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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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某个时候吧!你可以把所罗门牵到前门,我会亲自带艾什利夫人去的。”我简单地说。

然后我回到家中的账房,查了查账本,算了算一周的账目,等着佣人们来领工钱。确实是说太太。威灵顿、斯考比他们,还有其他人都这样看她的吗?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这样认为是很自然的事。但我又想到,男人,尤其是男仆们,在女人面前是怎么轻易变成傻瓜的。昨天晚上,斯考比端茶时那种尊敬的神情,还有他给她倒茶时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今天早上吃早点时,是小约翰在壁橱边侍奉,替我揭开早餐熏肉片的盖,说是因为“斯考比先生上楼给太太送早点去了”。现在,眼前的威灵顿正在兴奋地边擦那副旧马鞍,边回头喊另一个佣人看好所罗门。我算着账目,很高兴没有被第一次有女人在同一屋檐下过夜所触动。自从将我的保姆撵走之后,再没有别的女人来过。此时我又想起她对我的方式,当我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她那句“菲利普,回去睡觉了”,就像二十多年前保姆说的一样。

中午,佣人们都来了,还有那些在户外工作的人,在马厩里、树林里、花园里工作的人都来了,我给他们发了工资,可我注意到那位园丁头塔姆林没来,我问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我说,他和“太太”在园子里什么地方。我没工夫顾及此事,给其余的人发完工钱就打发他们走了。有一种本能告诉我该在什么地方找塔姆林和我的表姐瑞秋,果然不错,他们就在那片热土地上,那儿有安布鲁斯外出旅游时带回来的山茶花、夹竹桃和一些别的小树。

我从来都不是园艺专家——一直把园子留给塔姆林照管——当我绕过拐角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她在讲怎么修剪、怎么垫土、海水的影响、施肥等等,塔姆林手里拿着帽子专心听她讲解。他的眼里露出一种和斯考比、威灵顿一样的崇敬神情。她一见到我便站起来,对我微笑着。当时她正跪在一块粗麻布上面,观察一棵小树的根部。

“我十点半就出来了,”她说,“本想征得你同意,可找不到你,然后我就很唐突地自己去找塔姆林,向他作了自我介绍。是这样吧,塔姆林?”她解释道。

“是这样的,夫人。”塔姆林说话时,眼里露出一种很不好意思的神色。

“对了,菲利普,”她继续说,“我已经把过去两年中我和安布鲁斯收集到的树木、花草都带到普利茅斯了,我没法装在马车上带来,只有随后由运输车运来了。我这儿有一张花草名称的单子,还有安布鲁斯安置它们的意见,我想向塔姆林交代一下,可以节省一点时间,因为运输车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走了。”

“没关系,你们两个在这方面比我懂得多,继续说吧。”

“我们已经说完了,对吧,塔姆林?”她说,“顺便替我谢谢塔姆林夫人那杯茶,并且告诉她,我很希望她的嗓子痛晚上能好转。桉树油是治那种病的好药,我会给她送点过来。”

“谢谢您,夫人。”塔姆林说道(我是第一次听说他夫人嗓子痛),然后看着我,胆怯地说道,“菲利普先生,今早上我学了不少东西,这我以前可从没想到会从女士那儿学来,我一向以为我熟悉自己的工作,可艾什利夫人在园艺方面知道得更多,或许在这方面她永远比我强,她使我觉得自己很无知。”

“言过其实了,塔姆林,”她说,“我只不过有一点花木方面的知识,如果要说到水果的话——我可一点都不懂怎么样种桃子。别忘了,你还没带我去花园呢,明天你得带我去。”

“随时效劳,夫人。”塔姆林答道,她向他说了声再见,我们就回屋去了。

“如果你是十点钟就出去的,现在或许需要休息一下,我叫威灵顿不要给马上鞍了。”

“休息?”她说,“谁说要休息了?整个上午我都在盼着骑马呢。看,太阳也出来了,你说过天会晴的。是你带我出去还是威灵顿到我去?”

“我带你出去,但我得提醒你,你能教塔姆林一些茶花方面的知识,可不一定能做我的事,也不会耕作。”

“我能把大麦和燕麦分开,你感到吃惊吗?”

