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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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该死!哪个英国人不想呢!法国是我们的。我们得夺回自己的东西。”他脸上有块肌肉在抽动;他焦躁地踱着步子,接着转了个身,揉着脸颊,抽搐停止了,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说,“听着,你说得没错。”

他顿了顿。“我们赢不了,”公爵说,“但我们得打仗,得装着我们能赢一样。不计代价。不计浪费——管它是钱、人还是马和船。你瞧,沃尔西错就错在这里。总是坐在谈判桌上。一个屠夫的儿子怎么能理解——”

“荣誉的问题?”

“你是屠夫的儿子吗?”

“我是铁匠的儿子。”

“真的吗?钉蹄铁?”

他耸了耸肩。“如果需要我干的话,大人。可我想不出——”

“想不出?你能想出什么?战场,营地,大战前夕——你能想出这些吗?”

“我自己以前当过兵。”

“是吗?我敢肯定不是在英国军队里。你瞧,说对了吧。”公爵毫无敌意地咧嘴笑了。“我早就知道你这人不寻常。我早就知道我不喜欢你,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当时是在哪儿?”

“加里格利亚诺。”

“在哪一边?”

“法国人那边。”

公爵吹了声口哨。“站错了队呀,伙计。”

“我也发现了。”

“在法国人那边,”他呵呵笑着。“在法国人那边。那你是怎么从那场灾难里脱身的?”

“我去了北方。做起了……”“投资”这个词到了他的嘴边,但公爵不会理解投资一说。“布料生意,”他说,“主要是丝绸。你知道一旦有了当兵的,市场就会变成什么样。”

“看在弥撒的份上,是呀!那些雇佣兵——把钱都贴在身上。那些瑞士佬!像一班戏子。衣服上都是花边呀,条纹呀,还戴着花哨的帽子。简直是好靶子。你射箭吗?”

“偶尔吧,”他笑了笑,“技术不怎么样。”

“我也是。嗯,亨利很会射箭。他拉弓的姿势很美。他身材挺拔,手臂也长,适合拉弓射箭。不过。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频频告捷了。”

“那么,干脆不打仗行吗?谈判,大人。这样更节省。”

“要我说,克伦威尔,你倒是挺厚颜的,居然来这儿。”

“大人——是您请我来的。”

“是吗?”公爵显出几丝惊慌。“都到这一步了?”

国王的顾问们为红衣主教拟定了不下四十四桩罪行。从蔑视王权罪——也就是说,在国王的疆域内维护领土外管辖权——到以与国王同样的价格购买牛肉家用;从财政上的渎职到未能制止路德教异端邪说的传播。

蔑视王权法源于另一个世纪。目前在世的人中,没有人真正明白它的意思。长期以来,似乎都是国王怎么说它就怎么算。这件事情在欧洲所有的议事会里广受争议。在此期间,红衣主教大人只是坐在那儿,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大声叫嚷,“托马斯,我的学院!无论我个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得挽救我的学院。去找国王谈谈。不管他是为了怎样的莫须有的伤害而对我实施报复,他肯定不至于要扑灭学术之光吧?”

在伊舍这个流放地,红衣主教来回踱步,焦虑不安。这位一度为欧洲事务运筹帷幄的智者现在却一刻不停地掂量着自己的损失。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不愿动弹,常常苦思冥想,直到天黑;卡文迪什恳求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托马斯,如果你来不了,就别跟他说你要来。

好吧,他说,不过我会来的,只是有时给耽搁了。议会一直开得很晚,而离开威斯敏斯特之前,我还得去取别人写给红衣主教大人的信件和请愿书,并且跟那些想捎信却不愿写在纸上的人谈谈。

卡文迪什说,我明白;但是托马斯,他常常伤心痛哭,你无法想象伊舍这儿成了什么样子。红衣主教大人会问,现在几点了?克伦威尔会在什么时候到这儿?不到一个小时,又问一遍:卡文迪什,现在几点了?他要我们提着灯出去,然后告诉他天气情况;仿佛冰雹或天寒地冻会拦住你克伦威尔这个人似的。接着他又会问,如果他在路上遇到了不测怎么办?从伦敦来的路上到处都是强盗,随着夜幕的降临,那些荒坡野地里危机四伏。接着他就又说,这个世界满是陷阱和骗局,我就多次陷入其中,我这个可怜的罪人。

当克伦威尔终于脱下斗篷,一屁股坐进炉火旁——上帝呀,那漏烟的烟囱——的椅子里时,还没等他喘口气,红衣主教就连珠炮似的发问了。萨福克大人怎么说?诺福克大人看上去怎么样?还有国王,你见到他了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话?还有安妮小姐,她健康漂亮吗?你有没有想出办法来讨好她——因为我们必须讨好她,你知道吧?

