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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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晃着杯里并不需要晃动的茶水。“我不知道我丈夫为什么非要在尼日利亚找老婆。”

“你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你从来不叫他戴夫。是由于习俗上的原因?”

“不是。”我低头看着桌上防水纤维做的茶杯垫。我想说这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不认识他。

“你见过他以前结婚的那个女人吗?你认识他的女朋友吗?”我问。

尼娅的目光转了开去。这种转过脑袋的戏剧性动作已经表明了某种意思,想要说出来的意思,有许多意思。一阵沉默笼罩在我们两人之间。

“尼娅?”我出声发问。

“我和他干过,差不多是两年前,他刚搬来时,我和他干过,不过一个星期后就结束了。我们从来没有约会过。我也从来没见过他跟别人约会。”

“噢。”我说着,啜了一口加奶和糖的茶水。

“我必须对你坦诚相待,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这就好。”我说着站起来,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世界似乎已僵化成一片死寂的白色。人行道上的积雪足有一个六岁孩子那么高了。

“你可以等到自己拿到绿卡后再离开,”尼娅说,“趁他妈的还跟他厮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申请保险金,以后可以自己找份工作,另找个住处,自己养活自己,一切从头来过。看在上帝的份上,这就是操他妈的美国。”

尼娅走过来和我一起站在窗前。她说得没错,我还不能离开。第二天晚上,我穿过走廊回到他那儿。我按了门铃,他开了门,站在一边,让我进去。

过不了明天

那是你在尼日利亚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你父母离婚之前的那个夏天,你母亲发誓说你永远不能再踏入尼日利亚去看望你父亲家的人,尤其是不能去看你奶奶。甚至到现在,时隔十八年之后,你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的高温——你奶奶的院子里潮湿而燠热,院子里种了许多树,弄得电话线都缠结在枝叶之间,各种树木的枝叶都穿插到一起,有时芒果树枝桠会蹿到腰果树那儿,而番石榴的枝叶伸到了芒果树上。地上沉积的腐烂树叶像厚厚的垫子,光脚踩上去湿滑、松软。每当下午,黄肚皮的蜂子就在你脑袋上打转,还在你哥哥诺恩索和表哥多齐耶头顶上盘旋,到了晚上,奶奶只让你哥哥诺恩索爬到树上去摇晃长满果实的树枝(虽说论爬树本领你比他更好)。果实像下雨一样落下来,鳄梨、腰果和番石榴,你和表弟多齐耶就会捡来装在旧筐里。

奶奶就是在夏天教诺恩索摘椰子的。椰子树很难爬,整棵树没有落脚的地方,长得又高,奶奶给了诺恩索一根长杆子,告诉他怎样用杆子轻轻把一个个椰果顶下来。她不肯让你去露一手,因为她说摘椰子从来不是女孩干的活儿。奶奶拿石块小心翼翼地砸开椰果,要把牛奶似的汁水留在下面半个椰壳里,那半个椰壳就像一个边口呈锯齿状的杯子。每人都喝了一口凉爽的椰奶,连街上那些小孩(他们来这里玩)都喝到了,奶奶亲自主持这个喝椰奶的仪式是为了保证诺恩索第一个喝到。

就在那个夏天里,你问奶奶,为什么要让诺恩索第一个喝,而不是多齐亚,他比诺恩索还大一岁呢,奶奶说诺恩索是她儿子唯一的男孩,是继承恩纳比西这个姓氏的人,而多齐亚只是外姓人,是她女儿的儿子。就在那个夏天,你在草坪上发现一条蛇蜕下的皮,完整而没有断裂之处,就像一双透明丝袜,奶奶告诉你这条蛇名叫echi eteka——“过不了明天”。她说,若是被它咬一口,十分钟之内就会死掉。

你并不是在那个夏天爱上表哥多齐亚的,因为那件事情发生在两三年前,当时他十岁,而你七岁,你们两个在奶奶的车库里,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扭作一团,他试图把你俩称作“香蕉”的玩意儿塞进你俩称作“西红柿”的器官,可你俩都搞不清哪个孔是正确的。而就在那个夏天,你长了虱子,你和你表哥一起拨开你浓密的头发寻找那些黑色的小虫子,用指甲捏死它们,然后对着虱子们噼噼啪啪沾血的身子大笑,那个夏天,你讨厌你哥哥诺恩索长得那么高大,你对他只是从鼻孔里发出冷笑,而你对表哥多齐亚的爱却像汽球那样膨胀起来,裹住了你的整个身心。

