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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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先生,我希望你认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大家都深深为你难过。毫无疑问,听说你的亡妻淹死在自己的舱里,而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死于海上,你遭受了一次打击,一次沉重的打击。我现在正负责为你调查这一案件。为了你的缘故,我要查明详细的死因及出事经过。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谎,没事找事开玩笑。"

"这是有目共睹的,对不对?"

"但愿如此。詹姆斯·泰勃刚才说,载有已故德温特夫人尸体那条船,底部被人硬砸了三个洞,另外,海底阀门全打开着。你对他这份证词的真实性有怀疑吗?"

"当然不存怀疑。他是造船的,想必明白自己证词的含义。"

"德温特夫人的船由谁照看?"

"她自己。"

"不雇工人?"

"不。一个也没有。"

"船栓在曼陀丽的私人埠头?"

"对。"

"要是有陌生人想在船上搞点破坏,肯定会被发现,对吗?从非私人地产的行人小路是不能进入小埠头的,对吗?"

"对,一点不错。"

"埠头是个僻静之处,对吗?四周由树木遮掩着?"

"对。"

"谁要是擅自闯入,可能不会被注意到吧?"

"可能。"

"但是方才詹姆斯·泰勃说--而本庭又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那样一艘小船,船底给砸了好几个洞,船底阀门又全打开着,要不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就得沉没。"

"不假。"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排斥一种可能性,即早在德温特夫人那夜出船之前,船已遭心怀叵测的歹徒破坏。因为倘若出现这种情况,帆船一定会在锚地沉没。"

"一点不错。"

"由此可以推断,那天夜里开船出去的不管是什么人,一定就是此人凿的洞,开的阀。"

"大概是这样。"

"你已对本庭说过,舱门关着,舷窗紧闭,而你夫人的尸体就躺在地板上。这些细节在你的证词以及菲力普斯医生和塞尔海军上校的证词中都提到了。"

"是的。"

"现在,除了上述细节,还得加上一点,就是有人用尖铁砸穿了船底,打开了船底阀门,德温特先生,你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反常吗?"

"当然反常。"

"你对此不能提供任何解释?"

"不能,完全不能。"

"德温特先生,尽管可能给你带来痛苦,我的职责要求我向你提一个涉及私人感情的问题。"

"提吧。"

"你和已故德温特夫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十分美满?"

不用说,眼睛早晚要发黑。果不其然,那一个个的黑点在我眼前闪烁着乱舞,刺破了屋子里的烟雾。空气闷塞,闷极了!挤着这么许多人,这么一张张的脸,又不开窗。那扇门本来就在我身边,这会儿看上去竟比我想象中远得多。与此同时,地板像是正跃起向我扑来。

接着,在四周令人眩晕的腾腾烟雾之中,突然响起了迈克西姆的声音,既洪亮又有力:"请哪一位扶我的夫人出去,她快晕过去了。"

第二十三章

  我又在那小房间里坐下,就是那个警察所接待室模样的房间。那警察弯着腰给我一杯水喝;谁的手搭在我的胳臂上。那是弗兰克的手。我坐着一动也不动,地板、四周的墙壁以及弗兰克和警察的形象,渐渐在我眼前显出明确的轮廓。

"真抱歉,"我说。"真是大出洋相。那屋里太闷,闷极了。"

"那屋里是不大通风,"警察说。"经常有人为此抱怨,可又从不去改装房间。以前也有太太小姐在那儿晕倒过。"

"您觉得好过些吗,德温特夫人?"弗兰克说。

"是的,好过多了,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你不用在这儿陪着我。"

"我这就送您口曼陀丽。"

"不。"

"您得走。迈克西姆要我送您。"

"不。你应该呆在他身边。"

"迈克西姆要我把您送回曼陀丽。"

他挽起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您能走到停车处吗?还是我把车开过来?"

