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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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很快就提出奥比埃里卡第二个妻子的人选建议,就是奥孔克沃家的小女儿,那姑娘长得很美,臀部很宽,名声很好,一点都不像如今的年轻姑娘那样脑子里全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她俩从溪边走回家的路上,阿亚玉说,处于她这种情况,恩瓦姆戈巴也许应该像别的女人通常那样——找一个情人,只是为了让奥比埃里卡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恩瓦姆戈巴的反应非常激烈,因为她不喜欢阿亚玉说话的口气,似乎是在暗示奥比埃里克性无能。好像是对阿亚玉这种说法产生了回应,这当儿她觉得背上出现一阵阵剧痛,她知道这是再度怀孕的征象,但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又一次失去孩子。

几个星期之后,她出现了流产前兆,两腿间流出了许多血块。奥比埃里卡安慰她,提议去一个叫基萨的地方,那是著名的神谕之地,只有半天的路程,以她的身体状况支撑到那儿没有问题。问卜神灵之后,恩瓦姆戈巴却为一整只母牛的花费感到心疼。奥比埃里卡家族无疑有过贪心的祖先。不过他们会用祭祀的方式净化心灵,舍得为神灵献祭,尽管她建议他去看看奥孔克沃家的女儿,他还是一拖再拖,直到她背上又出现了剧痛。几个月之后,在自己屋后,她躺在一叠清洗过的新鲜香蕉叶上,拼命地运力,直到娩出一个婴儿。

他们给他取名阿尼克文瓦:土地神阿尼最后还是许给了他们一个孩子。他的肤色很深,长得结实健壮,有着奥比埃里卡那种愉快的好奇心。奥比埃里卡带他去采草药,采集恩瓦姆戈巴制作陶器的黏土,还到种植场去翻整山药藤。奥比埃里克的表兄弟奥卡福和奥柯耶还常来他们家。看到阿尼克文瓦长笛吹得那么好,还学习诗歌,向父亲学摔跤,都学得这么快,他们无不啧啧称奇,可是恩瓦姆戈巴看出他们笑脸背后难以掩饰的恶意。她为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感到担忧,当奥比埃里卡去世时——一个健康无恙的男人,刚刚还谈笑风生地喝着棕榈酒,竟猝然瘫倒了——她知道是他们用什么药物毒死了他。她紧紧依偎着他的尸体不肯离开,直到一个邻居使劲地拍着她,把她拽开,她在冰冷的灰烬中躺了好几天,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奥比埃里卡的死给她留下了无尽的绝望。她经常在想,一个女人,连续夭折了十个孩子后,就会去自家后院,吊死在一棵可乐果树上。但她不能这样,因为还有阿尼克文瓦。

事后她想起,当初自己坚持要他那两个表兄弟在神灵面前饮下奥比埃里卡的咒誓水[85]就好了。她曾亲眼见过,有一次,一个富人死了,其家人坚持要他的仇家喝下他的咒誓水。恩瓦姆戈巴端视着那个未婚女子,手里用树叶兜住一捧水,她将这捧水碰了一下死者的身体,这过程中她按照仪式规定嘴里一直念念有词,随后把兜水的树叶递给那个受谴的人。他喝下去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确认他真的喝到肚子里去了,这时,空气中就像墓穴般寂静,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有罪,他就会死去。几天后,他死了,而他的家人也因此羞愧地低下了头。这前前后后的过程让恩瓦姆戈巴感到震惊。她本该坚持让奥比埃里卡这两个表兄弟饮下咒誓水,可是她因过度悲哀而忘了这事儿,奥比埃里卡被埋葬了,所以一切都太晚了。