那年夏天,在一声响雷过后,你看见一棵芒果树被劈成了几乎完美的两半,那道闪电划过了整个天空。

就在那年夏天,诺恩索死了。

奶奶不把夏天叫做夏天。尼日利亚没人这么说。夏天都称作八月,介于雨季和干燥的热风季之间。通常整日下着倾盆大雨,游廊上挂着银色的雨幕,你和诺恩索、多齐亚在那儿拍打着蚊子吃着烤玉米。这个季节也可能会有炫目的阳光直晒下来,这时你往往在奶奶挖了一半的蓄水池里凫水,把它当作可以玩耍的池塘。诺恩索去世的那天不冷也不热,早上太阳还非常耀眼,下午的太阳就不那么猛烈了,诺恩索是晚上死的。奶奶对着他厉声号啕——对着他瘫软的身体——说I laputago m,意思是他背叛了她,问他现在还有谁能把恩纳比西这个姓氏传承下去,谁来维系家族的血统呢。

邻居们听到她的哭声都过来了。有个住在街对面的女人——她的狗经常在早上搜寻奶奶的垃圾桶——她机灵地从你木讷的口中套出了你母亲在美国的电话号码,给她打了电话。另一个邻居掰开你和多齐亚攥在一起的手,让你坐下,给你喝水。这个邻居还把你紧紧搂在怀里,不让你听见奶奶在电话里和母亲说的话,但你从那个女人怀里挣脱出来,跑到电话机旁。奶奶和母亲关注的要点是诺恩索的遗体而不是他的死亡。你母亲坚持要把诺恩索的遗体马上空运到美国,而奶奶重复了你母亲的话之后,摇着头,她的眼神有些疯狂的迹象。

你知道奶奶从来都不喜欢你母亲。(曾经也在夏天,你听奶奶对她的朋友说起过——那美国黑女人勾上了我的儿子,把他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但看着奶奶在打电话的样子,你明白她和你母亲是一回事。你肯定你母亲的眼神里也有疯狂的迹象。

当你和母亲说话时,她的声音在电话线路里不断发出回声,你和诺恩索住在奶奶这儿的这些年里,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你们都好吗?她总是这样问候你们。你都好吗?她的声音里透着惧意,除了诺恩索的死亡,她似乎还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没事。你摆弄着电话线几乎没说什么。她说她会托人带信给你父亲,这会儿他正在哪儿的森林里参加一个黑人艺术节,那儿没有电话也没有无线电通讯。她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会安排把诺恩索的尸体空运回美国。最后,她发出刺耳的抽泣声,就像是狗在吠叫,让人听上去像是在发出“嗬—嗬—嗬”的笑声,从她胸腔深处迸发出来,一点都不柔和,这跟她苗条的身子很不相称。当她走进诺恩索房间道晚安时,总是发出可笑的笑声。大部分时候,你都会用双手捂在耳朵以挡住那声音,你的手掌一直捂在耳朵上,以至于当她走进你的房间说亲爱的晚安,你都已经睡着了。她离开你的房间时从未有过那样的笑声。

打完了电话,奶奶仰面躺在地板上,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子从这边转到那边,像是在玩一个无聊的游戏。她说把诺恩索的尸体空运回美国是不对的,他的灵魂一直都会徘徊在这里。他属于这片坚实的土地,这片土地却不能承受他倒下的震扰。他属于这里的树木,其中的一棵树却把他甩了出去。你坐在那儿看着她,一开始,你希望她能起来把你搂进怀里,接着,你又希望她别这么做。

十八年了,奶奶家院子里的树木一点都没变,还是枝桠横生,互相缠结在一起,还是在院子里落下一片树影。可是别的一切似乎都变小了,房子变小了,还有后面的花园,荒废的蓄水池一片赤褐色。甚至后院里奶奶的坟墓都显得很小,在你的想象中,她的尸体缩在一个小棺材里。坟墓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周围的泥土是新挖的,你站在坟墓边上,想象着十年间的情景,那些无人顾及的疯长的野草覆盖在水泥面上,裹住了整个坟墓。

