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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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用兵营里的马其顿话咒骂他。那男孩张大了嘴和眼,听得入迷。亚历山大还可以说上一些时候,却自觉失礼,停止了。两人蹲伏着,不再争抢而保持争抢的姿势,箭袋在中间。

“赫菲斯提昂!”柱廊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两个男孩呆住了,像扭打间被当头泼下一桶水的狗。

觐见结束后,阿敏托尔爵爷忧心地发现儿子离开了让他原地等候的门廊,而侵入王子的游憩场,抢夺他的玩具。这年纪的孩子走出眼前一刻都不安全。阿敏托尔暗暗自责虚荣;他喜欢炫示儿子,但带他入宫是犯傻。他生着自己的气,大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掴了他一耳光。

亚历山大一跃而起。他已经忘了方才发火的原因。“别打他。我没生他的气,他是来给我帮忙的。”

“你的话很客气,亚历山大。但他是没听从管教。”

两个男孩对视了片刻,人的善变使他们一同感到仓猝而迷茫。小犯人随即被拽走了。

他们六年没有再见面。

“他不大会学以致用,也缺乏纪律。”语法教师提曼特斯说。

列奥尼达斯罗致来的教师大多受不住宴会厅里的豪饮,会拿出令马其顿人莞尔的借口来逃席,早早上床,或是到彼此房里聊天。

“也许吧,”授以音律的埃琵克拉特说,“不过马匹比缰绳贵重。”

“他凭着兴趣来致用,”数学家瑙克利斯道,“起先他学也学不够。他能根据宫殿在正午的日影算出其高度。要是问他十五个方阵里有多少人,他不假思索就能答出来。但是我从来没有使他感受到数字之美。你呢,埃琵克拉特?”

那音乐教师,一个黑瘦的以弗所希腊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把你教的付于实际,把我教的付于情感。话说回来,我们都知道音乐是伦理性的;而且我训练的人是要做国王,不做演奏家。”

“我没法带他更进一步了,”数学家说,“其实我不知道我干吗继续待着,如果我认为教学是让学生接受我的观念的话。”

一阵猥亵的狂笑从宴会厅传来,那边有人妙想天开,给一首传统的轮唱曲即兴改了词。他们第七次齐声吼出副歌。

“不错,我们都有好报酬。”埃琵克拉特说,“但是我在以弗所一边教课一边演奏,收入也能够同样多,而且是以音乐家的身份挣取。我在这里是个召唤者,唤起种种梦想。这并非我来的目的,但它又吸引着我。它没有吸引你吗,提曼特斯?”

提曼特斯鼻子一哼。他觉得埃琵克拉特谱的曲子过于现代,情绪也太强。他自己是雅典人,以文风纯正而超群;他其实曾经是列奥尼达斯的老师。他是关闭了自己的学校才来的,因为年纪愈大,教务便愈发成了负担,而现在则欣慰于自己老有所养。他读过所有值得一读的著作,年轻时也一度能领悟诗人的慧心。

“在我看来,”他说,“马其顿这里有足够的激情。我求学当年,常听见说阿奇劳斯的文化。近年的继位战争似乎让混乱重返了。我不会说此地的宫廷缺乏精致,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身处蛮荒。你们知道吗?这里的年轻人要杀死一头野猪和一个人之后才算成年。简直跟特洛伊时代没有两样。”

“等你教到荷马的时候,”埃琵克拉特说,“这会让你省力多了。”

“读荷马需要的是体系和应用。这男孩记性好,当他愿意记的时候。起先他记单子表现不错。但是他没法集中心思在体系上。给他解说了结构,援引了适当的例句。但怎么应用它?谈不上了。总是问‘为什么他们把普罗米修斯锁在那岩石上?’或者‘赫卡柏哀悼的人是谁?’”

“你告诉他了吗?国王该学会怜悯赫卡柏。”

“国王该学会自制。今天早晨他让课都停顿了,因为我从《七雄攻忒拜》选了一些诗行,供他熟习句法。请问,为什么有七个将军,分别是谁带领骑兵、步卒、轻装散兵?‘这与课无关,’我说,‘与课无关。专注于句法。’他竟敢用马其顿语来回答。逼得我打了他手板。”

宴会厅里的歌唱被醉酒争吵的叫喊声打断。杯盘迸裂。国王的声音吼了出来;噪声消退,另一首歌开始了。

“纪律,”提曼特斯意味深长地说,“适中、节制、尊重律法。如果我们不在这些方面给他启蒙,谁会如此?他母亲?”

