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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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王的大军驻扎在彼西底山麓。血迹斑斑、满身尘土的佩尔狄卡斯,在一条多石的山路上散落的死者和弃械之间,穿行而来。他上方,秃鹫和鹰隼绕着一团发臭的烟云盘旋,一次次俯冲搜索,数目随着美餐的消息传开而越来越多。马其顿人比飞禽更快捷,已经在伊绍拉城焦黑的废墟中筛拾过了。

当年亚历山大饶过不战而降的伊绍拉人,命令他们推倒作为侵犯近邻的基地的匪堡,和平地居住。他长年远在他方,他们就谋害了他的总督,重操旧业。这次,无论是由于心里有鬼,还是认为佩尔狄卡斯没有亚历山大可信,他们死守岩巢,结局惨烈。外垒失陷后,他们把财物妇孺锁进屋内,点燃木梁柱和茅草顶,在地狱般的烈火音声中,冲向马其顿人的长矛。

十五年征战,佩尔狄卡斯对惨象已经近乎无动于衷了;过几天他就会在餐桌上安然谈起这故事。但肉体烧焦的臭气在空气中久久飘浮,令他今天不堪负荷,因此欣慰于有个信使在下面营地候见的消息。

他弟弟阿尔塞塔斯是个冷酷汉子,也是他的副手,要去监督士兵们从炭渣里翻耙半熔化的金银。他头盔灼热,解了下来,擦拭汗湿的额。

从饰着纹章、用染色皮革做的御帐出来,腓力奔向他问道:“我们得胜了吗?”

他一身戎装,胸甲和胫甲也齐备,他坚持要这样。亚历山大生前,他像现在一样常常随军,穿的是文事的衣服;但现在他当了国王,知道自己有权获得什么。事实上战斗也是他切切想望的,但他惯于服从,并未坚持,因为亚历山大也不曾让他打仗。“你到处在流血,”他说,“该叫大夫来给你看看。”

“我该做的是泡澡。”与国王独处,佩尔狄卡斯不拘礼节。他按适合他的程度说了战况,然后回到自己的帐篷,洁身更衣,再命人召来信使。

来者出乎意料。他捎来的信札含蓄而正式,人却有许多话说。是个强壮的须发灰白的男子,六十出头,在高伽米拉丧失一只拇指,马其顿小贵族出身,与其说是传信人,不如说是使节。

兴奋之下,也带着一点有根据的疑虑,佩尔狄卡斯重读来信,求取思考的时间。致亚洲诸王国摄政佩尔狄卡斯,来自克莉奥帕特拉,腓力之女暨亚历山大之妹的问候。例有的祝福后,那封信点到了他们的表亲关系,追述了他事奉亚历山大的出色功绩,提议会晤,商谈关乎全体马其顿人福祉的事情——没具体说是什么。最后一句话透露,这位王后已从多多纳出发。

使节做出不留心的样子,把玩着酒杯。佩尔狄卡斯咳了一咳。“阁下的意思是,假如我向克莉奥帕特拉夫人求婚,我的请求会蒙受慷慨的考虑?”

使节报以一个请人放心的微笑,“迄今为止,两位国王只是身在亚洲的马其顿人选举的。故土的人也会想要他们自主选择的机会。”

佩尔狄卡斯这天虽有成效,却也是精疲力竭、看尽丑恶的一天。他回来是为了洗浴,歇息,小酌一杯,没有准备有人会猝然奉上马其顿的王位。少顷,他相当冷淡地说:“这种幸福是我未敢希冀的。恐怕她还在哀悼利昂纳托斯吧。”

那老兵等候时由佩尔狄卡斯的司务招待过,此刻在椅子上坐得更安适了些。酒是浓郁的,没掺几滴水——佩尔狄卡斯感到他需要好酒。这显然令外交家恢复了军人本色。

“大人,如承不弃,我愿告诉您为什么他是她的首选。她童年在家时就记住了他。有一回,他还是个小伙子时,爬树替她救下了她的猫儿。您知道女人的脾性。”

“而最终,我相信他们俩并没有再晤面?”

“没有。他从亚洲跨入,去平定南希腊,在马其顿调了兵便挥师而下,无暇他顾。背运的是,他没有等到我们取胜就战死了。”

“可惜他的军队那样孤立无援。我听说他力战至倒地为止。这人勇猛,但称不上帝王之材吧?”

“她已经没事了。”那军人直率地说,“她所有的朋友都是这么劝她的。那是个幻想,她的悲伤很快过去了。于她幸运的是,现在她有机会慎加考量了。”他饮空酒杯,佩尔狄卡斯重新斟满。“假使她见了您在高伽米拉……”

这个有魔力的字眼把他们的心思带入回忆。回归正题时,佩尔狄卡斯说道:“我猜想实情是,她希望离开奥林匹娅斯的身边。”

那脸红而轻松的使节掼下酒杯,手臂倚到桌子上,“大人。容我推心置腹地告诉您,那女人是个戈尔贡。她一片一片撕食那个可怜的姑娘,现在她在自己府里都做不了主,别说王国之内了。并不是她缺乏胆量,但没有个男人给她支持,凭她一己之力,哪是奥林匹娅斯的对手。摩罗西亚人把她待为王后。她确是王后,有王后的仪容、国王的意志。而且她是亚历山大的母亲。”

“啊。是的……所以克莉奥帕特拉有意把多多纳留给她,自己以马其顿为目标?”

