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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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妮王后

1533年

两个孩子坐在奥斯丁弗莱大厅里的长椅上。因为太小,他们的腿都直直地伸在面前,由于都还穿着罩衫,所以看不出他们的性别。在他们的帽子下面,漾着酒窝的脸上堆满笑容。两人看上去胖乎乎、乐呵呵的,这得归功于海伦·巴尔这个年轻的女人,她此刻正在缓缓讲述自己的故事:她是埃塞克斯一位破产商人的女儿,丈夫叫马修·巴尔,对她经常拳脚相加,最后还抛弃了她,“他走的时候,我肚子里正怀着那一个,”她一边指着孩子一边说。

邻居街坊总是因为教区里的事情来找他。什么地窖门不牢固呀。鹅舍臭气熏天呀。夫妻整夜吵架摔锅砸碗,闹得邻里无法入睡呀。如果这些事情打乱了他的时间安排,他尽量不烦不躁,他对海伦与对鹅舍一样关心。在脑海中,他想象着让她脱下皱巴巴的廉价毛衣,再穿上他昨天看见的六先令一码的花天鹅绒。他看到她的双手由于干粗活而破皮浮肿;他想象自己给她一副小山羊皮手套。

“尽管我说他抛弃了我,他还没准已经死了。他很喜欢酗酒闹事。有个认识他的人告诉我,他有一次被人打惨了,我应该到河底去捞他。但是,又有人在蒂尔伯里的码头上看见他带着一个旅行包。所以,我到底算什么——妻子还是寡妇?”

“我会去查一查的。不过,我想你肯定宁愿我找不到他。你们的生活是怎么过的?”

“他走了之后,我先是帮一位制帆工做缝纫。自从上伦敦来找他以来,我就按天给人家干活儿。我最近在圣保罗教堂附近一座女修道院的洗衣房里干活,帮忙做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她们发现我干活是一把好手,就说可以给我在阁楼上搭个床,可她们不愿意接收小孩子。”

教堂救济的又一个例子。他总是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能让你给一帮伪善的女人做奴隶。你得来这儿。我肯定你能派上用场的。我这家里总是有很多活儿,而且我正在扩建,你也看到了。”他想,她肯定是个好姑娘,所以才没有以那种显而易见的方式谋生;如果她去站街拉客,生意一定不会少。“他们告诉我你想学识字,以便能读福音书。”

“我遇到的几个女人带我去过一个她们说是夜校的地方。是在布罗门的一个地下室里。在那之前,我知道诺亚,东方三博士,始祖亚伯拉罕,但是从没听说过圣保罗。在我们家乡的农场上,以前有些精灵常常变出牛奶或者呼风唤雨,可别人告诉我说他们不是基督徒。尽管如此,我但愿我们仍然在务农。我父亲根本过不惯城里生活。”她担忧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他们已经从长椅上跳下来,蹒跚着穿过石板,去看从墙上长出来的图画,他们每走一步,她都禁不住要屏住呼吸。工匠是一个德国人,是汉斯推荐来做简单活儿的小伙子,他转过身来——他不会说英语——向孩子们解释他正在做的事情。一朵玫瑰。三头狮子,看它们跳起来。两只黑鸟。

“红的,”大一点的孩子嚷道。

“她知道颜色,”海伦说,脸上泛起自豪的红晕。“她还开始学数数了。”

过去绘有沃尔西纹章的地方正在被重新绘上他自己新被授予的纹章:在三头单腿直立的狮子中间,是天蓝色的横带,或者在两只康沃尔红嘴山鸦的正中间,是玫瑰红和绿色钩纹。“你瞧,海伦,”他说。“那些黑鸟以前是沃尔西的纹章。”他笑了。“有些人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它们。”

“还有些人,像我们这样的,不懂得这些。”

“你是说夜校的人?”

