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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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亨利从自己的红衣主教那儿学到了什么:悬而不决的外交手段,模棱两可的处事方法。他看到国王正如何运用这种方法,缓缓地、不落痕迹地、令人无法相信地毁掉他的大臣。对每一份仁慈,亨利都会配上一份残忍,提出另一项指控或没收另一处财产。直到红衣主教求饶道,“我想离开这儿。”

“去温彻斯特吧,”他对公爵们建议道,“红衣主教大人愿意去他那儿的府邸。”

“什么,跟国王那么近?”布兰顿说,“我们可不是傻瓜,克伦威尔先生。”

他是红衣主教的亲信,由于他经常伴在亨利的左右,整个欧洲都在传言沃尔西会再度出山。人们说,国王正在进行一项交易,通过让沃尔西重新获宠来得到教会的财产。各种消息从枢密院、从寝宫不断地传出来:国王不喜欢他的新班子。诺福克原来是个白痴;萨福克也受到批评,说他的笑声令人讨厌。

他说,“我家大人不会北上的。他还没有这种准备。”

“但我希望他去北部,”霍华德说,“叫他去吧。告诉他诺福克说他必须启程离开这儿。要不然——这一点要告诉他——我会赶到他那儿,用我的牙齿把他撕碎。”

“大人。”他鞠了一躬。“我能不能改成‘咬’,这个字?”

诺福克走近他。站得非常近。他双眼充血。每一根筋都在跳动。他说,“不许改任何字,你这窝囊——”公爵用食指戳着他的肩膀。“你……这家伙,”他说,然后又吐出一串,“你这个从地狱里出来的无名小卒,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恶棍,你这个律师。”

他站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戳着,犹如面包师在一条白面包上按出小窝。克伦威尔的肌肉很结实,无法戳破。公爵的手指被弹了回去。

在他们离开伊舍之前,有只被找来抓老鼠的猫在红衣主教的房间里生了一窝小猫。动物也敢这么放肆!但是等等——新的生命,在红衣主教的房间里?会是某种征兆吗?他担心有朝一日,会有另一种征兆:一只死鸟会从烟囱里掉下来,然后——哀哉!——这类事情就会没完没了。

但眼下红衣主教还是很开心,他把小猫放在一只敞开的箱子里的软垫上,看着它们渐渐长大。有只小猫披着一身软乎乎的黑毛,忽闪着一双黄色的眼睛,总是显得很饿。等它断奶后,他把它带回了家。在他把它从外套里面掏出来之前,小家伙一直趴在他的肩膀上睡觉。“格利高里,快瞧。”他把它拿给儿子看。“我是一个巨人,我叫马林斯派克。”

格利高里戒备而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目光躲闪着;他的手拿开了。“那些狗会弄死它的,”他说。

马林斯派克下了地,进了厨房,并将在那里长大,表现它动物的天性。不久将是夏天,尽管他无法想象它的快乐;有时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会看到它,一只半大的猫,慵懒而警惕地趴在苹果树上,或者在墙头的阳光下打鼾。

1530年春:商人安东尼奥·蓬维希邀请他去他家共进晚餐,蓬维希的家位于主教门,气派而宽敞。“我不会回得很晚的,”他告诉理查德,以为这将是一次跟往常一样的令人紧张的集会,每个人都很烦躁,饥肠辘辘:因为即使是一个很有钱、厨房里应有尽有的意大利人也拿不出一百种方法来做熏鳗鱼或腌鳕鱼。大斋节期间的商人很怀念他们的羊肉和玛姆齐甜酒,怀念晚上跟妻子或情人在羽毛褥垫床上的呻吟;从现在起直到圣灰星期三,他们的刀子将被用于某种杀人的目的,被派上某种见不得人的商业用场。

但晚宴比他想象的更隆重;大法官也在那儿,周围还有不少法官和市政官员。曾经被大法官关押过的翰弗里·蒙茂斯坐在离大人物远远相隔的位置;莫尔显得很自在,他正在讲他亲爱的朋友——那位大学者伊拉斯谟——的一个故事,让大家听得聚精会神。但当他抬起头看到克伦威尔时,他的一句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他垂下眼睛,脸上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

“您是想谈我吗?”他问,“我在这儿的时候您也可以谈的,大法官。我的脸皮厚得很。”他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了起来。“您知道布兰顿是怎么说的吗?我这一生让他捉摸不透。我四处漂泊。几天前他还称我为犹太商贩。”

“是当着你的面吗?”他的主人礼貌地问。

“不是。是国王告诉我的。不过话说回来,红衣主教大人称布兰顿为马夫。”

翰弗里·蒙茂斯说,“你现在可以出入宫廷了,托马斯。你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当上大臣了吗?”

一桌子的人都忍俊不禁。因为,这种想法当然很荒唐,这种情形也只是暂时的。莫尔那帮人是城里人,说不上什么很高贵;但他自己很特殊,他是学者,是智者。于是莫尔说,“也许我们不该揪住这个不放。这里有些复杂的问题。不谈这个了。”

一位布商协会的老者从桌子的一方探过身来,小声提醒道,“托马斯·莫尔说了,只要坐下来了,他就不谈红衣主教,也不谈那位小姐。”

克伦威尔看了看周围的人。“不过国王让我很意外。他居然能够容忍。”

“容忍你吗?”莫尔说。

“我是说布兰顿。他们准备去打猎:他走了进来,高声嚷道,准备好了吗?”

“在国王统治的头几年,”蓬维希说,“你的主人红衣主教发现,要阻止国王的手下跟他关系太近,简直是一场长期的较量。”

“他只想让他自己那样,”莫尔说。

“不过,国王当然还是可以想提拔谁就提拔谁。”

“在一定程度上吧,托马斯,”蓬维希说,有人笑了起来。

“国王很享受他的友情。这显然不是坏事吧?”

