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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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把她的结婚戒指摘下来,包在手帕里,告诉我要到哪儿去。我就在夜里偷偷钻出铁丝网……我跑到约定的地点,有个女人等着我,我给了她戒指,她倒给我一些面粉。但是到了早上,我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面粉,我带回来的只是一些白灰,白石灰。妈妈的戒指就这样没有了。我们家里再没有其他贵重的物品了,我们饿得全身浮肿。在隔离区外面,有农民拿着口袋白天黑夜地守候。他们在等着下一次大屠杀。当犹太人被拉去枪毙的时候,他们就会冲进没人的屋子里掠夺。警察会搜刮一些贵重的物品,农民就往口袋里装进其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他们对我们说:“反正你们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有一次,隔离区里很安静,就像是大屠杀之前,连一声枪响都听不到。这一天没有开枪,出现了汽车。开进来很多汽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些穿着漂亮衣服和鞋子的孩子,穿着白围裙的妇女,还有提着贵重的手提箱的男人。相当别致的手提箱!所有人都讲德语。警卫和看守们都有些茫然,特别是警察们,他们既不敢吼叫,又不敢拿警棍去打人,也没有松开那些咆哮的恶狗。真是戏剧化的时刻……就像在看演戏……当天我们就知道了,这些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他们被称为“汉堡犹太人”,因为他们大多来自汉堡。他们守纪律、很听话、不狡诈,也不欺骗看守,不隐藏任何秘密……他们默默地认命……不过,他们对我们是居高临下的。我们很贫穷,破衣烂衫,我们是另一种……不讲德语的犹太人。

他们全都被枪杀了,数万名“汉堡犹太人”都被处决了……

那一天,大雾笼罩了一切……为什么我们都被赶出家?他们要做什么?我记得在森林旁边有一大块野地,他们选出强壮的男人,命令他们挖两个大坑。深深的大坑。我们就在旁边站着,等着。他们先把小孩子扔到一个坑里,然后就开始埋土。父母们既不哭喊,也不乞求。一片寂静。为什么?你求求看。一头狼扑向人,人是不可能向狼求情的,不会恳求狼放他一条生路。或者一头野猪袭击你,也是一样……德国人一边往坑里看一边笑,还往里边扔糖果。警察都喝得烂醉如泥,口袋里装满了手表。他们埋掉了孩子们……又命令所有人跳到另一个坑里。妈妈、爸爸、我,还有妹妹都站在一起,就快轮到我们了……这时,一个发号施令的德国人好像发现妈妈是俄国人,就对她挥挥手说:“你过来。”爸爸对妈妈大喊:“快走!”但妈妈死死拉着爸爸和我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大家都推她,求她赶快走,但是妈妈第一个跳到了坑里……

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我恢复知觉,是因为觉得有人在用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击我的腿。我疼得叫了起来,又听到有人小声说:“这儿有一个活的。”几个男人用铲子在挖坑,从死人身上脱下靴子、鞋子,还有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他们帮助我爬了上来,我坐坑边上等啊,等啊,下雨了。地上暖暖的。他们给我切了一片面包:“快跑吧,小犹太佬,可能你会得救的。”整个村子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房子全都没有人。我想吃东西,可是没有人可以讨。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啊走。在村路上,这里扔着一只橡胶靴子,那里一只皮鞋、一条围巾……在教堂后面,我看到几个烧焦的人,黑色的尸体散发着汽油味和烤人肉味。我掉头就逃进了森林,靠吃蘑菇和野果子充饥。有一次,我碰到一个老爷爷,他正在砍柴。老爷爷给了我两个鸡蛋。“回村里去吧,”他警告我,“不要进树林。这里的男人会把你捆起来送到警备队去。不久前有两个犹太人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有一天我睡着了,又被头顶上的枪声惊醒了。我跳起来:“德国人来了?”马匹上坐着几个年轻的家伙。是游击队员!他们一边笑,一边争论:“你说这犹太小子对我们有啥用呀?”“让上级去决定吧。”他们把我带回了游击队,单独关在一个地洞里,还加了哨兵看守。我被带去盘问:“你是怎么跑到我们游击队地盘的?谁派你来的?”“谁都没有派我来,我是从杀人坑里爬出来的。”“那就是说你可能是间谍?”他们啪啪打了我两个耳光,又把我踢回到地洞里。到了晚上,地洞里又推进来两个年轻男人,也是犹太人,他们穿着上等皮夹克。我从他们嘴里得知,犹太人不带武器来,是不会被游击队接收的。如果没有武器,那就要带金子,或含有黄金的物品。他们就带来了金表和烟盒,还给我看了看。他们要求见游击队长。他们很快就被带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们。我后来在游击队长那里看到了那个金烟盒,还有皮夹克……我爸爸的一个熟人雅沙叔叔救了我。他是个鞋匠,在游击队里,鞋匠就像医生一样受重视。我就开始帮他干活……

