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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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如此,大人。我差不多从他小时候起就侍候他了。我不敢想他如果没有了我会怎么样。”

“很好。我答应你的要求。告诉他——要是他能听懂的话——他对我不必忧惧。”

“我会告诉的,大人。神保佑您。”他漂亮地敬了个礼,离去。

“惠而不费。”佩尔狄卡斯对托勒密说,“他以为我们付得起杀亚历山大的哥哥的代价?墨勒阿革,他可就……”

其后,佩尔狄卡斯完成当天的工作,坐下晚餐时,外面忽然人声鼎沸。他在窗前看见一队百人的步卒。值班的侍从计有十六人。

他老于征战,没有换上晚餐袍。俄顷之间,便以二十年练就的速度从搁架上抽起胸甲,穿扣在身。一个侍从气喘吁吁奔了进来,一手敬礼,一手摇着一张纸。

“大人!这是叛党发来的一份宣召令。他们称之为诏书。”

“诏书,呃?”佩尔狄卡斯平静地说。那封信很短,他大声念了出来。

马其顿人民之王暨亚洲之主腓力之子腓力,致前任喀力阿克:佩尔狄卡斯。本王以此宣召你来御前,答辩一项指你意图颠覆的控告。如拒不前来,随从已受命可强行押解。

“大人,我们可以抵住他们。您有信要传吗?”

佩尔狄卡斯毕竟是亚历山大的直接僚属。他按着那少年的肩膀,冷峻的面容挤出一个应时的微笑。“好小伙儿。不,不必传信。卫士们,各就各位。我会向墨勒阿革的这支队伍说话。”那侍从的敬礼似乎略带一种记忆中的热忱。佩尔狄卡斯想道,也许我可以叫僭职喀力阿克的墨勒阿革瞧瞧,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晋升近卫。

他有十二年时间吸取亚历山大的一条原则:行事必具风格。和亚历山大不同,他的风格是刻苦练成的,但他知道其价值。他无须任何指导,就能独立作出一席令人难忘的训斥。

手持宣召令,他不戴头盔阔步走到门廊外,威严地停了一停,营造气势,然后开始讲话。

他认出那军官——他有一个好将军的记性,然后详尽地回顾了他们所有人在他本人麾下服役的上一次征战。亚历山大曾经对他们赞赏有加。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样自甘屈辱;他们从前是男子汉,甚至还是军人——好自为之吧!他们现在有何面目见亚历山大?早在他未继位时,那痴呆的私生子已被阴谋利用来反对他;换作是别人都会铲除了他,但胸怀广博的亚历山大却把他作为一个无辜无害的人来照料。假如腓力王希望让一个傻子来承继其名,他自会表态。腓力王!肥驴王。谁能相信亚历山大的士兵们会作为墨勒阿革的奴仆而来?那是个亚历山大透彻了解而不肯托以一师兵力的人。把亚历山大亲自选来统率他们的人的性命,卖给这样一个人?他们还是回到同袍那里,提醒他们曾是怎样的人,如今沦落到什么田地吧。他们该问问自己的良心。现在他们可以退下了。

经过一段不安而畏缩的寂静,那队兵的长官哑着嗓子喝道:“向后转!起步走。”

与此同时,耳力范围内的每个侍从都加入了看守待命的侍从们的行列。那队伍离去时,他们围拢了佩尔狄卡斯,欢呼。他对他们胜利的笑脸以笑相答,这一次是自然流露的。有一刹那,他几乎觉得自己像是亚历山大。

不,他进去时想道。士兵们爱他是赤裸裸的。他们拼命要摸到他,摸到他的手,摸到他的衣服。我见过他们争先恐后去碰他。在欧皮斯,他宽恕了他们的鼓噪作乱后,那些傻子要求有权亲吻他……好吧,那是他的魅力,我永远不会有。但同样,别人也没有。

这一艘有华盖的游船沿着底格里斯河,在蜿蜒的河道间逆流缓缓航行,偶尔吹来的一阵南风,让划桨手们略减辛劳。倚着填塞羊毛和羽绒的亚麻枕垫,挥着扇子,两位公主像年轻的猫儿一样舒展肢体,尽情享受着航船的平移,和经过了垂帘车舆内颠簸的闷热之后,所迎来的河面的清凉。遮阳篷下,她们的嬷嬷睡得很沉。车舆和行李车,武装骑马的宦官扈从,赶骡人和家奴,都在纤道上缓缓而行。车队途经村子,农人们全都聚集在河岸上瞻望。

“如果他没有叫我们赶路就好了。”斯塔苔拉叹息道,“可以一直行舟,顺流去到海湾,然后溯流而上幼发拉底河,到达巴比伦。”她把枕垫在背后塞塞好,背部因妊娠而酸痛。

杜艾佩缇丝捻着她深蓝色的孀居面纱,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嬷嬷在睡觉。“他会再给我一个丈夫吗?”

