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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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薛西斯以亵辱神明来惩治巴比伦的叛变,贝尔-马尔杜克的庙塔就陷于颓垣败瓦,迄今一百五十年。沥青和烧砖屡屡滑坡,坍塌了层层台基的边缘;鹳鸟在破败的极顶筑了巢,从前那是金碧辉煌的神寝,他的圣妾躺于他的金床。然而这些只损及其表;庙塔的庞然主体是断难毁坏的。马尔杜克门周边的内城城墙高三百尺,但嵯峨的庙塔依然超拔其上。

附近是神的享殿,这里被薛西斯的兵卒损毁过半。残缺的屋顶填塞着稻草,用粗削的木柱撑持。殿宇内侧,柱子和釉层剥落的灿烂法器相衬,仍有一种森然可敬的氛围,弥漫着熏香和燔祭的气味。一个斑岩祭坛上,向天的烟囱下方,铜篮里燃烧着圣火。火焰低沉,燃料盒是空的。削了发的辅祭把目光从它移到祭司脸上。他虽然心不在焉,还是看到了。

“添燃料啊。你想怎样?偷懒到让国王死了你就称心了?快去!你一定是你娘呼呼大睡时怀上的种。”

辅祭草草躬了个身;这神庙规矩不严。

祭司对着他的后背说道:“现在还不会。也许今天都不会。他像山狮一样顽健,命硬。”

两个高大的身影落在庙堂开敞的一侧。进来的祭司们戴着迦勒底人高耸的法冠。他们做着仪式性的手势走近祭坛,鞠躬时手掩着嘴。

马尔杜克的祭司道:“还没有?”

“没有,”为首的迦勒底人说,“但也快了。他口不能言,呼吸都艰难。但是当他家乡的士兵们在门外扰攘,要求见他的时候,他让他们全都进来了。不是将官;他们已经在里面了,是扛长矛的、普通的步卒。他们半个上午从他的寝宫逐一走过,而他用示意跟他们全都打了招呼。这就耗尽了他,现在他昏迷不醒。”

祭坛后面打开一扇门,进来两位马尔杜克的祭司。霎时能瞥见一个富丽的内室;刺绣的挂毯,熠熠的金光。一股炖肉香,门关上就渐渐散了。

迦勒底人由此想起早前的一桩丑闻,互递眼色。一个说道:“我们极力劝谏他不要进城。但他已经听说神庙尚未修复,于是觉得我们是惧怕他。”

一个马尔杜克的祭司生硬地说:“今年不适宜大的营造。尼布甲尼撒在一个凶年大兴土木,结果外邦奴隶们起了民族纷争,把彼此推下高台。至于西坎达4,倘不是他拂逆神意,就会幸运如昔地安坐在苏萨。”

一个迦勒底人说道:“以我看来他相当敬重那位神祇,虽然他称之为赫拉克勒斯。”他向那半成废墟的建筑回头,目光锐利,似乎这话已在不言之中:“国王供给你们重建的黄金去哪儿了,吃干喝尽了吗?”

一时有敌对的沉默。为首的马尔杜克祭司庄重而亲善地说:“你们给他的当然是一则真确的预言。自那以后,你们有没有卜测天象呢?”

高耸的法冠缓缓地俯向彼此,意见一致。那年纪最大的、深色脸与紫色袍映衬出银色胡须的迦勒底人,向马尔杜克祭司示意,招他去到神庙失修的一侧。“这是关于巴比伦的预兆。”他把镶黄金星子的法杖一扫,扫过倾圮的墙壁、破败的屋顶、欹斜的木柱、带火痕的地砖。“这样过上一些年头,然后……巴比伦就完了。”

他走向门口,站着谛听;但夜间的音响没有改变。“根据天象,是从国王驾崩开始的。”

祭司想到八年前,那个前来祭献财宝和阿拉伯熏香的、光彩照人的青年,也想到今年那带着沧桑和战痕回来的男子,金中带红的头发被太阳晒淡,间杂着白发;但深邃的眼睛依然炯炯,依然不时流露那个广受爱戴的青年轻松自在的、恍若本能的魅力,生气时依然恐怖。熏香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多时,宝库里的黄金更是长久不竭;即使经过耽于享受者之手,库房内仍有一半金子。但对于贝尔-马尔杜克的祭司已经逸乐不再。那黄金现在只暗示着火焰和血。他心下黯然,像那缺少燃料的祭坛之火。

“我们会看到吗?将来会出现又一个薛西斯?”

迦勒底人摇头。“是渐入穷途,不是杀戮。将有另一个城市兴起,我们的城会衰落。这是在国王的星象之下。”

“什么?这么说,他到底还能活下来?”

“我告诉您了,他已经濒死。但他的星象行于星座之间,延亘多年,长于我们所能预计。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它停止。”

“所以——?唉,他在生时不伤害我们。或许死后也会放过我们。”

那占星师对自己皱眉,像一个寻思如何向孩子解譬的成年人。“您记得去年,那场从天而降的火?我们得知它坠落何处,去了那里,一星期的路程。它照亮了那座城,比满月都明亮。但在它落下之处,我们发现它迸裂为红热的炭块,烧焦了方圆左近的大地。一个农人供了一块在家里,因为那天他妻子生了双胞男孩。但一个邻居觊觎它的法力,偷了它;打了起来,两人都死了。另一块落在一个哑孩子的脚边,他又能言语了。第三块燃起一把火,毁了一个森林。但是当地的祭司取了最大的一块,掺到火的祭坛里,因为它在天空时曾经洪光朗照。而这一切都来自一颗星。那也是同一个道理。”

