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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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考比进来通告开餐,瑞秋在前面带路穿过门厅进了餐厅,她一边笑着一边对瑞纳提重提罗马的事情。我从没这么闷闷不乐过,觉得自己很多余。他们继续谈论一些人和地方,瑞秋不时从桌那边伸过手来,像对孩子一样对我说:“菲利普,亲爱的,你得原谅我们,我已有很久没见瑞纳提了。”而他则用他那双眼皮耷拉的深色眼睛注视着我,缓缓眨起一丝笑意。

有一两次他们突然讲起意大利语来。他在对她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找不出词来,便歉意地向我点点头,开始讲自己的语言。她答话时我听到她吐出一些陌生的词,语速要比我们用英语谈话时快很多,这时她的整个神情都好像改变了,更加活跃,更加兴致勃勃,然而从某个角度讲要冷酷得多,她洋溢着一种新的光彩,都是我不太喜欢的。

我似乎觉得他们俩坐在我这板壁餐厅里的餐桌旁显得很不协调,他们应该在佛罗伦萨或罗马的某个地方,由一些低声下气的黑人侍奉着,一个对我而言陌生的精彩社会,在那里说说笑笑谈论着我听不懂的话,而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地方,斯考比穿着皮革便鞋走来走去,一条小狗在桌下刨抓,我缩在椅子里,十分消沉、沮丧,耷拉着脑袋自己吃饭,取些胡桃双手挤碾,好解除点痛苦。瑞秋坐着,我和瑞纳提来回递着葡萄酒和白兰地,或者应该说是我在递,因为我什么都不喝,而他两样都喝。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支雪茄点上,我点烟斗时,他用一种忍耐的眼光审视着我。

“好像所有的英国青年都抽烟斗,都以为能助消化,我却听说会影响呼吸。”他发表着见解。

“正如喝了白兰地会影响判断力。”我回了一句。

我突然想起死了埋在植物园里的可怜的多恩,想到它年轻的时候,如果碰上非常不喜欢的狗,就会竖起身上的毛,尾巴挺得直直的,然后跳过去咬住对方的喉咙。我现在能了解它的感受。

“请原谅,菲利普,”瑞秋站起身说,“我和瑞纳提有很多事要商量,他带来一些文件要我签字,我们最好去楼上闺房处理,你过一会儿再来找我们好吗?”

“我看就不了。”我说,“我出去一整天,办公室有些信要看,祝你们俩晚安。”

她走出餐厅,他紧随其后,听着他们上了楼,约翰来收拾桌子的时候,我还在那儿坐着。

我出门来到院子里,我看见闺房亮着灯,窗帘紧闭。现在他们在一起,肯定讲的是意大利语。她坐在炉火旁那把低椅里,他在一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把我们前一晚的谈话讲给他听,讲我把遗嘱拿去抄了一份,不知道他会给她谈些什么想法,提些什么建议,也不知道他档案里拿来些什么文件要她签字。他们处理完事之后,是否又会谈论人或事,谈论他们俩都认识的人和地方?她是否会给他制作药饮,像为我做那样?是否在房里来回走动,让他看她?我还想,他几点才会告辞去睡觉,告辞的时候她会把手伸给他吗?他会不会在门口滞留一会儿,像我一样找个借口延误一下?或者,她会不会因为和他很熟,让他待到很晚?

