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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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早就回来了,”她说,“他们非让我留下吃午饭,我也不好拒绝。你是否已计划好了?”她把脸转过去看那闪过的路景。我不明白她坐在那儿的神情为什么像是和我偶然相识的样子,我只能尽量不伸出手去碰她。自昨天以来,一切都改变了,然而从她身上却看不出丝毫不同。

“我是有个计划,但现在无所谓了。”我说。

“肯达尔父女晚上在城里吃饭,”她说,“他们回家前要来看咱们,我觉得我和露易丝的关系有所发展,她的态度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这样我很高兴,我希望你们成为好朋友。”我说。

“事实上,”她继续说道,“我又回到原来的想法上了,她对你很合适。”

她说完笑了,但我没有一起笑,我认为拿可怜的露易丝开玩笑真是不太好。只有上帝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个女孩子受到伤害,而是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丈夫。

“我认为你教父对我很反感,”她说,“他完全有权利这样做。不过午餐结束的时候,我想我们彼此都理解了,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谈话也就轻松了,我们还计划了许多伦敦会面的事。”

“在伦敦?”我问,“你不会还打算去伦敦吧?”

“噢,为什么不呢?”

我无话可说,当然,如果她愿意,她应该有权去伦敦,去逛商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尤其现在她手里有钱。然而??她可以等我的,等到我们能一起去。我们有许多事必须商议,但我踌躇了一下。我突然猛地想起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一个问题,安布鲁斯死后才九个月,仲夏之前我们结婚是不对的。无论如何,深夜不成问题的问题到了白天成了问题,而我真不希望有什么问题。

“别急着回家啊,”我对她说,“跟我去林子里走走吧。”

“好的。”她答应道。

车在山谷里看林人的小屋旁停下,我们下了马车,让威灵顿先走,然后便登上了一条蜿蜒向山顶爬去的溪边小径。大树下,到处是一簇簇美丽的报春花,瑞秋一边弯下身去摘花,一边又回到了露易丝的话题上,说那女孩对花园很有眼光,要是再能指导一下,定能更加精通。让露易丝到天边去,到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都行,去找寻她满意的花园。我带瑞秋来到树林可不是为了来谈论她的。

我从她手里拿过花,放在地上,然后把我的外套铺在一棵树下,让她坐下。

“我不累,”她说,“我已经在马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也是。”我说,“这四个小时我一直在前门等你。”

我摘掉她的手套,吻了吻她的手,把她的帽子和纱巾放到花上,接着迫不及待地去吻她,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这次,她依然毫不抵抗。我一边吻她一边说:“这本来是我计划中的,你却和肯达尔父女吃午饭,把我的计划破坏了。”

“我猜想会是这样。”她答道,“这正是我去找他的原因之一。”

“瑞秋,你答应过我,在我生日这天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可任性也得有个限度。”她说。

现在只有我们俩,我又兴奋起来,所有的焦虑都烟消云散。

“如果看林人常走这条路,让他看见会显得我们很傻。”她说道。

“那么星期六我付给他工钱时,他会显得更傻。”我说,“你要把剩余的一起都接管了吗?我现在是你的仆人,还有一个斯考比,随时等候您的吩咐。”

我躺在那儿,头枕在她腿上,她的手抚弄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希望此情此景能永远延续下去,留住这一刻,直到永远。

“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感谢你吧?”她说,“在马车上,我见你的眼神很迷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容易冲动的人,然而你却比我更易冲动。我想,我还得花些时间才能面对你那些慷慨的举动。”

“我并不慷慨,”我对她说,“那是你应得的,让我再吻你一下,我得补上那些在门口等你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再也不和你一起来林子里了。好了,菲利普,让我起来。”

我弯腰扶她起来,又鞠了一躬,把帽子和手套递给她。她在手提袋里摸了一阵儿,拿出一只盒子,打开包装,对我说:“给你,送你的生日礼物。本该早点给你的。要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大笔财产,这颗珍珠一定会更大一些。”她拿起那个别针,别在我的领带上。

“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吧?”她问我。

她把手伸给了我。我想起还没吃午饭,这会儿感到特别饿。我们原路返回,我心里想象着煮好的鸡肉、熏肉和即将到来的夜晚。突然,我发觉我们来到了谷顶的花岗石碑前,我忘了它就在这条路头上。我赶紧转进树林,想避开,可是晚了,她已经看到了。深色、方形的石碑,就立在树林中。她松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它。