祭司俯首。一阵香风从圣域的厨房飘到他鼻子里。与其炖过了头,不如邀请这些迦勒底人共享。不管星象如何,美食总是美食。

那老迦勒底人望着阴影出神,说道:“在我们站立之处,豹子会养大她的幼崽们。”

祭司礼貌地停了一时。王宫那边没有声息。运气好的话,他们能在哭丧传来前吃上东西。

尼布甲尼撒的宫殿墙厚四尺,墙面贴着涂釉的蓝色砖,取其清凉;但仲夏的炎热无孔不入。欧迈尼斯手腕淌下汗来,漫漶了他的莎草纸上的墨。他正在誊抄的写板上的蜡潮湿有光;他把它重新浸入他助手留下的冷水盆里,与别的稿件一起,以使其表面凝固。本地文书使用湿陶土,但那样干硬得快,来不及修订。他第三次走到门口,想找个奴隶来拉吊扇的绳子。又一次,那些低抑依稀的嘈切——轻轻的跫声、轻轻的人语或鬼祟或震动或哀伤——驱使他从拉上的门帘后面回到兴味索然的工作上。把手一拍、叫人、喊一道命令,全都不可想象。

他没有找他的文书,那人絮叨;但本来有个奴隶默默摇曳吊扇是挺好的。他扫视钉在他书写台上的未完工的纸卷。二十年来他亲手书写的,无一不是机密信札;此刻他为什么要写这封除非有奇迹,否则永远不会发出的信?诚然有过许多奇迹;但,这次决不会有。好歹这是件事,能把未知的将来摒之于外。重新坐下后,他取回蜡板,架设好,用文书留下的毛巾揩干了手,拾起铁笔。

而尼阿卡斯率领的舰队将在河口集结,我会在那里检阅之,同时佩尔狄卡斯引兵南下巴比伦;祭祀会在那里献与合宜的各神。其后我会亲率陆军,向西进发。第一阶段……

他五岁的时候,还没学写字,来过国王办公的房间找我。“那是啥呀,欧迈尼斯?”“一封信。”“你写得很大的第一个词是啥?”“你父亲的名字。腓力,马其顿人民之王。诶,我在忙碌,自己玩去。”“给我写我的名字吧。求你啦,好欧迈尼斯,求你啦。”我在一份作废的快报后面写了,给了他。次日他学会了,在一块致色雷斯的凯索布勒普提斯的国书蜡板上,刻满自己的名字。我拿尺子打了他的手心……

由于炎热,他开着那巨大的门。一种急促的阔步,像别的响动般尽量放轻,越来越近。托勒密把帘子推到一边,又在身后拉上。他布满战痕的嶙峋面孔有疲惫的皱纹;他彻夜未眠,又没有临战的激奋。年纪四十有三,看上去不止。欧迈尼斯等着,不说话。

“他把印戒给了佩尔狄卡斯。”托勒密说。

有片时的停顿。欧迈尼斯警觉的希腊人的脸——没有学究气,他久经戎行——搜寻那不动声色的马其顿人的脸。“什么用意?作为代理人?还是作为摄政?”

“既然他口不能言,”托勒密干涩地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如果他自认大限已到,”欧迈尼斯分析,“可推断是第二种。不然……”

“都一样了,现在。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他已神志昏迷了。”

“这也难讲。听说有些人大家都以为死了,过后说他们听到了一切。”

托勒密按捺住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这些饶舌的希腊人。抑或是他有所畏忌?“我来,是因为你我都认识了他一辈子。你不想过去那边吗?”

“马其顿人希望我在那边吗?”一时间,欧迈尼斯的嘴扭了一扭,含着宿怨。

“嗐,何必。人人都信任你。我们很快要劳烦你了。”

枢密官开始缓缓收拾他的书桌。他拭着铁笔,一边说道:“所以,最后也始终没提继嗣的事?”

“佩尔狄卡斯问他了,趁他还能细声说话时。他只说:‘给最强者。Hoti to kratisto.’”

欧迈尼斯心想,都说临终的人能预知未来。他打了个寒战。

“反正,”托勒密补充道,“这是佩尔狄卡斯告诉我们的。他俯身倾听。没有别人听见。”

欧迈尼斯放下铁笔,猛然抬头。“莫非是‘克拉特鲁斯’(Krateros)?你说他细声说话,他接不上气。”他们面面相觑。克拉特鲁斯,亚历山大的将佐中地位最高者,此时正远赴马其顿,接任安提帕特罗斯的摄政之职。“要是他在那房间里……”

托勒密耸肩。“谁知道?”他暗忖,要是赫菲斯提昂在那里……但要是他健在,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那些招死的疯狂事他统统不会做。仲夏到巴比伦——在下游污浊的沼泽行船……但跟欧迈尼斯谈赫菲斯提昂是失言。“这门沉重得大象似的。你想关门吗?”

欧迈尼斯在门口停住,说道:“没提罗克萨妮和那孩子?一句没提?”

“还有四个月才生。再说若是个女孩呢?”

他们步入有阴影的走廊,高大魁梧的马其顿人和苗条的希腊人。一个年轻的马其顿军官跌跌冲冲而来,几乎撞在托勒密怀中,结结巴巴地道歉。托勒密说道:“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大人,我觉得没有。”他蓦然哽咽;他们看出他在哭。

他去后,托勒密说:“那小伙子信了。我还不能够。”

“那我们去看吧。”

“等等。”托勒密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回到房间,拉上那合页嘎吱作响的乌檀木巨门。“趁有时间我最好告诉你一件事。早该让你知道的,不过……”

“啊,啊?”欧迈尼斯不耐烦道。赫菲斯提昂死前不久,他跟他争吵过,其后亚历山大对他一直似有芥蒂。

托勒密说:“斯塔苔拉也有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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