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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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将官们进来听谕示。他们会趁黑接近城堡;随后火箭会射向墙缝里的荆棘;架设云梯时,弩炮与攻城塔会开火清理墙头,以为掩护。同时,悬在巨型吊架中的攻城锤会撞击城门,攻城塔会放下吊桥,就这样开始进攻。

除了一些因地制宜的新细节,这些对于将官们都是套路。“很好,”腓力说,“那么,是时候小睡一会儿了。”

侍从们给后面的房间又抬进一床。亚历山大一时望着它发怔。临睡之前,他出门找到赫菲斯提昂,说他安排了让他俩进攻时待在一起,也解释说他要和自己父亲同住一室。不知何故,他先前并没有想到。

回来时,他父亲刚脱了衣,正将宽袍递给一个侍从。亚历山大在门口略一停步才进来,故作轻松地说着什么。父亲这样子带给他深深的恶心和羞耻,究竟为什么,他也茫然不解。他记忆中从未见过他裸体。

日出前城堡就陷落了。从遮住赫勒斯滂海峡的山陵背后,一种纯净明晰的金光升起,清风自海上吹来。城堡上空弥满着硝烟的呛味、血与内脏与汗污的臭气。

宽足以二人并攀、未漆涂料的松木梯子,倚在犹有火痕的城墙边,当中可见一些急攻时不堪重负而损毁的梯级。在撞裂的城门前,攻城锤悬在兽皮为顶的吊架内;攻城塔的梯板耷拉在土墙上,像一条巨舌。

城堡内,存活的色雷斯男子正被套上镣铐,要远行去安菲波利斯的奴隶市场;那铿然之声隔着一点距离,听似音乐。有这个做警戒,腓力想,轮到基普塞拉人的时候也许能促使他们投降。在像燕子的泥巢一般依附在城墙内侧的茅舍棚屋周围,士卒们追逐着女人。

国王立在土墙上,由帕曼尼恩与几个替他传递命令的捷足者陪同;他壮实、娴熟、自如,像是一个翻耕了大片田地并在降雨之前播了种的能干农夫。有一两次,当一声刺耳的尖叫扬起,亚历山大向他望去;但是他与帕曼尼恩继续交谈,未受干扰。大伙儿打得好,这里能提供的奖品都该给他们。多瑞斯克斯城本应不战而降,那就不会有人受害。

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单独在门楼中,谈着战事。那是一间小石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一个色雷斯人的尸身,一块刻着众王之王薛西斯名字与尊号的厚板,几张粗糙的木凳,半截黑面包,以及一根孤零零的、指甲黑而破的食指。赫菲斯提昂踢开了它;比起他们见过的这不算什么。

他赢得了刀带。有个人他肯定杀死了,当场毙命。亚历山大认为大概有三个死在他手上。

亚历山大没有拿战利品,也没有计算杀了几人。他们刚登上城墙,率领他们这队伍的将官便被扔了下去。别人未及考虑,亚历山大就喊道,他们必须夺取门楼,那里飞弹正如雨下,纷纷砸向底下的攻城锤。那缺乏历练的副将尚在犹豫,他的士卒已霎时被亚历山大的自信征服,追随他在薛西斯破旧的石屋中一路攀爬冲锋、左砍右杀,对抗野性而刺青的镇守者与火器的阵阵威力。进门楼的通道狭窄,亚历山大跃入之后,追随的人一时都堵在其中,有一分钟他是独自搏斗的。

如今他站在这里,带着战斗的血与尘,俯视战争的另一张脸。然而,赫菲斯提昂想道,他其实并未真的看见了。他谈吐清晰,记得每个细节,但这一切在赫菲斯提昂心中已经交织相融,犹如梦中事。于他已成逝水,亚历山大却仍然活在其中。他被笼罩在氛围里,处于一种他不欲稍离的意绪中,犹如见了幻景而徘徊原地的人。

他的前臂横着一道剑伤。赫菲斯提昂从自己的短裙扯下一条布,止住那血。他向苍白而洁净的大海望去,说道:“咱们下去浸一浸,洗掉这些污秽。”

