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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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说,“尼卡诺尔和安提帕特罗斯家族在那边的左翼。来,我们加入他们的行列,退守黑关。他们永远不会跟奥林匹娅斯讲和。”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们是不会。但他们在撤退,您看。”

这时她才看到那军队在石楠丛生的山丘上移动着。熠熠的盾牌朝着反方向。队伍的前头已经伸入天边。

她回头。那男子已向弟弟迎去,在山下消失无踪。

她跳下马来,牵着马儿,这唯一仍然服从她的活物。像那人说的,她年轻。她感到的绝望不是佩尔狄卡斯阴郁的无奈,输家所付的代价。他们两个都争雄而败,但是佩尔狄卡斯从未以爱戴押注。她站在躁动的马儿身边,喉咙堵着,泪水迷了眼睛。

“欧律狄刻,来,赶紧吧。”一小撮人,她朝廷的部分人员,来到她面前。她拭干眼睛,见他们并不桀骜,却害怕;他们都是会被搜捕的人,安提帕特罗斯的老同党,阻挠过奥林匹娅斯的密谋,也密谋对付过她,拂逆过她的意愿,挫伤过她的骄傲,出过力将她逐出马其顿。“快点,”他们说,“看,那队骑兵,那些是摩罗西亚人,他们向着这边来了,目标是找到你。快,来吧。”

她和他们奔驰越野,切过辙痕深深的大路一角,让马儿在石楠地上觅路;想着尼卡诺尔如何说他知道自己所做的符合哥哥的愿望,又忆起卡桑德罗斯的红头发和坚决的淡色眼睛。她的信使没有遇贼;他接到了她求援的呼吁,而判定该把她抛弃。

在下一座山的山肩,他们让马匹停步喘息,回头反顾。“啊!”一个说,“那才是他们的目标,洗劫行李车队。正在捣腾着呢,我们的机遇会好多了。”他们再次观望,却有一阵无人愿打破的沉默。隔着距离,他们看见在众多行李车之间,独有一个帐篷被团团围住。一个遥远微小的人被带了出来。欧律狄刻意识到从奥林匹娅斯出现而她的军队崩溃以来,她完全把腓力忘记了。

他们向佩拉东行,尽量不露逃亡之态,利用着交织在每一片希腊土地上的客主之谊20,把缺少仆人推说为事情匆促。他们抢在新闻的前头,假装在边界上签订了一个条约,他们要赶往佩拉召开集会,确认军队在西疆同意的条件。就这样他们宿了几夜,每天早晨带着一团疑云离开。

离佩拉近了,她望见她父亲家宅的塔楼。不胜留恋地,她想起与库娜涅生活的平静岁月,男孩子气的小小冒险和英雄的梦想,那时她尚未进入历史的大剧场,出演一部最终没有机械降神来解救,维护宙斯之正义的悲剧。自童年起她就接受了这个角色,学会了她的台词,看到了她要戴的面具。但是诗人已死,观众对演出发出嘘声。

在米埃扎,他们路过一个旧农庄,枝蔓芜杂的园圃把玫瑰花的香气散在炎热中。有人说,这是亚里士多德许多年前授课的校舍。她苦涩地想,现在那些学童们逐鹿大地,抢拾当年同窗的遗物,而他本人为一个超越的目标而攫取权力,拿爱戴押注,扫空了赌桌。

他们不敢进入佩拉。他们只依自己马匹的步伐旅行;一个逢驿站必换马的信使会比他们早到许多,而一旦消息从西疆的军队传来,本地驻军的态度就难说了。她的随员中有个名唤波吕克勒斯的,跟安菲波利斯的统领是兄弟。那是个临近色雷斯边界的军事重镇,他会帮助他们出海脱逃。

自此他们韬光养晦。弃去戎装,穿上跟农人易物换来的粗纺衣裳;护理着疲惫的马匹,绕过那曾经把大流士大帝引向马拉松,把薛西斯引向萨拉米斯,把腓力引向赫勒斯滂,把亚历山大引向巴比伦的沧桑道路。她的小集团日益寥落,一个个或是称病求去,或仅只是趁夜消失。第三天,只剩波吕克勒斯一人了。