“那是什么,菲利普?”她问我,“看它的样子像是块墓碑,那么突兀站立在地上。”

“噢,不是什么,”我赶忙回答道,“一块花岗石而已,大概是块路碑。这边穿过林子有条路,稍微平坦一些,这边,向左走,不要经过那块石头。”

“等等,”她说,“我想看看它,我从没来过这条路。”

她走到石碑前站下,只见她嘴唇在动,像是在念上面的字。我不安地望着她,或许是幻觉,我仿佛觉得她僵在了那里,站了很长时间,而实际上根本就没必要站那么久,她定是把上面的字看了两遍。然后才回到我身边,但这次没牵我的手,只是一个人走着。她没有提起那座墓碑,我也没有。但不知怎么,那巨大的花岗岩石碑却像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我们。我的眼前是碑文的每一行字,底下的日期,以及刻在石碑上他名字的首字母A?A。我还能看到她所看不到的,那深埋在阴湿土地下、里面夹着那封信的本子。说得不好一点,我觉得我背叛了他们俩。她沉默不语,显然受了很大触动。我暗自想,若此时此刻我再不说话,那个花岗岩石碑将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隔膜,而且还会不断变厚。

“我以前就打算带你来这儿看看的。”我说道。在如此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的声音听上去很突兀很不自然,“在整个庄园,那块地方是安布鲁斯最喜欢的,这就是为什么石碑立在那里的原因。”

“但带我去看它并不是你生日计划的一部分吧。”她说,话语简短,硬邦邦的,就像陌生人的口气。

“不是的,”我平静地说,“当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沿着车道走着,一路无话。进屋以后,她径直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

我洗了个澡,然后换了衣服,心里的轻快感完全被沉闷和沮丧所取代了。是什么鬼使神差让我们去了那儿,又是什么让记忆出了错?她不知道,而我清楚。有多少次,安布鲁斯就倚着手杖,微笑着站在那里。然而,那愚蠢的碑文却想用半开玩笑、半怀旧的方式让人追忆起隐藏在他玩世不恭的眼睛后面的那颗温柔的心。那高傲的花岗岩石碑本该完全代表这个男人的,却因为环境因素,她没能让他死在家里,他只好被埋在几百英里之外佛罗伦萨的那个新教徒墓地中。

我生日那晚有了阴影。

至少她不知道那封信,以后也不会知道。在我穿衣服准备吃晚饭时,又在想我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把信埋在那儿,而没把它烧掉,好像我还有一种近乎于动物的直觉,终有一天我还会去把它挖出来似的。我几乎忘了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只记得写信时,他已疾病缠身,充满思虑与怀疑,因为离死亡仅仅几步之遥,说的话顾不上过多斟酌。突然之间,那封信似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堵墙上,摇摇晃晃像在跳舞一样,我看到了那句话:请求上帝原谅我这样说,但现在钱的确是赢得她心的唯一东西。

我站在镜子前梳头时,那些文字又跳到了镜子上,在我往领带上别她送的饰针时,它们还在眼前,然后这些文字又跟着我下楼,进了客厅,最后干脆从文字变成了他的声音,安布鲁斯的声音,那熟悉的,低沉且有磁性的声音,总在重复着——赢得她心的唯一东西。

她下来吃饭时,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像是为求谅解,又像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但是,在我的心里,这并没有使她离我近点,恰恰相反,更远了。今晚,就是今晚,我宁愿她的脖子上什么也没戴。

我们坐下来用晚餐,约翰和斯考比一旁伺候着。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桌上摆起了整套烛台和银餐具,还用上了花边餐巾。晚餐有煮鸡肉、熏火腿,打从我小学开始,就形成这样的惯例了。斯考比非常自豪地把这些东西端上来,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们说着,笑着。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还为我这过去的二十五年不断干杯。只是自始至终我都觉得我们是在为斯考比和约翰而强作笑颜,如果只剩下我俩,我们肯定会沉默无语。

想到我们不得不享用这样的晚餐,不得不努力制造出快乐的气氛,一种深深的绝望不由得袭上我的心头。解决的办法只有多喝酒,也给她的杯子里斟满酒,只有这样,那种刻骨的痛楚才会减轻一些,我们俩才能忘掉那块碑,以及它在我们内心的含义。昨晚,在那轮满月下,我还十分狂喜地爬到了灯塔的顶端,就像是梦游一般。而今夜,虽然有几个小时我面对着整个世界的财富,但我还面对着阴影。