在他的葬礼上,他的表兄弟夺过她丈夫的象牙物件,宣称这些象征领主的饰物应该传给兄弟而不是儿子。他们掏空了他仓库里的山药,把围栏里长成的山羊都带走了,这时候她冲到他们面前大声叫喊,他们把她赶到了一边,等到夜幕降临,她绕着整个部落边走边唱,嘴里哼哼着诅咒他们的词儿,诅咒他们由于欺压一个寡妇,必将在自己地盘上堆起灾难和不幸,直到一些老人出来规劝那对表兄弟别再去惹她。她告到了妇女会社,于是二十个女人夜间冲进奥卡福和奥柯耶家里,挥舞杵棒,警告他们不许再去欺负恩瓦姆戈巴。会社里那些女人与奥比埃里卡年纪相仿,她们警告表兄弟们不准再去恩瓦姆戈巴那儿找茬。但恩瓦姆戈巴知道这两个贪婪的表兄弟不会善罢甘休。她做梦都想灭了他们。她完全有理由可以这样做——这两个虚弱无力的家伙,不把精力用于经营劳作,却来谋害奥比埃里卡——可是她要是出手,肯定会受到惩罚,这样一来就没人抚养儿子了。于是她带着阿尼克文瓦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告诉他,从棕榈树到大蕉树这一大片土地全是他们的,是他祖父传给他父亲的。她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些事告诉儿子,以至于他听得都有些厌倦了,而且颇感困惑,她不让他在有月光的夜晚出去玩耍,除非在她眼皮子底下。

阿亚玉又到外地去做了一次买卖,这回她带来了另一个故事:奥尼查的女人对白人的抱怨。白人一向欢迎他们到贸易站去做生意,可是现在白人要告诉他们怎么做生意,奥尼查的阿库克部落的长老们不肯在文件上摁下自己的手印,于是那些白人晚上带着武器把那个村庄夷为平地,搞得鸡犬不留。恩瓦姆戈巴不太明白,那些白人用的是什么武器?阿亚玉大笑起来,说他们的枪都是一些生锈的家伙,就像她丈夫用的那路玩意儿。现在,白人来到了各个部落,他们要求父母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学校去读书,她决定要把阿祖卡送去,就是种植场里最懒惰的那个孩子,因为尽管她受人尊敬,也很有钱,但她仍是奴隶的后代,她的儿子们还是不能接掌领主职位。她要阿祖卡去学习外国人的方法,因为一些人统治另一些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更好,而是因为他们有更好的武器,说到底,如果她的父亲像恩瓦姆戈巴的父亲那样有着更好的武器,她也不会被卖作奴隶了。恩瓦姆戈巴在听朋友说话时,心里在想着,要用白人的武器去杀死奥比埃里卡的表兄弟。

那天,一些白人来到她的部落,恩瓦姆戈巴把饭锅扔在炉子上,急忙带上阿尼克文瓦和家里的小女仆去了广场上。起初,那两个白人普通的外表让她感到失望,因为他们看上去不怎么威风,长着一身白化病似的皮肤,显得纤弱瘦小。他们的同伙也都是一些普通人,但他们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精神气儿,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说一些发音怪怪的伊博语。他说,他们是从埃莱莱[86]过来的,其他几个模样平常的家伙是从塞拉利昂来的,这些白人来自法国,他们的国家在海洋对岸,他们一八八五年来到这里,建立了学校和教堂。恩瓦姆戈巴第一个向他们提问,他们是否任何时候都带着枪,也就是用来夷平阿库克村庄的那种枪,能让她看看吗?那人不高兴地说,那是隶属于英国政府的皇家尼日尔公司的士兵和商人干的,是那些人毁灭了那个村庄。至于他们,却为这里带来了福音。他说起他们的神,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又死了,他有一个儿子却没有妻子,他有三个身位却同为一体。恩瓦姆戈巴周围许多人都发出响亮的笑声。有些人走了开去,因为他们能够想象这些白人充满了智慧。另外一些人留在那儿给白人送来了凉水桶。

几个星期后,阿亚玉又带来了一个消息:那些白人在奥尼查建立了一个法庭,在那儿裁决冲突和纠纷。他们真的要在这里待下去。恩瓦姆戈巴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朋友了。不用说,奥尼查人肯定有他们自己的法庭。说起来,恩瓦姆戈巴邻近的一个部落,只是每年收获新山药时才开庭审理案子,以至于人们在等待伸张正义时恨意越来越深。这是一种愚蠢的制度,恩瓦姆戈巴心想,显然人人都需要公正的审判。阿亚玉笑起来,她再次告诉恩瓦姆戈巴,一些人统治另外一些人,靠的是他们有更好的武器。她儿子已经学了一些外国知识,也许阿尼克文瓦也该去学学。恩瓦姆戈巴拒绝了。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眼睛,居然要把他送到白人那儿去,想都别想,哪怕他们的武器再好。