"我能走。可我情愿留在这儿。我要等迈克西姆。"

"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他干吗说这话?什么意思?他干吗不敢看我?他拉着我的手臂,扶我穿过市道,走向门口,跨下台阶,来到街上。迈克西姆可能还得呆上好大一会儿……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径直走到弗兰克那辆莫里斯牌小车旁。他打开车门,搀我上车。接着钻进车来,发动了引擎。我们驶离铺着鹅卵石的集市广场,穿过空旷的市镇,来到通往克里斯的大路。

"他们干吗还要好大一会儿?接下去还有什么?"

"他们可能要把全部证词从头再听取一遍。"弗兰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白色的大路。

"证词不是已全部听取完毕?"我说。"谁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说了。"

"谁知道?"弗兰克说。"验尸官可能换一个法子提问。泰勃改变了整个局面。验尸官这下子一定会从另一个角度进行查问。"

"什么角度?你究竟指什么?"

"刚才的证词您都听到了,对不?泰勃对那条船说些什么来着?他们再不会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事故。"

"真荒唐,弗兰克,这太可笑了。他们不该听泰勃胡说八道。多少个月过去了,他怎么知道船上的洞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企图证实什么?"

"我不知道。"

"那验尸官会盯着迈克西姆不放,弄得他发火,逼着他信口乱说。验尸官一定接二连三地问个没完,弗兰克,迈克西姆肯定受不了。我知道他肯定受不了。"

弗兰克没答话。他把车开得飞快。我认识此人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找不着一句现成的客套话说。这说明他在担心,非常担心。在平时,他把车开得很慢,相当小心,每到十字路口非把车煞住,左右看一眼才行;而每次转弯之前,则必然揿喇叭为号。

"那人也在场,"我说。"就是有次到曼陀丽来看望丹弗斯太太的家伙。"

"您是说费弗尔?"弗兰克说:"不错,我看见这人在场。"

"他坐在那里,同丹弗斯太太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

"这人干吗出场?他有什么权利出席传讯?"

"他是她的表亲。"

"他同丹弗斯太太两人一起出席听取证词,这事不对头啊。我看这两人靠不住,弗兰克。"

"是的。"

"这两人可能想干什么,他们可能要捣鬼。"

弗兰克还是没答话。我明白他对迈克西姆一腔忠心,决不让自己被扯着会议论他的事,即使跟我一起议论,他也不干。他不知道我对事情的底细了解到何种程度,而我也说不准他知道多少情况。我和他两人是盟友,走在一条路上,但却不能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冒险把实情说出来。这时,车正驶进庄园大门,接着驶上漫长、曲折的狭窄车道,往宅子驰去。我第一次注意到绣球花正在开放,蓝色的花球从背后的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尽管花姿秀美,可是总有点阴森森的,悲哀而肃穆;绣球花就像外国教堂墓地上放在玻璃棺材底下的花圈,显得刻板,带着人工雕琢的痕迹。车道两边一路上全是绣球花,就像青面獠牙的巨大鬼怪在街上列队看我们通过。

我们终于拐过那个大转弯,驶抵台阶前,回到了宅子。"现在您不会有什么了?"弗兰克说。"您不能躺一会儿?"

"对,"我说。"说得对,也许得去躺一会儿。"

"我这就赶回兰国去,"他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我。"

他没再说什么,匆匆赶回汽车,开着车走了。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他干吗说迈克西姆可能需要他?也许验尸官还要盘问弗兰克,向他打听十二个月之前那个夜晚的情况。那天晚上,迈克西姆不是在弗兰克家吃的饭吗?验尸官肯定要问迈克西姆离开他家的确切时间。他还会查问,迈克西姆回家时可曾有人见到过他,仆人是不是知道他已回家,有谁能够证明迈克西姆回家后直接上床脱衣就寝。可能会问到丹弗斯太太,要她提供证词。而迈克西姆则开始大发脾气,脸色煞白……

我走进大厅,上楼来到自己房里,按弗兰克刚才的劝告,在床上躺下。我用双手掩着面,眼前老是出现传讯大厅和那些人的脸。验尸官那皱巴巴的苦脸看着真叫人受不了,还有那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

"我负责本案可不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开玩笑。"这人的头脑虽不算敏捷,可细致周密,而且动辄上火。这会儿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要是过一会儿弗兰克口到曼陀丽来,独自一个人回来,怎么办?