雅沙叔叔的第一个忠告是:“把你的姓氏改了。”我原来姓弗里德曼……于是我就成了罗梅克。第二个忠告是:“别乱说话,否则你背后就会挨枪子儿。没有人会为犹太人说话。”事情就是这样……战争是个沼泽地,进去容易出来难。犹太人还有一个谚语是:强风吹起时,垃圾飞得最高。纳粹的宣传感染了所有人,游击队里也有反犹情绪。游击队里一共有十一个犹太人,后来变成了五个。别人故意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是什么战士?你们就像羔羊,是要送去宰杀的……”还总说“犹太人是懦夫。”我听了这些话沉默不语。我有一个战友,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大卫·格林堡,忍不住回敬了他们,跟他们争了起来。他们就从背后打死了他。我知道是谁开的枪。今天那人还是个英雄,走哪儿都戴着勋章,得意扬扬。还有两个犹太人好像是因为站岗时睡觉被打死了,有一个是因为他有一只崭新的手枪,遭到别人嫉妒……逃跑?可是能跑到哪儿去呢?回到犹太隔离区?我想保卫祖国,为亲人报仇……可是祖国怎么对我们?游击队指挥员们收到来自莫斯科的秘密指令:不能相信犹太人,不接受犹太人加入游击队,消灭犹太人。我们被当成叛徒。现在多亏了改革,我们才知道了这些。

人固然很可怜,可是马又是怎样死去呢?马不像其他动物,狗啊,猫啊,猪啊,牛啊,它们都可以跑掉,但是马匹是无处躲无处藏的,必须站在那里,等着被打死。叫人难过的悲惨情景……在电影中,骑兵总是在头上挥舞着马刀高声呐喊,其实都是胡说!都是幻想!我们游击队曾经有过骑兵队,但很快就解散了。因为马匹不能在雪堆中走,它们跑起来,反倒会陷进雪堆。德国人有摩托车,两轮的、三轮的都有,冬天他们就用滑雪板。他们飞快地行进,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射击我们的马和骑手。骑手很怜惜那些骏马,显然因为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农村小伙子……

有一次上级下令烧掉一个伪警察的房子,连他的家人一起烧掉。那是一个大家庭:有妻子,三个孩子,爷爷和奶奶。晚上我们包围了他们,用钉子把大门钉死,浇上煤油,点火焚烧。他们在里面大声哭叫着,声嘶力竭。有个男孩从窗户钻出来。一个游击队员想向他开枪,被另 一个制止了。他们把那孩子扔回了火中。我当时只有十四岁,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我只能记住这一切。现在我要说出来……我不喜欢英雄这个词,在战争中没有英雄,如果一个人手握武器,他就已经不是好人了。他就没有什么好事。

我还记得被围困的经历。德国人决定清理自己的后方,派出党卫军对付游击队。他们在降落伞上挂照明弹,没日没夜地轰炸。轰炸之后就用迫击炮乱射。游击队只好分散成小组撤退,各自带着伤员,可是不许他们说话,给马也戴上专门的口罩。其他东西全部扔掉,家畜也不要了,可是它们还跟着人们走,牛啦,羊啦……所以不得不开枪杀了它们。德国人越走越近,近得都可以听到他们说话声:“哦,大妈,大妈……”他们抽烟的味儿都能闻到,我们每个人都保留了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反正什么时候死都不算晚。到了夜里,我们掩护分队里只剩下三个人……我们剖开一匹死马的肚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掏空,然后自己钻进去。就这样在里边待了两天两夜,听着德国人走来走去,到处开枪,最终完全寂静下来。我们爬出去的时候,满身血污,全是马的内脏和屎尿……人已经神志不清了。那个夜里,月亮明晃晃地照着。