我醉眼蒙胧地望着桌对面的她,她正侧过头对斯考比笑着,我发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可爱过。如果我能找回清晨的那份宁静与祥和的心情,并将这种心境与午后山榉树下报春花丛中的那份狂热交织在一起,那么我就会重新感到幸福,她也同样会感到幸福,我们将珍藏这份感受,这份珍贵、神圣的感受,直到永远。

斯考比再次斟满我的酒杯,阴影已经消失,疑虑也已消解,我想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一切都会很好。今晚,就在今晚,我要问问她,我们能不能很快结婚。几个星期之后,一个月之内,我就要让每个人知道,包括斯考比、约翰、肯达尔父女,让他们知道,瑞秋将用我的姓。

她将被称作艾什利夫人,是菲利普?艾什利的妻子。

我们肯定坐了很久,因为当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在外面车道上响起时,我们还没离开桌子。随着一阵铃声,肯达尔父女俩被引进了餐厅。我们仍在那儿,桌上凌乱地撒满了面包屑,摆放着餐后果品、点心,还有剩了半杯酒的酒杯以及其他残留的物品。我站起身,摇摇晃晃拽了两把椅子,拉到桌旁。这时教父推辞说,他们已经吃过饭,只是到这里稍待片刻,来祝我身体健康。

斯考比又取来几只杯子。我看到露易丝穿着蓝色的长裙,带着疑惑的神情审视着我。我本能地感到,她在想我是不是喝多了。她想得对,但这种事并不常发生,因为今天是我过生日。她很清楚,从今以后,她将永远没有权利批评我,除非以童年朋友的身份。我教父他也应该清楚这点,这意味着他得终止为她制定的所有计划,这也将制止一切流言,从而也消除所有人对此事的关心。

我们重新坐下来,叽叽喳喳谈起了话。教父、瑞秋、露易丝,他们几个已在午餐的那几个小时就相处得轻松自如了。我默默地坐在桌子一端,一语不发,心里反复琢磨着我已决定向他们宣布的事情。

最后,教父倾身向前,手举着杯子,微笑着对我说:“祝贺你二十五岁的生日,菲利普,祝你长寿、幸福。”

他们三人都看着我,不管是酒的作用,还是我内心的激情,我一下觉得教父和露易丝两个都是亲密的朋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真心喜欢他们。瑞秋——我心爱的人,眼里噙着泪水,使劲点着头,用微笑鼓舞我喝完杯中酒。

我想时机已到,是非常合适的机会。仆人们都不在场,因此这个秘密就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

我站起来,向他们致谢,然后端着斟满的酒杯说:“今晚,我也要敬大家一杯,从今早起,我已成了人世间最幸福的男人,我想请教父,还有露易丝为瑞秋——我未来的妻子干杯。”

我一口饮尽杯中酒,微笑看着他们。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动。我看到教父一脸的迷惑,我又转头看瑞秋,她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寒霜,两眼直直瞪着我。

“你疯了吗,菲利普?”她开口说道。

我把酒杯往桌上放,但手不太稳,放在了桌边上,结果酒杯倒了,掉在地板上摔成碎片。我的心狂跳着,无法使自己的目光从她煞白的脸上移开。

“假如公开这个消息有些过早的话,我很抱歉,”我对她说,“不过,今天是我的生日,况且他们俩都是我的老朋友。”

我紧紧抓住桌沿,以免摔倒。这时我的耳膜似打鼓一般地轰鸣。她好像没听懂我的话,把脸转过去望着教父和露易丝。

“我想过生日以及这酒已经冲昏了菲利普的头脑。”她说,“请原谅这个小男生的荒唐举动,务必不要当回事,等他清醒了会去道歉的。我们去客厅好吗?”