我不懂在这种场合人们会采取何种措施。我记得在报上见过一些照片,照片上的人被押着走出类似传讯大厅的场所。要是迈克西姆也被他们押走呢?他们会不许我走近他,不让我去看他。那我就得像此刻一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着,等着。朱利安上校和别的朋友都会跑来表示慰问,说什么"您可不能独居深宅,到我们这儿来吧"。电话,报纸,又是电话。"不,德温特夫人不能见人。德温特夫人对《本郡纪事报》无可奉告。"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一个又一个星期就这么逝去,在记忆中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根本没有印象。最后还是弗兰克带我去看迈克西姆。他瘦了,模样很古怪,就像医院里的病人……

别的女人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报上读到过这类女人的事。她们上书内务大臣,一点没用。内务大臣总是说什么要执法如山。朋友们也递上呼吁书,大家都签了名,可是内务大臣爱莫能助。而在报上读到案情的普通人却在一旁说风凉话:干吗要把这家伙放了?毕竟是杀妻的凶手,对不对?放了他,那被谋杀的可怜的妻子怎么说?废除死刑乃是一味讲究仁慈宽大的人在那儿胡来,只会纵容罪犯。这家伙在动手杀死妻子以前应该考虑到后果。现在可晚了。他得像别的杀人犯一样,为此偿命,并以此儆戒后人。

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背面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聚集在监狱门外的一小群人。九点刚过,一名警察走来,在门上贴出一张告示,晓喻众人。告示宣布已经行刑:"死刑已于今晨九时执行。典狱长、狱医和本郡行政官行刑时在场。"绞刑只消一会儿工夫,而且不让人感到什么痛苦,一下子勒断你的脖子。不,不是这样。听人说,有时也绞不死人。那是曾跟某一位典狱长相熟的人说出来的。他们用一只袋子套住你的头,你站上小小的刑台,接着猛一个脚不着地……从走出地牢到被绞死,不多不少需要三分钟时间。不,五十秒就够了,有人说过的。不,这说法荒诞不经,五十秒不可能。从那棚子边到下面坑里还得走一小段阶梯呢。狱医总要下坑查验。那些犯人都是转眼就死的。不,不是转眼就死,躯体还会蠕动好一阵子,因为脖子并不总是一下子就被勒断。不过,即使这样,受刑的人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可是也有人说,受刑的人照样有感觉。那人有个兄弟当狱医。据那人说,犯人并不都即刻死去,只是因为怕事情传出引得舆论哗然,才不让外界知道罢了。犯人的眼睛瞪得滚圆,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回瞪着。

老天,别让我继续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吧。想点儿别的,想想其他事情,譬如说在美国的范·霍珀夫人。她一定跟女儿在一起,这一家子在长岛有所房子。我想她们一定成天成夜打桥牌,还去看赛马。范·霍珀夫人不是爱赛马吗?我不知道这位夫人如今是不是仍戴着那顶小黄帽;那帽子太小,覆在她肥大的脸上极不相称。我想象着范·霍珀失人如何在长岛那寓所的花园里坐着憩息,膝上搁着各种小说、杂志和报纸;我又想象着这位夫人如何举起长柄眼镜,对着女儿在叫:"快来看,海伦。报上说,迈克斯·德温特杀了他的前妻。我一直觉得此人有点古怪,所以曾警告那蠢姑娘,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她不听我的劝告。这不?现在这姑娘的希望全落了空。我估计他们会出大钱,只要她肯让他们拍照登报。"

有谁碰了碰我的手。原来是杰斯珀。长耳狗正把它那湿漉漉的冰冷鼻子塞到我手掌心来。从一进门开始,它就一直跟随着我。一个人见了狗为什么会鼻子发酸想落泪?狗对人的慰藉是无声的,带有某种伤感的味道。杰斯珀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别的狗也总有这点灵性。要是主人把行李装箱,把车开到门口,狗会耷拉着尾巴,无精打采地在一旁观望,而当汽车渐渐远去,它们就乖乖跑回大厅,爬回自己的窝……

