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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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马其顿!”那震动的样子让托勒密吃了一惊;他把自己故乡的风俗视为当然。无妨,这样还更好。

“风俗如此。他没有跟你说过他怎样安葬他父亲?”

“有。不过他们是在这里……”

“墨勒阿革?一个无赖兼笨蛋,而且这无赖已经死了。但是在马其顿,那就不一样了。摄政年近八十,也许灵柩未抵达他就不在世了。而他的继嗣是卡桑德罗斯,这人你是知道的。”

巴勾鄂斯纤长的手攥成青筋毕露的拳头。“为什么亚历山大留这人活着?本来他容许我下手就行。没有人会做得更好。”

这我不怀疑,托勒密瞥了瞥他的脸,心想。“在马其顿,国王是由他合法的继位者安葬的,这证实了他的践祚。所以,卡桑德罗斯会等。佩尔狄卡斯也一样;他会以罗克萨妮之子的名义主张继位权——如果没有儿子,则或许会主张他自己有继位权。还有奥林匹娅斯,她的斗志也不容小觑。那将是一场恶战。掌握棺椁和灵柩的人,迟早会需要那金子。”

托勒密望了一瞬,然后望到别处。他来访时记得那优雅婉娈的宠臣;全心奉献是没错,这他从未怀疑,但终究是轻浮,是两代国王闲时的玩物。他不曾预料这祭司般克制的、深沉而私己的哀伤。这双戒慎的眼睛后面涌动着什么回忆?

“那么这事,”他面无表情地说,“就是您来的缘由?”

“是的。我可以阻止它,假如有可信托的人帮我。”

巴勾鄂斯半自语道:“我从没有想过他们会把他带走。”他脸色一动,变得机警,“您如何打算?”

“如果我知道了灵柩出发的日子,我就会从埃及进军去迎它。然后,如果我跟护送队伍交涉成功——我想我能做到——我会带他去他自己的城市,在亚力山大港安葬他。”

托勒密等着。他明白自己正在被权衡测度。至少他们两人并无宿怨。亚历山大把一个波斯人带到床席之间,心上也有了此人一席之地,他对此没有好感,跟这少年保持疏远,但从未无礼相待。后来,这少年显然既不贪婪又无野心,无非是个人情练达、举止得体的侧室时,他们偶尔的相遇也就轻松自然起来。然而,以美色侍奉过两位国王的人不可能是幼稚的。不难猜想他在估测什么。

“你在想我由此能获得什么利益。何足为奇?当然是获利很大,甚至能让我当上国王。但永远不会是马其顿和亚洲的国王,这我可以当着众神起誓。健在者之中谁也不够披上亚历山大的王袍,抢它的人将会毁掉自己。埃及我能占据,并像他希望的那样统治。你没有去过,那时你还没来,但他对亚历山大港是自豪的。”

“是的,”巴勾鄂斯说,“我知道。”

托勒密说道:“他去沙漠中锡瓦的阿蒙神谕,求问他的命运时,我和他在一起。”

他讲起这故事。他的聆听者脸上那世故的机警几乎立即消散,只见一个孩童被故事吸引时的专心致志。这神情,他想,不知多少次让亚历山大滔滔不绝!这少年的记忆想必如同一部书卷。但从另一个人那儿听说,会获得某些珍贵的新细节、新视野。

于是他不厌其烦,描述那次沙漠之行,解困的降雨,前导的渡鸦,偃卧指路的蛇,流沙神秘的语声;大绿洲畔的池沼、海枣林间的空地,和惊奇的白袍人;神庙坐落的嶙峋卫城,和它发出神旨的著名庭院。

“那儿有一口泉,在红色岩石的水池中;我们得用池水清洗我们的金银奉献品,为神洁净它们,也洁净自己的身体。天气又干又热,那水却冰冷。亚历山大他们当然不去洁净。他是法老。他全身都是神圣的。他们领他进入圣殿。外边,光线白晃晃的,一切都像在其中荡漾。入口看上去黑暗如夜,你会觉得那要让他瞎眼的。但是他进去了,眼睛仿佛看着远山。”

巴勾鄂斯点头,似乎在说:“当然了。请继续。”

“须臾我们听见唱歌,还有竖琴铙钹叉铃,这时候神谕出来了。圣殿里没有地方做这个。他站在那儿看,在黑暗中某处。”

“祭司出来了,四十对,二十对在神前,二十对在神后。他们抬轿一样,用长扁担扛着神谕。那神谕是一条船。不知神为何要在陆上通过船来说话。阿蒙在忒拜有个极古老的祠。亚历山大常说,起初它必是从河流来的。”

“跟我说说那船吧。”他语气像小孩,在给一个熟悉的睡前故事提词儿。

“它又长又轻,像尼罗河上捕鸟人的平底船。但是通体包金,挂满了金银的许愿奉献物,各种小巧贵重的东西摇摇闪闪,叮叮当当。中间是神的所在。只是个简单的球体。”

“那祭司带着亚历山大的问题,出到庭院上。他预先把问题写在一块金片上,折叠起来。他把它放在神前的砌石上,以自己的语言祷告。然后那船活了起来。它留在原地,但你看得见它颤动。”

“你看见了,”巴勾鄂斯突然道,“亚历山大说他离得太远。”

“嗯,我看见了。抬船的人面容空洞地站着,等待;但他们就像河中一泓静水里的漂浮物,只是河的流动还没有托起它而已。它尚未颤动,但你知道底下全是河。”

“那个问题躺在阳光下闪耀。铙钹响起一阵慢板,长笛声加大了。然后抬船人开始在原地微微摇摆,就像漂浮物摇摆一样。你知道那神答复的方式:后行是‘否’,前行是‘然’。他们整齐如一地前移,像一团水草、一堆落叶,直到在问题前停住,船头下倾。然后喇叭响起,我们摇手欢呼。”

