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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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林太太每天都去探望加拉格尔。就像热带的春天,一场阵雨过后,你似乎可以看着青草在你的眼前长出来,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衰竭下去。他的皮肤已经变得松弛,耷拉着,双颊凹陷,双下巴就像火鸡的满是皱褶的赘肉。你可以看见他硕大的身躯,透过他身上盖着的床单,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像是史前巨人的骨架。大多数时候,他因为注射了吗啡,双目紧闭地躺着,但仍然在随着可怕的痉挛而摇晃;他有时会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异常巨大;从那只剩骨头的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含混地、困惑而不安地看着你。但是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认出是哈姆林太太时,他便努力抽动嘴唇,挤出一丝笑意来。

“加拉格尔先生,你感觉怎么样了?”她问道。

“好些了,好些了。等过了这场该死的炎热,我就会好的。主啊,我多么希望能一头扎进大西洋里。要能尽兴地游个泳,让我干什么都行啊!我真想再感受一下戈尔韦那冰冷、灰色的海水拍打胸膛的感觉。”

接着,一阵打嗝使他从头顶一直摇晃到脚底。普赖斯先生和女服务生轮班照顾他。小个子伦敦人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原先的那副无拘无束的快活神情了,现在变得愠愠不乐。

“船长昨天把我找去了,”当他和哈姆林太太单独在一起时,他对她说道,“他给了我一次警告。”

“他说什么啦?”

“他说他不愿意听到这些不吉利的话。说是这些话已经在乘客中间引起了恐慌,我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他就要跟我算账。可这事不是我说的。除了跟你和医生说过,其他人我可一个字也没说过。”

“船上的人都听说了。”

“我知道。你难道认为就我一个人在谈这事吗?那些印度水手和中国人,他们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你不会觉得他们需要你的教导吧?他们都清楚这不是平常人得的病。”

哈姆林太太沉默不语。从有些乘客的女仆那里她了解到,在这艘轮船上,除了白人,现在已经没人再怀疑这个事实:加拉格尔抛弃的那个女人正在遥远的南方对他施以魔法。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当他们看到阿拉伯岛上那荒芜的岩石时,他的灵魂就会跟他的肉体分离。

“船长说了,要是他再听到我搞什么鬼把戏,他就要把我锁在船舱里,直到我们上岸。”普赖斯突然说道,他眉头紧蹙,皱巴巴的脸上阴云密布。

“鬼把戏是什么意思?”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好像她也和船长一样成了他发火的对象。

“医生已经把他知道的所有狗屁办法都用上了,他还跟各个地方的人进行了无线通讯,可是有什么用?告诉我。难道他看不出来这个人快死了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

“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是巫术在杀他,所以只有巫术才能救他。你可不要说这个不管用,我亲眼见过。”他抬高了嗓音,暴躁而刺耳。“我看见过一个人就是这么从死亡边上被拖回来的,他们请了一个‘巴旺’,我们叫巫医,他会耍一些小把戏。跟你说吧,这可是我亲眼看见的。”

哈姆林太太没有吭声。普赖斯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甲板上的水手当中有一个是巫医,他跟我们在马来州的‘巴旺’一样。他说他可以做,但他需要一只活物。一只公鸡就行。”

“要一只活物做什么?”哈姆林太太问道,眉头微微一蹙。

小个子伦敦人很快地用怀疑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要是听我的劝告,就最好什么都别问。但我告诉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我的主人救回来。如果被船长知道,他把我关进船舱,那就随他的便好了。”

正在这时,林赛尔太太上来了,普赖斯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跟她们道了别。林赛尔太太想让哈姆林太太试试她特地为化装舞会编织的服装。当她们走下船舱的时候,她突然紧张兮兮地对哈姆林太太说,加拉格尔先生可能会死在圣诞节那天。要是他真的死在那天,那他们就不可能举办舞会了。她已经跟医生说过了,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她就永远不会再理他,他很诚恳地向她保证,他会尽量想办法让加拉格尔活过圣诞节的。

“这样对他也好,”林赛尔太太说。

“对谁?”哈姆林太太问。

“对可怜的加拉格尔先生啊!没有人会愿意死在圣诞节的,不是吗?”

