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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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书?你当然不能借,这是个珍贵的批注本。你想要书干什么?”

“我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我会保藏在我的匣子里,每一回都先洗手。”

“不消说,我们都是没学会走路便希望能奔跑。学好你这个段落,注意伊奥尼亚式构词。你的语音仍有太重的多利亚味儿。亚历山大,这不是什么席间消遣,这可是荷马。只有掌握了他的语言,才谈得上读他。”他绑好书匣的系带。

诗句内容是富于复仇心的阿波罗从奥林匹斯山的群峰阔步下来,箭矢在他背上嘎嘎响着。一旦独处,在课堂上记诵的、像厨奴开列仓储单一样断续零碎的句子,便一齐涌上男孩心头:一大片兵甲铿锵而氛围阴沉的地域,被葬礼之火照亮。他熟悉奥林匹斯山。他想象一场日蚀的死光:在那横亘高悬的黑暗中,一环淡火镶边,据说隐藏的太阳发出的便是这种光,看似微弱而足以致盲。他像夜晚降临一样下来了。

他走在俯临佩拉城的树林间,听见弓弦拉动的低沉颤音,枪杆嗖嗖横飞,一切在遐想中变成了马其顿语。次日复述时不免走样。提曼特斯责备他对课业不用功、不专心、缺乏兴趣,批评了很久,还要他立即把段落抄二十遍,错误另外重抄。

他在蜡板上刻写着,幻象散逸、消退了。有点什么令提曼特斯抬头,发现那双灰眼睛寒冷淡漠地审视着他。

“别做白日梦,亚历山大。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再次俯向笔杆。他在思忖是否有办法把提曼特斯弄死。大概没有;请朋友动手并不公平,或许会让他们遭惩罚,再说,杀这样一个老人对于他们是可耻的。也会给他母亲惹来麻烦。

次日他失踪了。

猎人们携犬搜寻无果之后,到了晚间,他坐在一个伐木人的瘦驴背上归来,浑身青紫,满是在岩间失足跌落时擦伤的血痕,一脚肿胀得无法行走。那人说,他努力手脚并用地爬动;森林夜里狼多,决不适宜小王子独自逗留。

他向这人连声称谢,命人给饥饿的他供食,还赠与一头途中许诺给他的较年轻的驴子。张罗完毕,他变得极其沉默。无论医者问什么,他仅答以是否,再就是受伤的脚被移动时会抽搐一下。敷了纱布装了夹板,他母亲来到床边,他将脸别过一旁。

她捺下另有所向的怒火,给他送来一份晚餐,全是列奥尼达斯禁止的各种佳肴,又扶他靠着她胸脯坐了起来,喂他喝下甜酒。当他尽自己的理解,对她讲完种种磨难之后,她亲了他,拢好他的被窝,怒气冲冲地去找列奥尼达斯理论。

风暴撼动了宫殿,仿佛两派神明在特洛伊平原上空交锋。但是她对腓力用过的许多武器在这里使不上。列奥尼达斯一派雅典人的风范,无可指摘。他请辞求去,并向男孩的父亲禀明原委。当她步出他书房时(盛怒之下她等不及传召他过去),见她走来的人纷纷回避;但其实她满面泪水。

一直等她出来的老利西马科斯——她匆匆进去时擦身而过,没看到他——见她回来便上前打了招呼,然后问:“小伙子怎样了?”口气很寻常,仿佛她只是他家乡阿卡纳尼亚的农妇。

谁也不留意利西马科斯。腓力当国之初他已是宫廷常客,总是在周围。他在腓力亟须拥戴的年头拥护他继位,而且成了晚餐席上的良朋,酬报是娶到了一个有遗产的宗室之女。他在从婚姻得来的田产上耕猎兼作。但是众神不给他子嗣;不单是她,所有与他同房过的女子都没有为他生育。因为任何男子都可拿这作为他的话柄,他自知不宜疏狂,为人恭谨。他唯一出众的一点是遍览了王室的藏书。腓力扩充了阿奇劳斯本已可观的旧藏,也谨慎决定谁能徜徉于那个图书馆。利西马科斯展卷品味词汇和韵律的喃喃诵读,会一连许多个钟点从他位置幽深的阅读室传来;但这是无果的耕耘,并没有产生论著、史传或悲剧。他的心智似乎像他的胯部一样无力孕育。

奥林匹娅斯看见他有棱角的方脸、金灰的须发和苍淡的蓝眼睛,感到一种自家人的安慰,便唤他进了她私人会客的房间。应邀就座之后,他始终坐着,她则一直踱步,而每次她停下透气时,他都报以无害的低语。最后她也走够了,止了步,他便说:“敬爱的夫人,小伙子已经长大,用不着保姆照看了,您不觉得他也许需要一个教仆吗?”