“他们说,一个热爱福音书的人,怎么会热爱一个这样的人?”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他傲慢的举止,还有他每天的前呼后拥,他讲究的那种排场。但自从有了英格兰以来,还从来不曾有谁像他那样热衷于为英格兰效力。再说,”他伤感地说,“一旦你成了他的心腹,他就是一个那么优雅随和的人……海伦,你今天能来这儿吗?”他在想那些修女及其一年一度的床上用品大拆洗。他在想象红衣主教惊讶的神情。洗衣妇们跟在他的队伍后面,犹如妓女们跟随着军队,由于一小时接一小时的忙乎而汗涔涔的。在约克宫的时候,他让人做了一个浴盆,深得站得下一个人,用一座炉子加热,像你在低地国家看到的那样,有许多次,他都是与红衣主教那颗上下浮动、仿佛煮熟了一般的脑袋在谈事。亨利现在已经将它收为已有,并与他喜欢的侍从在里面玩水嬉闹,那些侍从可以让他们的主子由着自己的性子将他们按进水里,淹得半死。

画师把画笔递给较大的孩子。海伦的脸上一亮。“小心点儿,宝贝儿,”她说。一抹蓝色被涂了上去。你真是个小行家,画师说。Gefallt es Ihnen, Herr Cromwell, sind Sie stolz darauf?

他对海伦说,他问我是不是感到满意和自豪。她说,即使您不是,您的朋友们也会为您感到自豪。

他想,我总是在解释:如果不是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也是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安妮到亨利。从亨利到安妮。在那些他需要安慰,而她却像冬青树丛一般浑身是刺的日子里。在那些日子里——的确有这样的日子——他的视线游离开去,追随着另一个女人,而她很快会发现,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回自己的房间。而他,克伦威尔,就会像一位大众诗人似的来回奔忙,代表一方向另一方传达坚定的心愿。

还不到三点,房间就已经半暗下来。他抱起那个较小的孩子,小家伙一靠到他的肩上,一转眼就睡着了,快得就像从墙头扫下落叶一般。“海伦,”他说,“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些鲁莽的小伙子,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教你认字,送你礼物,尽力让你过得开心。那就好好去学,接受礼物,在这里开开心心地跟我们在一起,不过如果有谁太放肆,你就得告诉我,或者告诉雷夫·赛德勒。就是那个留着一撇小红胡子的孩子。虽然我不该称他为孩子。”自从他把雷夫从他父亲家里接过来,马上就有二十年了,当时也是这样一个阴沉、灰暗的日子,下着瓢泼大雨,孩子趴在他的肩上,被他抱进了位于芬丘奇街的他家的大厅。

暴风雨让他们在加来停留了十天。从布伦驶出的船只失了事,安特卫普洪水泛滥,大部分的乡村成为一片汪洋。他很想给他的朋友们捎个信,问一问他们的生活和财产情况,可是道路不通,加来本身也成了由一位逍遥君主所统治的浮岛。他前往国王的住处求见——事情不会因为恶劣的天气而中止——却被告知,“国王今天上午不能见你。他和安妮小姐正在谱一首琴曲。”

雷夫与他视线相遇,于是他们走开了。“让我们希望他们到头来能拿出一首小曲子来吧。”

托马斯·怀亚特和亨利·诺里斯在一所小酒馆里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发誓永远为友。可是,他们的跟班却在酒馆的院子里打了一架,在泥地上闹得不可开交。

他一直都没有见到玛丽·博林。也许她与斯塔福德找到了某个可以一同谱曲的隐蔽处。

中午时,借着烛光,伯纳斯勋爵带他参观了他的图书室,他精神抖擞,一拐一瘸地从一张书桌转到另一张书桌,对那些他做过研究并翻译的古老书稿十分小心。这里有一本亚瑟王传奇:“刚开始读的时候,我几乎读不下去。对我来说,它显然过于离奇,毫无真实可言。但随着一点一点地读下去,你知道,我发现这个故事里蕴含着一种寓意。”他没有说是什么寓意。“这是被译成英文的傅华萨的著作,是陛下亲自吩咐我译的。我无法做其他的了,因为他只借给我五百英镑。你想看看我从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书吗?都是些私人作品,我没有交给印刷商。”