此后的几年内,有三件事让恩瓦姆戈巴改变了主意。第一件事,奥比埃里卡的表兄弟们夺走了她家大片的土地,还跟部落长老们说,他们是替她耕作,替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耕作,因为死者是他们的兄弟,因为她拒绝再嫁,尽管一直有求婚者上门来,尽管她的乳房仍然显得浑圆。于是长老们就站到了表兄弟们一边。第二件事,阿亚玉告诉她,有一桩两人争夺土地的案子起诉到白人法庭上,第一个人完全是撒谎,可他会说白人的话,第二个人是土地真正的主人,可他不会说白人的话,于是第二个人输掉了官司,还被暴打一顿关押起来,最后还得交出土地。第三件事,那是一个名叫伊罗戈布纳姆的男孩的事儿,那男孩失踪多年后突然回来了,已长成一个成年人,面对这种事情,他守寡的母亲震惊之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原来是一个邻居(那人的父亲在长者聚会上常常大喊大嚷)干的,那人趁男孩母亲去市场时把他诱拐到阿洛的奴隶贩子那儿,奴隶贩子检查了这男孩的身体,还抱怨说他腿上有疤痕卖不出好价钱。后来这男孩就被拴到一条长长的人链中,他和别人的手都拴在一起,不时有棍棒砸到身上,叫他走快一些。那队人里面只有一个女人。她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叫喊,大骂诱拐者没有心肝,她的魂儿都会追着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会被卖给白人,他们难道不知道做了白人的奴隶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一群羊被赶到大船上,经历漂洋过海的漫长旅途,最后终于被吞噬掉?伊罗戈布纳姆走着走着,两脚走得鲜血淋漓,身体都变得麻木了,一路上只是间或能得到少量饮水,事后回想那水里全是尘土的味道。最后,他们在海边一处部落领地停下来,那儿有个人操着很难让人听懂的伊博语,但伊罗戈布纳姆终于把这事给弄明白了,原来是另外一个家伙要把这些被诱拐来的人卖给船上的白人,可是这人在跟那些白人讨价还价时,他自己也被劫持了。这时候发生了争吵和扭打。那些被绑来的人就使劲地拽扯绳子,接着伊罗戈布纳姆就晕过去了。他醒来时,发现一个白人在用油脂给他搽脚,一开始他很害怕,以为是要把他收拾干净了给白人吃。但这个白人相当不同,他是一个传教士,他买来奴隶只是为了让他们自由,他让伊罗戈布纳姆和自己一起生活,把他训练成一个基督教传教士。

恩瓦姆戈巴一直在想着伊罗戈布纳姆的事情,因为,她敢肯定这就是奥比埃里卡的表兄弟想要除掉她儿子的办法。毕竟杀了他风险太大,他们承受不起神灵的诅咒,但是他们可以卖了他,只要他们的猛药能维持足够的时间,就能保证不出纰漏。伊罗戈布纳姆的故事让她也大受刺激,那男孩现在时不时地甩出白人的语言。那声调听上去鼻音很重,让人讨厌。恩瓦姆戈巴自己根本不想去学这种东西,可她突然决定要让阿尼克文瓦学会这种语言,这样就能在白人法庭上打败表兄弟们,完全掌握胜机。于是,在伊罗戈布纳姆回来后不久,她就跟阿亚玉说,她要把儿子送到学校去。

他们先是去了英国国教徒的教会学校。那班上女孩比男孩多——有几个好奇的男孩拿着弹弓往那儿溜达进去,很快又溜达出来了。学生们跪坐在石块上,教师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捏着一根大藤条,给他们讲一个人将一碗水变成酒的故事。恩瓦姆戈巴对那个老师的眼镜印象很深刻,她想故事里那人准是赖以某种效能奇特的药物,才能把水变成酒。不过,后来女孩和男孩分开了,一个女教师来教女孩怎么缝纫,恩瓦姆戈巴觉得这可太蠢了,在她的部落里,女孩都学习做陶器,而男人去做衣服。而最终让她放弃在这个学校学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教学使用的语言是伊博语。恩瓦姆戈巴问一开始见过的那个老师,为什么要用伊博语讲课。他说学校当然会教英语的——他拿出一本英语启蒙书——但孩子们用自己的语言会学得更好,在白人的国家里也是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教孩子。恩瓦姆戈巴转身就走了。那教师拦住她,说天主教传教士很严厉,而且他们打心眼里对当地人不感兴趣。恩瓦姆戈巴被这些外国人逗乐了,他们不懂得,面对陌生人你得假装跟自己的同伙是一起的。可她是奔着英语而来,所以她从他身边走过去,走进了天主教传教士的学校。