“我真不知道。”哈姆林太太说。

那天晚上,她睡着有一会儿了,可是却哭醒了。她居然从睡梦中哭醒,这使她感到惶恐,似乎肉体的脆弱使她无法反抗,她的意志被击垮了,面对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悲哀,她毫无招架之力。跟往常一样,她反复回想这深深地影响着她的不幸事件的种种细节;她的脑子里重复着她和丈夫之间的对话,后悔自己当时蛮好说过某一句话,又为当时不该说而说出口的话感到自责。她现在真心希望自己对丈夫所做的荒唐事情一无所知,她责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明智地收起自己的自尊,对那令人不快的事实睁只眼闭只眼。她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女人,跟自己的丈夫分离,她失去的是比他的爱多得多的东西,这一点她太清楚了;她失去稳定的家业、确定的地位、富足的家产,还有来自优越的社会背景的支撑。她认识许多离婚后的妻子,靠一点微薄的收入过活,她们的朋友很快就开始嫌她们无趣了。这时的她感到寂寞。她就像这艘匆匆驰过无人海域的轮船一样寂寞,就像那个举目无亲、躺在隔离舱里的垂死的男人一样寂寞。哈姆林太太知道她现在的思维正活跃得很,而且她不会很快就重新入睡的。她的船舱里很热。她抬头看了看时间,四点过几分;在安心的白昼来临之前,她必须捱过这难捱的两个钟头。

她披上一件和服式的晨衣,走上甲板。夜色沉穆,虽然天上没有一丝云迹,却也看不见一颗星辰。这艘衰老的轮船喘息着、震颤着,在夜色中隆隆作响,笨重地向前移动。这种静穆有点儿诡异。哈姆林太太赤着脚,慢慢地沿着无人的甲板摸索前进。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来到散步的甲板的尽头,身体靠在栏杆上。突然,她吃了一惊,眼睛一眨不眨:下层甲板上,她看见一团忽明忽暗的光。她小心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原来那是一小团火,她只能看见光,因为那里有许多男人围成一圈,他们佝偻着身子,赤露的背脊把火焰挡住了。在这一圈人的旁边,与其说是她看到还不如说是猜到的,有一个矮壮的穿睡衣的身影。其他人都是本地人,只有他是欧洲人。那肯定是普赖斯,她立刻猜出来他们正在举行某种黑暗的驱魔仪式。她竖起耳朵,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吐出一串神秘的词语。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知道,这些人专注于眼前的事情,是不会料到有人在看着他们的,但她不敢移动脚步。突然间,就像丝帛裂开一般,一声鸡叫打破了这片沉闷的静寂。哈姆林太太差点尖叫起来。普赖斯先生正在向那怪异的东方诸神献上祭品,试图挽救他的那位朋友兼主人的性命。刚才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音色低沉、连绵不绝。然后,那黑暗的一圈人里有了一些骚动,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那只公鸡发出一阵愤怒而惊恐的咯咯声,接着听见一声奇怪的、难以形容的声响;巫师正在割断公鸡的喉咙,然后是一片寂静;还有一些模糊的动作,但她看不太清,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人踩灭了火。她模模糊糊地看见这群人隐没在夜色之中,甲板上重又恢复了平静。她再次听到引擎有规律的震动声。

哈姆林太太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骚动。她慢慢地在甲板上挪着步子。她找到一把躺椅,于是躺了下来。她的身体还在颤抖。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只能猜测。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反正她知道黎明将近了。虽然还不是白天,但也不再是黑夜了。在茫茫的夜空下面,她能依稀辨认出轮船的栏杆。然后她看见一个人影向她走来。这人穿着睡衣。

“谁在那里?”她紧张地叫道。

“是医生,”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

“哦!晚上这种时间,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一直和加拉格尔在一起。”他坐在她边上,点着一支烟。“我给他注射了一针强力镇静剂,现在他总算安静下来了。”

“他一直病得很厉害吗?”