大家顿了一顿,房间的主人瑙克利斯紧张地打开门,向外望了望。埃琵克拉特说:“如果你想跟她竞争,提曼特斯,你最好把你的药兑得甜些,就像我做的一样。”

“他必须努力学以致用。这是一切教育的根本。”

“我不懂你们都在说些什么。”体育教练德尔基罗斯忽然说。余人本以为他睡着了;他半卧在瑙克利斯的床上。他的观念是努力应当与放松交替。年约卅五六,椭长头形与短卷发俱是雕塑师欣赏的特征,也用心保持着身材的线条。他总说这是为了给学生做榜样,但是眼红的教师们都认定是出于虚荣。他教过的学生中赢得桂冠者扳指难数,而对于智力,他自认是个粗人。

“我们在许愿,”提曼特斯有点瞧不起地说,“但愿小伙子会更加努力。”

“这我听见了。”那运动家以肘弯撑起了身体,看似咄咄逼人的雕像,“你们说了谶语,吐口唾沫求好运吧。”

语法学家耸耸肩。瑙克利斯尖刻地说:“德尔基罗斯,难道你想说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

“似乎我留下是理由最充足的——尽我所能,不让他过早杀死自己。他没有安全闸,你们都注意到了吧?”

“练身馆的术语对于我怕是太玄奥了。”提曼特斯说。

“如果我没会错你的意思,那我是注意到了。”埃琵克拉特说。

“你们的平生经历我不熟悉,”德尔基罗斯说,“但如果你们有人见过战场的流血,或是受过很大的惊吓,也许会记得当时拿出了从来不知自己具有的力量。它在锻炼时,哪怕在比赛时,都不会有。它上面有一把锁,是大自然或是神明的智慧扣定的,唯有极端情形下才会解锁。”

“我记得地震时,”瑙克利斯立即说,“房子塌下来压住我母亲,我把梁木移开了。但后来我就再也搬不动它们。”

“是大自然从你内部逼出来的力量。极少人天生能以意志做到。这男孩会是这种人。”

埃琵克拉特说:“嗯,你所言大概不差。”

“而且我估计,每这样做一次都会消耗生命。我已经要留神看管他了。有一回他告诉我,阿基琉斯在光荣与长寿间做了抉择。”

“啊?”提曼特斯惊道,“但我们才开始学第一卷呀。”

德尔基罗斯默然盯着他,然后温和地说:“你忘了他母亲的家世。”

提曼特斯咂舌,向各位道了晚安。瑙克利斯也坐不住了;他已有睡意。于是音乐家和体育家漫步穿过林苑回家。

“跟他讲管什么用,”德尔基罗斯道,“不过我疑心小伙子食物不够。”

“你在开玩笑吧。到了吗?”

“都怪列奥尼达斯的专制,那老家伙又顽固又愚蠢。我每个月检查他的身高;他长得不够快。当然不能说他挨饿,但是吃下去的消耗一空,他本来还能再吃同量的食物。他脑子快,身体也得追赶这节奏,他不接受身体说一个不字。你知道他可以奔跑时投枪中标吗?”

“你容许他操纵利器?他才几岁啊?”

“但愿成年人舞刀弄枪有他那么伶俐。这能叫他安静……是什么驱使他这样?”

埃琵克拉特回头看了看。他们在空阔之地,近旁无人。“他母亲树敌众多。她是个来自伊庇鲁斯的外邦人,有女巫的名声。你没有听过他身世的传闻?”

“我记得有一次——但谁敢让他听见?”

“依我看来,他背着一个要证明自己的包袱。总算他能享受音乐本身,借着它释放自己。我对音乐的这一面是略有心得的。”

“他膳食的事,我得再跟列奥尼达斯谈谈。上次他回答,斯巴达每天只有一餐薄饭,别的要自己从土地上找。我有时会私下给他食物,但这话别传出去。从前我在阿尔戈斯也偶尔这样,会接济某个家贫的好小伙子……那些传说——你信不信?”

“以我推断是不可信。他的才能像腓力,即使面容或灵魂不像。唔,我是不信的……你知道那首讲俄耳甫斯的老歌吗?他在山坡上弹奏里拉琴,发现有一头狮子伏在他脚边聆听。我决不是俄耳甫斯,这我知道,但我有时会看到那狮子的眼睛。乐终之后它去哪儿了,后来怎样了?故事里没讲。”

“今天你进步较快。”提曼特斯说,“下一堂课之前,你可以记诵八行。在这儿。抄在蜡板上,对折板右面;把老式的构词罗列在左面。准确地记住它们,我会要求你先复述这些的。”他递来蜡板,拿开书卷,僵硬而青筋毕露的双手颤抖着把它塞进皮套。“是的,就这些。你可以走了。”

“请问,我可以借走这部书吗?”

提曼特斯抬头,又惊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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