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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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该走的时候他会走的,”她说,“但要是我需要他,他就会待在这儿。告诉你,你要是再这样恐吓威胁我的话,我就叫他到家里来,做我的保护人。”

“你不敢。”我说。

“不敢?为什么不敢?这房子是我的。”

于是我们争吵起来。她的话很有挑衅性,使我无法招架。她那种女人的思维跟我毫不相同。嘴上怎么说都行,动手是无礼的。但对女人,只有武力才能起作用。我朝她走近一步,她站在壁炉旁,手一把抓住铃绳。

“站住!”她大声说道,“不然我要叫斯考比了,如果我告诉他,说你要打我,你难道不觉得丢人吗?”

“我并没有要打你,”我说完,转过身把门敞开,对她说,“好吧,你要想叫,你就叫吧,把你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如果我们要打架,要丢人现眼,就彻彻底底丢个够。”

她站在绳边,我立在大开的门旁。她松开铃绳,我却一动未动。然后,泪水涌进她的双眼,她含泪望着我,说:“一个女子无法承受两次相同的体验,所有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她手指摸着喉咙又说道,“就连用手卡脖子,都一样有过。现在你能理解了吗?”

我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直直盯着壁炉上方的画像,安布鲁斯那张年轻的脸正凝视着我。她把我们两人都打败了。

“是的,我能理解了,”我说,“如果你想见瑞纳提,就让他来吧,总比你偷偷摸摸去玫瑰皇冠酒屋见他好。”

我离开她闺房,回到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他过来吃晚饭了。早饭时她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容许请他过来,看来前一天晚上她的挑衅已无疑抛在了脑后,或者是出于权宜之计放在了一边,以便我恢复状态。我给她回了张纸条,说我会吩咐威灵顿用马车去接他。他是四点半到的。

他来到的时候正巧我一人在书房,由于斯考比的失误,把他带来见我,而没把他带到客厅去。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问候了一声午安。他看上去无比自傲,向我伸出一只手,问候道:“希望你已恢复健康。事实上,你的气色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听到的所有关于你的情况都不太好,瑞秋非常担心。”

“我实际上已很好了。”我对他说。

“这可是青春的力量,”他说,“有了强壮的肺脏,又有很好的消化吸收能力,才能在几个星期之内就完全恢复。看来你都能骑着马在乡间到处奔跑了。我们年纪大的人,像我和你表姐,就要小心,不能受伤了。就像我个人认为,午后小憩对中年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我请他坐,他便坐了下来,一边还微笑着四下看看。“这房间没什么变化嘛,”他说,“或许瑞秋就想让它这样,有一种特殊的气氛。也好,可以把钱花在其他方面。听她说,自我走了以后,院子里已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很了解瑞秋,相信完全如此,不过我得先看过以后再作评判。我认为自己是判官,我的意见很重要。”

他从包里取出一支细雪茄点上,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我在伦敦的时候,听说你把财产转让了,就给你写了封信,本来想要寄的,可正在这时听说你病了。信里面的内容差不多都可以当面讲给你听。在信里,我主要为瑞秋向你致谢,并向你保证,我会留意不让你在这项移交中有什么重大的损失,我会留意所有的开支花销。”他仰头吐出一股烟,双眼盯着天花板说,“这个烛台的品味可不怎么样,在意大利可以挑选比这更好的,还有漂亮的画和精美的家具摆设等,我得记着嘱咐瑞秋把这些东西记下来,这可是非常明智的投资。最终你会发现,我们会让你的财产价值升一倍,不过这还是很遥远的事,那个时候,你肯定已是儿女成群,我和瑞秋则已经老得只能坐在轮椅里了。”他说着大笑了几声,随即又微笑着问我,“那个迷人的露易丝小姐怎么样了?”

我说她大概很好。我一边看他抽雪茄的样子,一边暗想,他那双手哪像个男人的手,那么细腻光滑,简直有一种女性的味道,与他的其余部位极不相称,那枚戴在小指上的大戒指,让人看了很不顺眼。

“你什么时候回佛罗伦萨?”我问他。

他把掉在衣服上的烟灰往壁炉里掸了掸。

“这要看瑞秋。”他说,“我要回到伦敦把那边的事料理一下,然后要么先回去,把别墅和仆人都准备好,来这接她;或者要么等着和她一起走。你肯定知道她要走的吧?”