他看了一下午的手稿,吃晚饭时两人还讨论了一番。伯纳斯勋爵担任财政大臣一职,是亨利授予他的终身职位,但由于他不在伦敦无法履职,所以,它并没有带给他该有的金钱或影响。“我知道你很会做生意。你能否私下帮我看看账目?它们可说不上是清楚有序。”

伯纳斯勋爵让他一个人与那堆乱七八糟的所谓账簿在一起。一个钟头过去了:大风在屋顶上呼啸,蜡烛的火苗在摇曳,冰雹砸在窗玻璃上。他听见主人那条行动不便的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一张焦虑的面孔探进门里。“有什么发现?”

他能发现的只是欠债。你本可以在宫廷里随时准备用尖牙利眼硬胳膊肘捞取自己的好处,却要在大洋彼岸献身学术和效忠国王,到头来就是这种下场。“但愿您早些找我就好了。总能有弥补的余地的。”

“啊,但以前谁认识你呢,克伦威尔先生?”老人说。“倒是有书信往来,没错。沃尔西的事务,国王的事务。可我从来都不认识你。在此刻之前,我好像根本不可能会认识你。”

当他们终于准备上船的那一天,炼金术士小酒馆的那个男孩出现了。“你终于来了!给我带什么来了?”

男孩出示了一下空空的双手,然后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说了起来。“听说那些魔法师已经回巴黎了。”

“那我很失望。”

“您真难找,先生。我去了亨利国王和大婊子住的地方,说‘我找克伦威尔老爷,’那里的人都笑话我,还打我。”

“那是因为我不是老爷。”

“真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在您的国家里,老爷是什么样儿了。”他给了孩子两个硬币,一个是为他的卖力,另一个是为他的挨打,但他摇了摇头。“我想好了要伺候您,先生。我已经决定要跟您走了。”

“你叫什么?”

“克里斯托弗。”

“你有姓吗?”

“这不重要。”

“有父母吗?”

他耸了耸肩。

“你多大了?”

“您觉得我有多大了?”

“我知道你会识字。你会打架吗?”

“您家里经常打架?”

克里斯托弗身材粗短;他还需要长身体,但从现在起再过一两年,他就会难以打倒了。他猜他最多十五岁。“你做犯法的事了?”

“在法国,”他说,语气很不屑:就像有人会说,在遥远的中国。

“你是小偷?”

男孩做了一个捅的动作,手中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小刀。

“你把别人干掉了?”

“他看上去不大好。”

他咧嘴笑了。“你确定自己想叫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吗?你可以现在改名字,以后就不行了。”

“您真了解我,先生。”

天啊,我当然了解。你可以是我的儿子。接着他仔细打量起他来,好确定他不是他的儿子;确定他不是红衣主教所说的他在泰晤士河边留下的那些打架闹事的孩子之一,他也不可能在其他河边、其他地域留下过孩子。但克里斯托弗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显得无忧无虑。“你不怕海上旅行吗?”他问。“我在伦敦的家里,有许多讲法语的人。你很快就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了。”

此刻在奥斯丁弗莱,克里斯托弗在不停地问他问题。那些魔法师,他们手里有什么?是藏宝图吗?是——他挥舞着手臂——制造飞行器的说明书吗?是可以制造大爆炸的机器,还是喷火的战龙?

他说,“你听说过西塞罗吗?”

“没有。不过我准备洗耳恭听。在今天之前,我从没听说过加迪纳主教。有人说你偷了他的草莓园,然后送给了国王的情妇,而现在他打算……”男孩停住了,然后重新谈起他对战龙的印象,“可以彻底毁掉你,直到你死去。”

“远不止这样,如果我了解我的对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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