我在地里走着,来到新修的石阶路,下坡来到海边,然后又往回走,上了栽满雪松树的大道,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走着,直到钟塔的钟敲响十点。这是我每晚离开的时候,也是他离开的时间吗?我来到草坪边上,站在那里望着她的窗口,室内还亮着灯,我望着灯光,等候着。灯继续亮着。刚才走得很热,但现在站在树下,有点凉,手脚都觉得冻。夜色沉沉,寂静无声,今夜没有冷月挂在树头。十一点的钟声一敲过,闺房的灯光就灭了,蓝卧室的灯光亮起来。我又稍稍站了一会儿,然后一转念,绕到屋后,走过厨房,来到西边,抬头望瑞纳提的房间。我感到一阵轻松。那里亮着灯,百叶窗拉上了,帘缝中透着灯光,窗户也紧闭着。我怀着一种孤独的满足感,想他肯定一夜不会再打开窗户,拉开窗帘。

我进了屋,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我把衣服脱下,把领带取下,刚把这些东西扔在椅子上,就听到走廊里她那长裙的窸窣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我走去把门打开,见她还没更衣,还围着那条披巾。

“我来向你道晚安。”她说。

“谢谢。”我回道,“也祝你晚安。”

她朝下一看,看到我鞋上的泥。

“你一晚上在哪儿?”她问。

“在地里散步。”我回答。

“为何不来我房间喝杯饮料?”她又问。

“我不想。”我又答。

“你真滑稽,在饭桌上的样子像个耍脾气的小男生,该挨打。”

“对不起。”

“瑞纳提是个老朋友,你是清楚的,”她说,“我们有很多事要谈,你该明白的,对吧?”

“是不是因为他这个老朋友比我更深情,所以就允许他在闺房待到十一点?”

“到十一点了吗?”她说,“我确实没意识到。”

“他要在这儿待多久?”我问。

“那得看你,如果你客气相邀,他大概会待三天,再多就不可能了,他得回伦敦去。”

“既然你要我请他,我就请。”

“谢谢你,菲利普。”她说完突然抬起头望着我,目光非常温柔,嘴角含着一丝微笑,问我,“怎么了?干吗这么傻气?在地里踱步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真想对她说心里有一百个想法、一千句话,我如何不信任瑞纳提,如何不愿看到他在我家里,又如何希望和以往一样,与她单独在一起。但我没这么说,而是把那一晚上的所有不快化作一句话:“谁是贝尼托?卡西特鲁西,他干吗要送花给你?”

她咯咯笑起来,伸手搂着我。

“他又老又胖,满嘴烟味——我特别特别爱你。”说完她就走了。

我肯定,她离开不到二十分钟就入睡了,但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听着钟楼的钟声,一直到四点才昏沉沉睡去,一夜不宁,到清晨七点刚刚沉睡就被约翰无情地唤醒,他总在这个时间叫醒我。

瑞纳提待了不只三天,而是七天。这七天里我始终无法改变对他的看法。我最反感的是他对我流露的一种容忍的神情,看着我的时候嘴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好像我是个孩子,得多迁就点。而且不管我白天去做什么,他都要仔细询问,把我当作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我特意中午不回家吃饭,每天下午四点刚过,我一回到家,走进客厅,总会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毫无例外地讲意大利语,一见我就马上打住。

“呀,工人回来了。”瑞纳提会说。该死的家伙,他就坐在我平时一人时坐的那把椅子上。“当他漫步在田间地头,关心犁地的时候,瑞秋和我正畅想在遥远的天边,我们除了在石阶路上逛一会儿,整天都不动。人到中年,生活情趣就不同了。”

“你害了我,瑞纳提。”她就说,“你来这之后我把所有的事都疏忽了,不拜访客人,不管种植,菲利普该怪我无所事事了。”

“可我们的心智并非无所事事,”他回答,“我们涉足的领域正如你小表弟涉足的田地一样广阔。或者今天不是足踏田地,而是骑马奔波?英国的年轻人总热衷于消耗体力。”

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在他眼里,我就像匹大头马。这时瑞秋忙来解围,又是那种老师代学生开脱的样子,这使我更为恼火。

“当然今天是星期三,”她说,“星期三菲利普既不骑马也不散步,他是在办公室算账,他脑子很清楚,数字概念很强,对所有的花费一清二楚,对吧,菲利普?”

