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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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律狄刻一身锃亮铠甲,在骑兵队伍一马当先。山野间怡神的空气振奋着她;在高处从她面前绵延无尽的视野,如同有待征服的世界。她一直知道这是她的本性与命运——像国王一样骑向凯旋,身后是她的疆土,身旁是她的战士。她依马其顿君主的成例有了自己的伙友骑兵团。出发前她宣布,打赢了战争,就拿西边叛党的土地奖赏她忠诚的追随者。后面不远是由尼卡诺尔带领的、安提帕特罗斯家族的骑兵,一支鼓舞人心的劲旅。

他们的一族之长没有出现,也没传话给她。如尼卡诺尔所说,显然是她的传信人遇到什么波折,最好再次遣使。她也做了。此外,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军队常常迁移,那也会造成延误。尼卡诺尔说,无论如何,他知道他现在做的符合卡桑德罗斯的愿望。

腓力在左近骑着他那稳健的大马;他同样一身甲衣。他仍是国王,士卒们期待看见他。很快,靠近敌人时,就得把他安顿在远离战尘的大本营里。

随军队旅行,他平静而喜悦;回想往事,似乎他一生都是这样的。克农和他一起骑着,像平时一样落后半个身位。腓力愿意他并排,便于谈论路上的景象;但克农像平时一样说,当着军队这是不合宜的。年深日久,腓力依然朦胧想念他随着亚历山大的旅程而流转的生活,那些异域的、奇观连连的日子。

克农陷入沉思。他也同样追怀亚历山大,理由还更迫切。自从他的年轻主人阿里达乌斯变成腓力王,他便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会来的,他深入骨髓地预感到了。也罢,他想,像老话说的,末路莫回头。他年近六十了,活得更长的人很少。

前面山脊上短暂地现出一个骑手的身影。一个侦察兵,他想;那姑娘看见没有?他看了看缓缓骑行的腓力,阔脸半含笑容,沉浸于某种愉快的幻想。她应该替他多想想。假如……

欧律狄刻看见了。她也早就派出了侦察兵。他们逾时未归,她又派了两个。军队继续前行,耀眼,锃亮,笛声设定着步伐。

很快,到了下一个山脊时,她自己会策骑前行,视察地形。那是将军的义务,她知道。如果目击敌人,她会研究其部署,然后召开战争会议,并给军队布阵。

她的副手德达斯——新提拔的,高阶的将官大多随波利伯孔行军去了——骑马来到她面前,年轻,四肢瘦长,肩负重任而愁眉不展。“欧律狄刻,侦察兵还不回来,也许是被俘虏了。我们不应该保证我军占有制高点吗?我们可能需要它。”

“是的。”这清晨里雄壮的行军先前仿佛可以没有终点,直到她喊停,“我们会率骑兵前进,占住制高点,直到步卒赶上。让骑兵列阵,德达斯;你带领左翼,我自然会带领右翼。”

她继续发布命令,忽然肘边传来一声粗嗄、断然的咳嗽。她转身,吃了一惊,感到愠怒。“夫人,”克农道,“国王怎么办?”

她不耐烦地咂舌;把他留在佩拉好多了。“噢,带他回到行李车那儿。在那里扎个帐篷。”

“要打一场了吗?”腓力已经上前,样子兴致勃勃。

“是的。”她沉着地说,当着那些旁观者按捺住烦躁,“现在到营地去吧,等我们回来。”

“我非得那样吗,欧律狄刻?”一种突然的迫切扰乱了腓力脸上的平静,“我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亚历山大不许。他们都不许。请让我打这一场仗吧。看,我带着剑。”

“不,腓力,今天不成。”她向克农招手,但他不动。他一直注视着他主人的脸,这时把目光凝定到她的脸上。有短短一阵静默。他说:“夫人。依了国王的心愿吧。那样也许最好。”

她对他瞠目而视,看见他哀愁而清醒的眼睛,随即恍然,屏住了气,“放肆!我这会儿没工夫,否则要用鞭刑治你冒犯之罪。我过后再见你。现在执行命令去。”

腓力羞愧难当。他看出自己犯了错,人人都在生气。他们不会打他,但昔年挨打的回忆在他脑中蠢动着。“我很抱歉,”他说,“希望你打赢这一仗。亚历山大每次都赢。再会。”她没有望向他离去的身影。