“一点也不,况且你已无法在田野里看到它们的影踪,都已经收掉了。”我说道。

回到家,我发现斯考比已在餐厅里摆上了午餐,有肉和色拉,还有馅饼、布丁等,就像在等候我们用餐,表姐瞥了我一眼,她的表情肃然,可眼神里含着嘲笑。

“你还年轻,还在长身体,吃点会对你有好处。口袋里装块馅饼,咱们去西山的路上我会向你要的。我上楼换套适合骑马的衣服。”

我一边将冷肉塞进嘴里大嚼,一边想,至少她没等着让人侍候,也不是很挑剔,她有一种独立性,像是有点男性化。唯一感到恼火的就是我对她的态度,我尽量尖刻一些,她却善意地理解,很欣赏我的态度,我的有意讽刺反被理解为谐谑。

我刚吃完,所罗门就牵到门口了,这匹强壮的老马,被着实梳理了一番,连蹄子也被擦得明亮无比,吉普西可从来未受过这样的待遇。两只小狗在围着马蹄蹦跳。多恩无动于衷地看着它们,它奔跑的日子正如它的老朋友所罗门一样已经结束了。

我去通知斯考比,说我们要到四点多才能回来。等我再回到房子前的时候,表姐瑞秋已经下楼骑在所罗门背上了,威灵顿正在帮她调整马镫。她换了一套长裙,看上去做得比另外那件宽松得多。没有戴帽子,而是用黑色的长围巾把头发包了起来。她正和威灵顿说话,侧对着我,不知什么原因,我想起了她前一天晚上说起安布鲁斯取笑她有些古罗马的味道,我觉得现在能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的体形就像罗马硬币上面印的那种样子,线条分明,玲珑剔透。现在她把头用黑色的长围巾包起来,又使我想起了在佛罗伦萨那所教堂里看到的那些女人,有的跪在那里,有的在寂静的门廊悄悄走动。当她骑在所罗门背上的时候,你想象不出她站在地上的小模样。我一直认为这个女人很平常,除了那双手,那善变的眼睛和偶尔说话时带着的笑声,没什么不寻常之处。此时骑在马上,她看上去却是那么的不同,似乎很遥远,很缥缈,更像一个意大利人。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便转过身来,那种她静止时展现的缥缈和外国人的神态一下子消失了,看上去又和以前一样了。

“准备好了吗?”我问,“怕不怕摔下来?”

“我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你和所罗门了。”她回答道。

“那好,咱们出发。威灵顿,我们出去转两个来小时。”然后我就牵着马和她一起去游览巴通田野风光。

前一天的风已带着雨吹到内地去了,中午时分,阳光破云而出,天空明净如洗,空气散发着一丝咸味,给旅行的人增添了一种趣味,海湾那边还传来阵阵海水拍击岩石的涛声。每年秋天,天气常常如此,带着夏日的余温,蕴含着即将来临的凉意,这种天气有一种不属于任何季节的清新。

我们的行程十分奇特。先去参观巴通农庄,比利?洛威和他妻子邀请我们到他们家去吃蛋糕和奶酪,我极力阻止,最后只得答应他们星期一早上再去,否则简直没法带所罗门和瑞秋表姐走过那里的牛棚和垃圾堆,然后穿过一道暗门,来到西山边收割过的麦地里。

巴通农场形如半岛,灯塔地呈尖形,一直通向大海,东西两侧形成两个海湾。我告诉她,庄稼已经收割,带着所罗门去哪里都行,反正不会践踏庄稼。巴通农场的大部分地区都是牧场,要游个遍的话,就得从海边走到灯塔地,从那里往回看可以将整个农场一览无余。西边是长长的沙湾,东边是三英里长的三角湾,那幢房子——斯考比常常称作大厦的屋子——在整个巴通农庄,像是被一只大盘子托着。安布鲁斯和菲利普伯父种的树都已是郁郁葱葱,掩映着房子。向北有条新建的林荫大道绕过树林,上了斜坡,一直通到四路相交的十字路口。

想起表姐前一天晚上的那些话,我便想考考她巴通农场的一些地名,可总是难不倒她,她对一切都很熟悉,当提到各个地方的海滩、未耕地和庄园的其他农场时,她都记得一字不差。她甚至知道佃户们的名字,他们家里有多少人,斯考比的侄子住在海滩上的渔房里,他的弟弟有磨坊等,她并没有向我炫耀她了解这么多,完全是我受好奇心驱使,不断让她说的。她说起那些名字,说到那些人时,显得十分自然,而且渴望了解的心理,真令我纳闷。

“你知道我和安布鲁斯谈到了什么?”她最后对我说道,此时我们已经从灯塔山坡走到了东边的田地,“他的家庭是他的精神寄托,也是我的寄托,你难道不希望有个妻子和你一样吗?”