我告诉您吧,就连鸟儿也帮助我们呢。喜鹊只要听到陌生人来,就一定会尖叫,给我们发信号。它们和我们相处习惯了,不习惯德国人的气味:香水味、香皂味、香烟味,军官的呢料大衣、擦得很亮的皮靴……我们就只有自制烟叶、破围巾、牛皮边角料拼凑的鞋子、皮带绑腿。德国兵穿的都是羊毛内衣,我们连死人的内裤都要剥下来穿!连狗也要扑上去咬德国人的脸和手。动物也都被拖入了战争……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都没有忘记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很小的孩子。她把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员藏进了地窖。有人告发了她,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她全家都被吊死了。先吊死孩子们……她尖叫起来!那不是人类的尖叫声,是母兽的叫声。一个人是否值得做出这样的牺牲?我不知道。(沉默)今天写战争的人们,都是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所以我不看战争题材的书,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我确实不读……

明斯克解放了……对我来说,战争结束了。其实因为年龄问题,我一直都没有算正式参过军。战争结束时我只有十五岁。住哪里去呢?我们的公寓已经住进了陌生人。他们赶我走:“犹太崽子快滚……”他们什么都不想还:不管是住房还是别的东西。他们都习惯于以为犹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参差不齐的合唱)“火苗在小炉灶里跳跃/树脂在滴答掉落,就像是眼泪一般/手风琴在地下掩体为我伴奏/歌唱你的微笑和眼睛……”

——战争结束后,人们已经完全变了。我回家时,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人。

——斯大林不喜欢我们这一代,他讨厌我们,因为我们体验过自由。战争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自由!我们到过欧洲,见过那里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我上班时经过斯大林纪念碑,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会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走吧!回牛栏去吧!”他们对我们说,我们就去了。

——去你妈的民主派!毁了我们的一切,我们在狗屎里打滚……

——一切都被遗忘了,忘记了爱,只记住了战争……

——我在游击队里待了两年,藏在树林里。战争过去七八年了,我还是不愿意看男人。看够了!我是如此冷漠。我和妹妹一起去疗养院,男人们都追逐她,她喜欢跳舞,我却只想休息。我结婚很晚,丈夫比我小五岁,他倒是像个小女孩。

——我上了前线,因为我相信《真理报》上说的一切。我开枪射击,狂热地想上阵杀敌。杀敌!杀敌!早前我想忘记这一切,却又不能,现在不知不觉就记不得了。我只记住了一件事,就是死于战场上的人气味是不同的,被杀死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在死人并不多的时候,比如只有一个人躺在那儿的时候,你还会想:他是谁?老家是哪儿?有什么人在等他吗?

——在华沙……一个波兰老太太给我带来了她丈夫的衣服:“快脱掉身上那些东西吧。我给你洗洗。你们怎么这么脏,这么瘦?你们是怎么胜利的?”我们是怎么胜利的?!

——你得了吧,不需要抒情诗……

——我们胜利过,这是真的。但是我们伟大的胜利并没有使我们的国家变得伟大。

——我至死都是共产党员……改革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消灭苏联的一次战役。

——记忆中还剩下什么?最可气的是德国人鄙视我们,看不起我们的生活方式,希特勒把斯拉夫人叫作“兔子”。

——德国兵进入我们村时,还是春天。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建花坛,还要修一个厕所。老人们至今还记得德国人怎样种花……

——在德国,我们走进一间房子,壁橱里面有很多精美的外套和内衣,还有女人的首饰细软、成堆的餐具。战前我们都被告知,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制度下。但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悄悄试试德国打火机或自行车。按照苏联法律第五十八条,一不小心就会被控“反苏宣传”罪。在非常短的一段时间里,当局允许我们往家里寄包裹:将军可以寄十五公斤,军官可以寄十公斤,士兵可以寄五公斤,邮局都挤爆了。妈妈写信来:“不要再寄包裹了。你那些包裹会毁了我们的。”我给他们寄的是打火机、手表、一块丝绸,还有很多巧克力,他们还以为巧克力是肥皂……

——从十岁到八十岁的德国女人,一个都没放过!1946年在那个地方出生的人,全都是“俄罗斯人民”。

——战争会勾销一切,已经勾销了一切……

——这就叫胜利!胜利了!整个战争期间,人们都在幻想战后将会过上美好的生活。一连庆祝了两三天,可是之后就要开始找吃找穿了,人还是要生活的。但什么都没有。人人都穿着德国旧军装,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发下来的口粮只有小土豆,领粮食的队伍有几公里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戾之气,人们动不动就会杀人。