“对。”我答道。

“令我欣慰的是,你没有强求她留下,”他说,“我知道你因为生病对她很依赖,瑞秋和我谈过很多,她一直急欲设法让你转移感情。不过我对她说,你表弟已经不是孩子,是成人了,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独立生活,那也应该学会独立,我没说错吧?”他问我。

“绝对没错。”

“女人们,尤其像瑞秋这样的,总是感情用事。我们男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十分理智的。看到你这么明智有理性,我真是高兴。如果你春天来佛罗伦萨看我们,我会很乐意带你去看那里的各种宝藏,你一定会很满意的。”他说完又朝天花板喷出一团烟雾。

“你在说‘我们’的时候,是不是以一个佛罗伦萨主宰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话?还是把它当成一种法律用语?”

“十分抱歉,”他说,“我已习惯于代瑞秋说话,甚至很多时候想她所想,以至于很难把自己与她分开,使用了这个特别的称谓。”他看了看我,又说道,“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迟早我会赋予这个词更亲密的含义——不过嘛,”他挥动着雪茄打了个手势,“还得走着看。啊,她来了。”

瑞秋走进房间,他马上起身,我也站了起来,她一边把手伸给他,让他接过去亲吻,一边用意大利语向他表示了欢迎。吃饭时大概是一直观察他们的缘故吧,我说不大清,反正他一刻不离开她的目光,她的微笑,以及她那因他而改变的举止,使我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厌恶的心情,感到十分恶心。嘴里的食物像粉尘一样无味,就连饭后喝的她亲自做的茶饮,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味道。他们去花园坐,我独自回到房间。我刚一离开,就听他们用意大利语说起话来。我坐在窗口的椅子上,我恢复的最初那段日子就是坐在这个位置,那时她陪伴我身边。现在仿佛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可憎,而且充满了酸腐的味道。我实在不愿下楼去向他道声晚安,只是坐在上面听着马车过来又离去。过了一会儿,瑞秋上楼来了,轻轻叩着我的房门。我没作声,她就推开门走到我身边来,一手搭在我肩上。

“怎么啦?”她问道,声音在叹息,好像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已经是再礼貌不过了,今晚又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有。”我说。

“他对我说了你的很多好话,如果你肯听一听的话,就会发现他对你真是无比尊敬。今晚他所说的话都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吧?要是你能随和一些,不那么充满妒意??”

暮色已降临,她过去拉上窗帘,从她拉窗帘的动作,都能看出她很烦。

“你就打算在椅子上一直窝到半夜吗?”她又问,“如果想这样的话,盖条毯子,不然会感冒的。至于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得回去睡觉。”

她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不是爱抚,而是像大人在拍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实在是骂烦了,懒得再说什么,就这么不管算了。

“终于??终于??上帝,终于下手了!”

那天晚上,我又发起烧来。不如上次那么厉害,但感觉很像。我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四小时前在港口船上着的凉,早上起来的时候头晕得站都站不稳,全身发抖,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只好又回到床上去。医生请来了,我因为头疼心里在想是不是那可怕的病又发作了。他说我肝脏不调,留了点药走了。下午瑞秋来我的房间,她坐在我身旁,但脸上还是前一天晚上的那种神情,显得十分倦怠。我能想象得出她心里的想法,“是不是又开始了?我注定要像护士一样永无止境地坐在这里看护你吗?”她在给我递药的时候,动作很粗鲁,后来我感到口渴想喝水,但不想给她添麻烦,就没要。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但是没看。她那样坐在我身旁像是无声的责备。

“如果你有别的事要做的话,”我终于开口说道,“就别坐着陪我了。”

“你认为我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她以问代答。

“你大概想去看瑞纳提吧。”

“他已经走了。”她回答说。

听到这个消息,我精神为之一振,觉得病都好了。

“他回伦敦去了吗?”我又问。

“不,”她答道,“他昨天坐船离开普利茅斯了。”

我感到一阵轻松,赶紧把头转过去,免得这种心情流露出来,让她看了更恼火。

“我还以为他在英国还有事要做呢。”

“事还是有的,不过我们认为也可以用通信联络的方式做。家里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处理。正好听说有艘船半夜启航,于是就走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瑞纳提离开了这个国家,对此我很满意,但对她用的“我们”这个词,还有说到家这句话,我都极为不满。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走——是要去别墅安排佣人为夫人回去做好准备。这就是他要料理的急事。我的死期快到了。

“你什么时候随他而去?”