多齐亚看着你。在机场,他拘谨地拥抱了你,表示欢迎,对你的回来感到很意外,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室里,你长时间地凝视着他的脸,一直看到他把目光转了开去,他生着一双褐色而忧伤的眼睛,就像你朋友的那只鬈毛狗。尽管你不需要那样看就知道诺恩索之死与多齐亚无关,多齐亚一直都是无辜的。多齐亚开车送你去奶奶家时,他问起你的母亲,你告诉他母亲现在住在加利福尼亚,你没有提起她居住的社区,那儿的人们剃光头,乳房打孔,也没提起当她来电话时,你总是还没等她说完就挂断电话。

你走向鳄梨树。多齐亚仍然在看着你,你看着他,试图回忆起十岁时那个夏天,充满你整个身心的爱,那天下午,诺恩索死后,你紧紧拽着多齐亚的手,多齐亚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姨妈玛格贝奇贝莉杰,过来把他带走了。他前额上显出一道浅浅的皱纹,他垂手而立的样子有一种忧郁。你突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曾跟你一样,也有过那种渴望。你从来都不知道他平静的微笑背后是什么,他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坐姿(以致果蝇都叮上了他的胳膊)意味着什么,他给你的那些画是什么意思,他把鸟儿关在纸板糊的笼子里直到它们死去,又是为什么。你很想知道,他对自己不是恩纳比西家的长孙有过什么想法,他不是那个能够继承这个姓氏的人。

你伸手去触摸鳄梨树的树干。这当儿多齐亚开口说话了,冷不丁把你吓了一跳,你以为他会说起诺恩索之死,但他只是说起他根本没想到你会回来向奶奶道别,因为他知道你有多么恨她。“恨”这个词悬浮在空气中,萦绕在你俩之间,就像某种谴责。你想说那次他打电话到纽约来,那是你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告诉你,奶奶过世了——我想也许你愿意听到这个消息,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当时你斜倚在办公桌上,两条腿就像融化了似的,一辈子的沉默消解了,你想到的不是奶奶,而是诺恩索,是他,多齐亚,是那棵鳄梨树,是你童年时代浑浑噩噩的天地里那个燠热的夏天,是所有那些你以前不愿让自己去想的事情,是你躺在薄薄的床单下蜷缩着身子的样子。

但你什么都没说,只是长时间地用手掌抚着粗糙的树干。那种痛楚让你平静下来。你想起吃鳄梨的情形,你喜欢加盐而诺恩索不喜欢加盐,所以奶奶总是说你不知好歹,说不加盐的鳄梨会让你感到恶心。

诺恩索的葬礼在弗吉尼亚一处清寂的墓园举行,那块尖耸的墓碑有一种不祥的意味,你母亲从头到脚裹在颓伤的黑色之中,甚至面纱也是黑色的,这一身黑色使她肉桂色的皮肤显得更有光彩。你父亲站得离你们远远的,穿着平常的达西奇套衫[82],奶白色的贝壳领窝在脖子周围。他那样儿好像不是家族成员,好像只是那些出声地抽搐着鼻子的来宾中的一个,过后他们会悄声地问你母亲,诺恩索是怎么死的,他从小就会爬树,怎么会从树上掉下来。

面对所有来询问的那些人,你母亲什么都没说。关于诺恩索的事情,她对你也是缄口不言,甚至她清理了他的房间,收拾好他所有的东西之后,也没说什么。她没有问你是否需要留下些什么东西,对此你却感到松了一口气。你不想留有他写过的簿册,尽管你母亲说那上面的字迹比打字机打出来的还匀整。你不想要他在公园拍摄的鸽子照片,尽管你父亲说那些照片对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许多希望。你不想要他画的画,那些画只不过是你父亲若干画作中各种颜色的拷贝。不要他的衣服,也不要他的集邮。

你母亲把诺恩索带回来举办葬礼后,过了三个月,她跟你说了离婚的事情。她说离婚不是因为诺恩索,她和你父亲实际上已经分开很长时间了。(你父亲当时在桑给巴尔,诺恩索的葬礼结束后他就走了。)这时候,你母亲终于问了:诺恩索是怎么死的?