“我说不准会不会有妻子,”我答道,“我总觉得你整个一生都生活在欧洲,你的兴趣应当与此大有不同。”

“在遇到安布鲁斯以前是有所不同。”

“我想,园艺除外。”

“是的,园艺除外,”她附和道,“这也是一切的起因,安布鲁斯大概已经对你说过了吧。我别墅里的花园非常漂亮,可这里的——”她勒住所罗门,我手抓着缰绳站在旁边,“这里的一切才是我一直想见的,不一样。”她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望着海湾,“在别墅里,”她又接着说,“我年轻时第一次结婚——我指的不是和安布鲁斯——我的心情不太好,于是就设计花园以驱散心头的不快,我重新种了花,修筑石阶路。边向别人请教,边关起门来读书,结果十分如人意,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别人也这样对我说,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面朝着海湾,没有意识到我在看她。她什么意思?难道教父没有在信中告诉她我曾去过别墅?

突然,一种疑虑涌上心头,我想起她前一天晚上的表现,除了刚见面时有点紧张之外,谈话时一直神态自若,为此我在用早餐时仔细推敲过,以为那一方面是出于她的社交意识,另一方面是我喝了点白兰地,相比之下显得有些笨拙而已。现在我却突然觉得有些蹊跷,她昨晚为何不问及我的佛罗伦萨之行,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获悉安布鲁斯死讯的,会不会是教父在信中隐瞒了此事而留给我向她说明?我心中暗责教父是个老混蛋、胆小鬼。可如今要我说出口时,发现我自己才是个胆小鬼。昨晚上,在我喝了酒的时候说就好了。现在呢,现在就没那么容易出口了,她或许会疑惑我为什么不早说,现在当然是个机会,是机会对她说“我曾见过桑格莱提别墅的花园,你不知道吗?”而她这时已向所罗门示意了一下,向前走去。

“我们能经过磨坊,穿过树林到另一边去吗?”她问。

我失去了机会,只好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回去。穿过树林的时候,她不时地就一些树、小山的位置,别的一些景色说上几句,可我心中已经没有了下午那种轻松的感觉,不知怎么,我感觉该告诉她我去过佛罗伦萨的事,如果我不告诉她,她会从斯考比口中得知,或者星期天,教父过来吃饭时,从他口中获知。当我们离房子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话也越来越少。

“我把你累坏了,你看我骑在马上像个女皇,而你一直步行像个苦行僧,请你原谅我,菲利普,我今天太开心了,你永远无法想象我有多么开心。”

“不,我不累,”我说,“我、我非常高兴你能够这么快乐。”无论如何,我不敢正视她那双坦然的、带有疑问的眼睛。

威灵顿等在门前,扶她下马。她上楼稍作休息,再更衣就餐。我坐在书房抽烟,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告诉她自己去过佛罗伦萨的事。最令人气愤的是教父没提这事,如果教父在信中提到过,那么就该由她聊起这个话题,我只需轻轻松松等她问就是了。事到如今,我得先主动,如果她是我一直想象的那种女人倒也罢了,可上帝啊,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就把我的计划搅得一塌糊涂。

我洗完手,换了衣服到餐厅去就餐,随手将安布鲁斯最后给我写的两封信装在口袋里。我走进客厅,本想能看到她坐在那儿,里面却空无一人。斯考比正好经过大厅,他说:“夫人去了书房。”

现在她没有骑在所罗门背上,不再高高在上,加上包裹头发的长围巾已取掉,头发已梳得很平整,看起来比先前更弱小,更无助。在烛光的映衬下,脸色更苍白,相形之下,身上的黑色丧服更黑了。

“你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白天的时候感觉客厅特别好,可到了晚上,不知怎么,拉上窗帘,点起蜡烛,这房间似乎是最好的。况且,你和安布鲁斯以前总是一起坐在这儿。”她说。