夏纳罕神父告诉她,阿尼克文瓦需要取一个英文名字,因为不能用一个异教徒的名字给他施洗。她马上就答应了。阿尼克文瓦这个名字只有她才在意,倘若他们要在他学会英语之前给他一个她无法发音的名字,她也一点不在乎。重要的是他要学好这种语言,去跟他父亲的表兄弟争斗。夏纳罕神父看着阿尼克文瓦,这是个深肤色的孩子,肌肉很强健,他猜他应该有十二岁,尽管他觉得要估测这些人的年龄相当困难。有时候,一个男孩看上去就像个大人,一点都不像东非人(他曾在东非呆过),那儿的人一般比较纤瘦,肌肉没有这么发达。他把圣水洒到男孩头上,他说:“米歇尔,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施洗。”

他给了男孩一件汗衫一条短裤,因为与圣灵同在之人不能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他试图向男孩的母亲传道,可她只是瞟瞟他,好像他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孩子。她脸上有着某种挺麻烦的自信,这种自信,他在当地许多女人的脸上都见过,如果她们的野性能够被驯服,那将是非常听话而好使的。这个恩瓦姆戈巴可能会成为女性中一个出色的传道者。他看着她离去。她挺直的背部显出一种优雅姿态,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说话要绕许多圈子。那些女人说话常常不着边际,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还有那些绕来绕去的谚语常常弄得他火大,但他决心克服这些困难。这种决心就是他加入“圣灵会”的原因,这个组织的特别使命就是对黑人异教徒的救赎。

恩瓦姆戈巴对传教士不分轻重地鞭笞学生大为吃惊——由于迟到,由于懒惰,由于动作慢,由于无所事事。有一次,阿尼克文瓦告诉她,路兹神父给一个女孩戴上了金属手铐,因为她在课堂上撒谎,还因为她一直都说伊博语——而路兹神父只会说一些支离破碎的伊博语——本地的父母对孩子过于宠溺,而传福音也意味着要培训得体的门徒。阿尼克文瓦第一个周末回家时,恩瓦姆戈巴在他背上看见很厉害的鞭痕。她往腰里系紧裹身布就去了学校。她对老师说,如果他们再敢这样打他,她就把每个人的眼珠子都抠出来。她知道阿尼克文瓦不想再去学校了,她告诉他只要待上一两年就行,只要把英语学好。尽管学校老师让她不要常来学校,她还是坚持每个周末亲自来接儿子回家。阿尼克文瓦总要把身上的衣服扒了(甚至他们还没有离开校区他就脱了)。他不喜欢穿着捂得大汗淋漓的汗衫和衬衫,那纤维还蹭得他腋窝发痒,他也不喜欢和老年人在一个班上,不愿意错过摔跤赛会。

也许是因为开始注意到别人朝他带回部落的衣衫投来羡慕的目光,阿尼克文瓦对学校的态度慢慢转变了。恩瓦姆戈巴第一次留意到这件事情,是村里别的男孩抱怨他不再跟他们一起玩了(以前他常和他们一起在村里的广场上玩耍),因为他要上学,而且阿尼克文瓦有时会冒出英语来,那急速的语调,弄得他们根本搭不上腔,这让恩瓦姆戈巴心里充满了骄傲。可是她注意到他眼睛里那种好奇的神情越来越少了,这时她的骄傲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担忧。他身上多了一股沉思的味道,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承担着一个过于沉重的世界。他经常对着什么东西凝视良久。他不再吃她做的饭菜,因为,他说,那是供奉神灵的祭品。他要她将裹身布系在胸上,而不是系在腰间,因为她这样裸露身子是有罪的。她看着他,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可是她仍然不无担忧,问他为什么只是关注她身上裸露的部分。