他说,“要讨好那位小姐,有一条捷径,就是让她坐上王后的宝座。”一提起安妮,他就紧闭双唇,不再多说。玛丽·博林说她已经注意到他,但在不久之前,安妮并没有任何表示。她的目光总是越过他,落在某个更吸引她的人身上。那双黑眼睛微微凸起,像算盘珠子一样闪闪发亮;不仅发亮,当她盘算着自己的优势时,还总是转个不停。但诺福克舅舅肯定跟她说过,“那边那个人了解红衣主教的秘密,”因为现在只要他进入她的视线,她的长脖子就会向前一伸:她上下打量着他,考虑着可以怎样利用他,而那双发亮的黑眼珠也滴溜溜地转动着。虽然这一年即将过去,他觉得她很健康;既没有病怏怏的总在咳嗽,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他觉得她也漂亮,如果这是您的希望的话。

圣诞前的一个晚上,他很晚才到达伊舍,红衣主教正独自坐在那儿,听一位少年弹奏诗琴。他说,“马克,谢谢你,退下去吧。”少年向红衣主教鞠了一躬;他朝他轻微地点点头,很符合自己作为议会议员的身份。少年退出房间时,红衣主教说,“马克不仅琴弹得好,还很讨人喜欢——在约克郡的时候,他是我的唱诗班的歌手之一。我想我不该把他留在这儿,而该把他献给国王。或是献给安妮小姐,因为这小家伙这么俊秀。她会喜欢吗?”

少年还留在门口,倾听红衣主教的赞美。克伦威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犹如重重地踹他一脚——终于将他赶走。他希望人们不要问他安妮小姐喜欢或是不喜欢什么。

红衣主教说,“莫尔大法官有没有给我捎信来?”

他把一沓纸放在桌上。“您好像病了,大人。”

“是的,我病了。托马斯,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得收买一些人,”他说,“对大人您留下的财产,我们得慷慨大方——因为您还有圣俸可以对付,您还有土地。听着,大人——就算国王拿走了您所拥有的一切,人们仍然会问,国王真的能把属于红衣主教的东西拿来随意赠与吗?即使得到国王的赠与,谁也不敢肯定自己有这种权利,除非得到您的确认。所以大人,您手上仍然握有几张牌。”

“可说到底,如果他想给我定个叛国罪……”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

“如果他想定您叛国罪的话,您现在就会在伦敦塔里了。”

“的确——让我身首异处,对他有什么益处呢?事情是这样的:国王想通过将我削职,来好好教训一下教皇。他想表明,在我自己的国家里,只有作为英格兰国王的我才能说了算。哦,可说了算的是他吗?还是安妮小姐或者托马斯·博林?这是一个不能问的问题,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问。”

现在的战斗是,要趁着国王身边没人的时候接近他;弄清他的意图——如果国王明白自己的意图的话——并达成一桩交易。红衣主教急需现钱,这是第一仗。他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召见。国王伸出一只手,接过他呈上的信件,朝红衣主教的印章瞥了一眼。他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谢谢”。有一天,他终于正眼看他了,并且说,“克伦威尔先生,是的……我不能谈论红衣主教。”而当他张口欲言时,国王说,“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能谈论他。”他的语气温和而为难。“改天吧,”他说,“我会召见你的。我保证。”

当红衣主教问他,“国王今天看上去怎么样?”时,他说,他看上去像是彻夜未眠。

红衣主教笑了起来。“如果他彻夜未眠,那是因为没有打猎。冰冻的地面让猎犬的爪子受不了,它们无法出去。他是因为缺乏新鲜空气,托马斯。不是因为良心不安。”

后来,他会回想起碰到红衣主教听音乐的这个十二月底的夜晚。他会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起这一幕。

因为正当他离开红衣主教,并且心里默想着路途和夜晚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从一扇半掩的门后传了出来:是马克,那位琴童。“……所以,因为我的演技,他说要把我推荐给安妮小姐。而我会很高兴的,因为呆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呢?国王随时都可能砍了那老家伙的脑袋。我认为该当这样,因为红衣主教太狂妄自大了。今天他是头一次说我的好话。”