“并非完全如此。”我答道,“事实上今天我去参加了即决法庭,审判一位被指控偷窃的邻居,这人最后被判罚款,不必监禁。”

瑞纳提望着我,眼里依然是那种容忍的神情。

“既是一位年轻的农场主,又是一位年轻的所罗门。”他说道,“不断了解到你的才能。瑞秋,你表弟是否能让你联想起戴尔?沙托的施礼者画像?他像画中人一样把傲慢与纯真融为一体,具有无限魅力。”

“也许吧。”瑞秋说,“我以前从未想过,他在我心里只像一个人。”

“啊,那是自然,”瑞纳提道,“但他身上肯定还有一些戴尔?沙托的感觉,什么时候你把他拉走,带他去看看咱们的国家。旅游能开拓人的心灵,我希望他到美术展览馆或教堂转转。”

“安布鲁斯对这两种地方都很厌倦,”瑞秋说,“不知道菲利普会不会感兴趣。对了,你在即决法庭上见到你教父了吗?我想带瑞纳提去派林拜访他。”

“是的,他在场,”我回答说,“并要我向你致意。”

“肯达尔先生有个很迷人的女儿,”瑞秋对瑞纳提说,“她比菲利普小一点。”

“有个女儿?嗯,这么说你表弟身边还是有年轻女性的。”

“岂止,”瑞秋笑道,“方圆四十英里内,每个做母亲的都盯着他呢。”

我怒视着她,她笑得更厉害了。她去更衣吃饭,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拍拍我的肩,她那种令人万分恼火的习惯——我以前告诉过她,说她这样就像波比姑妈,她听了很高兴,好像我在恭维她似的。

等她上了楼,瑞纳提对我说:“你和你的监护人实在太慷慨了,给了你表姐瑞秋生活费,她写信告诉我,说她非常感动。”

“这是这座庄园最起码要给她的。”我对他说,心里在想,但愿我的语气能阻止进一步的交谈。我不会告诉他三周后将要发生的事。

“你大概知道吧,”瑞纳提说,“如果没有这笔生活费,她就什么收入都没有了,我只能不时替她卖掉点东西。这种变化对她而言确实异乎寻常,不过我想,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有社交生活的需要,就像她在佛罗伦萨习以为常的那种生活,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卖掉别墅,它们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没接他的话,心想如果真的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那也是他认为的,在他来之前,她从未说起过什么关系。我又想,他本人有多少财产是不是除了帮她卖桑格莱提的家产外,也把自己的钱给她一点。安布鲁斯不信任他,实在是明智之至。然而瑞秋到底有什么地方需要指导,非得让他做自己的律师和朋友呢?

“当然啦,”瑞纳提接着又说,“可能明智的办法是把别墅卖掉,然后给瑞秋在佛罗伦萨买一个小套间,或者在费索马盖间小屋什么的,她有很多朋友,都不希望失去她,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刚见面时,你就告诉我说,瑞秋表姐是凭感情冲动行事的女人。无疑她还会这样,那么她喜欢在哪儿生活就在哪里生活好了。”

“那倒是,”瑞纳提又说,“不过她这种冲动行事的本性并不总能给她带来快乐。”

我想他这话是在暗示她和安布鲁斯的婚姻就是出于冲动,且很不幸福,她来英国也是出于冲动,以后会怎么样他也拿不准。他对她有控制力,因为他在帮她处理事务,可能这种控制力会把她带回佛罗伦萨,想必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他会不知不觉地影响她,或许也有可能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庄园给她的那点生活费是不够她花的。我手里有王牌,他还不知道。三周之后她就可以永远摆脱瑞纳提了。我真想笑,可心里实在是厌恶他,所以在他面前笑不出来。

“长这么大,突然屋里有个女人要你招呼,而且一待几个月,一定觉得很怪异吧。”瑞纳提又说道,那双耷拉着眼皮的眼睛盯着我,“是不是让你感到很不舒服?”