到了他举行“伊玛姆奥”仪式的年岁时,他说他不想参加这种仪式,因为这种男孩初涉神灵世界的仪式是一种异教徒的习俗,夏纳罕神父说过他们应该停止这种仪式。恩瓦姆戈巴粗鲁地朝他耳边嚷道,那外国白鬼子无权对他们的习俗说三道四,只有部落才能决定这种仪式是不是应该停止,他必须去参加,否则让他自己说说,他到底是她的儿子还是那个白鬼子的儿子。阿尼克文瓦不肯回答,可是当他和一群男孩被带去参加仪式时,她注意到他不像别人那样兴奋。他的沮丧也让她感到沮丧。她感到儿子被人从自己身边给拽走了,但她又为儿子学会了许多东西而感到骄傲,他会成为一名法庭传译员或是去给人代写书信,在路兹神父的帮助下,他往家里带回了一些文件,足以证明那片土地是属于他和他母亲的。她最骄傲的那一刻,是他走到他父亲的表兄弟奥卡福和奥柯耶那儿,向他们索回父亲的象牙饰物。他们只好把那玩意儿交还给他。

恩瓦姆戈巴知道,她儿子现在所属的那个精神世界对她来说极其陌生。他告诉她,他要去拉各斯学习怎样做一个教师,任凭她尖声喊叫,你怎么能离开我?我死的时候谁来埋葬我?——她明白,他一定会离家而去。许多年她都没有看见儿子,那些年里他父亲的表兄弟奥卡福和奥柯耶都死了。她经常去请神灵赐谕,阿尼克文瓦是不是还活着,而神灵警告她,让她走开,因为他肯定是活着的。阿尼克文瓦终于回来了,就在那一年部落里开始禁止养狗,因为有一条狗咬死了姆门戈拉会的成员,阿尼克文瓦不是说过这种事儿太邪门了吗,他和那个被咬死的人正是同龄人。

阿尼克文瓦宣称他已被指派为教义问答指导教师,履行新的传教任务,这时恩瓦姆戈巴什么都没说。她正在磨着手掌里的小剪子,那是用来给小女孩的头发剪花样的,阿尼克文瓦在讲述怎样教化他们这个部落的灵魂,她仍是埋头磨着剪子,嚓嚓,嚓嚓,嚓嚓。她端给他的一盘面包果籽丝毫未动——他不再吃她做的任何食物——这时候,她看着他,这个男人穿着长裤,颈上绕着一圈玫瑰念珠,她深感困惑的是自己是否干涉了他的命运。他的人生就像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古怪的哑剧演员,难道他命中注定就该如此?

那天,他告诉她,他要和一个女人结婚了,她一点也没觉得惊讶。他事先没透露任何口风,直到事情定下来,也没找人了解新娘的家庭,只是简单地说起有人在传教团里见过一个从伊菲特乌克波[87]来的挺不错的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要被送到奥尼查的神圣天主教姐妹会去学习做一个基督徒的好妻子。恩瓦姆戈巴那天害疟疾,躺在泥床上摩挲着发痛的关节,她向阿尼克文瓦问起那年轻女子的名字,阿尼克文瓦说她叫阿格尼丝。恩瓦姆戈巴要知道那年轻女子的真实名字。阿尼克文瓦清清嗓子说,在成为基督徒之前她的名字叫玛格贝克,恩瓦姆戈巴接着说,阿尼克文瓦即便不想遵循部落的其他婚典细节,玛格贝克至少要履行一个告解仪式。他愤怒地摇摇头——像这样的婚前仪式,一个即将结婚的女子在一堆女性亲戚的簇拥下,发誓说自从她丈夫宣告要娶她之后,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这本身就是荒唐的,因为基督徒的妻子绝对是坚贞的。