“嗯,”亚历山大说,“我应该先去看看裴同。那两个人对付我的时候,他擎出盾牌来掩护我,所以那个胡子分绺的才刺到了他。要不是有你,他当场就丧命了。”他脱下头盔(事出仓猝,他们俩都只佩戴着佩拉兵器库的普通装备),用手爬梳着潮湿的头发。

“你应该等等,看我们跟上了没有,不该一个人闷头冲进去。你知道你跑得比谁都快。我们还堵在门口那会儿我真是恨透你了。”

“他们正要把那边那岩石推下去呢,瞧它有多大。我知道你不会离得很远。”

赫菲斯提昂不但感到替亚历山大担忧的后怕,他见了做了的一切也统统在此时回过味来。“有没有岩石你都一样会进去。你完全是不顾一切的神气。你还活着纯属幸运。”

“是因为赫拉克勒斯的帮助,”亚历山大平静地说,“以及比他们出手更快。”

他发现这比他预想的容易。本来他只期望,长年挥刀弄剑能使他自己在面对老练军人时少吃点亏。赫菲斯提昂读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些色雷斯人是农夫。他们一年打个两三回,要么劫牲口,要么械斗。大多蠢钝,没一个受过训练。真正的兵士,像你父亲操练出来的人,会在你没站稳的时候就砍倒了你。”

“等他们做成了再教训我吧。”亚历山大锐利地说。

“你不等我就进去了,看都没看一眼。”

亚历山大突然变了面容,向他爱恋地一笑。“你怎么回事?帕特罗克洛斯责备于阿基琉斯的可是他的不战。”

“他的话有人听啊。”赫菲斯提昂声音不一样地说。

下面城堡里,一个女人在某个死去男子身上的有节奏的哀哭,陡变成一种恐怖的尖叫。

“他应该把士卒们召回营去,”亚历山大说,“这实在是够了。我知道这里没别的好拿,不过——”

他们望向城墙那边,但腓力由于别的事务已经离去。

“亚历山大。听着。生气不管用。等你做了将军,你就不能像刚才那样暴露自己。国王是个勇敢的人,但他不那样做。倘若你被杀,就等于让凯索布勒普提斯赢了一战。而将来,你当上国王时……”

亚历山大转过头来,对他投以一种格外强烈的、吐露秘密时才会投注的凝视。他放低了声音(喧哗若此,这是不必的谨慎),说道:“我永远无法不那样做。这我知道,这我能感到,像神一样真实。这种时刻我才——”

一种喘息,时而伴随着尖声的啜泣,传到他们耳中。有个色雷斯少妇从土墙那边跑了进来,目不斜视,冲向门洞之上宽阔的城堞。那里离地约有三十尺。她的膝盖刚抵住墙沿,亚历山大便跃到背后捉住她的手臂。她尖叫,挥动另一手要拿指甲抓他,直到被赫菲斯提昂按住。她像被逼入死角的动物一样盯着亚历山大,忽然挣脱开,跪倒了攫住他的双膝。

“起来,我们不会伤害你。”亚历山大的色雷斯语因和兰巴若斯交谈长进了些。“别害怕,起来。放开手。”

那女子愈发抓紧,滔滔发出一连串半被闷住的话语——她把涕泪交流的脸抵在了他的裸腿上。

“起来。”他再次说,“我们不会……”那个基本的词他从未学到。赫菲斯提昂辅以一个含义通用的手势,然后做出强烈的否定示意。

女人放了手,坐在脚跟上,撼身恸哭。她有一头交缠的红发,一袭以未煮的粗羊毛做的衣裙,肩膀处已撕开,前幅有四溅的血迹,沉甸甸的乳房上有奶水渗出的湿印子。她胡乱抓了抓头发,又开始哭号。忽然她吃了一惊,跳起来,身子贴住了他们后面的墙壁。跫声渐近,一个又喘又厚的声音叫道:“我看到你了,臭婊子。过来,我看到你了。”卡桑德罗斯走进来,涨红着脸,布满雀斑的额头沁着汗珠。他盲然闯入,却刹住了脚。

女人咒骂着,哀恳着,用谁也不懂的话诉冤不绝,又跑到亚历山大身后抱紧他的腰,像举着一面盾牌似的。她的热气吹进他耳中;她柔软潮湿的身体仿佛连他的胸甲也穿透;脏的女性肉体与头发、血与奶与交媾的重浊气味令他半窒息。他推开她的双臂,盯着卡桑德罗斯,眼里有困惑的厌恶。

