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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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端着盘子的女侍应。她一定还不满十六岁,手上的指甲涂成蓝色,像那天早晨的天空。莫琳从前有一段时间把脚指甲全部涂成红色,他曾经笑着看她将膝盖贴到耳朵旁,小小的舌尖伸出一点放在下嘴唇上,全神贯注地给脚指甲上色。他用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蓝色指甲的女孩子身上,才能撇开脑海里那幅美好的画面。哈罗德可不想她认为自己没在听她的话。她清理桌子时,哈罗德解释自己正在徒步旅行,并没有提到目的地。

“保持健康是很重要的。”她说。哈罗德不知道她是在说他还很健康,还是想表示他是时候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了。他也不在乎,因为至少她没有笑他。这种境况让他很感动:遇到一个陌生人,对他表现出不是自己的那一面,或者很久之前已经失去了的那一面,甚至是成为一个自己“可能会成为的人”——如果那些年前作的选择不一样的话。他又点了一杯咖啡,女孩问一句要不要加奶泡,转身去了。

“我无意中听到了,”旁边正和妻子争执的男人开口问道,“你是要走达特姆尔高原那条线路吗?”

哈罗德回答自己不是来游玩的,起码不完全是。他正在走路去看望一个朋友。

“你经常旅行吗?”远足男问。哈罗德回答,除了销售代表的工作需要,他很少出门。但他和妻子以前每年都会带上儿子去一次伊斯特本,那里每天晚上都有娱乐活动,当地居民还会举办一些比赛,“有一年我们的孩子还赢了《每日邮报》的扭扭舞奖呢。”远足男点点头,仿佛不耐烦听下去了。“脚上装备当然是最重要的。你穿的是什么鞋子?”

“帆船鞋。”哈罗德咧咧嘴,但远足男没笑。“你应该穿斯卡尔帕。斯卡尔帕才是专业设备,我们最爱穿它了。”

他老婆抬头更正道:“是你最爱穿它了。”她头发很短,和莫琳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戴了不舒服的隐形眼镜。哈罗德恍惚陷入了一段回忆,戴维那时特别喜欢一个游戏:用手表计时,看自己能多久不眨眼。小小的眼睛都开始流泪了,还不肯闭上。和那些伊斯特本的比赛不同,这游戏叫人看着都觉得疼。

远足男继续说:“有人喜欢其他牌子,但我们从来试一次失望一次。因为它们根本不够支撑力。”他还边说边点头,以示同意自己的观点。

“那你穿什么袜子?”哈罗德瞥一眼双脚,正要说“普通袜子”时,发现远足男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你要穿羊毛袜,”他说,“其他的想都不用想。外套是歌拓斯的吗?”哈罗德张张嘴,又闭上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外套,听起来不怎么好,虽然兴许并非这样。

“指南针呢?帽子和手套呢?哨子和头灯呢?”“还有电池。”那位妻子补充道。“没作好准备就上路的伤亡率可比其他事情都高啊。当然,这样一段旅程经常可以成就或者结束一段婚姻。”他妻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坐得定定的。

“那么,你选的到底是哪条线路?”远足男问。

哈罗德解释自己其实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整体上来说是在往北走,会经过埃克赛特、巴斯,或许还有斯特劳德。“就顺着马路走,因为这段路我只开车走过,其他路线我都不认识。”看到年轻女侍应端着咖啡回来,他松了一口气。她说给他加了双份的奶泡。

远足男又开口了:“他们把科茨沃尔德丘陵那条线说得太好了。我宁愿走奥法堤或黑山那条线。”

“但我想去科茨沃尔德,”他妻子说,“我喜欢那里的茶馆。那儿的石头跟蜂蜜一个颜色,可好看了。那里的人也很好,”她一边研究着桌子,一边用双手把一张餐巾纸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很有礼貌。”

“她是简·奥斯丁迷,”远足男说,“所有奥斯丁小说改编的电影她都看过。但我是个大老爷们,你明白吧。”

哈罗德点着头,压根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什么。他从来不属于莫琳说的“大男人”类型,也不喜欢跟纳比尔或酿酒厂那些家伙混。有时连他自己都惊异怎么受够了酒精之苦的自己会在一个酿酒厂里做那么多年。或许人就是这样,越害怕什么,就越容易被什么吸引。

“你的帐篷呢?”远足男问。“我在路上的小旅馆住。”“多好啊。”旁边的女人羡慕地说。

哈罗德笑笑,回到桌面写到一半的明信片上。他又想了一阵在伊斯特本度过的假期,莫琳会为旅程准备一些三明治,每次门还没开,他们就早早地到了。哈罗德一直很喜欢这样的夏天,莫琳却告诉他戴维形容“生活到了低谷就会像伊斯特本那闷死人的夏天一样”。他们当然已经好久没去伊斯特本了,但哈罗德相信莫琳一定搞错了,因为戴维在度假营里还认识了几个好朋友呢。还有赢了跳舞比赛那天,那天他肯定是开心的。