“这得看你。”她答道。

我想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生病,就说头疼,借口装病,再拖延几个星期。然后又怎么样呢?东西装箱,闺房里空空荡荡,她那蓝色卧房里的床罩上,像她来以前一样蒙上一层尘土,一片沉寂。

她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不这么厉害、这么残酷的话,最后的这段时光会很开心。”

我很厉害、很残酷吗?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倒觉得是她很残忍。无可救药了,我伸出手去抓她的手,她把手递给我,我在吻她手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瑞纳提??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来到那块花岗石碑前,又读了那封埋在石碑下面的信。梦境清晰逼真,以至醒来还历历在目,一个上午都在眼前挥之不去。我起了床,到中午的时候已经能像平常一样下楼了。我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再去看一遍那封信,无论我怎样想打消这个念头,总无法克制这种愿望。我记不清信上是怎么说瑞纳提的,我必须准确了解安布鲁斯对他的说法。午后瑞秋回自己房里休息,她一走,我就溜进了树林,穿过大道,爬上守林人茅舍上方的那条小路,心里充满了对自己想去做的这件事的厌恶。我来到石板前,跪在旁边用双手刨,一下摸到了我那笔记本,封皮已经发潮,一只蛞蝓在上面安家过冬,黑乎乎地黏在封皮上,封面上它爬过的地方被它渗出的黏液弄得黏糊糊的。我把虫子抖掉,打开本子取出那封皱皱巴巴的信,信纸潮湿松软,字迹已不如以前清晰,但还辨别得清。我把信通读了一遍,第一部分只是一掠而过,虽然上面所说的让人不可思议,因为他提到他的病情,虽说起因不同,但症状却和我的病很像。但关于瑞纳提的那部分??

后来几个月(安布鲁斯写道),我发现她与那个叫瑞纳提的男子来往密切,我以前几封信中提及过此人。他是桑格莱提的朋友,可能还是他的律师,她常去找他,问这问那,而不来找我。我相信这个男人对她产生很坏的影响,而且我怀疑他暗恋她好几年了,可能桑格莱提活着的时候就爱上她了。尽管不久以前我丝毫不相信她和他有那种关系,但现在,自从她对我的态度改变以后,我再不能完全相信她了,每当提及这个名字时,她眼中的阴影、话中的语气,都能唤醒我脑中最可怕的疑虑。

她的父母,都是那种不负责的人,她出嫁前和第一次结婚后过的生活,都是我们之间避而不谈的,但我能感受到她的举止行为与我们家族的人迥然不同。那桩婚姻并不圣洁。我怀疑,事实上我敢肯定,她从他那里能拿到钱,金钱——愿上帝原谅我这么说——是现在唯一能打动她的东西。

就是这句话,始终萦绕我心头,无法忘记。信纸折叠处,字迹已不清晰,直到又提到“瑞纳提”的地方。

我来到平台上(安布鲁斯说),就会看见瑞纳提在那儿。一看见我,他俩都不说话了,我不由得想,他俩在说些什么。又一次她走进屋去,剩下我和瑞纳提单独在一起,他突然问起我的遗嘱。我们结婚后,他偶然见到过遗嘱。他说按照现在的遗嘱,如果我死了,我妻子将什么也不会得到。这点我清楚,无论如何我会再立份遗嘱,纠正这个错误的,而且在上面签上我的名字,如果我能肯定她开支过大的毛病只是一时的而不是根深蒂固的,我会请人连署。

顺便说一下,我立的这份遗嘱会给她房子和庄园,但只能供她活着时自己享用,她死后归你,而且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庄园应完全由你管理。

遗嘱还没有签字,原因我已经说了。

注意,是瑞纳提问到遗嘱的,也是瑞纳提让我注意到了目前这个遗嘱的漏洞。瑞秋并没问过我,但是不是他俩在一起时说到过呢?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俩会谈些什么呢?

这件关于遗嘱的事发生在三月份,应该承认,当时我感觉并不好,头脑糊涂。瑞纳提提及的事可能是他已谋算好的,认为我活不太长了。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他俩并未在一起谈起过,我无法查证。现在我常感到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觉,显然很陌生,我抓着她时,她好像很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害怕谁呢?