——我记得,有天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声音……那是大批残废军人坐在自制的平板车上成群结队地四处游荡,把桥上的鹅卵石路面轧得震天价响。他们都住在地下室或半地下室里。他们喝醉后就躺在排水沟边,到处乞讨,用军功章换伏特加。他们请求排队领食品的人:“给我买一个面包吧。”排队的都是一些身心疲惫的女人:“你还活着呢,我的那位都已经躺在坟墓里了。”说着就把他们轰走。当生活有所改善了,人们就开始鄙视残废军人。没有人愿意回忆战争。大家开始忙碌于日常生活,而不是战争。后来有一天,这些聚众的残废军人都被押送到城外去了。警察抓住他们,像扔猪崽一样扔到汽车上。他们就大声骂娘,像猪崽一样尖叫……

——我们市里有一座荣军院,里面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有军功章。上面允许他们住到居民家里去,这是政府的决定。周围的女人们早就渴望男人的爱抚了,纷纷赶去接他们:有的推着独轮车,还有的推着童车。女人们都希望家里有些男人的气味,希望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面挂着男人衣衫,所以她们很快就把男人都抢回家去了。但是这些人不是玩具,这也不是在拍电影。你试试和这种男人相爱一下吧。他们很凶恶,容易受伤害,他们知道女人会背叛他们。

——这就是胜利的日子……

一个女人的故事

我来讲讲我的爱情……德国人是坐着好大的汽车来到我们村的,我们只看到高高的头盔在闪闪发光。他们都很年轻和善,和姑娘们打情骂俏。最初他们什么都要付钱,比如买母鸡、买鸡蛋。我说的这些都没有人相信。但绝对真实!他们全都付德国马克……战争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当时正在恋爱呢!一天到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什么时候能看到他?他经常来看我,坐在长凳上,笑盈盈地默默看着我。“你笑什么啊?”“我喜欢这样……”战争爆发之前,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他的父亲死于肺结核,作为富农的祖父被没收土地和财产,全家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很小,妈妈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女孩”,并且教给他,如果有人来抓他们,就往火车站跑,搭上火车离开。伊万是他的名字,他叫我“我的小柳芭”,就是这样……没有福星高照,没有幸运降临。德国人浩浩荡荡地来了,他的爷爷不久也回来了,当然,是带着满腔仇恨回来的。爷爷只身一人返回家乡,他把全家人都埋葬在异地了。他讲述了如何被押送着蹚过西伯利亚的河流,如何被抛在黑暗的原始森林中。二三十人只发给一把钢锯和一把斧头。他们吃树叶,啃树皮……爷爷痛恨共产党!痛恨列宁和斯大林!回乡后第一天,他就开始复仇。他指给德国人看:这个人是共产党,还有那个,这些男人就被抓走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战争……

我们在河边一起洗刷马匹。阳光明媚!我们一起晒干草,我特别喜欢干草的香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果没有爱情,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直到有了爱,生活不再平淡无奇。我做过一个预言性的梦……我们家附近有一条小河,我梦见我淹没在小河中,河底的潜流把我吸了下去,我沉到了水底。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人把我托了起来,推到河面上,但我又不知为何没有穿衣服。我就这样游到岸边。事情发生在夜里,我上岸时已经是上午了。岸边站着很多人,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而我是光着身子从水里出来的,赤身裸体……

村里有个人家里有个留声机。年轻人常常聚在他家唱歌跳舞,猜测谁和谁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按照圣经诗篇猜,燃烧树脂,数菜豆……姑娘要独自举着燃烧的树脂进入森林,寻找一棵老松树,小树是不行的,小树的年轮不够,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这都是真的……我到现在还很相信这个方法,一分为二地数菜豆,从奇数偶数中算命也是有用的。那年我十八岁,再回到那个话题。当然,书里都不会写,在德国人的占领下,我们的生活确实是比苏联好。德国人开放了教堂,解散了集体农庄,分配了土地——每人两公顷,两家共用一辆马车,还建立了稳固的税收:秋天我们上缴玉米、豌豆、土豆,每户还要上缴一头公猪。上缴之后,其余都归自己。人人都很满意。在苏联政权时期我们很苦。生产队长在一个笔记本上画杠杠计算劳动日,秋天按照劳动日分配,啥都得不到!现在我们既有肉又有油,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人们更高兴的是有了自由。就这样开始了德国式的管理……不把马喂好,就要挨一顿马鞭子暴打,不把院子周围扫干净,也会受罚……我记得当地人的对话:我们已经习惯了共产党,我们将要习惯德国人。我们学会了德国的生活方式。那时就是这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但是每到夜里,大家都害怕“森林人”不请自来的造访。有一次就来过我们家:一个人拿着斧头,另一个人拿着干草叉:“大妈,请给些黄油吧,再给些酒。不要出声。”我讲给你听的,都是真事,不是他们在书里写的那种。起初我们确实不喜欢游击队……