“闷死人。”莫琳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特别重,好像很不满意这几个字似的。

旁边的夫妻又吵了起来,打断了哈罗德的思绪。“他不可能走到的。”远足男说。“也不一定。”妻子回应。

“穿着帆船鞋怎么走?顺着大马路怎么走?”他用手指戳着桌上的地图,仿佛不用多说什么了。

他的妻子吞了一下口水:“你每次都是这样,一有人做一些你没做过的事,你就忙不迭地说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她的手指开始颤抖。

哈罗德想离开,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喜欢简·奥斯丁的女人接着说下去:“我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容忍你。我们根本连喜欢对方都谈不上了。”她丈夫盯着地图,好像没听见她说话;她则继续抱怨,好像他没在忽略她。“我要走远一点,”她提高音量,“一听你叠地图、拉拉链的声音,我牙齿都酸了。我简直想大声尖叫出来。”她手中的餐巾纸已经被撕烂了,变成一条条碎片。

哈罗德但愿那女人没有说出再也忍受不了丈夫这种话,也希望那男人可以笑一下,抓住她的手。他想起莫琳和自己,还有福斯桥路13号这些年的寂静。莫琳会不会在咖啡厅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说他的声音让她想尖叫?他离开的时候,远足男依然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那妻子依然在对着空气说话,手中剩下的餐巾纸被她握成一团。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哈罗德的离开。

哈罗德要了一间普通标间,里面弥漫着中央暖气、煮熟的鸡下水、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身体又累又酸痛,但他还是先把“行李”打开,查看了一下脚的情况,然后坐在床边想接下来怎么办。心太乱了,睡不着。楼下传来晚间新闻播报的声音。莫琳这时候肯定也开着电视,边看新闻边熨衣服。有一阵子哈罗德没动,就这样听着主持人播报的声音,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同步”感到小小的安慰。他又想到餐厅里那对夫妻,对莫琳的思念更加深了。如果他努把力,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如果他打开莫琳的房门,甚至定一个假期,带她出国?但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她太怕听不到戴维的声音,怕戴维回来时家里没人,虽然他从不上门。

回忆又来了。他们刚结婚那些年,戴维还没出生,她在福斯桥路的院子里种满蔬菜,每天都在酿酒厂前面那个拐角等哈罗德下班。他们一起散步回家,有时会在海边停下来,在码头看那些小船。她用坏床垫拆出来的布做窗帘,剩下的料子还够给自己裁一条裙子。她会去图书馆找新菜谱,做砂锅,咖喱,还有意大利面。吃饭时她会问他酿酒厂里那些家伙怎么样,他们的妻子怎么样,虽然两人从来不参加单位的圣诞派对。

他记起那天突然看到穿着红裙子的她,领子上别着一片小小的冬青叶。他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甜甜的香气。他们在院子里喝着姜味啤酒,看着头上的星星。“谁还要去参加什么派对?”不记得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看到她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递给哈罗德。“他不会碎掉的,”她笑着说,“为什么不抱抱他?”

他回答婴儿还是最喜欢妈妈抱,也许当时他还把手插进了裤袋里。为什么她当时听了这个会微笑,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多年以后想起来,又会成为愤恨埋怨他的源头?“你连抱都没抱过他!”两人关系最差的时候,她曾这样对他吼道,“他整个小时候你几乎都没碰过他!”并不完全是这样,他记得他为自己辩白了几句,但她的话其实正中要害。他害怕抱自己的亲生儿子。但为什么从前她能理解,这么多年后又开始怪他?

不知道现在戴维会不会来看他妈妈,既然父亲已经走得远远的了。这样待在房里回忆和后悔着过去,实在是太沉重了。哈罗德取下外套。夜空中一弯皓月挂在几片云间,外面一个头发染成亮粉色,正在洗东西的女人看到他,死死地盯住他,好像他才是外形奇异的人似的。他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莫琳打了电话,她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可分享,两人说了几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提到一次他的“旅程”,问他有没有想过找个地图看看。哈罗德告诉她他打算到了埃克赛特就买些专业一点的步行装备。大城市里的选择总是多一点,他还提起歌拓斯这个品牌。

“哦,”她回答,声调很平静,这说明他说了让她不满,但一早就预料到了的话。接下来的沉默里,哈罗德好像可以听到她舌头弹过上颌和吞口水的声音。然后她说:“你应该有个概念这要花多少钱吧。”

“我想可以用一些退休金。我会有预算的。”“哦。”她又说了一次。“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别的计划。”

“嗯。”“所以这样可以喽?”

“可以。”她重复道,好像从前没听过这个词。

有那么混乱的一阵子,哈罗德几乎想说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来呢,但他知道答案一定是她的招牌回答“我不这么认为”,所以开口又变成了:“你觉得这样可不可以?我这么做?我走这段路?”