她猛然转身,首饰咣当作响。“决不要!我不会容忍的,国王知道。他们想把他变成什么人,文书、商贾、管家?他能感悟自己的天性。这些卑贱的书呆子成天就要摧折他的心灵。从起床到躺下,他几乎没有一个钟点可以让灵魂透一口气。现在要他像个被擒的盗贼一样,行动处处受一个奴隶的监管?谁也别在我耳边重提此事。如果是国王差遣你的,利西马科斯,去回禀他,我不惜流血也决不让我儿子受罪,是的,凭三相赫卡忒16起誓,我会不惜流血的!”

等到觉得她会听见他说话时,他才说道:“那样是会很遗憾。不如让我来做他的教仆,防止那样的事吧。其实,夫人,我来正是为了请求你的准许。”

她在她那把高椅坐下来。他耐心等着,知道这停顿并不是她在问自己一个士绅何以愿做仆人的工作,而是在考虑他能否胜任。

少顷他说道:“我常常觉得阿基琉斯在他身上复生了。若是这样,他需要一个菲尼克斯……‘你,神样的阿基琉斯,是我待为己出的儿子,以便将来有一天,你会让我免受岁月之艰’。”

“他这样做了吗?菲尼克斯说这些话时,已经断了家乡弗提亚的根,一把年纪地被带到特洛伊去了。况且他当时要求的,阿基琉斯也没有给。”

“若他给了,他的悲哀会减少的。也许他的灵魂还记得。我们都知道,阿基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骨灰混合在一只瓮中,神也无法筛分两者。现在阿基琉斯复生了,悍勇如故,骄傲如故,还添了帕特罗克洛斯的善感。他们俩各因本性而受苦;这小伙子会受双重的苦。”

“不止于此,将来世人会知道。”她说。

“这我不怀疑。眼下这样就够多的了。请让我试试;要是我在他身边不成功,我会放手的。”

她再次站起,在房间里兜了一转。

“嗯,试试吧。”她说,“如果你能让他不受那些蠢人的染污,你会是我的恩人。”

夜里亚历山大发起烧来,次日睡了大半天。利西马科斯翌晨来探视,见他坐在窗台上,没受伤的腿伸出窗外晃荡,又用清亮高音的嗓子向下面喊话;两个伙友骑兵奉国王之命从色雷斯归来,他想打听最新的战况。他们讲了新闻,但是当他说要从楼上跳下来让他们接住,然后被带去骑马时,他们便不肯了。嬉笑挥手间,他们甲胄铿然地离去。男孩叹息着转身,利西马科斯上前,将他抱回床上。

他轻松地顺从了这个他自幼认识的人。早在他刚学会乱跑的时候,便曾经坐在他膝头听故事。其实,提曼特斯对列奥尼达斯谈起过他,说他不算学者,而是个博闻的学童。男孩至少乐意见到他,还把自己在树林里的遭遇和盘托出,不无吹嘘。

“方才你是用那只脚走的?”

“用不了。我单脚跳过去的。”他皱眉不悦地看了那里一眼;正在作痛。利西马科斯挪了挪底下的枕头。

“好好养护它。脚踝是阿基琉斯的弱点。他母亲将他浸入冥河的时候握着他的脚踝,过后忘了沾湿它。”

“那书里讲了吗,阿基琉斯之死?”

“没有。但是他知道自己死期近了,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结局。”

“难道占卜师没有警告他?”

“有,他早得到告诫,他的死会随着赫克托尔之死而来,但是他仍然杀了他。他是替被赫克托尔杀死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而复仇。”

男孩专心想了想。“他是他在所有人里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们俩自幼相处便是这样。”

“那么阿基琉斯为什么一开始不救他?”

“他从战场上撤走了自己的军队,因为联军的盟主侮辱了他。他走了以后,希腊军队一直吃尽苦头,正如神向他许诺的那样。但是心灵善感的帕特罗克洛斯,他看到老战友们一个个倒卧疆场,便来向阿基琉斯哭着求情。‘将你的盔甲借给我就好,’他说,‘我现身战场,他们会以为你回来了,这就足以吓退他们。’因此阿基琉斯准许了,而他也打得出色,不过……”男孩骇异的瞪眼令他停了下来。

“他不能那样做!他是将军啊!而且是他不愿出阵的时候改派一个部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是他的过错。”

“噢,是的,他知道。他为他的骄傲而牺牲了他。所以他才去实现他的结局。”

“那国王怎么侮辱了他?是怎么开始的?”