“你居然也会说好话,克伦威尔先生。”

“才不是呢,”蒙茂斯说,“谁都知道,克伦威尔先生是一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我想……”莫尔顿了顿;他低头看着桌子。“说实在的,我不敢肯定有谁能把国王当成朋友。”

“但是,”蓬维希说,“亨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不就了解他了吗?”

“没错,可友情不该让人那么心力交瘁……它应该给人力量。不像……”莫尔第一次转向他,似乎请他发表见解。“有时候,我觉得就像是……雅各与天使摔跤。”

他说,“而且谁也不知道干吗要摔跤。”

“是啊,《圣经》上也没说。就像该隐跟亚伯的争斗一样。谁知道呢?”

他察觉到桌子旁有了几分不安,在那些更虔诚、更严肃的人中间;也可能只是有些人在急着等下一道菜。会是什么呢?鱼!

“当你跟亨利谈话的时候,”莫尔说,“我请求你,要诉诸他善良的心肠。而不要诉诸他坚强的意志。”

他很想就此探讨一下,但那位年长的布商在招手再要一些酒,并问他,“你的朋友史蒂芬·沃恩怎么样了?安特卫普有什么新消息?”于是,谈话转移到了生意上;他们说起了运输、利率;无非是对不守规矩的投机买卖在背后评论一番。如果你走进一个房间,说我们谈的不是这个,那么你接下来谈的就只会是这个。如果大法官不在这儿,话题就只会是进口关税和保税仓库;我们就不会想到那位沉思冥想的红衣主教,这些处于大斋节期间的饥肠辘辘的外国人的脑海中就不会出现那样一幕:国王的手指在那位挣扎着的、呼吸急促的处女的乳房上摸索着。他靠到椅背上,凝神注视着托马斯·莫尔。后来,谈话声自然地停顿下来,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没有开口的大法官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愤怒,眼睛盯着自己吃剩的东西。他说,“约克红衣主教一心想统治别人,他的贪心永远都得不到满足。”

“大法官,”蓬维希说,“您那样看着您的鲱鱼,好像很恨它似的。”

这位亲切的客人说,“鲱鱼没有任何问题。”

他往前探过身子,准备接招;他不打算听之任之。“红衣主教是一位公众人物。您也是。他应该回避自己的公众身份吗?”

“是的,”莫尔抬起头。“是的,我想,他应该稍稍有所回避。也许胃口不要显得那么明显。”

蒙茂斯说,“现在来给红衣主教上课,要他谦恭,为时已晚了。”

“他真正的朋友很久以前就教过他,但是他不听。”

“您认为自己也是他的朋友吗?”他坐直身子,抱着双臂。“我会告诉他的,大法官,天啊,当他流亡在外,坐在那儿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在国王面前污蔑他时,听到这对他会是一种安慰的。”

“先生们……”蓬维希紧张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不,”他说,“请坐下。我们干脆说开了吧。这位托马斯·莫尔会告诉你们,我本来想当个普通的僧侣,可我父亲要我去学法律。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宁愿为教会贡献一生。你们都知道,我对财富不感兴趣。我投身的是精神的东西。世俗的名誉对我来说有如粪土。”他环望着四周。“那么,他又怎么当上大法官了呢?是偶然吗?”

门开了;蓬维希连忙站起身,表情如释重负。“欢迎,欢迎,”他说,“先生们:这位是皇帝的大使。”

进来的是尤斯塔西·查普伊斯,同时还有人送来了甜点;人们都称他新大使,尽管他去年秋天就已到任。他优雅地站在门口,以便人们可以知道他,仰慕他:他身材矮小,有点驼背,穿着一件有灯笼袖的条纹短上衣,蓝色的缎带在黑衣上飘拂:下面是两条穿着黑裤子的小瘦腿。“很抱歉我来晚了,”他说,接着又假笑道,“Les depeches,toujours les depeches.”

“大使的生活就是如此。”他抬起头一笑。“我是托马斯·克伦威尔。”

“啊,c'est le juif errant!”

大使马上又致歉:一边朝周围的人微笑着,仿佛对自己的笑话很逗乐感到不解。

请坐,请坐,蓬维希说,仆人们又忙碌起来。桌布被收走,客人们随便找个位置重新坐了下来,只有大法官仍然坐在原处。果脯端了上来,还有加了香料的酒,查普伊斯挨着莫尔坐到了主宾席上。

“我们说法语吧,先生们,”蓬维希说。

法语刚好是帝国和西班牙大使的母语,跟所有的外交官一样,他从来不愿费神去学英语,因为即使学了,对他下一次任职又有何益呢?他一边坐进主人为他腾出的雕花椅子里,一边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他的脚几乎够不着地面。莫尔这时也来了兴致;他与大使攀谈起来。他注视着他们,他们也转头忿忿地看了他一眼;可你没法不许人看啊。

在他们稍事停顿的工夫,他开口了。“查普伊斯先生?您知道,最近我跟国王谈到了那些事情,那些令人非常遗憾的事情,您主子的军队在圣城大肆洗劫。也许您能给我们指点指点?到现在我们都无法理解。”

查普伊斯摇了摇头。“那些事情的确令人遗憾。”

“托马斯·莫尔认为,闹事的是你们军队里那些秘密的穆罕默德教徒——哦,当然还有我的同胞,那些到处漂泊的犹太人。但在此之前,他还说过,奸污可怜的处女和毁坏圣坛的是德国人,是路德教徒。无论怎样,正如大法官所言,皇帝都必须为此负责,但是我们能归咎于谁呢?您能为我们指点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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