我一定睡着过一会,直到空中响起第一声焦雷,才基地惊醒。我连忙坐起,一看钟已是五点。我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口。一丝儿风也没有,树叶都垂着头,像在等待着什么。铅灰色的天空被锯齿状的闪电所撕裂。远处又传来滚滚的雷声,可是仍不见下雨。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侧耳谛听。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我走到楼梯口,不见楼下有人走动。因为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大厅里黑黝黝的。我走下楼梯,来到平台。又是一阵雷声。有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只有一滴,再也没有更多的雨滴落下。天色暗极了。从平台往外眺望,山拗那边的大海就像一池黑色湖水。又一滴雨水落在我手上,接着是另一声焦雷。一个使女开始在楼上关窗。罗伯特露面了,他把我身后客厅的窗子-一关上。

"几位先生都还没回来吗,罗伯特?"我问。

"没有,太太,还没回来。我还以为您跟他们在一起呢,太太。"

"不,不。我回来已有好一会儿了。"

"您用茶吗,太太?""不,不,我想等一等。""看上去,天终于要变啦,太太。"

"是的。"

可是并没有下雨,除了滴在手上的那两小点雨星,再也没见有雨。我回到屋里,在藏书室坐定。五点半的时候,罗伯特走进屋来。

"太太,汽车刚刚驶到门口,"他通报说。

"哪辆汽车?"我问。

"德温特先生的汽车,太太,"他说。

"是德温特先生亲自开车吗?"

"是的,太太。"

我费力地站起身来,两条腿软得像稻草,无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只好斜靠沙发站着,只觉得嗓子干涩得难过。一分钟之后,迈克西姆走进屋来,在门口站定。

他看上去又疲乏又苍老,嘴角出现了我先前从未注意到的皱纹。

"总算结束了,"他说。

我等他往下讲,自己却仍然说不出话,也无法朝他身边挪动脚步。

"自杀,"他说。"无足够证据说明死者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家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在沙发上坐下。"自杀,"我说。"什么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天知道,"他说。"他们好像并不觉得有必要找到一个动机。霍里奇老头还凝视着我问,吕蓓卡在金钱方面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手头拮据,老天爷!"

他走到窗前站定,望着外面绿色的草坪。"快下雨了,"他说。"感谢上帝,总算要下雨了。"

"经过情形怎么样?"我问。"验尸官怎么说?你为什么在那儿呆了这么久?"

"验尸官一遍又一遍老调重弹,"迈克西姆说。"查问关于那艘船的一些细枝末节,其实谁都不以为那些细节有什么要紧。诸如船底阀门是不是一族就能打开?第一个洞和第二个洞的精确位置如何?压舱物是怎么回事?移动这东西对船的平衡有何影响?一个女人有力气独自移动压舱物吗?舱门是不是紧闭着?要把舱门冲开需要多大的水压?我觉得自己真要发疯了,可还是强行按捺。见到你出现在门口,我才想起自己应该怎么行事。要不是你当场晕倒,我怎么也没法顺利通过这一关。见你晕倒我才一下子振作起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后来我就一直面对霍里奇,眼睛始终盯着他瘦削、干瘪的脸庞和那脸上百般挑剔的表情,以及那副金丝边夹鼻眼镜。此人那副尊容,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我累坏了,亲爱的,累得丧失了视觉和听觉,感觉全没啦。"

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弓着身子,双手蒙着头。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大一会儿,弗里思走进来,罗伯特跟在后面,扛着茶点桌。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庄严仪式:拉开桌子的折叠桌面,支好桌腿,铺上雪白的台布,摆出炖于文火之上的银质茶饮,还端来薄脆的煎饼、夹肉面包和三种质地不同的蛋糕。杰斯珀坐在桌子近旁,不时挥动尾巴敲打地板,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禁想到生活的常规倒也委实有趣,不管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总是因袭老规矩,以一成不变的形式吃喝、睡觉、漱洗;什么样的危机都无法改变积习。我替迈克西姆斟了茶,端到临窗的座位上,并给他送去薄脆煎饼,另外,又给自己拿了一块,涂上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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