利西马科斯在床边那张染过的羊皮板凳坐了下来。

随着故事的展开,亚历山大惊讶地发现这一切在马其顿,任何一天都可能发生。

那年少鲁莽的小儿子,拐走了他权势浩大的东道主之妻,把她带到他父亲那里,因此结怨——这种故事马其顿和伊庇鲁斯的望族能讲上数十个。联军盟主召集了他的兵丁和听令于他的酋长们。佩琉斯王业已老迈,便派来他唯一的儿子,女神所生的阿基琉斯。他十六岁踏上特洛伊平原时,已是善战无匹的勇士。

那场战争本身,不过是像部族间的山野械斗:战士们无须号令,互喝着单打起来;至于步卒,则似是王爷们身后左倾右侧的一盘散沙。他听过十几个这样的战争,都是讲述者过往的经历——宿怨重起、饮酒斗殴的升级,或是由于界碑移位、买妻金欠账,或是做了乌龟的丈夫在宴会上遭人嘲笑。

利西马科斯照着年轻时的想象娓娓道来。他读过阿那克萨卡斯的假说、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修昔底德的史记、柏拉图的哲学、欧里庇得斯的情节剧与阿伽同的浪漫戏,但是荷马使他重返童年,那时他坐在父亲膝头听诗人游吟,看着他高大的哥哥们走动,佩剑在腿股上咣当响。如今佩拉大街上的男子也还是这样。

阿基琉斯仅仅因为一个姑娘而反应激烈,男孩向来不以为然,现在他得知她是对勇敢的一份奖品,那国王夺走了她,就是在羞辱他。现在他明白了阿基琉斯的愤怒。他想象中的阿伽门农是个壮汉,黑须浓密。

彼时阿基琉斯坐在他的营帐里,将自己放逐于光荣之外,对着帕特罗克洛斯弹奏里拉琴,弹给这唯一知晓他心意的人听。国王的使者们来访。希腊人处境危殆,国王百般忍辱。阿基琉斯可得回他的女子,而且可迎娶阿伽门农的女儿,大笔的嫁妆包含土地和诸城。倘若他乐意,甚至可以只要嫁妆,不要她。

就像观看悲剧的观众明知故事如何收场,但在转折点上依然一厢情愿那样,男孩愿意相信现在一切都好了:阿基琉斯会回心转意,他和帕特罗克洛斯会并肩开赴战场,幸福而光荣。但是阿基琉斯别过脸去。他说,他们要求的还是太多。“我的女神母亲曾经告诉我,我有两种结局。如果我留在特洛伊城下并且战斗,我就无缘返乡,但是英名永垂。或者,如果我回到心爱的故土,就会失去我至高的光荣,而得到长寿的一生,死亡不会早早来寻我。”既然他的荣誉蒙受玷污,他将选择第二种命运,起航返乡。

第三名使者尚未发言。如今他站了出来;老菲尼克斯,早在阿基琉斯的童年便抱他坐在膝头。菲尼克斯从前被自己的父亲诅咒并逐出家门,后来为佩琉斯王所收养。他在佩琉斯宫中是愉快的,但他父亲的诅咒已应验,使他永无子嗣。他待阿基琉斯如同亲生子,以便将来让他免受岁月之艰。现在,如果他返航,他会相随;他永不会背弃他,即使能以此换回青春。但是他央求阿基琉斯听从他的恳请,率领希腊人出战。

随后是一段岔开的说教;男孩走了神,沉入内心。他不耐延迟,盼着立即送给利西马科斯一样他从来就想要的礼物。似乎他能做到。

“如果你央求的是我,我会答应的。”他扣住利西马科斯的脖子,移动时几乎没感到脚筋的扭伤。

利西马科斯拥抱着他,毫不遮掩地哭了。男孩平静从容;赫拉克勒斯容许这样的眼泪。太幸运了,礼物恰在手边。而且是真的,他完全没有对他说谎;他实实在在爱他,愿意做他儿子,让他免受岁月之艰。如果他像菲尼克斯来找阿基琉斯一样地来了,他会接纳他的恳请,带领希腊人出战,迎受第一种结局,永不重返心爱的故土,永绝老年。这句句都是真话,也带来了快乐。那又何必添上说,其实他的应允并不是为了菲尼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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