“正好相反,”我回道,“我感到很愉快。”

“对于你这样年轻、缺乏经验的人来说简直是一记强力药,不过一下服这么大的剂量可能会有害。”他说。

“都快二十五岁了,”我答道,“我想我清楚什么药对我合适。”

“你堂兄安布鲁斯四十三岁了都这么认为,可结果证明他是错的。”瑞纳提又说。

“你这是警告,还是忠告?”我问道。

“两者都有,”他说,“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要上楼更衣准备用餐。”

我猜想他就是要用这种办法来挑起我和瑞秋的不和。说上一两句话,话本身听起来没什么恶意,然而足以刺痛人心,令人窒息。他提醒我对她应有所防备,他这是在暗示我什么?是否我不在家,他们俩坐在客厅里时,他会耸耸肩说英国的年轻人必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因而对我不屑一顾?或者他还不这么一言蔽之,而是口若悬河地发表一大堆议论,对我进行诽谤。

“高个子男人的致命弱点是容易驼背,”有一次他说道(当时我正站在门口,低头对斯考比说话。),“而且,他们如果身体好的话就很容易发胖。”

“安布鲁斯可一直不胖。”瑞秋很快说了句。

“他没像这个小伙子有那么多运动量。大幅度地走路、骑马,还有游泳,会使身体肌肉发达不平衡。这种现象很常见,而且几乎都是英国青年。像我们意大利人,骨架比较小,活动也较少,因而都能保持良好的体形。另外我们的饮食也很利于身心,不大吃难消化的牛羊肉。至于面点??”他边说边极不赞成地挥挥手,“这孩子一个劲儿吃面点,昨天吃饭我见他吞下一整块馅饼。”

“听到了吗,菲利普?”瑞秋说道,“瑞纳提认为你吃得过多了。斯考比,我们得减少菲利普先生的食物。”

“当然不行,夫人,”斯考比听了一震,赶紧说道,“减少食量会对健康有害,而且夫人,你们要记住,菲利普先生十有八九还在长身体呢。”

“可千万别是这样。”瑞纳提嘟嘟囔囔地说,“如果二十四岁了还在长身体,那倒让人担心他是不是腺功能有严重问题。”

他一边呷着白兰地,这是她特许带进客厅的,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神情简直让我觉得我差不多有七英尺高,像那个可怜的笨蛋杰克?特里沃斯,被母亲赶到波得敏市场沿街叫卖,引得人们都看他,给他几个小钱。

“想必你身体一直很好,对吧?”瑞纳提又说,“小时候没得过什么大病影响你成长吧?”

“记不清以往什么时候得过病。”我答道。

“那就太糟糕了,”他说,“没得过病的人往往一遇到自然灾害就垮了。我说的没错吧,斯考比?”

“很可能是这样,先生,我不太清楚。”斯考比回答道,可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很疑惑地看着我,好像我已经得了天花。瑞纳提又说:“这白兰地应该至少再放三十年,等菲利普的小孩成年的时候就好喝了。瑞秋,你还记不记得那晚在别墅你和科西莫宴请大家,差不多把全佛罗伦萨的人都请来了。记不记得他执意要我们大家都戴上面具,就像威尼斯人过狂欢节一样?还有你那令人难过的亲爱的母亲在和什么王子调情,大概是叫罗伦佐?安姆那提,对吧?”

“不知道是谁,但决不是罗伦佐,他那时正忙着追求我呢。”瑞秋说。

“多么疯狂的夜晚。”瑞纳提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那时真是年轻荒唐,完全没有责任感,要是像现在这样沉稳平和就会好很多。我想在英国这个地方从不举办这样的晚会,当然可能气候不大适宜吧。尽管如此,要是小菲利普戴上面具在草丛里找肯达尔小姐,一定很有趣。”

“我敢肯定,那样的话露易丝就别无他求了。”瑞秋顺着说道,眼睛盯着我,嘴角抽了一下。

我走出房间,离开他们,只听他们马上就讲起意大利语,从语调中听出他在提问,瑞秋则笑着回答他的问题。我知道他们是在谈论我,可能还有露易丝,还有那传遍整个乡下的该死流言,编织我们俩以后的什么婚约。上帝!他还要待多久?我还得忍受多少个这样的日夜?