你依然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那些话从自己嘴里掏出来。你依然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对整件事情知根知底的孩子。也许是由于她说离婚的事儿跟诺恩索无关的那种说话方式——好像只是诺恩索才能成为某种理由,好像你不必把你考虑在内。抑或,只是因为你感到有一种炽烈的念头(有时你依然会有这种感觉),需要消除某些障碍,铲平你眼里的那些沟沟坎坎。你用一种得体的口气不情愿地告诉母亲,奶奶让诺恩索爬上那棵最高的鳄梨树,以向她显示他多么具有男子气。然后她又吓唬他——只是开玩笑,你对母亲说——她说那上面有条蛇,就是称之为echi eteka的蛇,就在贴着他的树枝上。她让他别动。当然他不会不动,于是就从树上摔下来了,他坠落时,那声音就像许多果子同时落地。一记沉闷的、绝望的扑通声。奶奶站在那儿看着他,然后开始朝他大声叫唤,说他是唯一的孙子,他这一死就是背叛了家族血脉,会惹怒祖宗的。他还在喘气,你跟母亲说。他落地时还有呼吸,可奶奶只是站在那儿对着他摔坏的躯体大声叫唤,一直喊到他死。

你母亲开始尖叫起来。在疯狂的状态下,在不肯面对真相时,你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么尖叫。她很清楚,诺恩索是摔破脑袋当场死亡的——她看过他的尸体,看见他破裂的头部。但她还是愿意相信诺恩索坠地时还活着的说法。她哭着,号啕着,咒骂自己那天居然出席了你父亲的画展揭幕式。然后她又给他打了电话,你听见她对着话筒吼叫:是你妈害死的!她吓唬他,让他摔下来的!她本来可以救他的,可她却站在那儿,整一个呆头呆脑的不开化的非洲女人,她就这样让他死了!

你父亲事后对你说,他能理解你当时处境的艰难,但你自己说话需要谨慎,以免引起更多的伤害。过后你想起他的话——你自己说话需要谨慎——如果他知道你在撒谎,不知道会怎么样。

那个夏天远在十八年前,那时你第一次有了自我实现的意识。那个夏天你知道诺恩索要出事儿,而你却能安然无恙。即便你还只有十岁,你就明白某些人会占有更多的生存空间,那无非是出身所决定的,某些人,就因为他们的存在,足以让别人喘不过气来。用一种蛇去吓唬诺恩索,只是你自己的主意。可你把这想法告诉了多齐亚,因为你们两个都想让诺恩索吃点苦头——也许让他受点伤害才好,也许得让他折了双腿。你想弄残他完美而柔韧的躯体,把他弄得不那么讨人喜欢,至少不能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至少不能侵占你的地盘。多齐亚什么都没说,却拿出你的一张照片,你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

奶奶在屋里做饭,多齐亚默不作声地跟你站在一起,当你怂恿诺恩索往鳄梨树顶上攀爬的时候,你俩的肩膀挨到了一起。让他这么做很容易,你只消提醒他一下,你是比他更好的爬树能手就行了,你能够在几秒钟内攀上一棵树,任何一棵树——你本来就比他擅长此道,无需别人来教,这件事情奶奶可无法教他。你让他先上,看他是否能够爬上那棵鳄梨树的顶梢,而你随后跟上。那棵树的树枝很柔嫩,而诺恩索的身子比你要重。他身子重是因为奶奶给他那么多吃的。再多吃点儿,她总是这么说。你该想想我是为谁做饭呀?她这么说好像你不存在似的。有时候她会拍拍你的后背,用伊博语说,你学得不错,这样你以后就能伺候你丈夫了。