“不知道。”斯塔苔拉把眼睛转到岸上,“先别问他,他会不高兴的。他觉得你仍属于赫菲斯提昂。他一直不让赫菲斯提昂的军团改名。”她感到身后一阵凄凉的静默,于是说:“要是我生了男孩,我会问他的。”她回躺到枕垫之间,合上眼睛。

高耸的莎草丛将阳光分成一缕缕,令透入她眼帘的玫瑰红光线变幻着图案。它就像苏萨大婚亭阁上阳光照耀的绯红色帘幕。每次想起来,她脸上都火辣辣的。

事前她自然是朝见过国王的。祖母一定要她行最深的屈膝礼,然后他在他的高椅上就座,她坐她的矮椅。但婚仪是躲不掉的,依的是波斯风俗。她被她已故的母亲的哥哥,一个英俊高挑的人牵着手进来。然后国王照着新郎必须的那样,从宝座起身以一个亲吻迎接她,领她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她按照祖母教她的那样微微屈膝受吻,但随即还得站起来,那无法避免。她高出半个头,愧不欲生。

喇叭响过,传令官宣告他们已结为夫妇,这时轮到杜艾佩缇丝了。国王的朋友赫菲斯提昂,起立上前,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雍容高挑——深金色的头发使他的相貌与那种白皙的波斯人差不多——他牵了她妹妹的手,身高和她异常般配。国王所有的朋友——别的新郎,都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国王步出迎接她时他们是屏息的。最后,他和她还得带领队伍走向婚房。她恨不得被地缝吞噬。

在那床铺金碧辉煌的绯红色亭阁里,他将她比作众神的一个女儿(她的希腊语那时已经不错了),她看出他是好意,但由于方才那些可怕的瞬间无法弥补,她宁愿他沉默。他整个人气势很强,而她却羞怯;尽管是他身材不足,她依然感到自己像是一根别扭的帐杆。躺在婚床上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到她父亲逃离了战场,尔后祖母绝口不提他的名字。她必须以勇气救赎家族的荣誉。他很温和,也没怎么弄痛她,但一切都那么奇怪,那么强烈,令她几乎不能发一语。难怪她没有怀孕,其后他离开苏萨前虽然会来探望并送她礼物,却再未有床笫之欢。

最令她痛苦的是,她知道国王的巴克特利亚妻子,那个他带到印度的女人,也在这深宫之中。斯塔苔拉未曾尝过性的欢愉,也就没有感到性的嫉妒;但它最残忍的折磨也不会比她想到罗克萨妮时的伤痛更深。罗克萨妮,“小星星”,承恩受宠的知心人。她想象他们俩并躺着温柔地欢合,亲热地谈话,闲聊趣事,同声而笑——也许是笑她。至于波斯人巴勾鄂斯,她在父亲的宫廷从未听说此人,后来也没有听过。她成长的教养很严。

国王在苏萨的驻跸结束,国政大事她模模糊糊听说,不大懂得。然后他前往埃克巴塔纳度夏。他来向她辞行(若不是要看望她祖母,他会不会干脆就不来呢?),没有一句提到他何时会召她前去何地。他走了,带着那巴克特利亚女人;她羞恼交集,哭了一夜。

但今年春天,他打完山地之战到苏萨来,一切都不同了;没有排场,没有稠人广众。他跟她祖母闭门独对,她简直像是听见他哭。到了晚上,大家同桌进餐;他说,她们是他的家里人。他看着瘦削、苍老而疲惫;但他一直谈话,这是她从未听过的。

见到杜艾佩缇丝戴着寡居的面纱,他面容就僵住了,悲戚得可怕;但他很快遮掩过去,谈起印度的逸事、奇观与风俗,迷住了她们。然后他说到自己的计划,要探索阿拉伯的海岸,沿着非洲北部开辟一条道路,向西拓展他的帝国。他还说:“事情那么多,时间那么少。我母亲是对的——老早以前我就该有个子嗣了。”

他看了看她;她便知道他选择的是自己,不是那巴克特利亚女人。她以感激的热忱投入他的怀抱;原来,它和别的热情一样有效。

他去后,她很快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祖母也捎了消息给他。现在他召她去巴比伦是好事。如果他仍病着,她会亲手照料他。她对巴克特利亚女人不会翻醋坛子。国王可以姬妾成群;而且正如祖母告诫她的那样,后宫的争吵会招惹祸事。

受命去逮捕佩尔狄卡斯的士兵吃了他一通训斥,发现他们自己沦落到了什么地步,怏怏不乐。他们回到同袍中间,叙说他的勇敢、他们的狼狈,也谈起他本人首先向他们揭发的:墨勒阿革打算弄死他。他们焦灼,浮躁,冲动。墨勒阿革还没有从失败中回过味来,他们已突然来到他门外,人海如沸。值班的守卫们也丢下岗位声援。