在他临走的那个晚上,我教父和露易丝过来一同进餐。那晚过得很好,或者说看上去不错。我发现瑞纳提为了对教父礼貌周到把自己搞得很辛苦。他和教父、瑞秋三个人自成一个谈话圈子,倒使我和露易丝自得其乐。我发现瑞纳提时不时地朝我们望一眼,脸上带着一种亲切友好的微笑。我还听到他对教父低声嘀咕:“恭喜您女儿和您教子,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露易丝也听到这句话了,这可怜的姑娘满面绯红,我赶紧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再去伦敦,我希望这么问能给她解围,但说不定还反而更糟。晚饭后又提起伦敦的话题。瑞秋说:“我希望能不久后去伦敦玩玩,如果我们能同时在那里。”她对露易丝说,“你得带我看看所有景点,因为我还从未去过呢。”

我教父马上竖起耳朵。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乡下了?”他说,“你到康沃尔来,好不容易度过了一个冬天,经受了这里的严寒,你要是去伦敦会觉得很开心的。”他又转向瑞纳提,“你到时还会在那里吗?”

“我还有事要在那儿待几个星期,”瑞纳提答道,“如果瑞秋决定去的话,我自然会随时听候她吩咐,我对你们首都一点也不陌生,非常熟。希望您和您女儿去那儿时能赏光和我们一同进餐。”

“十分乐意,”我教父说,“伦敦的春天非常可爱。”

听着他们平静地策划相约,我恨不得把这一堆脑袋都砸烂,但最使我怒不可遏的是瑞纳提用“我们”这个词。我清楚他的计谋,诱她去伦敦,在那里一边做其他事务一边陪她,然后再设法说服她回意大利。至于我教父,出于他自身的原因,会进一步促成这件事。

他们还不知道我心里早有主意,现在只是先让他们高兴一场。于是晚宴便伴着每个人各自的美好愿望结束了。最后二十来分钟的时候,瑞纳提把教父拉到一边去,我心想,又不知在放什么毒呢。

送走肯达尔一家后,我没回客厅,而是回房睡觉。我把房门半掩着,以便能听到他们上楼的声音。然而很久都没有他们的动静,午夜钟声敲响时,他们还在下面。我走出门,站在楼梯口,侧耳倾听。客厅的门开着一条缝,能听得见他们说话嘀嘀咕咕的声音,我手扶扶杆,赤着脚一步一步撑着往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童年的事情。有次安布鲁斯在下面和别人一起吃饭,我也是这样。这时我的心里油然而生起和那天一样的犯罪感。谈话还在继续,但听瑞秋和瑞纳提谈话根本就是徒劳无功,因为他俩都讲意大利语。我只能听到他们不时提及我的名字菲利普,还有几次提到了教父肯达尔。他们在谈论我或者他,或者是我们俩。瑞秋语气很急迫,听起来有点陌生。瑞纳提则好像是在问她什么。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教父向瑞纳提谈起佛罗伦萨来旅游的朋友,然后瑞纳提就把这事告诉了瑞秋?一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厌恶。我在哈罗受的教育是多么苍白,学的拉丁语和希腊语简直毫无用处,在我的屋檐下两个人在讲意大利语,大概讲的还是与我相关的重要事情,而我却除了我的名字之外,什么也听不懂。

突然,一阵沉默,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会不会走过去搂住她?她会不会像圣诞夜吻我一样亲吻他?我一想到这,心头猛地涌起一阵对他的仇恨,差一点就不顾一切地跑下楼去把门推开。正好这时又听到她的说话声。长裙的窸窣声,声音向门口过来。她手里举的蜡烛光亮已闪烁可见。长谈终于结束了,他们已准备上床就寝。我像多年前那个小男孩一样,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