两天前,我产生了写这封信的想法,因为我又像三月份一样发起高烧。发作很突然,一阵剧痛,一阵恶心,迅即感到头痛难忍,几乎要发疯了。晕得站都站不住,接着,疼痛消失,又一阵难以抑制的困意袭来,我便四肢无力,跌倒在地,或倒在床上。我想不起来我父亲是否也曾这样。目前只是头痛和情绪恶化,暂时没有其他症状。

菲利普,我的孩子,你是这世上我唯一能信赖的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的话,来找我。对尼克?肯达尔什么也别说,对谁都不要说,尤其是千万不要写回信,只要来就行了。

有一个想法,一直使我不得安宁,他们是不是想毒死我?

安布鲁斯

这次我没有再把信放回本子里,而是把它一点一点撕成碎片,再用脚跟把碎片踏进土里,点点碎片都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那本笔记本,因为在地下弄潮了,我随便一撕,就撕成了两半,朝后扔去,扔进蕨草里。然后我就回家了。像是给那封信写续一样,我刚一进门厅,就见斯考比拿邮袋进来,是邮差刚从镇上取回来的,他等着我打开。在那几封给我的信中,有一封是写给瑞秋的,上面盖着普利茅斯的邮戳。我只要扫一眼那蜘蛛丝般的笔迹,就知道是瑞纳提的信。我想如果斯考比不在的话,我会把它拿走,然而他在跟前,只好让他给瑞秋送去。

稍后我去看她,既没有告诉她我出去散步的事,也没有说去哪儿了,而她对我的厉害劲儿似乎已完全消失,这倒又是一件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她表现出往日的温柔和善,微笑着向我伸出双臂,问我觉得怎么样,休息好了没有,只字未提她收到的信。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信的内容让她很高兴,很快活。我一边吃着饭,一边想象着那封信的内容;对她说了些什么,怎么称呼她的——总而言之,如果它是一封情书的话。信应该是用意大利语写的,但总有一些词我能懂,她教过我几句意大利语,无论如何我能从信里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她问。

“不,我很好。”我答道,但说着脸就红了,好像心思已被她窥见,让她知道了我想做的事。

饭后,我们来到她的闺房。她像往常一样备好了药饮,倒在杯子里,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她坐在另一边,书桌上放着瑞纳提的信,上面有块手巾半掩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意大利人给他心爱的女人写信是不是拘于礼教?瑞纳提乘船离开普利茅斯后,一想到再有几周就能见面,便吃饱喝足,点上雪茄,脸上挂着殷勤的微笑,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地在纸上倾诉对她的爱?

“菲利普。”瑞秋说道,“你的目光一直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像是见到了鬼一样,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第一次撒了谎。我跪在她身旁,装出一副十分迫切渴望爱的样子。我这样做,目的是让她不再有疑问,并且能忘掉桌上那封信,把它一直搁在那儿。

那天深夜,午夜过后很久,当我知道她已睡熟的时候——因为我举着蜡烛在房间看了看她,知道她已入睡——便又去了闺房。手巾仍在原来的地方,信却不见了。我朝壁炉里看了看,里面并没有灰,我打开书桌抽屉,里面的纸张整理有序,但没有信的踪迹。信件夹里没有,旁边的小抽屉里也没有。还有一只抽屉没看,那抽屉是锁着的。我拿出小刀,在缝里撬了撬,看到里面有件白色的东西。我走回卧室,从床边桌子上取来一串钥匙,试了试最小的那把,打开了。我伸手进去取出一个信封,然而我紧张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万分失望,因为我手里拿的不是瑞纳提的信,那只是一个装着结籽的豆荚的信封。籽从豆荚里掉出来,掉在我手上,撒在地板上。籽很小,是绿色的。我盯着这些籽粒,想起和塔姆林在植物园朝身后扔去的籽粒一样,这也就是桑格莱提别墅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佣人们清扫的那种。

