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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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一两句,与之前的嗓音不同。这次,诵经的声音马上得到了他人的支持,渐渐变大。其他人纷纷参与进来,音量不断地增大。其迅猛的势头,就仿佛一场小小的爆炸。

渐渐地,那声音盖过了母亲的呕吐声,压住了屋外的风雪声。挤在屋里的这满满一屋子人终于找到了可做的事。一股郁积已久的能量霎时得到了释放,其力量淹没了一切。

他们在祈祷。善良的人们用祈祷,向狂风暴雨、母亲的呻吟、呼喊和呕吐声发起挑战。没有参与到这场大合唱中的只有通子、父亲和大江医生三个人。

夜愈发深了。屋里没有钟,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十二点早已过去,再过不久黎明便会来临。众人心无杂念的虔诚祈祷还在继续,屋外的风雪声也在无止境地扩大。每个人都变得癫狂了。身处这嘈杂声中,通子的神经也开始慢慢进入癫狂状态。

出事了。原本摇撼着整间屋子的祈祷声突然彻底停了下来。风声却还在继续。

“畜生!”

女人的尖锐吼声在众人耳畔响起,响亮得仿佛是在挑战风声。屋里神经早已高度紧张的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通子而言,这一瞬间让她感到了彻底的绝望。不管之前看起来再怎么糟,与这一瞬相比都根本算不了什么。母亲说话了!之前那个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说过的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在场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聆听。

“畜生!畜生!”

与其说是话语,倒不如说是悲鸣。嘴角飞溅着呕吐后的胃酸,德子睁开发狂的双眼,稍稍抬起上身,开始声嘶力竭地狂吼,散开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喊过之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把头靠在枕头上,侧躺着咳了好一阵。咳嗽停下后,她又翻过身面朝天花板,双手用力一址,刷地扯开了衣服的前襟,两只乳房在灯光下不停地跳动。德子使劲抓挠着乳房周围的皮肤,高声叫嚷着。

“畜生!麻衣子你这浑蛋!畜生!你给我记着!等在地狱里见到你,我要你好看!”

一阵咕嘟咕嘟的讨厌声响起,从母亲喉头再次传出五脏六腑翻腾的声音。突然一口吐到棉被上,之后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停下后,母亲抬起沾满胃液的脸,再次高声叫嚷。

“畜生!你给我记着!麻衣子,麻衣子!”

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就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揪住了聚集在房间里的众人的心。强烈的恐惧感使通子再次哭泣起来。然而在下一瞬间,就连哭声也遭遇了冷冻的命运。之前一直如雕像般静止不动的父亲突然间动了起来。通子停止哭泣,双眼望着父亲。

父亲半立起身,一下子扑到母亲的被子上。众人全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这一幕。而距离两人最近的大江,更是被吓得无法动弹。

异样的寂静再次笼罩房间,久久不散。母亲的叫声已然停止,房间内只剩下屋外的风声。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传来男子高亢的声音,刹那之间,几乎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说话。通子从未听到父亲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想必在座的各位也一样。话音停止后,整间屋子变得更加寂静,众人鸦雀无声。

“别说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是我不好!”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父亲用尽浑身力气堵住母亲的嘴。对他而言,那应该就像是通往地狱的洞口吧。

随后便听到父亲的呜咽声,但声音太小,实在无法听清。抽泣扭曲了父亲的话语。

没有一个人去劝阻父亲。父亲就那样捂着母亲的嘴,很长时间都没有松手。耳畔传来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通子久久地望着扑在母亲身上、并用手捂住母亲嘴巴的父亲的背影。

过了良久,大江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绕到父亲身后,伸手架开父亲,之后就不再动了。

父亲的手离开母亲的嘴时屋里还是只能听到风声。众人已经停止了祈祷,而母亲也再没有发出叫喊。

众人心中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之前他们都以为母亲的诅咒会永久地持续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中断了。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并没有人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地狱般景象的人,是无法理解那种感觉的。在座众人的心都悬着。什么死的尊严,那些东西只有闲着发慌的人才会去感受。在那之后,没有一个人责备父亲。因为不管是谁,都已经受够了这人间地狱。怎样都好,快给这一切来个了断吧。

母亲已经不动弹了。这一幕甚至对身为女儿的通子来说,都是一种救赎和安宁。仔细想想,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悲剧。那一刻,不论是谁,内心都在企盼着母亲快点儿死掉。

德子两眼圆睁,嘴巴大张,似乎还想呼喊,只是已经听不到声音了。她的右手伸向半空,五根指头全都弯曲着,仿佛在抓空中的什么东西一般。过了好久,大江才去握住她那只手探了探脉,然后将它塞进被里,为她合上了眼睛。

