅栏,这是校长下令做的。那时,同学们一边唱歌一边嘲笑他,好像游戏一样。下课之后同学们还打他,在他后背用粉笔写上“人民公敌的儿子”。

朝那边走一步,他们就会开枪;跑到森林里去,野兽就会把你撕碎。在劳改营木板房里,夜里可以杀掉自己人。就这么简单,抓住就砍死。什么话语也没有,什么都不说……这就是劳改营,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我应该会理解这些……

冲破列宁格勒大围困之后,他又遭遇了另一种人的围困。个个瘦骨嶙峋,简直没有了人样……有人因为私藏死去母亲或孩子的每天五十克粮食卡而被投入监狱,判刑六年。有那么两天,劳改营里寂静得可怕,连监狱看守们都一声不响……

有一段时间他在锅炉房干活,这是有人暗中救助已经精疲力竭的他。锅炉工以前是莫斯科大学的哲学教授,格列布帮他用独轮车运送木柴。他们还常常争论起来:一个能背诵普希金诗歌、听巴赫音乐的人,也能枪杀手无寸铁的人吗?

为什么就是他?偏偏就是他?俄罗斯女人都爱寻找这类不幸的男人。我的奶奶曾经爱上一个人,但是她的父母要她嫁给另一个。可是她实在不喜欢那个人,不愿意嫁给他!主啊!于是,她决定当教堂里的神父问她“你是不是自愿”的时候,说出否认的回答。不料神父当天喝高了,在仪式上忘了提问既定问题,却说了句:“你可不能伤害他,他在战争中被冻掉了双脚。”这样一来,她就只能嫁给那个人了。我奶奶就这样接受了我爷爷,过了一辈子,虽然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这对后来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个很重要的开篇……“你可不能伤害他,他在战争中被冻掉了双脚。”那么我妈妈是否幸福呢?说起妈妈……我爸爸是1945年从战场上回来的,浑身是伤,精疲力竭,还因为受伤而重病缠身。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者们!只有他们的妻子知道,和胜利者的日子到底是怎样过来的。自从爸爸回来之后,妈妈就经常以泪洗面。胜利者们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够进入正常的生活,习惯正常的生活。我记得爸爸说过,起初他们听到“我们烧水洗澡”和“我们去钓鱼”这些话时,都会发疯。我们的男人都是蒙难者,他们全都带着创伤,是在战场上、在监狱中或是在劳改营中受到的创伤。战争和监狱,这是俄语中两个重要的词汇。是俄语特有的!而俄罗斯女人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男人。她们一直在给男人医病。她们既把男人当作英雄照顾,又当作孩子爱护。她们拯救了男人。一直到今天,她们仍然在承担这个角色。

苏联倒了……现在我们成了帝国垮台的蒙难者、破产的受害者。甚至格列布在后古拉格时代也勇敢起来。他本来就很高傲:我活下来了!我经历过了!我全都见识过!而我在写书,亲吻俄罗斯女人……他固然是骄傲的。但是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有恐惧,只有恐惧……军队裁员了,工 厂停产了,工程师和医生出去摆摊卖货了。还有科学家,我周围有好几个这种人。他们从“火车头”上被扔了下来,坐在路边上,等待着什么。我的一位女友的丈夫是个飞行员,飞行中队长,被裁员待聘。她自己失去工作时,立刻转去学习别的职业:本来是工程师,现在成了理发师。她丈夫坐在家里喝闷酒,因为他这个阿富汗战场上的飞行员现在只能在家里给孩子们烧土豆……他怒气冲冲,怨气影响到所有人。他到兵役办公室去,要求去打仗,哪怕执行特殊任务也行,但是被人家拒绝了。想回战场的人挤满了兵役办公室。我们这里有数千名没有工作的退伍军人,他们只会摆弄冲锋枪和坦克。另一种生活对他们不合适。我们女人其实要比男人坚强得多。女人们背着格子编织袋满世界到处跑,从波兰到中国,又买又卖。她们身后拖着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还有自己的丈夫,甚至整个国家。真是很难向外人解释其中甘苦,不可能说清楚。我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他叫赛尔德罗,是个记者。他们两个人来看我时,我和他在厨房进行了一次辩论。我们用俄语辩论,一直争到第二天早上……赛尔德罗认为俄罗斯人民喜欢痛苦,这是俄罗斯精神的焦点。说是对于我们俄罗斯人来说,痛苦是“个人的斗争”,是“救赎之路”。而他们意大利人不是这样,他们不愿意吃苦,他们热爱生命,生命是为了欢乐而存在,不是为了苦难而存在。我们俄罗斯人没有这些。我们很少说到快乐,一说到幸福,就谈起世界大同,要把全球来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世界上有多少角落、窗户、门,就要有多少的钥匙去开启。而我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蒲宁笔下那些幽暗的林荫小径上了,而现在……这个意大利人和我女儿从超市走出来,是他拎着购物袋。晚上她可以弹钢琴,而由他来准备晚餐。我们这里则是另外一种样子。男人拿起购物袋,女人就赶紧上去抢下来:“我自己来,这不需要你。”男人进厨房,女人又赶紧说:“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快坐回办公桌前吧。”俄罗斯女人之光,总是男人之光的反射物。