停了片刻。有人说话了,声音很模糊;他听不清是谁。接着是那少年的声音:“没错,律师肯定会跟他一起完蛋的。我虽然称他律师,可他是什么人呢?谁也不知道。据说他亲手杀过人,但忏悔的时候却只字不提。不过这些狠心肠的人哪,见到了绞刑吏就总是痛哭流涕。”

他毫不怀疑马克所盼望的是他的死期。在墙壁的另一面,那孩子在继续说着:“所以,等我去伺候安妮小姐时,她肯定会注意到我,并赐给我礼物。”随之是几声窃笑。“我会得到她的垂青的。你觉得呢?当她还没有答应国王时,谁知道她会倾心于谁?”

顿了顿。又是马克的声音:“她可不是黄花闺女。绝对不是。”

下人们的谈话真是有意思。接着是一声含糊的回答,然后是马克的声音:“你想,她在法国宫廷里呆过,回来时还会是黄花闺女吗?会比她姐姐强多少吗?而玛丽当时跟什么人都有一腿。”

不过这不算什么。他感到失望。我还以为会听到细节;原来只是些传言。可他还在犹疑,没有走开。

“再说,汤姆·怀亚特已经睡过她了,这一点谁都知道,就在肯特。我跟随红衣主教去过彭斯赫斯特,你知道,那儿离安妮小姐家所在的赫弗很近,骑马去怀亚特家也很容易。”

证人呢?日期呢?

但接着是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声音,“嘘!”随后是几声轻笑。

对此你无可奈何。除了把它记在心里。两人讲的是佛兰芒语:那是马克的家乡话。

圣诞节到了,国王与凯瑟琳王后一起在格林威治度过。安妮呆在约克宫;国王可以到河的上游来看她。侍女们说,她的客人很小心,国王来的次数很少而且很谨慎,停留的时间也很短。

在伊舍,红衣主教已经卧病在床。他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不过这一次他确实病得很重,应该卧床。他说,“当国王和安妮小姐还在交换新年之吻时,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在主显节之前我们会很安全,不会受到突袭。”他在枕头上转过脸来,热切地说,“天啊,克伦威尔。回家去吧。”

在奥斯丁弗莱,家里已经用由冬青和常春藤、或者月桂和带状紫杉编成的花环装饰一新。厨房里一片忙碌,为在世的人准备着食物,但今年省去了以往的圣诞歌和圣诞剧。这是最为不幸的一年。他的姐姐凯特及其丈夫摩根,威廉斯跟他的女儿们一样,突然之间就撒手人寰,头一天还在走动,说笑,第二天却像冰冷的石头一般躺进了泰晤士河畔的坟墓,他们长眠于地下,感受不到潮汐,既看不见也闻不到河水,如今,他们再也听不到帕特尼教堂的破钟发出的声音,闻不到未干的墨汁、啤酒花、麦芽以及仍然带有动物气息的毛织品的味道;再也闻不到秋天里松树树脂和苹果蜡的清香,闻不到烘烤蛋糕的香气。快到年底时,家里多了两个孤儿,理查德和小沃尔特。摩根·威廉斯虽然爱吹牛,却不乏精明之处,而且很勤劳顾家。还有凯特——哦,近年来,她对她弟弟的了解就像对斗转星移一样十分有限:她常常说,“你总是让我弄不懂,托马斯。”这完全是他教导无方,因为除了他,还有谁教过她掰着手指,去弄懂商人的账单呢?

如果让他给自己一条圣诞忠告,他会说,马上离开红衣主教,否则你会重新流落街头,去玩三张纸牌的游戏。不过,他的忠告只给予那些可能接受的人。

在奥斯丁弗莱,他们有一颗很大的金星,新年前夕总是把它挂在大厅里。整整一个星期,它闪闪发光,迎接着主显节的客人。从夏天开始,他和丽兹就会考虑三博士的服装,一边留心搜集他们所看到的各种新奇的布料和新颖的饰物;然后从十月份起,丽兹就会暗地里缝缝缀缀,在头一年的长袍上添几块亮片,衬一副垫肩,加一道褶边,每年还要做几顶很别致的新帽子。而他的任务则是想好给博士们的宝盒里准备什么礼物。有一次,当礼物突然唱起歌时,有位博士惊得扔掉了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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