她最偏爱的马儿被牵了上来,喷着鼻息甩着头,斗志昂扬。她拍拍强壮的马颈,抓住肩隆的硬鬃毛,撑长矛一跃而上猩红的鞍布。传令官站在左近,喇叭就绪,预备吹响前进的号声。

“等等!”她说,“我要先向大伙儿致辞。”

他一阵短鸣提示注意。一个将官观望前方山脊许久,开始说话,但喇叭淹没了他的声音。

“各位马其顿人!”她清亮的声音远远扬开,就像在出埃及的行军路上,在特里帕拉迪苏斯,在她当选摄政的集会上。战斗在即,让他们不负自己的声名,“如果你们对抗外敌时曾经英勇战斗,那你们现在的战斗还要光荣百倍,是捍卫本土,为了你们的妻子,你们的……”

有点不对劲儿。他们没有敌意;仅仅是心神不属,目光越过她,彼此说着。忽然,年轻的德达斯没了肃穆之色,显露急切,攫住她马儿的笼头,调转过来面向前方,喊道:“看!”

前头沿着山脊萌出一丛黑而集中的硬刺,是密匝匝的长矛。

两军隔着山谷相对。谷底有一道溪,夏日水浅,但是因冬季冲刷而裸露的砾石和卵石的河床很宽。双方的骑兵都厌恶地看着它。

伊庇鲁斯军队据有的西侧高于马其顿军队的地势。然而,如果将全部兵力摆出,他们的步卒数量较寡,以二比三,虽然骑兵略占优势。

欧律狄刻站在一块巉岩上审视战场,向德达斯指出这一点。敌军侧翼处于崎岖多灌木的地面,那对步卒有利。“嗯,”他说,“如果他们真让我们的步卒到了那里的话。波利伯孔或许不是……”——他制止了自己说出亚历山大——“但他还是有点心机的。”

能清晰望见那老人在对面山坡上,一丛骑手之间,商议着。欧律狄刻的士兵互相指出他来,不感到他本身是个怎样的恶人,只想到自己立即要与旧日同袍厮杀,很不愉快。

“尼卡诺尔。”(他离开了自率的队伍参加战争会议。)“烽火上仍然没有信号传回来?”

他摇头。烽火设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峰顶,可鸟瞰向南的关隘。“毫无疑问卡桑德罗斯该在这里了,一定有什么绊住了他。也许他路上遭到袭击。你知道希腊各城邦如今有多么混乱,波利伯孔做的好事。”

德达斯不置一词。他不喜欢尼卡诺尔让所部摆开的阵列,但现在并非说这话的时候。

欧律狄刻站在那高耸平坦的岩石上,手搭凉棚望向敌阵。她耀目的头盔和镶金的胸甲,齐膝的猩红羊毛短裙和以下闪亮的胫甲,令她看上去仪表堂堂。德达斯暗忖,她看似一个戏台上的少男演员,戴着面具出演青年阿基琉斯在奥利斯。然而是她首先望见了那传令官。

他从波利伯孔周围的人群中现身,向着他们骑下来;没有武器,光着头,灰头发环着白色羊毛饰带,手持一根缠着橄榄枝的白杖;颇有威仪。

他在河床下马,牵着马匹让它蹑足行于石块间。过了河,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等候着。欧律狄刻和德达斯下来会见他。她扭身找尼卡诺尔同往,但他已消失在人群中。

那传令官不但有威仪,而且声音洪大,山坡的弧度犹如空碗形的剧场,使他的话加倍响亮。

“向腓力之子腓力,其妻欧律狄刻,和所有的马其顿人传话!”他放松地坐在他强健壮硕的马儿上,一个因亘古的习俗而受众神保护的人。“以两位国王的监护人,波利伯孔的名义。”他停了一停,营造悬念。“并且,”他缓缓补上,“以奥林匹娅斯王后——摩罗西亚的国王涅俄普托勒摩之女、马其顿人的国王腓力之妻、亚历山大之母——以她的名义。”

寂静中,能听见半里之外村子里一条狗的吠声。

“我受命向马其顿人传话。腓力即位时,你们饱受外侮内战之苦。他给了你们和平,团结了你们的帮派,令你们做了全希腊的主人。而他成为使马其顿人主宰世界的亚历山大的父亲,是由于奥林匹娅斯王后本人。她问你们,你们是否忘了所有这些利益,以至于要罢黜亚历山大的独子?你们是否要对亚历山大的母亲挥戈相向?”