他一身冷汗,看见自己被长矛团团围住,像遭困的野猪一般受死。情急之中,他向国王的住所飞奔而去。

腓力在喜洋洋的灯光下坐在他的晚餐前,是一道他偏爱的菜,香烤鹿肉伴油炸南瓜饼。一壶柠檬水搁在旁边;若给他酒,难保不会发病。墨勒阿革闯进来时,他用眼睛表示厌烦,因为嘴是塞满的。在桌旁侍候的克农抬头,目光锐利。他佩着自己的旧刀;他听见了噪声。

“陛下,”墨勒阿革喘着气说,“那叛徒佩尔狄卡斯悔罪了,士卒们希望他获赦。请过去告诉他们您饶恕了他吧。”

腓力囫囵吞下一嘴的食物,愤愤答道:“我现在不能来。我在吃晚餐呢。”

克农上前一步。他盯着墨勒阿革的眼睛,说道:“他被占便宜了。”似乎出于偶然,他的手按在他那擦得很亮的刀带上。

墨勒阿革保持冷静,说道:“我的好人,国王在他的宝座上比在巴比伦任何地方都会更安全。这你知道,你参加了全军集会。陛下,请立即来。”他忽然想到一条有力的理由。“你弟弟是会这样做的。”

腓力放下餐刀,揩了嘴,“是这样吗,克农?亚历山大会去?”

克农的手垂落下来,“是的,陛下。是的,他会去。”

腓力一边被引向门口,一边遗憾地回头看自己的餐盘,他奇怪克农为什么抹着眼睛。

军队暂时安定了,但远未满意。觐见厅内的召对效果很差。使节们对先王早逝所表示的遗憾少了凝重,多了犀利。墨勒阿革感到他的权力愈发不稳,纪律也日益崩坏。

与此同时,骑兵们也在合计。一天早晨他们忽然无影无踪。禁苑空了,只剩马粪。他们穿过破败的外城墙出走,部署成包抄之势。巴比伦被围。

外面的地域以沼泽为主,不太多的兵力,就能封锁那些稳固的堤道与结实的开阔地带。依照计划的那样,难民未被滋扰。所有的城门都有一片纷繁杂沓之声,男人在喊叫,孩子在号哭,骆驼呜呜噜噜,山羊咩咩家禽咯咯嘎嘎,怕打仗的乡下人蜂拥进城,怕饥荒的城里人蜂拥而出。

墨勒阿革仿佛是在应付一支外族军队。但他清楚事到如今,他的部队与他们故友同袍哪怕有了最短促的交接,也是后果叵测的。他们渐渐忘了未出生的蛮夷继嗣的威胁,怀恋起往昔得意的日子里那种熟悉的秩序,那些让他们跟亚历山大相连系的军官。不到一个月前,他们还是一个结实躯体的四肢,被一股如火的精神统摄。现在人人都觉得自己孤处异邦。很快他们就会施以报复的。

迫于情势,他前去向欧迈尼斯咨询。

在亚历山大离世以来的混乱中,这枢密官一直默守本职。他出身寒微,得腓力发掘培养,受亚历山大提拔,在目前的争斗中始终置身事外。他既未投向伙友军团,亦未谴责他们。他说,他的本分是令国政照常运转。他参考自己的档案,帮助答复了外国使节和使团,也用腓力的名义起草信函,但未写国王尊号(那是墨勒阿革加上去的)。受迫要摆明立场时,他只说他是个希腊人,政治是马其顿人的考虑。

墨勒阿革在书写台旁找到欧迈尼斯,他正在口授,一个文书用蜡板记录。

次日他又洗了浴,并按计划作了祭献,但祭献之后一直没有退烧。即使那样,他依然召来军官们,谕令他们要确保远征万事俱备。晚间他再度洗浴,此后病转沉疴……

“欧迈尼斯,”站在门廊下无人理会的墨勒阿革说,“让死者休息一会儿吧。生者需要你。”

“生者需要真相,在流言污染它之前。”他对文书打了个手势,文书便合上蜡板走了出去。墨勒阿革大致讲述自己的困境,一边感到枢密官早已评估了一切,不耐烦地等他说完。他以软弱无力的结论匆匆收尾。

欧迈尼斯不带感情地说:“既然你问起我的看法,以我私见是还来得及寻求妥协,别的都来不及了。”

墨勒阿革已经被事态驱使到这个观点上,但想要别人来肯定它,行不通就能归咎于人。“我接受你的建言。只是,得大伙儿同意才行。”

欧迈尼斯淡淡地说:“也许国王能说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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