相距遥遥,他们便望见安菲波利斯高踞的堡垒,俯临斯特里蒙河的河口。那里有个津渡;也有军队。他们向内陆行去,寻觅最邻近的涉水之地。但是那里也有军队等着他们。

被带入佩拉时,她要求他们松开她在所骑骡子底下铐住的双脚,让她洗发、篦头。他们回答,奥林匹娅斯王后命令就要这样把她押解来。

在俯临那座城的丘陵上,竖立着乍看像一个满布禽鸟的矮树丛的东西。他们靠近时,渡鸦乌鸦鹰隼从枝干上腾起,愤怒地聒噪着。这是刑架山,人犯的尸体在极刑后被钉起来,如同猎场看守人贮藏室里的害兽。刺杀腓力的人曾经吊在那里。眼前的尸体已经不可辨认——食腐动物吃得干净——但是他们的名字被漆于木板,钉于其脚。尼卡诺尔,安提帕特罗斯之子,一块木板写着。刑架不止百个;恶臭几乎抵城。

奥林匹娅斯坐在觐见厅的宝座上,正是欧律狄刻早前召见请愿者和使节的位子。她已换下黑衣,穿着一身绯红袍,头戴金冠。她身边一张华贵的椅子上坐着罗克萨妮,那孩童亚历山大在她膝前一张脚凳上。欧律狄刻被带了进来,蓬头而污浊,脚上腕上都扣着镣铐,让那孩子瞪圆了黑眼睛。

那些铁器本是造来羁束壮汉的。死沉的重量令她的手腕坠在身前。她只能交替双脚在地板上挪行,步步都磨痛脚踝。为了不被脚镣绊倒,她只好不雅观地叉着腿走。但是她这样向宝座曳去时,一直端直头部。

奥林匹娅斯向押送者之一颔首。他在欧律狄刻背后猛一推,她向前蹶倒,擦伤了铐着的手。她挣扎跪起,仰视那些面孔。有人笑;那孩子也跟着他们笑,但忽然正了脸色。罗克萨妮仍是微笑。奥林匹娅斯垂着眼皮观看,专注地,像猫在等待爪下的老鼠动弹。

她对那押送者说:“这贱货就是那自称马其顿王后的女人?”他木然同意。“我不信你。你肯定是从港口的娼馆把她找来的。你,女人。你叫什么?”

欧律狄刻想道,我只有我自己。没有人会祝愿我勇敢,或是称颂我勇敢。我有的任何勇气是给我自己的,只属我一个。她说:“我是欧律狄刻,佩尔狄卡斯之子阿敏塔斯的女儿。”

奥林匹娅斯转向罗克萨妮,用闲谈的语气道:“父亲是个叛徒,母亲是个蛮夷女人的私生女。”

她依然跪着;倘要起来,她沉重的手腕会让她摔跤。“然而,你为王的儿子选了我来和他哥哥结婚。”

奥林匹娅斯的脸被一种旧怨拉紧,肌肉似乎致密起来。“我看他很成功。婊子配傻瓜,恰恰好。我们不会再拆散你们了。”她转向押送的人,第一次露出笑容。欧律狄刻看出她为何很少笑;她一只门牙是黑的。押送者敬礼前似乎霎了霎眼。“去吧,”她说,“带她到婚房里去。”

她起身时两次蹶倒,押送者搀扶她立住。她被带往宫殿的后院。拖着镣铐,她经过马厩,听见她那些马匹的嘶鸣;经过狗屋,曾经跟她去狩猎的声音低沉的猎犬都吠了起来,认不得她沉重的脚步。押送的人没有催赶或滋扰她。他们笨拙地随着她拖动的步伐行走;地上有个坑绊了她一下,其中一人捉住她防止跌倒;但他们并不看她,互相也不说话。

今天或明天,反正很快,她想;有何相干?她感到死亡就在她肉体里,像疾病一样确定。

前面是一间矮墙石屋,茅草覆成尖顶,飘出臭气。一座茅厕,她想,不然就是个猪圈。他们领着她过去。里面传来隐约的啜泣。

他们拔开那柴门的门闩。一人向那臭烘烘的黑暗略一窥探。“你老婆来了,咳。”啜泣停了。他们等着看她会否自愿走进去。她在低矮的门框下弓身;里面的屋顶也不高多少,茅草刺着她的头。门在身后关闭,咔啦插上门闩。

“噢,欧律狄刻!我会听话的!我答应你会听话。请让他们现在放我出去吧。”

借着草棚下一尺见方的窗洞的光,她看见腓力戴着镣铐,侧身佝偻在墙角。他带泪痕的污脸眼白闪闪,哀求地注视她,伸出手来。那腕上磨破了。

那间房里有一张木脚凳,一团褥草,似是给马匹的。较远的一头有道浅坑,发出粪味,大只的蓝色苍蝇嗡嗡作声。

她挪到屋脊下高敞之处,他便看到了她的镣铐。他又哭了,擦着鼻涕。未洗浴的肉体的酸臭像那茅厕一样让她厌恶,不由自主缩回墙边;头又抵着屋顶,只得蜷伏在脏地上。

“求求你,求求你,欧律狄刻,别让他们再打我了。”

她这才发现他为何不背靠墙壁而坐。他的宽袍粘在皮肤上,有凝血的深色条痕;她挨近时他哭道:“别碰,疼。”那黄色的血清上聚着苍蝇。

她强忍着恶心,说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他吞了一声抽泣。“他们杀死克农时我打了他们。”

她无地自容。拿铐着的手遮住眼睛。

他一边肩膀倚在墙上,挠了挠身侧。她已经感到腿的周围有虫豸的瘙痒。“我不该当国王的,”他说,“亚历山大告诉过我不要。他说如果他们让我做了国王,会有人杀我。他们是要杀我吗?”