她站起身,带头走出房间。我站在原地,盯着餐桌上的一片狼藉——面包的碎屑,溅在餐巾上的酒,还有零乱的椅子,脑海里一片茫然,心里空荡荡的。我稍待了片刻,然后赶在斯考比和约翰来收拾桌子之前,跌跌撞撞离开了餐厅,走进书房,坐在空荡荡的壁炉旁的黑暗之中。没有点蜡烛,木块已成灰烬。

门半掩着,可以听见客厅里的低语声。我按住发晕的头,舌尖上还残留着酒的酸味。也许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一会儿就不会头晕目眩了,这种空虚的麻木感也会消失。我把事情搞糟了,都怪那该死的酒。可她又为什么那么介意我说的话呢?我们完全可以让他俩保证不把这事张扬出去,他们应该会理解。我一直坐在那儿,等着他们离开。现在——时间似乎凝固了,但事实上才过了十来分钟——说话声突然大了,他们走进了门厅,我听到斯考比打开前门,向他们道了声晚安,随后传来马车离去的声音,紧接着是哐当哐当的关门、闩门声。

现在我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我静静地坐着,凝神倾听,听到她的长裙发出的窸窣声,这声音渐渐靠近半掩着的书房门,停了一下,随即又离去了。接着楼梯上传来她的脚步声。我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追她,在走廊拐角处,我赶上了她,她正站在那儿,准备熄灭楼梯上的蜡烛。我们站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中,彼此对视着。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她说,“你最好马上走开,免得造成更大的伤害。”

“现在他们都走了,原谅我,好吗?”我说,“请相信我,你完全可以信任肯达尔父女俩,他们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我的上帝!我也许真该相信此事不会泄露,既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又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佣人,和一个马夫偷偷爬入阁楼里,以前我体验过羞耻,但从没这么无地自容过。”

依然是那样挂满寒霜的陌生面孔。

“但昨天夜里你可并没难为情,你答应了,而且是心平气和的。如果你当时要我走,我会立刻就走的。”

“我答应了?”她质问道,“我答应了什么?”

“答应嫁给我,瑞秋。”

她抓起烛台,举起来,令人目眩的烛光直照到我的脸上。“菲利普,你竟敢站在这儿,威胁我说我昨天晚上答应嫁给你了?在餐桌上,我在肯达尔父女面前说你疯了,看来你的确疯了。你非常清楚,我并没有这样应允过。”

我紧紧盯着她,不是我疯了,而是她疯了,我只觉得血往脸上涌。

“你问我生日愿望是什么,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你嫁给我。难道我会有其他的意思吗?”

她没回答,只是疑惑地打量着我,满脸困惑,仿佛在听一种无法翻译、难以理解的外国语言,我突然痛苦而绝望地意识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实上都是阴差阳错。她没明白昨晚我向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在我盲目纷繁的头脑里,我也没有深思她给我的是什么。因此,我所以为象征爱情的东西,在她的心目中完全是另一回事,没什么意义。

如果她不好意思,那我更是羞愧难当,因为她曲解了我。

“明白说吧,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永远不会,菲利普。”她说,并打了个手势,像是要打发我走,“绝对不可能。如果你要那么想,我只能表示抱歉。我并非有意让你误会。好了,晚安。”

她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你真的不爱我吗?都是装的吗?天哪!那你为什么昨天夜里不说实话,不让我走?”

她的眼中又一次充满了困惑,她没听懂,看来我们只是陌路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属于另一个种族,来自另一块土地。

“你敢为过去的事指责我?”她说,“你给了我那些珠宝,我只想谢谢你。”

在那一刻,我想我已经了解安布鲁斯所了解的一切。我明白他从瑞秋身上看到了什么,他渴望拥有她,但从来也没有得到。我懂得了他的痛苦,他所受的折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她那幽黑的眼睛,不解地盯着我们俩。在摇曳的烛光下,安布鲁斯站在我旁边的阴影里。我们看着她,心里万分痛苦,无比绝望地煎熬着,她则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变了形,瘦小而狭窄,就像硬币上的面孔,让人感到十分陌生。我握着的那只手不再温热,冰冷脆弱的手指在使劲挣脱,戒指刮割着我的手心。我松开手,可还想再抓住。

她低声问:“干吗盯着我?我怎么了?你的脸都变色了。”

我使劲想着我还得给她什么别的东西。她有了家产,有了钱,有了珠宝,她拥有了我的思想、我的身体以及我的心。只留下我的姓,而她也早已有了。什么都没剩下,连恐惧都没有。我从她手里抓过蜡烛,放在楼梯上面的壁架上,然后一把卡住她的喉咙,她动弹不得,只是眼睛挣得大大的瞪着我。仿佛我双手抓着一只受惊的鸟,只要一使劲,它就会扑棱两下死掉,或者一放开,它就会飞脱。

“别离开我。”我对她说,“你发誓,永远,永远不离开我。”