诺恩索爬上树。越爬越高。你一直等到他快要接近树梢的地方,直到他两腿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继续往上攀爬。你等到他伸腿换手那短促的一瞬间。一个凌虚蹈空的瞬间,在那一瞬间,你看见一切都成了一片蓝色,乃至生命本身——那是你父亲一幅画中完美的蔚蓝色,机会来了,清晨的阵雨已将天空洗刷一新。这时候你尖叫起来。“一条蛇!一条蛇!”你现在不能确定当时是否说了那条蛇就在贴近他的枝桠上,或是滑行到树干上。但这已无关紧要,因为就在那几秒钟内,诺恩索朝下看你,一失手,脚下一滑,手臂松脱了。要不,只能说是那棵树把诺恩索抖落下来的。

你记不得当时站在那儿盯着诺恩索看了多久,然后你跑进去喊奶奶,多齐亚一直沉默地站在你身边。

多齐亚那个说法——“恨”——此刻一直在你脑海里回旋。恨。恨。恨。这个说法让你感到呼吸困难。诺恩索死后的数月间,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你的呼吸同样很困难,你期盼着母亲注意到你说话如流水般顺畅,注意到你两腿像轻盈的飘带,你期盼着母亲不再到你房间道晚安后发出“嗬嗬嗬”的笑声。她道晚安时倒是不再发出那种笑声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你抱在怀里,说话总是悄声细语,而你则佯作咳嗽和擤鼻涕以避免跟她接吻。年复一年,她带着你从一个州迁居到另一个州,卧室里点着红色蜡烛,她避免谈起尼日利亚或是奶奶的任何事儿,拒绝让你去看你父亲,她再也不发出那种笑声了。

这会儿多齐亚开口说话了,他告诉你几年前他开始梦见诺恩索,梦中的诺恩索比他年纪大,比他个子高,你听见果子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近旁,你没有转过身来就开口问他,你要什么,在那个夏天,你想要什么?

你不知道多齐亚什么时候挪开了身子,他站在你背后时,跟你靠得那么近,你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柑橘味了,也许他之前剥过一个橘子而没有洗手。他把你的身子扳过去,看着你,你也看着他,他前额上有好多皱纹,他眼睛里新添了苦涩的神色。他告诉你,他没有想过要什么,因为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你注视着黑蚂蚁列队爬上树干,每只蚂蚁都扛着一根白色绒毛,排列出黑白相间的图案。彼此间一阵长长的沉默。他问你是否梦到过他死的样子,你说没有,你的目光避开他的眼睛,随后他转身离开了你。你想跟他说说你心里的痛,你耳边的寂寞,说说他来电话后扰动不安的气氛——房门猛然被撞开,风平浪静的水面又卷起了浪花,可是他走了。你哭泣着,独自站在鳄梨树底下。

固执的历史学家

丈夫过世多年之后,恩瓦姆戈巴有时仍会闭上眼睛,想象着他夜晚来到自己小屋的情形,想象着翌日清晨,她漫步在一串哼哼唧唧的歌声中,回想他身上的烟味,想着他身体压上来的分量,想着她只与自己分享的那些秘密,感觉自己就像是裹在一片霞光之中。有关奥比埃里卡的其他一些记忆也都清晰而现——他晚上吹奏长笛时,拳曲粗短的手指轮流地摆动着;她端出一碗碗饭菜送到他面前时,他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提着满筐的新鲜黏土回家来,整个背脊热汗涔涔,那些黏土是她制作陶器用的。在一次摔跤赛会上,她跟他初次相遇的那一刻,两人在对方注视的目光下彼此看了又看,他俩都太年轻,她胯间都尚未系上月经带,那时她已暗自有了一种固执的信念:他们命中注定会有婚姻之遇,他们的气场终将汇于一处。所以,几年后他来见她父亲——他和他的亲戚带着几罐棕榈酒上门来了,那时她就对母亲说,这就是她要嫁的男人。她母亲吓坏了。难道恩瓦姆戈巴不知道这个奥比埃里卡是个独生子,他过世的父亲也是独生子,莫非他们家的妻子们都丧失了生育能力,或是把自己的孩子给扔了?没准他们家族有人违反了深得人心的禁忌,不肯送一个女孩去做奴隶,所以土地神阿尼将厄运降临到他们头上了。恩瓦姆戈巴没有理会母亲的话。她走进父亲的书房对他说,如果不能嫁给奥比埃里卡,她就不会跟任何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她父亲知道她是真敢豁出去的,这利嘴利舌、倔强任性的女儿曾将她的兄弟都摔倒在地。(那事儿发生后,她父亲警告家里所有的人不许外传,一个姑娘居然摔倒一个男孩。)他也注意到奥比埃里卡家族人丁不旺,不过那倒是一份好人家:奥比埃里卡过世的父亲曾是奥佐村的总管。奥比埃里卡已将山药种子派发给入股的佃农们了。恩瓦姆戈巴嫁了他也许不会太糟。再说,让她与自己选择的男人一起生活只会更好,万一日后她和婆家的人闹了矛盾跑回娘家,他就不用为此受到责备。所以他准了她这门亲事,她笑着感谢他,赞美他。