“不可以也只能可以。”莫琳说完就挂了电话。哈罗德又一次离开电话亭,心里想如果莫琳能理解多好。但过去那么多年他们都淡漠了语言的沟通,只要看一眼他,她就会被拉回到痛苦的过去,还是三言两语的交流最为安全。他们都自觉和对方停留在最表面的交流,因为言语之下是深不可测、永不可能逾越的鸿沟。哈罗德回到自己的标间,把衣服洗了。他想着福斯桥路13号的两张床,尝试回忆从何时开始,她吻他不再张开嘴,是搬出他们房间之前,还是之后?

破晓时哈罗德醒了。居然还能下地,他很庆幸,但也实在开始感到疲惫。暖气太足,这一晚太长,房间太局促。哈罗德不由得想到,虽然莫琳没说出口,但她对退休金的想法是对的。他不该不和她商量就把钱都花在自己的决定上。虽然,天知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让她满意过了。

离开布克法斯特,哈罗德上了B3352国道,经过阿什伯顿,在希思菲尔德过了一晚。路上遇到几个同道,有过几句简单的交谈,说说景色多美,夏天又要来了,然后互道一声祝福,又分道扬镳继续上路。转过山,涉过水,哈罗德一直顺着马路往前走。散落在树丛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起,灌木丛中倏忽冲出一只年幼的小鹿。汽车引擎的呼啸声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响起,半刻又消散无踪。不时可以看见路旁房屋门后有只狗,或是排水沟边一头毛茸茸的獾。路旁的樱桃树站在厚厚一裙花云里,一阵风吹过,便散下一地五彩的糖果纸。无论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际遇,哈罗德都不会担心。这种自由的感觉太珍贵了。

“我是爸爸。”六七岁的他有一次这样对母亲说道。母亲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他为自己的勇气吓了一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只有戴上父亲的低顶圆帽,穿上他的睡袍,不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母亲的脸僵住了,他想自己至少也会得到一巴掌吧。但叫他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的是,母亲突然仰起了柔软的脖子,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笑声。他甚至能看到母亲整齐的牙齿、粉色的牙肉。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真是个小丑。”她说。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这间房子那么高大,好像已经长大成人一样。他也笑起来,一开《“文》始只是《“人》咧着嘴,后《“书》来渐渐笑《“屋》得前仰后合。从此他开始努力寻找各种让母亲笑的方法:讲笑话,扮鬼脸。有时奏效,有时没什么用。有时他不小心打到旁边的东西,她还不知道笑点在哪儿就笑出来了。

大街小巷,哈罗德一条条走过。路窄了,又宽了,上坡了,又拐弯了。有时几乎要贴着路旁的树丛,有时又可以甩着胳膊大步地走。“别走到那些裂缝里,”他听到自己跟在母亲身后大声喊着,“那里有鬼。”但这次她看他的眼神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而是迈步跨进每一道裂缝。他只好跟着她跑起来,伸长双手,疯狂地摆动。但是要跟上琼这样的女人实在太难了。

哈罗德两只脚后跟都磨起了新的水泡。下午脚趾上也磨起泡来。原来走路也可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他满脑子能想的就是水泡。

他顺着B3344国道从希思菲尔德走到奈顿,又到了查德利。身体这样疲劳还走了这么远,真是竭尽全力了。他找到一间房子过夜,懊恼只勉勉强强走了五英里。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逼自己动身,一直走到日落,那天他走了九英里。清早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地面印下光圈,快中午时天空挂满了小小的顽固的云块,越看越像灰色的圆顶礼帽。蚊子在空中飞舞。

离开金斯布里奇五天了,已经离福斯桥路大约四十三英里了。哈罗德裤子的皮带松了,挂在腰上;额头晒伤的皮肤掉了,鼻子、耳朵也一样。正想低头看手表,他发现自己已经知道是几点。他每天两次检查自己的脚趾、脚后跟、足弓,一早一晚,在破损或肿起的地方贴块胶布、涂点药膏。他喜欢端一杯柠檬水,到外面屋檐下和那些抽烟的人一起躲雨。这一季开得最早的勿忘我在月光下的水洼里闪闪发亮。

哈罗德答应自己到了埃克赛特要买些专业的行走装备,再给奎妮带一件礼物。太阳沉到城墙背后,空气温度降了下来。他又想起那封信,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又想不到是什么。

8 哈罗德与银发绅士

“亲爱的莫琳:我在一个大教堂旁的长椅上写这几行字。两个小伙子在演街头戏剧,好像快要把自己点着了。我还在我坐过的地方作了一个X记号。H.”

“亲爱的奎妮:不要放弃。祝好,哈罗德(弗莱)。”“亲爱的加油站女孩:(很高兴你能帮上忙)我一直在想,你有祈祷的习惯吗?我试了一次,但太晚了。恐怕没什么用。祝好,正在路上的人。”

“又及:我还在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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