在教堂举行的结婚仪式可笑得要命,但恩瓦姆戈巴一直保持着沉默,她告诉自己,她很快就要死去,与奥比埃里卡走到一起,跟这个越来越扯淡的世界毫无干系了。她本来不打算喜欢她这个儿媳,但玛格贝克却很难让人不喜欢,她腰身很细,人很文静,殷切地讨好她所嫁的男人,殷切地讨好所有的人,动不动就哭鼻子,对自己做不好的事儿马上就会认错赔罪。所以,弄得恩瓦姆戈巴怜惜起她来了。她经常来恩瓦姆戈巴这儿哭鼻子,说阿尼克文瓦不肯吃饭,因为他说和她在一起不自在,又禁止她去参加英国国教徒朋友的婚礼,说英国国教传讲的不是真理。在玛格贝克哭诉的时候,恩瓦姆戈巴默默地雕刻着陶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样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

所有的人都用英语叫法称呼玛格贝克“太太”,包括不是基督徒的人,所有的人都尊重传道人的妻子,可是有一天,她到奥伊溪边打水,由于是基督徒的缘故,她不肯脱去自己的衣服,这下惹恼了部落里的那些女人,她们觉得她这是对女神大不敬,便揍了她,把她扔到了小树林里。这事儿很快传开了,弄得“太太”颜面尽失。阿尼克文瓦威胁说,如果他的妻子再受到如此对待,他就要把所有的老人都关起来。然而,奥唐尼尔神父从奥尼查巡回传道来到这里时听说了件这事,他去拜访了那些部落老人,为玛格贝克的行为向他们道歉,又征询他们,是否能够允许基督徒女人穿着衣服打水。那些老人不答应,说如果你想享用奥伊女神的水,你就得遵守她的规矩,但他们对奥唐尼尔神父相当尊重,他认真倾听他们的话,不像他们自己的部落之子阿尼克文瓦。

恩瓦姆戈巴为自己的儿子感到羞愧,对他的妻子非常生气,对他们那种一尘不染的生活方式感到不安,因为他们打量那些非基督徒的样子就像人家出了天花似的,她把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她为玛格贝克生一个男孩而祈祷和献祭,因为这将是奥比埃里卡的回归,会给她的世界带来某种幻觉。她对玛格贝克的前两次流产一无所知,直到第三次,玛格贝克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告诉了她。恩瓦姆戈巴说,这是家庭的不幸,应该去求告一下神灵。玛格贝克马上睁大眼睛,害怕地说米歇尔如果知道求神的事儿一定会非常生气。恩瓦姆戈巴仍然很难把米歇尔和阿尼克文瓦联系到一起。她自己去求告神灵,事后想想可笑的是,神灵们也变了,不再要求献上棕榈酒,而是要杜松子酒。难道他们也变了?

几个月后,玛格贝克笑容满面地来了,她带来的一个有盖的碗里盛着调制食品,恩瓦姆戈觉得她不适合吃那些东西,恩瓦姆戈巴知道她呆滞的气脉全都被激活了,看来,这儿媳妇一定是怀孕了。阿尼克文瓦曾说过,玛格贝克在奥尼查传道期间不能有孩子,可是神灵却有他们的计划,在一个雨天的下午,玛格贝克有了生产的初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跑进恩瓦姆戈巴的棚屋向她报告了这事儿。生了个男孩。奥唐尼尔神父为孩子施洗,取名叫彼得,可恩瓦姆戈巴却叫他恩纳姆迪,因为她相信这孩子就是奥比埃里卡的再世。她对他唱着歌,他哭号时,她把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他嘴里,但不管她怎么试,就是不能从这孩子身上觉出她那了不起的丈夫奥比埃里卡的精神气儿。玛格贝克有过三次流产,恩瓦姆戈巴到神灵那儿去过许多次,于是她不再流产了,又生了第二个孩子,这回是在奥尼查传道时生的。是个女儿,恩瓦姆戈巴刚一抱起她,她就欢快地睁开眼睛盯着她看,她知道奥比埃里卡的精神气儿回来了,但奇怪的是,怎么是个女孩,不过,谁能说得准祖宗的行事之道呢?奥唐尼尔神父给她施洗的名字是格瑞斯,恩瓦姆戈巴却叫她阿法梅芙娜,“不会丢失属于我的名字。”让人兴奋的是,这孩子对她的歌谣和她讲述的故事竟有一本正经的兴趣,她十几岁时总是睁大眼睛看着恩瓦姆戈巴用颤抖的双手费劲地制作陶器。但恩瓦姆戈巴并没有因为阿法梅芙娜要离开她去上中学而感到高兴(彼得已经住在奥尼查的牧师那儿了),因为她很怕寄宿学校的生活会消磨她孙女的活力和锐气,将来可能变成像阿尼克文瓦那种感情漠然的刻板之人,或是像玛格贝克那样软弱无助。