“她是腓力的女儿。”

一直迅速思考着的佩尔狄卡斯说:“她跟已故的国王有个儿子。”他没有意愿去做一个继子的监护人。

“他会在本国践位的,这个他姥姥会保证做到。现在说马其顿吧……从来没有女人统治马其顿。但腓力的女儿,嫁了一位本人已经治理如王的王室亲属……”他想起什么,突兀地在腰袋上稍一摸索,拿出一个扁扁的羊毛刺绣的荷包,“她明白您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把这个送给您。”

那画像是用蜡彩绘在木面上的,技艺娴熟。尽管传统的画法犹如消隐瑕疵一样泯除个性,依然能看出她是腓力的女儿。那粗韧的头发,浓密而向上扫的眉毛,坚定的方脸,击败了画匠善意的轻描淡写。佩尔狄卡斯心想:比亚历山大年轻两岁——现在卅一左右。“高雅的母仪风范,”他朗声说道,“不管有没有王国,她自己就是一份嫁妆。”他又说了些这一类的话,争取时间。危险巨大,雄心也巨大。亚历山大许久以前就教了他如何估量、决断,并付诸行动。

“唔,这是大事。”他说,“她需要的不只是一句‘好的’。让我隔夜作答吧。今晚你来跟我们共餐时,我会对他们大家说你带来了一封奥林匹娅斯的信。她永远在写信。”

“我带来了一封。她同意——不出您所料吧。”

佩尔狄卡斯搁开那厚厚的纸卷,召来管家,吩咐他给客人找个住处,然后独自一人,对着那粗糙的行军桌支肘而坐,两手托着头。

他弟弟阿尔塞塔斯找到这儿来,仆从们挑着满满两大袋染血熏黑的金子,杯盏臂钏项链钱币都有,啷啷作响;伊绍拉人抢劫有方。奴隶们去后,他向佩尔狄卡斯展示所获,恼怒他心不在焉。“不是作呕吧?”他说,“印度那一回你在的呀,大伙儿以为马利亚人杀死了亚历山大的时候。经过那次,你的脾胃应该很坚强才对。”

佩尔狄卡斯厌烦地望着他,“我们稍后再谈吧。欧迈尼斯回营地了吗?找他来,他可以晚些洗浴进餐,我必须现在就见他。”

欧迈尼斯须臾出现,梳洗更衣已毕。先前他在自己帐篷里,口授他对当日事件的回忆,记录者希若尼摩斯是位年轻学者,受他赞助,在撰写一部当代编年史。他轻盈结实的身躯因这征伐而黝黑顽健,很快,他就要出行北边,去他的卡帕多细亚行省重整秩序。他和佩尔狄卡斯打招呼时冷静警醒,料到有事,坐下阅读佩尔狄卡斯递来的信。读到最后,他容许自己微微挑高眉毛。

他从纸卷上抬眼说道:“她要给的是什么,摄政权抑或王位?”佩尔狄卡斯深明其意,知道他在问:你打算拿的是哪一样?

“摄政权。不然我现在会找你商量?”

“利昂纳托斯找了,”欧迈尼斯提醒他,“过后又认为我知道太多。”事实上他是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因为他表明过他忠于亚历山大的儿子。

“利昂纳托斯是个傻子。马其顿人会对他割喉的;而假如我夺去亚历山大之子的继承权,我也会喉管不保。他成年以后,他们如果选举他为王,悉听尊便。但他是那巴克特利亚女人的儿子,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就不那么喜欢他了。那时我们再看吧。与此同时,我会做上至少十五年有实无名的国王,这我不会抱怨。”

“你不会,”欧迈尼斯冷峻地说,“但安提帕特罗斯会。”

佩尔狄卡斯在皮革吊索的行军椅上向后靠了靠,伸展长腿,“这就是症结。给我参谋吧。我该怎么应付尼凯娅?”

“克莉奥帕特拉没有早几个月写信来,确是遗憾。”那希腊人说道。他坐着思省,像数学家考量一个定理。“现在你不需要她了,但你已经给她送去了聘礼。她是摄政的女儿。而且她已经出发了。”

“我提亲提得太仓猝。当时像是一盘乱局,我以为该趁着有能力拿准一个同盟……亚历山大决不会那样缚住自己的手脚。他永远是在他能决定条件时结盟。”如今他批评自己却是罕见,他一定心神不安,欧迈尼斯心想。他心不在焉敲着那封信。佩尔狄卡斯注意到他连指甲都是干净的。

“安提帕特罗斯抛出女儿们,跟渔夫撒鱼线一样。”

“反正我是上钩了。现在怎么办?”