“她是我的,”卡桑德罗斯喘道,急切得几乎说不成话,“你不想要她。她是我的。”

亚历山大说:“不行,她是个求告的人,我答应了给她保护。”

“她是我的。”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一边盯着对面那女人。亚历山大从头打量他,在他胸甲下的亚麻短裙那里停住目光。他忍着憎恶说:“不行。”

“我逮到她一次的,”卡桑德罗斯坚持道,“不过给她跑了。”他的一边脸满是划痕。

“所以你丢了她,我得了她。你走开吧。”

卡桑德罗斯并未完全忘记他父亲的警告。他声音低低地说:“这你不要插手。你是个小孩,这些你根本不懂。”

“你敢叫他小孩!”赫菲斯提昂怒道,“他打仗胜过你。问问大伙儿去。”

卡桑德罗斯靠着瞎闯乱劈通过了战场上纵横交错的障碍,迷乱、焦躁,有时也恐惧,他愤恨地回忆起那陶醉的人,像远处火焰的一个亮点,从混乱中辟出路来。那女人以为这一切都关乎她,便又连珠炮般放出一大篇色雷斯话。卡桑德罗斯以超过她的声量叫喊道:“他有人照顾!不管做的什么鲁莽事,他们都一定会跟着他!他是国王的儿子——噢,说是这么说的。”

他因愤怒而迟钝,眼睛又是望向赫菲斯提昂,来不及招架亚历山大——他跳起来扑向他的喉咙,将他撞倒在粗粝的地板上。他又打又踢,但一心扼住他的亚历山大对他的拳脚毫不在意。赫菲斯提昂盘桓着,不敢擅助。一个什么从他后面跑了过去。是那女人,他们全都忘了她。她抄起一把三脚凳,打横一扫敲在卡桑德罗斯头上,离亚历山大只差一寸。亚历山大翻了个身退出。她气疯了似的开始对卡桑德罗斯全身猛击,每次他试着起来又把他扫了下去,两手并用,像打谷一样。

赫菲斯提昂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笑声。亚历山大重新站起,冷冷俯视。是赫菲斯提昂说道:“我们得制止她。她会把他弄死的。”

亚历山大没有动,答道:“有人杀了她的孩子。她身上的是那孩子的血。”

卡桑德罗斯开始发出痛苦的吼声。“如果他死了,”赫菲斯提昂说,“她会被处以石刑的。国王不能拒绝。你答应了保护她。”

“住手!”亚历山大以色雷斯语说道。他们俩一起夺走了凳子。她放声大哭,卡桑德罗斯在鹅卵石地板上打滚。

“他还活着。”亚历山大说着转过头去。“我们得找个可靠的人,带她离开这城堡。”

过了片时,流言传到腓力王耳中,说他儿子为了抢一个女人打了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他随口应道:“看来男孩子们要长大了嘛。”分明语带骄傲,无人胆敢再进一言。

赫菲斯提昂跟亚历山大一同回来,笑嘻嘻地说:“他没法向安提帕特罗斯控诉你袖手旁观,由得一个女人打他。”

“他有脸去哪儿控诉,随便他。”亚历山大说道。他们已经回到城门里。城墙内有间屋子传来一声呻吟。伤兵就在其中,在临时的床铺上躺着;医者和他的两个仆人来回走动。赫菲斯提昂说:“让他把你的手臂包妥。”经过门楼上的打斗,它又开始流血了。

“裴同在那边,”亚历山大说,一边觑着那苍蝇飞绕的半黑暗,“我得先去谢谢他。”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光线,他蹑足行过草席与毛毯之间。年纪不大的裴同在战场上表现坚毅,是荷马式的勇士,他的绷带在渗血,身体因失血而乏力。他苍白的脸五官紧缩,眼睛焦灼地转动。亚历山大在他身侧跪下,握住他的手;很快,当他再次听说起自己的战功时,脸色便活泛了些,他夸耀自己,还讲了个笑话。

亚历山大起身时,眼睛已习惯了阴暗。他看见众人全都望着他,羡妒、沮丧,而又怀着希望,在承受痛苦之际渴求嘉勉。最终,他跟所有人都说过话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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