阿法梅芙娜离家去奥尼查上中学那一年,恩瓦姆戈巴感觉像是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吹灭了油灯。这是一个古怪的年头,这一年,黑暗会在午后突然降临到这片土地上,当恩瓦姆戈巴觉得自己的坐骨关节痛得要命时,她知道自己已去日无多。她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阿尼克文瓦请求她受施浸礼,这样他可以为她举行一个基督徒葬礼,因为他不可能参与一个异教徒的仪式。恩瓦姆戈巴告诉他,如果他胆敢让什么人进来把那污秽的油料涂在她身上,她会用最后的力气给那人一记耳光。她念念不忘的是,在回到祖宗那儿之前,看一眼阿法梅芙娜,但阿尼克文瓦说格瑞斯正在学校参加考试,不能回家来。可她来了。恩瓦姆戈巴听到了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是阿法梅芙娜,她的孙女儿从奥尼查回来了,因为她好几天都不能入睡,内心的不安召唤她回到家里。格瑞斯放下书包,那里面是她的课本,其中有一章叫做“尼日利亚南部原始部落的平定”,这一章是大英帝国伍斯特郡行政长官写的,他曾在这里待过七年。

格瑞斯,读着那些由于古怪且毫无意义的习俗而导致的野蛮、凶残行径,无法把那些人跟她自己联系到一起,她的老师,慕琳修女告诉她,不能把她祖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简单地等同于诗歌,因为原始部落没有诗歌。格瑞斯,不由大声笑了起来,慕琳修女把她拽去关了禁闭,接着又叫来她父亲,父亲当着众人扇了她一个耳光,以表明他对子女约束甚严。格瑞斯,为此许多年都不原谅父亲,放假时她在奥尼查做女仆,以逃避父母和兄弟的那种道貌岸然的伪道学,还有那些令人抑郁的一定之规。格瑞斯,中学毕业后要去阿奎克的小学教书,在那里,人们被告知他们的村庄早在拿枪的白人到来好多年之前就毁灭了,她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人们也在谈论尼日尔河出现美人鱼的传说,据说那些美人鱼还拿着成卷的钞票。格瑞斯,一九五年,作为伊巴丹大学里少数几名女大学生之一,在一个朋友家喝茶时听说了戈保耶加先生的事情后,把自己的专业从化学转到历史。那位有着巧克力肤色的尼日利亚人是在伦敦受的教育,作为大英帝国的著名历史学者,因为反感“西部非洲调查委员会”要将非洲历史增补到教学课程里,便愤而辞职,由此他料想非洲历史可能会成为大英帝国历史的一个科目,这让他大为惊骇。格瑞斯感到非常悲哀,她沉思良久,要从那些事物之间梳理出某种清楚的关系:知识与尊严,书本与心灵,可见的东西与潜移默化的东西。格瑞斯,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学校生活——在帝国纪念日她如何引吭高歌,“上帝保佑吾王。赐他胜利、幸福和荣光。治国家,王运长……”面对着课本中“壁纸”和“蒲公英”这类单词,她大伤脑筋,无法想象出那些东西的具体形象。她跟四则混合运算题较劲,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咖啡,什么是菊苣,为什么要把不同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格瑞斯,开始重新审视她父亲的学校生活,这时候匆匆回家看望他(他双眼因年迈而泪汪汪的),跟他说,由于自己的疏忽没有悉数收到他的来信,他祷告时她念阿门,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他的前额上。格瑞斯,驱车返程途中路过阿奎克,对于那个被毁的村庄她将无法释怀,她要去伦敦,去巴黎,去奥尼查,翻遍档案馆里的所有资料,重新想象她祖母那个世界的生活和气息,为了她要写的那本书,那本书名叫《枪口下的绥靖:尼日利亚南部的历史重述》。格瑞斯,在跟自己的未婚夫乔治·奇卡迪比亚聊到那些早年的手稿时,就知道他俩的婚姻难以维持长久——乔治毕业于拉各斯国王学院,是未来的工程师,身穿三件套西服,擅长交谊舞,总是说文法学校不教拉丁语就像一杯茶里没有放糖——因为乔治对她说,她不去搞些诸如“美苏紧张局势下的非洲联盟”这类有价值的课题,却去写什么原始部落的书,完全是走错了方向。他们将于一九七二年离婚,并非由于格瑞斯的四次流产,而是因为有一天晚上她醒来时浑身是汗,突然意识到,如果再听到他说起自己在剑桥时那个没完没了的话题,她就会把他掐死。格瑞斯,当她获得学院卓越奖时,当她出席关于尼日利亚南部的伊贾人、伊比比奥人、伊博人和埃菲克人的学术会议,面对那些一脸严肃的人发言时,当她为国际组织撰写有关非洲事物的通识报告而获得丰厚报酬时,她总会想象祖母就在一旁观看,想象着祖母开心而咯咯大笑的样子。格瑞斯,在她生命的后期,虽说荣耀有加,虽说朋友很多,虽说她的花园里有着无与伦比的玫瑰,却感到一种奇怪的无根状态,她将去拉各斯法院,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格瑞斯更改为阿法梅芙娜。