奥比埃里卡和两个表兄弟一起过来送新娘彩礼,那两人名叫奥卡福和奥柯耶,对他来说他俩就像是亲兄弟。恩瓦姆戈巴第一眼看到他们就不喜欢。那天下午,他们在她父亲的书店里喝棕榈酒,当时她就看出了他们眼里的嫉妒,此后的几年里,接替了父亲职位的奥比埃里克拓展了自己的业务,他的山药卖给了来自远方的新客户,她看出他们嫉妒得脸都黑了。但她容忍了他们,因为对奥比埃里卡来说他们非常重要,因为他假装没注意到他们并没有干活却来向他索取山药和肉鸡,因为他需要想象自己是有兄弟的人。正是他们,在她第三次流产之后,怂恿他再另娶一个妻子。奥比埃里卡告诉他们,自己也许会考虑的,可是夜里当他和恩瓦姆戈巴两人单独呆在小屋里,他跟她说这间屋子里肯定会挤满了孩子,他到老也不会再娶别的女人,到时候不愁没人来照顾他们。她觉得他很奇怪,一个富裕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妻子,而她对他们家族子嗣的担忧超过了他,有那么一首歌人们都在唱,调子挺好听的,歌词却有些出格,那歌里唱道:她出卖了她的子宫,她吃了他的鸡鸡。他吹奏他的长笛,双手将自己的财富奉上。

有一次,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广场上挤满了女人,她们在讲故事,学新的舞蹈,一群姑娘看见恩瓦姆戈巴便唱起歌来,还挑衅地朝她挺起了胸脯。她停下脚步,问她们是否能唱得再响一些,好让她能听清歌词,随后向她们证明谁胸前的两爿龟甲更大。她们的歌声停了。她喜欢看她们害怕的样子,喜欢看她们害怕地躲开去,但也就在这时候,她下决心要为奥比埃里卡物色另一个妻子。

恩瓦姆戈巴喜欢去奥伊溪,解开腰上缠绕的裹身巾,顺着岸坡走进从岩石上迸出银色水花的溪流中。奥伊溪的水流比别的溪流(比如奥加拉纳亚溪)显得更加清冽,也许因为这条溪流是在奥伊女神的庇护下,藏在隐秘的一隅。她在孩提时代就知道,奥伊是女人的保护神,据说能使女人不被卖作奴隶。她最好的朋友阿亚玉已经在溪边了,恩瓦姆戈巴帮她拎起水桶往她头上浇水,她向阿亚玉打听哪个女人适合做奥比埃里卡的第二个妻子。

她和阿亚玉是一起长大的,又嫁了同一家族的男人。不过,阿亚玉是奴隶的后代,她的父亲是在战后沦为奴隶的。阿亚玉并不把心思花在自己丈夫奥肯瓦身上,她说那人的气味和长相就跟一只老鼠似的,只是当时她的婚嫁对象没有多少选择余地,没有一个出身自由民家庭的人会娶她。阿亚玉身肢修长,动作敏捷,已经有过多次去外地做买卖的经历了,她甚至到过比奥尼查[83]还远的地方。是她第一个跟她们说起伊加拉人[84]和埃多州的生意人,说起那些异乡习俗的逸闻;是她第一个告诉她们,那些白种人往奥尼查运了镜子和纺织品,还有当地人从未见过的大量枪支。这种见多识广使得她颇受人尊重,她是唯一敢在妇女会社里大声讲话和回答任何问题的奴隶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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