是金链花籽,对牲畜对人都是有害的。

第26章

我把信封放回抽屉,锁好,然后把那串钥匙放在了梳妆台上。她睡在床上,但我没瞧她,径直回到自己房间。

我想我的心情比这几个星期任何时候都平静。我走到脸盆架前,在水罐和脸盆旁边放着两瓶医生为我配的药,我拿到窗口,把瓶里的药都倒掉,然后点了支蜡烛,下楼来到餐具间。仆人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处了。离水池不远的桌上放着那只盘子,里面就是我们刚才喝过药饮的那两只杯子。我知道约翰有时晚上会犯懒,把杯子留到早上再洗。果然如此,两只杯子里都还残留着饮料的渣滓。我用蜡烛照着仔细检查了两只杯子,看上去一模一样。我用小指蘸了蘸她的杯子,又蘸了蘸我的杯子,分别尝了一下。有什么不同吗?很难说。可能我杯里的汁子稍微浓一点,但我不能完全肯定。我离开餐具室,又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我脱掉衣服上床躺下。黑暗中,我不觉得气愤,也不感到害怕。我心怀怜悯。她在我眼里是一个沾染了邪恶,对自己所做的事不负责任的人。一方面在制约她的那个男人的逼迫和驱使下,另一方面由于生活环境和出生的缺陷,缺乏某种深层的道德感,才会自然而然、十分冲动地做出这种举动。我想拯救她,但不知用什么方式。此时我似乎感到安布鲁斯就在我身边,我又活在他身上,或者说他附在了我身上。他写的那封信,我撕成碎片的那封信,现在得以体现了。

虽然她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相信她是爱我们俩的,只不过没到离不开我们的程度。她的行为并非出于盲目的情感,而是出于其他什么东西。或许她被分割成两半,有两个她,一会儿这一半制约她,一会儿又被另一半支配。我不清楚,但露易丝会认为她一直就是第二个她。从一开头,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早有预谋的。是不是在佛罗伦萨,她父亲死后,和她母亲生活的时候她就开始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了?还是在那之前,比那更早就这样了?死于决斗的桑格莱提,无论对安布鲁斯还是对我而言,都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而已,他是否也遭受过痛苦的煎熬?要让露易丝说的话,她肯定会认为他受过苦。露易丝一向就认为,瑞秋在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安布鲁斯的时候,就想好了要为他的钱嫁给他,当他没有能满足她的愿望,给她所要的东西时,便决计害死他。这种思路是合乎情理的。她没读过我撕掉的那封信呢,要是读了的话,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说法。

一个女人的阴谋要是第一次得逞了,就还会再有第二次,再卸掉一个包袱。

那封信撕掉了,不管是露易丝还是别的人都看不到了。信里的内容对我来说已无多大意义,我不再多想了,但我总忘不了安布鲁斯最后说的那句话,虽然瑞纳提和尼克?肯达尔都认为这句话只是一个头脑有病的人的最终言语,因而不必予以理睬,我却难以忘记。

她终于对我下手了,瑞秋,我的冤家。

只有我才清楚他的这句话是真实的。

我又回到了曾经去过的地方。回到了亚诺河边的桥上,我在那里起过誓,或许是不能随便起誓的,起了就要实施,在一定的时候实现誓言,现在这一刻到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像以往所有自她来后的星期天一样,我们一起坐马车去做礼拜。这天天气晴好,冷热适宜,已经完全进入夏季。她着一条新的深色裙子,面料很薄、很轻,戴着一顶草帽,拿着一把阳伞。她笑眯眯地对威灵顿和吉姆说了声“早安”,便由我扶着上了车。我在她身旁坐下,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把手放在我手里。

以前我曾多次抓住过她的手,充满爱意地握着她小巧的手,转弄着手上的戒指,看着手背上蓝色的血管,抚摸着那锉得很短的小指甲。现在在我手里的这只手,第一次在我眼里具有一种特殊的作用。我仿佛看见这只手很轻盈地抓一把金链花豆荚,熟练地取出花籽,放在手心里碾碎、揉搓。记得有一次我对她说,她的手很漂亮,她听了哈哈大笑,说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安布鲁斯常说,这双手很有用,”她又说道,“我在做园艺活儿的时候,这双手就像园丁的手。”

这时我们来到陡峭的山坡,马车很吃力地往上爬着。她的肩靠着我的肩,撑开阳伞遮住太阳,一边对我说:“昨晚我睡得很香。没听见你走的动静。”说完看着我笑了笑。尽管她骗我已是由来已久,这句谎话听起来还是很刺耳。我无法接她的话,为了不揭穿她的谎言,我使劲握着她的手,但把头转了过去。

西海湾的沙滩一片金黄色,海潮退去,海水在太阳下波光粼粼。我们转过弯,进了小巷,朝着村子和教堂奔去。教堂的钟声响彻云霄,门口等候着很多人,我们下了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进教堂。经过时瑞秋微笑着向他们大家弯腰示意。人群中有肯达尔父女、帕斯科一家,以及庄园里的很多佃户。我们走过长廊,来到我们家的椅子上,这时风琴奏响了乐曲。

大家双手掩面跪着祈祷了一会儿。我没有祈祷,而是独自在暗想:“如果她要表达心迹,会对主倾诉些什么呢?是对她所取得的成绩表示感激呢?还是请求上帝的同情与怜悯?”