“你咬了诱饵,钩子还没下肚。让我们想想。”他抿起优雅的薄嘴唇。虽是行军,他也天天刮须。少顷,他抬起眼睛,干脆地说:“接受克莉奥帕特拉。马上接受。派一队人马迎向尼凯娅,告诉她说你病了,受伤了;客客气气的,但要带她回家。立即行动,趁安提帕特罗斯没有就绪。否则他会风闻的,你不知是何时、通过什么途径,那他就会趁你没就绪而行动了。”

佩尔狄卡斯咬着嘴唇。这听来又迅速又决断;大概是亚历山大会做的。只是,他从不让自己落入需要如此的境地。各种疑虑中,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截住去路:欧迈尼斯恨着安提帕特罗斯。自从他因才思敏捷被腓力提拔,担任下级书记官的时候起,摄政便一直怠慢他。马其顿人对南方人的种种成见——他们阴柔、善变、多心——那老人一样不缺。欧迈尼斯的忠诚、其显赫的战绩,从未使之改观。即使他已经替亚历山大在亚洲总掌机枢时,安提帕特罗斯还经常试图越过他头上。亚历山大为此不快,坚持要通过欧迈尼斯作答。

现在佩尔狄卡斯得到的建言是要他破釜沉舟,他起了退缩之心,暗忖,这里头有一桩宿怨,妨害了这人的理智判断。

“是的。”他故作感激地说,“你说得对。我明天就让她的使节带信回去。”

“最好是口信。信札可能弄丢。”

“……但我想,我会告诉她,我已经跟尼凯娅结婚。消息传到她那里时这就是真的了。我会请求她等候,直到我能体面地脱身出来。我会把萨第斯的宫殿拨给她使用,请求她把我们视为密约订婚。那样我就有周旋的余地了。”

见欧迈尼斯默然相向,他感到自辩的必要。“假如只消考虑安提帕特罗斯……但托勒密那边也叫我不舒服。他在埃及聚集了过多的兵力。只要一个总督在其行省内自立为王,这帝国就会分崩离析。我们必须等些时日,看他作何打算。”

一轮苍淡的冬阳照射下来,穿过有柱子的窗口进入托勒密的小接见厅。这所富丽堂皇的府邸几乎是个小宫殿,是前任总督给自己盖的,托勒密已经以欺压百姓之罪将他正法。从宅子坐落的缓坡,可俯瞰笔直的新街衢和漂亮的公共建筑,它们未经风雨的浅色石头绘彩涂金。新的码头和船坞点缀着港口;吊臂和脚手架围绕着两三个亚历山大下令建造的、如今已快竣工的庙宇。另一座庙宇进度较慢,但将来当数它最是恢宏伟丽,它坐落于海滨,会把进港的船只尽收眼底。

托勒密这天上午忙碌而惬意。他见了主持大局的建筑师狄诺克拉底,商谈神庙上的雕塑之事;也见了一些工程师,他们正在把不利卫生的河沟换成暗渠;还见了几个州郡的长官,把收税权重新付与他们。此举对于那些被前总督所压迫的埃及人而言,大约意味着减税五成。贪婪成性的前总督事事抽取佣金以自肥,一度强行征兵征伕,并用杀死神鳄,或用推倒村庄以兴土木(榨干了那些村民之后他是会实行的)相要挟,敲诈了大笔财富。更有甚者,他的所作所为皆出以亚历山大的名义,这使托勒密震怒,以至于他像烈火席卷般彻查了其政府。他因而深孚民心,并把声誉保持至今。

现在他忙于募兵。他接管行省之时,佩尔狄卡斯仅容许他带走两千兵力。到了埃及,他发现卫戍军人心思变,士卒的军饷欠了账,利息却被捞走。现在不同了。托勒密不是亚历山大的将领中最有才华者,但他为人可靠、足智多谋、忠勇双全,这些都是亚历山大所重视的;而且最关键是他善于照顾自己的人马。早在亚历山大首次领兵之前,他就在腓力手下打仗了;服务过两位大师,这学生兼学二人之长。他叫人信服,引起足够的敬畏,也受到喜爱,不忘自小处予人关怀。未满一年,就有数千个定居亚历山大港的活跃的老兵请求重新入伍;到如今,或陆路或行船志愿前来的军人络绎不绝。

他不容许自己因此而野心膨胀。他知道自己的局限,不愿招致权柄太大所带来的压力。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心满意足,有意保全它,幸运的话再添上一点点。他的人粮饷优厚,也训练有素。

“咦,米南德罗斯!”他对最后一个进来的应征者温情地说,“我以为你在叙利亚。好吧,这儿比无鸟之岩容易登上,瞧你不带绳索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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