一年过去了,可能更久了……格列布应该和我来家里看看了,对,和家里所有人见面。我事先提醒他,我妈妈是个好人,但是我女儿不一定令人满意,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她能不能有好的表现,我可不敢保证。唉,我的安妮雅,整天都会把一切拉到耳边去听:玩具、石头、汤匙……别的孩子都用嘴巴说,她却用耳朵听,好像那些东西能说话一样!我很早就开始教她音乐,但她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只要我一放唱片,她就转身离开。她不喜欢普通的音乐,只喜欢那些能够在她自己心中奏起的声音。就在这时,格列布来了,他一副愁苦相,剪得挺失败的短发尤其使他显得不很好看。他带来了几张唱片,开始唠叨他是怎样买到的。没有想到,安妮雅竟然听进去了……她不是听语言,而是听语调。她立即抓起了唱片:“多么美丽的唱片啊。”就是这样……又经过一段时间,她忽然把我逼到了死胡同:“我怎么就不能叫他爸爸呢?”他并没有努力去讨她的欢心,但他很有兴趣和她在一起玩。他们马上就喜欢上了对方,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了,他们之间的爱都超过了我。后来我就让自己确信,我是另外一种角色……(沉默)听听他这样问她:“安,你结巴吗?”“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结巴得厉害。”他们的对话一点儿都不闷,都可以跟在她后面记录了。这句话很有意义:“我怎么就不能叫他爸爸呢?”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公园里,格列布离开去抽了颗烟,回来后问我们俩:“姑娘们,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啊?”我对安妮雅使了个眼色:无论怎样都要全力装傻。可是她却对我说:“你就直说了吧。”

还说什么啊?还有什么能保留的吗?我只好向他承认:她害怕忽然会控制不住叫你一声爸爸。他说:“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可是如果很想叫,就叫吧。”我的安妮雅却很严肃地说:“你必须明白,我还有一个爸爸,但是我不喜欢他。妈妈也不爱他。”我和她永远都是这样子,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是爸爸了。她一边跑着一边喊:“爸爸!爸爸!”第二天她到了幼儿园就向所有人宣布:“爸爸教我读书了。”“谁是你爸爸啊?”“他叫格列布。”刚刚过去一天,她的小朋友就从家里带回了新闻:“安妮卡你说谎,你没有爸爸。你这个爸爸不是亲爸爸。”“不对,另一个不是亲爸爸,这个是亲爸爸。”和安妮雅争论是没有用的,他就是她的“爸爸”,那我是什么呢?我还不是妻子,不是……

后来,我争取到一个假期,就又去索契玩了。他追着车厢跑,不断地挥手。可是我的艳遇在火车上就开始了。有两个从哈里科夫来的年轻工程师也是去索契,和我同行。我的天!我还是那么年轻!大海,阳光。我们一起游泳,亲吻,跳舞。我轻松而简单,因为世界就是简单的,恰——恰——恰,哥萨克舞蹈一跳起来,就够了,我又陶醉在自己的诗情画意中。他们都爱上了我,他们轮流抱着我,两个小时,一直抱着我登上山……年轻的肌肉,年轻的欢笑。篝火一直燃烧到早上……我做了个梦,房顶打开了,天空很蓝很蓝,我看到了格列布……我和他一起走到什么地方。我们沿着海岸边走,那里没有被海浪磨光滑的鹅卵石,只有像钉子一样尖利的石头。我穿着鞋子,但是他赤着脚。他还解释给我说:“打赤脚,声音好听。”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很痛苦。由于痛苦他开始腾空而起,在地面上空滑翔,我看到他飞了起来。只是他的双手蜷起来了,就和死人一样……(停顿)上帝!我真是疯了,不应该对任何人说的……我最常有的感觉,就是我这一生很幸福,很幸福!我来到墓地去看他……我记得我是怎样去的。我觉得他现在也就在这里。幸福感是如此强烈,我都想为了幸福而大哭。人们都说,死人是不可能来找我们的。不要信他们的话。