现在或许是机会,该对她说“是的,我们别墅里可没这个”。我没有说,那几只狗闯了进来,又岔开了。晚饭后,我暗自想,晚餐后应当是个机会,我可不能再喝葡萄酒、白兰地之类的东西了。

就餐时,斯考比让她坐在我的右侧,他和约翰站在旁边侍候。她对那玫瑰花罐和烛台大加赞赏,斯考比上菜的过程中,她不时对他发表一些看法,我则十分紧张,唯恐斯考比说“夫人,这个,或者那个,是菲利普先生去意大利的时候弄的”。

我迫不及待地赶紧吃完晚饭,那样就可以剩我们两个人,尽管那也意味着要我面对难题,可总比现在好。我们坐在书房的火炉前,她拿出一些刺绣活做,我望着她灵巧的小手,深感惊奇。

“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她问,“不要说你没有,我清楚你没说真话,安布鲁斯曾说我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能察觉心事。今天晚上,我就感觉你有心事,实际上下午就有了,我说的话没让你伤感吧?”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至少她给我开了个很好的头。

“你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伤我,只是你随口说的一句话有点把我搞糊涂了,你能否告诉我尼克?肯达尔寄到普利茅斯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怎么了?”她说,“他感谢我给他写信,说你们俩已获悉安布鲁斯的死讯,说瑞纳提先生给他写了封信,并寄了死亡证明书和其他一些文件复印件,说你邀请我先到此暂住,再想以后怎么办。他还很客气地建议我离开这里以后要去派林。”

“他就说了这些?”

“是的,他的信很简单。”

“他对我曾离家出去的事只字未提?”

“没有。”

“我明白了。”我感到全身发热,她则静静地坐在那儿,继续做刺绣品。

于是我说:“教父说得不错,他和佣人们是从瑞纳提先生那里得知安布鲁斯死亡的消息的,但我不是,我是在佛罗伦萨,在你的别墅里,从你的仆人那里知道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没有眼泪,也没有先前那种暗笑的影子,她的目光长时间盯着我,寻找着什么。从她的目光中,我似乎既看到了怜悯也看到了责备。

第10章

“你去佛罗伦萨了?”她说,“什么时候?多久以前的事?”

“大约三周前,”我回答道,“我去了那儿,回来时经过法国,在佛罗伦萨我只待了一个晚上,八月十五的晚上。”

“八月十五日?”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变调,搜寻的目光说明她在回忆,“我是前一天才去热那亚的呀,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但可能而且确实,”我说,“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手中的刺绣品落在地上,眼神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奇怪的、近乎忧虑的目光。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她埋怨道,“为什么我在这里待二十四小时了,你都对此事只字未提?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就该告诉我的。”

“我以为你知道了,我让我的教父给你写信时提到这个。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你现在总算知道了。”

有些胆怯的我希望此事能就此平息,希望她捡起绣品继续刺绣,但事情并不如我所愿。

“你去了别墅,”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吉斯普一定让你进去了。他把门打开,看到你站在门口,接着,他会想??”她突然中断了,眼中掠过一丝迷雾,目光从我身上移到炉火上。

“我要你告诉我经过,菲利普。”她求道。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里面的信。

“我曾经有好长时间没收到安布鲁斯的信,”我说,“从复活节或是降灵节起——我记不清确切的日期了,不过他的来信都存放在楼上。那时我越来越心焦,又过了好几周,我有些担心。后来,在七月份收到他的一封来信,只有一页。字很潦草,完全不像他自己写的,我把信拿给教父尼克?肯达尔看,他同意我马上去佛罗伦萨,一两天后我就去了,我要走的时候他又来了一封信,只有几句话。这两封信现在都在我口袋里,你想看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目光从炉火再次移到我身上,眼睛里透着某种逐渐逼近的压力,但既不是咄咄逼人的神情,也不是发号施令的气势,只是一种莫名的深邃,一种莫名的柔弱,仿佛她可以看出我不愿拿出来的心态,也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鼓励我继续往下说。

“现在不想看,”她说,“以后吧。”