他的声音凌越了欧律狄刻及其将佐,传到沉默的普通士卒那里。话音方落,他调转马头,指了一指。

另一个骑手正从上方人群而来。奥林匹娅斯骑着黑色马,身被黑袍黑头纱,向着河缓缓下来。

她跨坐马背,一大幅裙子盖到她的绯红色马靴上缘。马匹的笼头有金玫瑰花饰和银饰牌,苏萨和波斯波利斯的战利品,熠熠闪光。她自己毫无插戴。在略高于河道并能使她被每个人看见,而欧律狄刻却要仰视她的地方,她收了缰,从白头发上撩开黑纱。她一言不发,眼窝深深的灰色眼睛扫过低声嗡语的队列。

欧律狄刻觉出那遥远的凝视停驻在她身上。一股轻风飘起那黑头纱,颤动马儿的长鬃,也吹乱了那雪白的头发。那张脸定定的。欧律狄刻感到全身一阵战栗,觉得自己是在被阿特若波斯,剪断生命之线的第三位命运女神注视着。

这时,被遗忘的传令官又扬起洪声:“各位马其顿人!亚历山大的母亲就在你们面前。你们要对她挥戈相向吗?”

有瞬间的暂停,像一个耸起的浪涛翻碎之前的暂停。一种新的声响继起。一开始,是木在铁上的轻叩。然后是扩散的啷啷,越敲越响;然后,从山边传来回声——雷鸣般的鼓击,数千杆长矛打得盾牌砰砰震动。御林军一齐吼叫:“不要!”

欧律狄刻听见过它,虽然从未如此大声。她当选摄政时受过这样的欢呼。有漫长的许多秒钟,她以为他们在挑战敌人,以为这喊声是支持她的。

河对岸,奥林匹娅斯举起一臂以王者的姿态领受。然后,她做了个招唤的手势,调转马头。她像一队战士的首领般登山,不回首也确信他们会追随。

她胜利地上山之际,对面山坡整个阵容崩散了。已经摆阵的御林军——步卒、骑兵、轻装备的散卒,不复是一支军队,就像地震后的村子不复有街道一样。那里只有一大堆人,马匹在其间四处攒动;彼此呼喊,涌向朋友或亲族的群体;所有人都有混乱而单一的动势——下到河里,如山崩时的石流。

欧律狄刻淹没其中。当她开始呼喊号令,劝说他们的时候,几乎无人听见。大伙儿毫不注意地推搡着她;看到她的则不去接触她的目光。她的马儿在拥挤中暴躁,前蹄腾空,她恐怕自己会被掀下来遭人踩踏。

一个军官挣到她面前,拉住马儿,叫它安静。她认识他,自从最早在埃及以来就是她这一派的,年约三十,发色淡金,皮肤因染过印度的热病仍旧蜡黄。他关切地看着她。终于找到个心智清醒的人了,她想。“我们要怎样重新集合他们?”她叫道,“你能给我找个喇叭手吗?得把他们叫回来!”

他抚着马儿出汗的颈子。就像成年人对孩子解释一件连孩子都能明白的简单事实般,他慢慢地说:“可是,夫人,那是亚历山大的母亲。”

“叛徒!”她知道这不公正,她的愤怒属于别处。终于,她见到了自己真正的敌人。不是那骑着黑马的可怖的老妪;她可怖,仅是由于他,那闪烁的幽灵,德拉克马银币上狮鬃纷披的头脸,从他的金棺左右着她的命运。

“没有办法可想。”那人忍让地说,但无暇和她多谈,“您不明白的。瞧,您不曾认识他。”

有一瞬她抓住了佩剑;但幽灵是杀不死的。底下那推推搡搡的人群开始过河。各种名字被呼喊着,是波利伯孔的士兵们在跟旧友重逢。

他瞥见有个弟弟在人堆中,疾忙挥了挥手,再转向她,“夫人,您太年轻,如此而已。您已尽力而为,但是……这里没有人希望您受伤害。您在那边有一匹没用过的马儿。趁着她的人没有过河,逃往山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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