她站起身,回到有坐垫的椅子上,打开祈祷书。她显得安详、宁静,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我希望能恨她,如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那样刻骨铭心地恨她。但现在恨意全无,只是对她充满了古怪而又可怕的同情心。

牧师进来时大家站了起来,继而开始做礼拜。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上午唱的赞美诗。“不能让骗子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不能让说谎的人在我眼前晃动。”她在吟唱的时候,双唇微微嚅动,声音非常轻柔。随后,牧师走上讲坛开始布道,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全神贯注凝神静听,目光严肃又专注。当牧师开始讲“被现世的上帝所控制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时,她抬起头凝视着牧师的脸。

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能看见乡村小孩们一张张圆嘟嘟、红扑扑的脸,他们打起哈欠,急着等布道尽快结束;我还能听到他们的脚在做礼拜穿的靴子里蹭来蹭去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想光脚在草地上玩耍。刹那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回到小时候,天真无邪地和安布鲁斯,而不是瑞秋,一起坐在这条凳子上。

“离城墙很远的地方有一座绿油油的小山。”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要唱这首赞美诗,大概某个节日是和乡村孩子有关系的。教堂里,我们的声音洪亮又清晰,吟唱时我应该心里想着耶路撒冷,然而我却想起了佛罗伦萨新教徒公墓角落里的一个普通坟墓。

唱诗班走出去后,人们进入教堂的通道。这时候瑞秋小声对我说:“我认为我们今天该请肯达尔父女和帕斯科一家去用餐,就像以前那样。已经隔了这么久,他们可能都生气了。”

我略微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这样也许更好。有他们在场,我们之间的隔阂就能隐去,而且她忙于和客人们谈话,就顾不上看我一眼,不会琢磨我在想什么,反正她已习惯了我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寡言。在教堂门外,帕斯科一家是一说就接受了邀请,肯达尔父女则稍有些别扭,教父说:“我一吃完晚饭就要离开,不过可以让马车再回来接露易丝。”

“帕斯科先生还要做晚祷,”牧师太太插话道,“你可以坐我们的车回去。”他们开始商议起周密的接送计划,在他们讨论最佳方案之时,我注意到带领工人们负责修建石阶路及那个低洼花园的工头拿着帽子站在路边,意欲和我说话。

“什么事?”我问他。

“打扰了,艾什利先生,”他说,“昨天工作结束后我去找你,没找到,我是来提醒你,如果你要上石阶路,千万别走低洼花园上的那座桥。”

“为什么?那桥怎么了?”

“先生,那只是个框架,星期一上午我们才能完工。桥板看上去很结实,实际上承受不住什么重量。谁要是想从上面走到另一边去,准会掉下去摔死。”

“谢谢你,”我说,“我记住了。”

我转过身,发现他们已达成了协议。于是就像那第一个星期天,那个似乎已经很遥远了的星期天,我们一行分为三组,瑞秋和我教父乘坐他的马车,我和露易丝坐我的马车,帕斯科一家坐他们自己的四轮马车,跟在最后。当然以后又有多次都是这样安排的。但当开始爬山,我下了车跟着走的时候,却一直想着第一次,就是大概十个月前,九月份的那个星期天。记得那天露易丝冷冰冰坐着,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使我很恼火,从那天起一直不愿理睬她。而她丝毫没有动摇,始终做我的朋友。车到山顶后我又上了马车,问她:“金链花籽有毒,你知道吗?”

她吃惊地望着我说:“对,我知道,我知道如果家畜吃了会死掉,孩子吃了也会死。你怎么会问这个?是不是巴通的家畜有的不见了?”

“不,没有,”我说,“这是前几天塔姆林告诉我的,他把倒地的树扶起来,因为籽会掉到地上去。”

“明智的做法。”她说,“几年前我爸有匹马就是因为吃了紫杉果死掉的,死得很突然,根本来不及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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