我不再凝视她的双眼,而是将目光下移到她的手上。她那小巧玲珑的双手紧握于胸前,一动不动。不知怎么搞的,我感到自己如果不直视她的眼睛,看着她的双手,说话会轻松很多。

“我到了佛罗伦萨,”我继续说,“乘了一辆马车去你的别墅。一个女佣开了门,我要求见安布鲁斯。她似乎有些吃惊,便去喊她丈夫出来,他来了,并且告诉我安布鲁斯已经死了,你也已离开了。他带我去看别墅,我看到了他临终的房间。就在我刚要走的时候,那位女佣人打开了一个箱子,把安布鲁斯的帽子交给我,那是唯一一件你忘了带走的东西。”

我停下不说了,继续望着她的手。她的右指在抚摸左手上的戒指。我注意到她把戒指捏得很紧。

“继续说。”她说。

“我回到佛罗伦萨市区,”我说,“那位佣人给了我瑞纳提先生的地址,我便去拜访他。他刚看到我时极为惊讶,但马上镇静下来,给我讲了安布鲁斯患病和死亡时的详细情况,并给了我一张写给守墓人的条子,如果我想去新教徒墓地可以用得上。可我没去,我询问你的下落,他说不知道。就这些,第二天我便踏上了归程。”

接下来又是沉默。她的手指松开捏着的戒指。“我能看看那些信吗?”她问道。

我从口袋中掏出信交给她,转头看炉火,我听到了她拆信时的窸窣声,接着是长时间的静默。然后听见她说:“就这两封信吗?”

“只有这两封。”我答道。

“你刚才说,复活节或降灵节后一直没来信,这两封信之前一直没信。”

“是的,一直没信。”

她一定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像我一样把那信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背下,最后把信还给了我。

“你一定非常恨我吧!”她缓缓地说。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当我们相互注视的时候,我仿佛觉得她现在知道了我有过的一切想法,她看到了这几个月来我心里所勾画的一张又一张女人的脸。否认已毫无意义,抗议也显得荒谬,屏障已被拆除。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正一丝不挂地坐在椅子上。

“是的。”我说。

一旦说出来,就轻松多了。我暗自想到,或许这便是一个天主教徒忏悔的感觉,被洗涤净化的意义所在。负担卸了下来,内心反而觉得空寂。

“你为什么还要邀请我到这儿来?”她问道。

“为了谴责你。”我回答。

“谴责我什么?”

“我说不清,或许是谴责你让他伤心绝望,这等于谋杀,不是吗?”

“还有呢?”

“我还没想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痛苦,看着你受痛苦的折磨,然后,就让你离开。”

“这未免太宽宏大量了,叫我如何担待得起。不过你已经成功了,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继续看着我痛苦吧,直到你满足为止。”

她看着我,眼里开始发生变化,脸色煞白,好一阵没有表情。即使我一脚把这张脸踩成粉末,那对眼睛也会依然存在,里面的泪珠永不会滚落脸颊,不会掉落。

我站起来,走到一边。

“这没用,”我说,“安布鲁斯总说我是不中用的士兵,我不会残忍地杀人,请到楼上或别的地方去,别再待在这里。我母亲在我记事以前就去世了,我从没见过女人哭。”我为她打开门,但她仍坐在火炉旁,一动也不动。

“到楼上去,瑞秋表姐。”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是过高呢,还是有些刺耳,正躺在地上的老多恩抬起头来看我,使我不由得注意到它那聪明的样子。它站起来伸了伸腰,张开嘴像是在打哈欠,然后又走过去将头靠在火炉旁她的脚上。她动了动,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我关好门又回到炉边,拿起那两封信丢进火里。

“这样做同样是没用的,”她说,“因为我俩都记住了信的内容。”

“我会忘掉的,”我说,“如果你也愿意忘掉的话,火能消除一切,什么也留不下,火灰是没什么意义的。”

“如果你年纪再大点,”她说,“如果你过的是另一种生活,如果你不是你,而是别的什么人,也没有爱他如此之深,那么我会和你谈谈这两封信的事,也可说是安布鲁斯本人的事。然而我现在不愿这么做,我宁愿让你来指责我,从长远来看,你这样做对我俩都有好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待到星期一之后再走,从那以后,你再用不着为我费神了。尽管有悖你的意思,但昨晚和今天我都很开心。祝福你,菲利普。”

我拨了拨火,余烬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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