她想回答我的话,但嘴唇动不了,因为我手上的劲很大。我把手松开,她一边后退一边用手指摸着喉咙,在珍珠项链两侧我手抓过的地方有两道血痕。

“你现在嫁给我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倒退着往走廊后面走,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手指仍然摸着喉咙。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个无形无体的怪物。我看着她消失在拱廊下边,听到门被关上,钥匙转动着上了锁。我走回自己的房间,看见镜中的自己,愣愣地盯了一阵儿。站在那里,额头冒汗,脸上煞白的人是安布鲁斯吗?我动了动,又找回了自己,是那个肩膀勾着、四肢瘦长笨拙、优柔寡断、缺乏教养、任性放肆的小男生菲利普。瑞秋已请求肯达尔父女原谅,让他们别当回事。

我推开窗户,然而今晚没有月亮,天下着大雨,风吹动着窗帘,把炉台上的历书吹落到地下,我弯腰捡起书,撕下当天那页,揉成一团扔进火里。

我的生日结束了,整个愚人节都结束了。

第23章

早晨我坐下来吃早饭时,抬头朝外望去,外面刮着大风,我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斯考比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张纸条,一见纸条,我的心狂跳起来,也许是她让我去她房间看她。然而那个纸条不是瑞秋写的,笔画很大,圆体,是露易丝的。

“先生,这是肯达尔的马夫刚送来的,”斯考比说,“他在等回信。”

我看了一遍。

亲爱的菲利普:

昨晚发生的事使我陷于莫大的痛苦中,我认为我比我父亲更能理解你的感受。请记住,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永远是你的朋友。今天上午我要进城,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我中午时分会在教堂外面见你。

露易丝

我把信装进口袋,让斯考比给我取一张纸和一支笔来。一般情况下有人约见,无论是谁,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随便写一两句感谢的话,然后拒绝,在今天这个极特殊的早餐,更是如此。然而当斯考比把纸和笔拿来时,我已另有了决定。彻夜未眠,孤独的痛苦使我忽然间渴望有个伴,露易丝比别人熟。于是我写了回信,告诉她我上午会进城,会在教堂外找她。

“把这交给肯达尔先生的马夫,”我对斯考比说,“再叫威灵顿在十一点给吉普西备好鞍。”

早饭后我去了办公室,清理完账目后,又着手写昨日未写完的那封信,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写得很顺手。我的脑子有点木,像受习惯力量的驱使,只是匆匆记下一些事例及数字。之后,我匆匆走向马棚,力图逃开这个家及其所预示的一切。我并未沿大道穿过树林,免得记起昨日的情景,而是径直穿过草场,走上山路。我的马没有经验,胆小如一头小鹿,徒然惊起,竖耳后退,退入一排灌木丛,这时正好一阵狂风向我和马肆虐而过。

本来早该在二三月间刮的狂风,现在终于来了。过去几周阳光明媚、风平浪静时的融融暖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乌云夹着雨点从西边滚滚而来,不时有急促而猛烈的冰雹自天而降,西边海湾的大海上一片喧腾,道路两旁的田地中鸥鸟尖叫着在刚耕过的泥土中觅食,寻找早春育出的嫩芽。前一天早晨,我匆匆打发走的奈特?伯瑞在我经过时正好在他家门口,肩上披着一条湿袋挡冰雹,他举起手向我问候早安,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远去了。

即使在马路上我也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西边,海浪冲上浅滩,又迅速退下,翻卷成汹涌波涛;东边港口不远处,波涛更加奔腾,气势磅礴的大浪冲上港口的岩石,海浪拍打岩石的怒吼与肆虐草木、肆虐吐枝发芽的树木的狂风交相呼应。

我从山上来到镇上时,周围没什么人,那些忙于事务的人都因风大天冷而弯腰弓身,缩头藏脸。我把吉普西放在玫瑰皇冠酒屋,然后徒步走向教堂。露易丝躲在门廊下,我打开沉重的门,我们一起走了进去。里面昏暗而宁静,然而寒意还是十分明显,阵阵袭人,且带着一股教堂的霉腐味。我们走进去,坐在大理石卧像旁,这是我先辈的像,脚下是他的儿女们在哭泣。我在想有多少艾什利家族的人遍布在这个乡村,有的在这里,有的在我的教区,想到他们是如何爱过、痛苦过,又如何各自离去。

在寂静的教堂里,我俩本能地沉静下来,低声说着话。

“自圣诞节以来,甚至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对你很生气。”露易丝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你不会愿意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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