假期结束了,我回家了。一个工程师一直把我送到莫斯科。我发誓要把一切都告诉格列布……我走进他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他的日记本,写得很乱,房间的壁纸上也写满了字,甚至他读过的报纸上也是,有大写、小写、印刷体、手写体,但是全部都只是三个字母:К、Э、В……我问他:“这几个字母都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解释了这三个字母的意思:Кажется(看来),Это(这就是),Все(全部)。他是在向我发问:看来我们该结束了吧?是的,就算我们分手,也应该向安妮雅解释一下吧。我们一起去找安妮雅,而她之前离开家时就已经想到了!不过她还没有走远,正坐在汽车上大哭呢。他已经习惯了她经常失去理智,还说这就是天才。这种情景在我们家常常上演:安妮雅大哭,格列布安慰她,而我就夹在他们中间……此刻,他又以这种表情看着我,看着我,而我呢……事情全过程只有一分钟,甚至一秒钟……我明白了:他是个极度孤独的人。极度孤独!于是我决定嫁给他,我应该这样做……(哭起来)这是多么幸福啊,我们没有相互错过。我没有从旁而过。多么幸福!是他给了我一次完整的生命!(哭)意义在于我又想结婚了。但他却害怕了,因为他已经结过两次婚。女人们背叛过他,因为她们厌倦了,不能怪罪她们……爱情,这是一种沉重的劳作。对我来说,这首先是个工作。没有婚礼,没有白色婚纱,仪式办得很低调。其实我从小就幻想婚礼和婚纱,幻想着我从桥上往水里扔下一束白玫瑰。这些曾经是我的梦想。

他很不喜欢人们盘问他的经历……有些一贯的逞强,也让人觉得有些可笑。而隐藏在这种严肃后面的,是劳改营犯人们特有的东西,另外一种观念。比如他从来不说“自由”,永远都说“小自由”。“我现在有了些小自由。”在很难得的时刻,他会讲得津津有味,非常激动,使我也感受到他那时的快乐:比如搞到一片橡胶轮胎,把它绑到毡靴上,可以把鞋子垫高一截,他得到这一片橡胶是多么兴奋开心;还有一次别人带来了半口袋土豆,他们趁着工作中有些“小自由”的工夫,又弄到一大块肉,夜里他们就在锅炉房熬肉汤。他说:“你不知道啊,简直是美味无比!好极啦!”平反之后,他收到了父亲的赔偿金。他们对他说:“我们还欠你们房子,欠你们家具……”算下来是很大一笔钱。他先买了一套新西服、 新衬衫、新皮鞋,又买了一部照相机,进入莫斯科一家高级的“民族餐厅”,叫了所有最贵的菜,喝白兰地,还点了各种名贵的点心,外加咖啡。酒足饭饱后,又请人为他在这个最幸福的时刻拍了一张照片。他回忆道:“我回到了我住过的公寓,但我突然想到:我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幸福,穿着这身西装,挎着这个照相机,可为什么没有幸福感呢?那几片橡胶轮胎、锅炉房里的肉汤深深留在记忆中,那才叫幸福感啊。”于是我们又企图弄明白,……幸福到底在哪里?他应该不会以劳改营的经历交换任何东西,这是他的秘密宝库,是他的财富。从十六岁到近三十岁,他都是在劳改营里度过的,请想一想吧……我曾经问过他:“如果你不被关进去呢?”他开玩笑说:“那我可能就是个开着最时髦的红色跑车四处飙车的傻瓜。”只有在最后时刻,在临终前,他躺在医院里才头一次和我严肃交谈:“这就像是在戏院里。你从大厅看美丽的童话——装饰好的舞台,闪亮的演员,神秘的灯光,可是当你回到后台,帷幕的后面马上就是另一片景象:破碎的木片,乱堆的抹布,没有画完及废弃的布景板,还有伏特加瓶子、剩饭剩菜……童话没有了。只有昏暗和肮脏……他们只是把我带到了帷幕后面而已,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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