可是在这一天,当她在暮色中坐在祖母的床边时,格瑞斯并没有思忖自己的未来,她只是握着祖母的手,那手掌因经年累月制作陶器而结满厚厚的茧子。

[1]《紫雨》是美国歌手普林斯(Prince)的传记影片,一九八四年上映;《颤栗》是迈克尔·杰克逊的MTV专辑,一九八二年发行。

[2]姆贝斯,尼日利亚东南部城市。

[3]埃努古,尼日利亚南部城市,埃努古州首府;豪萨,尼日利亚人口最多的民族。

[4]伊妮德·布莱顿(1897—1968),英国儿童文学作家,一生写过七百多个儿童故事。

[5]乔洛夫炒饭,西非流行的一种主食。

[6]奈拉,尼日利亚货币单位。

[7]“绿巨人”,原文Incredible Hulk,即路易斯·莱特利尔导演的好莱坞漫画电影《绿巨人Ⅱ:无敌浩克》中的主人公,此片二八年上映。此前李安导演的《绿巨人》曾于二〇〇三年上映。

[8]原文为伊博语,指一种由木薯块茎粉做成的食物。

[9]阿布贾,尼日利亚首都。

[10]贝宁,这里指西非历史上埃多人建立的贝宁王国,其领土包括今贝宁共和国和尼日利亚西南部的部分地区。尼日利亚本代尔州首府贝宁市曾为贝宁王国的主要城市,本篇提到的贝宁面具即产于此地。这种面具通常是木雕或牙雕工艺品,也有用其他材料制作的。

[11]三角州,尼日利亚西南部的一个州。

[12]英国人占领并洗劫贝宁城是在一八九七年。

[13]诺克,尼日利亚中部乔斯高原及其周围地区的石器时代过渡到铁器时代的文化,其繁盛时期约在公元前500至公元200年,因在乔斯城西南的诺克村首先发现而得名。赤陶俑是诺克文化的代表遗存之一。

[14]亮视点,美国眼镜行业最大的零售商。

[15]奥乔塔,拉各斯市郊的一个地区。

[16]伊克贾是拉各斯的一个岛,是该市比较繁华的地区。

[17]沃尔格林(Walgreens),美国第二大药房连锁店。

[18]一种西非菜肴,用各种蔬菜及山药或土豆做成。

[19]《小淘气》,美国派拉蒙公司拍摄的系列动画片。

[20]“本大叔”,美国市场上出售的一种脱水速食米饭。

[21]普拉提,一种使用特殊器械以增强体力和灵活性,改进体态的健身训练方法。

[22]伊费,尼日利亚西南部城市,公元十一世纪时由约鲁巴人所建。

[23]“博柏利”(Burberry),又译“巴宝莉”,英国的一个奢侈品品牌。

[24]阿巴查(1943—1998),尼日利亚军方首领,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八年任尼日利亚国家元首。

[25]卡诺,尼日利亚北部的历史古城,现为工商业重镇和北部文化中心。

[26]埃努古,尼日利亚中南部城市,埃努古州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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