“不知道。”把他带到了这步境地,她不能拒绝给他希望,“也许我们会获救。你记得卡桑德罗斯吗?打仗时他没有帮我们,但现在奥林匹娅斯杀了他弟弟和整个家族。现在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他取胜,就会放我们出去了。”她在脚凳坐下,腕上的铐子搁在膝盖,减轻那负担,又望向那一方窗洞,外面一小块天空的边缘有棵远树。一只海鸥从宽广自由的潟湖水面翔来,到厨房的垃圾堆觅食。

他怏然请求她同意他如厕。当她在必要的驱使下也去解手时,那些苍蝇腾起,她看到蠕蠕的蛆。

时间流逝。他终于急切地坐起来。“有晚饭吃了。”他说完舔了舔唇。令他改容的不只是污秽;他也体重大减。一个不成曲调的口哨声靠近了屋子。

窗洞里现出一只污垢的、指甲破损的手,递来一块涂了油滴的黑面包,接着又有一块,还有一瓦罐水。她完全看不到那脸,只瞥见一把粗硬黑须的尖儿。口哨声渐退渐远。

腓力攥着面包,像饿狗一样撕咬。她觉得她似乎再也不会进食了,但押送她的人早上给过她吃的。她不必问他那天是否吃过。她说:“你今天可以吃我那一份。我明天再吃东西。”

他看了看她,脸上发亮,有了神采。“噢,欧律狄刻,我真高兴你来了。”

其后他啰啰嗦嗦告诉她被捉的经过。他受的苦让他糊涂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她闷闷地听着。远处,如同传到病室中一样隐隐传来傍晚的声响,牧群的叫唤,马匹重新出了马厩,犬吠,收工的农人彼此打招呼,卫兵换班的步履和铿锵声。有辆车载重而来;她能听见骟牛的哼哧哼哧,车夫的咒骂和鞭打。它不是路过,而是吱一声停住,然后轰隆隆倾倒负载之物。她闷闷地听着,自知精疲力尽,想到那堆褥草。她背挨墙壁,陷入昏沉而无法入眠。

跫声近了。是现在吗?她想。腓力摊着身子,打着呼噜。她预备听见门闩被拉开,却只传来农人干重活的模糊声响。她喊道:“这是干吗?你们要怎样?”

那些碎响归于沉寂。然后,仿佛有人偷偷做了个手势,又窸窸窣窣起来。门上有一种轻拍和刮擦之声,然后砰的一下,又一下。

她去到小窗前,但窗子不俯临门口。她只能看见一堆粗粝的石头的局部。她疲惫,脑筋很慢,但那声响忽然清晰起来:是湿灰浆的揩抹,和一把抹刀的铲刮。

在潮湿的阿卡迪亚高原,忒革亚城墙下,卡桑德罗斯巡行于他的围城阵线;又厚又暗、长着青苔的夯实的墙砖,要动用能把琢石打松的攻城锤才会打出凹陷。城内有一口终年常涌的泉水;以饥馑相逼会耗时太长。忒革亚人告诉过他的传令官,他们受雅典娜特殊的庇佑,这女神在某个古早的神谕里曾经许诺让他们的城市永远不被武力攻占。他决意教雅典娜食言。

他不急于接见马其顿来的信使;必定又是一封欧律狄刻的求援书。然后他行近时,看见那个遭灾受难的面容,便把那人延入营帐。

他是个躲过了安提帕特罗斯家族死劫的仆人。他讲了屠杀的事,还说奥林匹娅斯命人将他弟弟伊奥拉斯的坟墓推倒,抛其尸骨饲喂野兽,宣称他在巴比伦毒死了她儿子。

卡桑德罗斯在僵冷的沉默中聆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悲伤自有其时;他感到的全是痛恨与暴怒。“狼心狗肺的婊子!妖妇!他们怎能由得她踏足马其顿?我父亲弥留之际还警告他们要提防她。他们怎么不在边界上把她杀了?”

信使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愿对亚历山大的母亲挥戈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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