“我以为他快不行了。我一直看着他,突然他从床上坐起来,说起了马来语。当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词。”

“也许是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想起床。都快死的人了,还是那么有劲儿。天晓得,我竟然跟他扭打了起来。我真怕他会投海自尽。他好像以为有人在叫他。”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哈姆林太太缓缓地问道。

“四点过几分吧。怎么啦?”

“没什么。”她打了个冷战。

这天上午,当船上的生活重又恢复到常态时,哈姆林太太在甲板上和普赖斯擦肩而过,但他只跟她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就迅速地移开目光,径直向前走去。他看上去既疲惫又紧张。哈姆林太太忽然又想起那个胖女人,厚密的黑头发上戴着黄金首饰,坐在阒无一人的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阶上,望着那条蜿蜒穿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橡胶林的道路。

天气热得实在可怕。她现在懂得了为什么夜那么黑。天不再是蓝色的,而是一片死一般的惨白;天空的表面太过均匀,即使有云也显不出来;炎热就像一个大罩子,悬吊在空中。没有一丝儿风,大海和天空一样惨淡无色,平滑闪光,像是染缸里的染料。乘客们无精打采,喘着粗气在甲板上晃来晃去,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上渗出来。他们都压低嗓门说话。一种诡异而不安的气氛笼罩在船上,谁也笑不出声。他们的心里升起一股怨气;他们活得健健康康的,可就在他们近旁,有个人快死了,这让他们恼怒。这个事实虽然并不是他们关心的,但它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影响着他们。吸烟室里,一个种植园主把一杯杜松子酒灌下肚子之后,粗暴地把大家感受到却不敢承认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实话,如果他当真要死,”他说,“那就死得痛快些,把这事了结了。这样子真叫人瘆得慌。”

白天是难熬的。晚餐时间终于到了,哈姆林太太感到无比感激。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熬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在医生的桌子前坐下。

“我们什么时候到亚丁?”她问他。

“明天什么时候吧。船长说,我们大概会在早晨五六点看到陆地。”

她用锐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也盯住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脸红了。他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坐在孟加拉式平房前的台阶上的胖女人,她曾经说过,加拉格尔绝对不会看见陆地的。哈姆林太太心想,眼前这个怀疑一切的、总是相信眼见为实的年轻医生,是否也开始犹疑了呢?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好像要打起精神的样子,他重新抬起眼睛看着她。

“我把这个病人交给亚丁那边医院里的人,我可以说,我不会感觉有什么遗憾的,”他说。

第二天是圣诞节前夕。哈姆林太太夜里睡得不好,当她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从舷窗里向外望去,天色清朗如银;雾气已经在夜间散去,晨光很美。她走上甲板,感觉轻松多了,于是她走到尽可能靠近船头的地方。在天边贴近地平线的地方,一颗晨星正闪着黯淡的光芒。海面上泛起粼粼的一片波光,好像是闲散的微风伸出它那调皮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海面。那光线显得优雅而温和,纤薄得好像春日里刚刚抽芽的树木,而且晶莹剔透,令人想起山间小溪里潺潺的流水。她转过身,望着玫瑰色的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这时,她看见医生向她走来。他依然穿着制服;他整宿都没靠过枕头;他蓬头垢面的,走路的时候身子佝偻着,看上去已经累坏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加拉格尔死了。当他走到她跟前时,她看出他在哭。他看上去那么年轻,她不禁对他十分同情。她拉过他的手。

“可怜的孩子,”她说道,“你累坏了。”

“我什么都做了,”他说,“我真的很想救他。”

他的声音直发颤,她看得出他已经近乎歇斯底里了。

“他什么时候死的?”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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