我们定下了婚礼日期,在收获节之后。结束了田里的劳作后,女人会把最后一捆庄稼用鲜花缠绕起来……(沉默)记忆力会减退,但灵魂会记住一切……那天午后开始下雨,每个人都跑着去避雨。妈妈回到家,长叹一声:“上帝啊!我的天啊!你的伊万加入了警察部队。你要成为警察的妻子了。”“我不愿意啊!”我和妈妈两人一起痛哭起来。晚上,伊万到我家来了,坐在那儿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伊万,我亲爱的,你怎么不为我们想想啊?”“小柳芭,我的小柳芭……”这都是他爷爷强迫他的。这个老鬼头!他威胁伊万说:“你要是不当警察,他们就把你送到德国去。你就看不到你的小柳芭了!忘了她算了!”他爷爷一直梦想让他娶个德国女人做媳妇……德国人反复放映介绍德国的电影,展示那边的生活有多好。许多女孩和男孩都相信了,离开家乡去了德国。临行前还组织了庆祝活动,有铜管乐队奏乐。给他们穿上皮鞋,送上火车……(她从包里取出药片)我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治疗已经没用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沉默)我希望我的爱能留下来。我终将不在人世,但愿人们会读到我的故事。

虽然周围就是战争,但我们很幸福。婚后过了一年夫妻恩爱的时光,然后我怀孕了。我们家离火车站很近,经常有德国军列开往前线,德国士兵都是年轻人,开朗快乐,经常高歌。他们看到我就喊:“姑娘!我的小姑娘!”冲我们笑。渐渐地,经过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上年纪的越来越多。德国兵们曾经很快乐,但是越来越沮丧,后来就没有快乐了,因为苏联军队开始接连取胜。我问丈夫:“伊万,我们会怎样?”他回答 说:“我手上没有沾过血,也从来没有打死过一个人。”(沉默)我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也许,在最后时刻,在临死之前,我会说一件事:爱情,它是毒药……

距离我们家隔着两幢房子住着一个小伙子,也很喜欢我,以前总会邀请我去跳舞,而且只和我共舞。“我陪你回家吧。”“我有伴儿了。”他也是个帅哥……他进了森林,参加了游击队。有人说,看见他戴着一顶有红色丝带的库班帽。一天夜里,有人敲门。“谁?”“游击队。”这个小伙子和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进来。我这位追求者这样开口道:“你过得怎么样啊,警察太太?我早就想拜访你了。你老公哪儿去了?”“我怎么知道?他今天没回来,大概留在警备队了。”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墙上:“你这个德国人的玩物、床垫子……你选择了德国人的走狗、富农狗崽子,和他狼狈为奸。”他好像在从口袋里掏手枪。我妈妈跪倒在他们面前:“打死我吧,小伙子,开枪打我吧!我和你们的妈妈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就让她们以后去哭吧。”妈妈的话不知怎么就对他们起了作用。他们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就走了。(沉默)爱情,是很苦很苦的……

前线离我们村越来越接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连续不断的枪声。有天夜里,客人又来了。“谁啊?”“游击队。”我那位追求者又进来了,旁边还有一位……这个追求者给我看他的手枪:“我就是用这支枪杀了你的丈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现在你没有丈夫了。”我真想杀了他……我……我扑上去抓他的眼睛……(沉默)第二天早晨,别人把我的伊万送回家来了。他躺在雪橇上,盖着军大衣,闭着眼睛,孩子一样单纯的面孔。他没有杀过任何人……我相信他!到现在我也相信!我在地上打滚,号叫。妈妈怕我精神失常,宝宝死在肚子里或生出来异常,跑去找女巫斯塔萨。“我知道你的烦恼,”斯塔萨对妈妈说,“但我无能为力。让您女儿去祈求上帝吧。”她还教我们怎样祈求:在给伊万送葬时,我不能和所有人一样走在棺木的后面,而应该走在棺木的前面,就这样穿过全村,一直走到墓地……那时候战争已经快结束了,许多男人都跑到树林里参加了游击队。每一栋房子里都有人死去。(哭)我就按照女巫说的那样……走在一个警察的灵柩前面,一直走在前面,妈妈走在后面。全村人都从小木屋中出来,站在篱笆门外,但没有人说一句恶言,大家都是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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