“然后,我们就在等亚历山大,等他从圣殿出来。天气酷热,或说我们那时以为这就是酷热,还没有经过格德罗西亚。”一个阴影般的微笑答复了他。他们俩都是那一趟可怕的行军的幸存者。

“他终于和大祭司一同出来了。我想所发生的比他前来求问的要多。他出来时依然带着那震慑。然后,我记得,他在突然的明亮中霎眼,还举手给眼睛遮荫。他看见了我们所有人,望了过来并且微笑。”

他向赫菲斯提昂望了过来并且微笑;但何必那样说。

“埃及爱他。他们作颂歌欢迎他,说他把他们救出了波斯人的压迫。奥库斯亵渎过的埃及神庙,他全都尊崇。但愿你见到他是怎样给亚历山大港奠基的。不知道它现在营造得如何,我不信任那总督;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等我到了那边,我会确保它完工。只有一个建筑他没有留下标记——我们要祭献给他的陵墓。但位置我知道,在海边。我记得他站在那里。”

巴勾鄂斯始终凝视他银杯上的一个光点。他忽然抬起眼睛。“您希望我做什么?”

沉默中,托勒密屏住一口气。他没有太晚。

“留在巴比伦这里。你拒绝了佩乌克斯塔斯的好意,别人不会替你操心了。如果他们收走你的房子给佩尔狄卡斯的某个手下,暂时忍耐吧。待到灵柩完工,你也知道了它的出发日期以后,就过来见我。你会在亚历山大港有一所房子,近着他长眠之处。你知道在马其顿那不可能。”

在马其顿,他想,街上的孩子会扔你石头。但你也猜到了;何必残忍。

“我们握手约定好吗?”他说。

他伸出骨骼粗大的右手,因持矛握剑而起茧,掌纹被油灯映得条缕分明。巴勾鄂斯的手,苍白、纤长而冰凉,准确稳健地跟他握了一下。托勒密想起他从前是个舞者。

在最后一阵剧烈的搐痛中,罗克萨妮感到婴儿的头从她体内捅了出来。一个熟手接生婆扳弄着,较柔和地,那潮湿的身躯接着滑出,很快令人释去重负。她舒展双腿,汗水淋漓,气喘吁吁;然后听见孩子单薄愤怒的哭叫。

她精疲力竭地尖声问道:“男孩,是男孩吗?”

欢呼与赞美与祝福声一齐扬起。她发出一声很大的胜利的呻吟。接生婆擎起连着蓝白色脐带的孩子,让众人观看。从他密切监视着生产的半屏挡的角落里,佩尔狄卡斯走了出来,确认了婴儿的性别,说了句传统的吉利套语,便离开房间。

扎了脐带,娩出胎盘,母与子被人用温暖的玫瑰水洗净、擦干、涂油。亚历山大四世,共治马其顿与亚洲的国王之一,躺在他母亲的臂弯里。

他轻蹭着寻求温暖,但她伸直了手臂来端详他。他深色头发。

接生婆抚摸着那细绒,说那是稍后会脱落的乳发。他仍旧红扑扑、皱巴巴的,五官缩在一起显出新生儿的愤慨;但她看到了潮红底下的橄榄色——不是玫瑰红。他会有深浓的肤色,一个巴克特利亚人。那又何妨?独自被抛入这粗糙异样的环境里,他思念安逸昏暗的子宫,开始啼哭。

她举累了手臂,把他放下来搁在身上。他止了声;那小女奴拿着羽毛扇子回到床边;忙碌过后,侍女们默然而轻手轻脚地整理着王后的房间。门外,有鱼池的庭院躺在和煦的冬阳下。光线反射到梳妆台上,照着原属于斯塔苔拉王后的一套金银妆奁;她的首饰盒立在旁边。一切是胜利与平静。

奶妈手忙脚乱地带来老古董的王室摇篮,镶有金子和日久变黄的象牙。罗克萨妮给熟睡的孩子拉起被单。在她手指拂过的地方,有一抹血痕,几乎被精细的刺绣遮掩了。

她一阵反胃。她搬进这房间之前,家具挂饰全都换过。但那张床是很好的,他们没有更换。

当斯塔苔拉抽搐着,试图捉住她并呻吟“救救我!救救我!”,还在衣服上乱抓的时候,罗克萨妮冷眼旁观。当时她撩起她的裙子看她击败的敌人,她儿子的对手,赤条条进入这个他不会统治的世界。那东西真的张开嘴巴哭喊了吗?被她攥紧的手指惊扰,婴儿啼哭起来。

“要我带走他吗,夫人?”身旁的奶妈怯生生地说,“夫人想睡觉吗?”

“晚一些。”她放松了指头;孩子平静下来,向她蜷身。他是一国之主,而她是国王的母亲;没有人能把他从她身边带走。“阿美斯特琳在哪儿?阿美斯特琳,谁把这脏兮兮的被面弄到我床上来的?臭死了,恶心,给我换个干净的。再让我见了,你准是讨打。”

趋行忙乱了一时,仆人找来另一张被面;那御用的,阿尔塔薛西斯时代费工一年的作品,被匆匆塞入角落。婴儿在安眠。罗克萨妮饱经辛苦的身体酥软下来,沉入睡意中。她在梦中看见一个半成形的孩子,长着亚历山大的脸,血淋淋躺着,灰眼睛愤然瞪视。她吓醒了。但一切安好;他死了,无能为力,会是她的儿子统治世界。她又睡着了。

公元前3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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