听得见瑞秋经过走廊走向自己的套间,他则朝另一方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很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他们这几个小时谈话的内容,但至少这是他在我屋檐下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我就可以轻松愉快地入眠了。第二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吃完早点,匆匆把他打发走。那辆要载他去伦敦的驿车的车轮在车道上响起时,瑞秋走了下来,一身准备干园艺的装束,她大概前一天晚上已向他告过别,这会儿只是来说声再见。

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这次出于一般的礼貌,他对我这个主人用英语辞了行,然后又对她说:“你会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吧?记住,你来伦敦的话,我会在那里等你。”

“四月一日之前我没什么计划。”她说着转过头对我笑笑。

“那天是不是你表弟的生日?”瑞纳提一边爬上马车,一边又问道,“希望他过得开心,但不要吃过大的蛋糕。”然后像是临别要刺我一下,他又从窗口说道,“在这样奇特的日子过生日真是滑稽,愚人节,不是吗?不过到那时你已二十五了。大概你觉得已经长大,不会再想起这个节日了。”说完就走了。驿车沿着车道朝草场门口走去,我扭头看瑞秋,她说:“或许该请他那天再回来一同庆贺?”她说着嫣然一笑,我为之怦然心动。她摘下长裙上别的一朵报春花,把它插在我的扣眼里,轻声对我说:“这七天你表现不错,我却没有尽职。现在我们又单独相处了,你高兴吗?”没等我回答,她就随塔姆林去植物园了。

第21章

三月份剩下的几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我一天比一天心情好,对未来越来越充满信心。瑞秋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绪,也很愉快。

“我还从没见谁过个生日这么滑稽可笑的。”她说,“你就像个孩子,一觉醒来觉得世间万物都很迷人。难道没有了那个可怜的肯达尔的监护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我敢肯定再没有哪个监护人会比他更和善了。你到底打算要在那天干什么?”

“没什么打算,”我答道,“只是你别忘了你那天对我说的话,过生日的人能一切如愿。”

“那只是在十岁以前,以后就不行了。”她说。

“那不公平,”我说,“你不能规定年龄。”

“如果要去海边野餐,或者去航船的话,”她对我说,“我可不跟你去,现在还不是坐在海边的季节,还太早。至于上船,那比我对骑马的认识还要少。你只能带露易丝去。”

“我不带露易丝,”我说,“咱们也不到任何与你身份不相称的地方去。”事实上我就根本没考虑过那天的活动,我只计划那天早晨把公文放在她的早餐盘里,其他只好听天由命了。然而到三月三十一日,我发现我还想做一件事。我想起了放在银行的珠宝,觉得自己很傻,竟然早没想起来。这样那天我就有两个会晤,一是和柯奇先生,另外是和教父。

我首先落实和柯奇先生的见面。我担心包裹太庞大,吉普西驮不动,但又不想叫马车,怕瑞秋听到动静,也要跟着一起进城办点事。况且我要是坐着马车到处跑的话,会让人觉得很不正常。于是我找了个不必要的借口步行进了城,走前吩咐车夫驾轻便马车来接我。真是倒霉,那天上午好像周围的人都上街购物了。如果有人在码头想避开邻居,就会藏在某个门口或躲进港湾。我就是这种情况,为了不至于碰到帕斯科夫人和她那群女儿,我尽往角落里躲。我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引起很多人的注视,而且肯定会闲言四起,说艾什利先生行为古怪,从鱼市的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上午十一点前就钻进“玫瑰皇冠”酒屋,正巧邻区牧师大人沿街走来。毫无疑问,城乡内外都会传说艾什利先生喝醉了。

最后我好不容易到了银行,那具有安全感的墙壁,让我觉得像是到了避难所一样。柯奇先生像以前一样愉快地接待了我。

“我这次来,”我对他说,“是来把所有东西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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