父亲则把头贴到母亲的被褥旁,全身像乌龟一样缩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呻吟着,许久不曾挪动一下。经历了这个地狱般的夜晚,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也随之逝去了。

一个女人,现在想来估计是竹内太太吧。在这段如同真空一般的时间里,发现母亲的额上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白色三角。她把自己的这一发现小声地告诉了身旁的人,于是,一阵窃窃私语一时间传遍整间屋子。

第二章 演说的女人

1

霞关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馆里,吉敷正独自一人喝着咖啡,一边读着杂志上登载的一篇有关某次刑事审判经过的报告。这是一场由吉敷抓捕嫌疑人,并亲自作为检方证人出席的法院审判。

这本杂志是司法界内的专门杂志,只有在这幢法院大楼后面的书店才有售。反正距离不远,吉敷在喝咖啡前过去买了一本,就权当散步好了。

由于这家咖啡馆位于大楼的地下一层,因此墙上没有窗户。店里七成的席位上都坐着客人,烟雾缭绕,令人有些心烦意乱。吉敷无意间抬头一看,刚巧看见主任进来,正准备坐在入口旁的桌子边。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主任的银发贴着头皮垂下来,他一把拖过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谈话的时候不时抬头观察对方的表情——这是他的一种癖好。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上司,吉敷感觉有些扫兴。远离这些人,躲起来读书是一种享受。但主任似乎并没有发现吉敷,他一脸木然地向店里的女服务生点了些饮料,但咖啡端上来后却连碰都没碰。他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

对方似乎是位中年女性,因为是背对着吉敷坐的,看不到她的样子。吉敷边看杂志边不时抬头,发现两个人一直在谈话。主任还不时眉头紧皱,表现出一脸的不快。虽说他这人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会皱眉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吉敷从没见过他在普通人面前表露出这样的表情。尽管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毕竟看到了,吉敷忍不住不时将目光投向他们。

吉敷与主任他们分坐在店的两端,中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所以根本听不清两人在谈些什么。虽然没有播放音乐,但客人们的交谈声已令店里嘈杂不堪。不过可以看出背对着吉敷的那位女性说话时似乎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门,而且一直说个不停。这样的女人正是令吉敷头痛的类型。可明明不关自己的事,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令吉敷惊讶。他放下手中的杂志,开始思索起其中的缘由。那起案子的相关资料完全用不着专门花时间研究,审判正朝着对检方有利的方向发展,即使当场作出裁决,被告估计也不会再上诉了。

此时主任的表情已经变得极为严峻,他的目光一秒都不曾离开对方的脸,嘴里似乎正在讲着什么严肃的话。不过内容依旧无法听到。女人的声音倒是隐隐传了过来,虽然听不清,但那高亢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传到了吉敷耳边。

两人似乎发生了些争执。坐在周围的人开始偷偷瞄他们。若换作别人,吉敷早就起身去插话,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没准还会帮着其中的一方说话。

搞刑事搜查的人最容易招人怨恨。主任以前曾经负责过暴力集团方面的案件,怨恨他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每次抓获罪犯,案件都会公审,而到了控方证明其罪行的阶段罪犯都会暴怒不已,声称诉状和控方所陈述的案情不实。

尽管对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去检举罪犯的人而言,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公,但那些染指罪恶、沦为暴力分子的人确实各有各的苦衷。犯罪搜查这种事本来就又脏又累,有时还得做出和那些家伙所犯的罪行几乎没有差别的事。即使逮捕了嫌犯,有时也会因为相关人员拒不吐实而无法掌握案件的真实情况,所以不得不在陈述案情时穿插进自己的想象与猜测。这种事对被告的家属来说可能难以忍受,但说实话,有时候真希望他们能够明白,其实默默忍受着的并非只有他们。

因为对方是主任,吉敷才不好发作。若此时自己站出来帮腔,闹不好会多此一举。这时主任准备起身了,那女人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而且动作十分粗鲁,主任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撞上了桌子。桌上的咖啡杯被撞得叮当作响,声音甚至传到了吉敷这里。紧接着,那女人不知为何叫了一声,但内容还是无法听到。吉敷觉得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于是他站起身来,缓步向主任走去。

女人还死死拽着主任的衣袖,用力很猛,连手背上的骨头都凸起来了。主任的衣袖也被扯出深深的褶皱,不难看出女人的决心。

主任甩了两下衣袖,发现没有丝毫作用,便立刻客气起来,轻轻说了句“请你放手”。当然,如果他一心想甩脱女人,也并非做不到,只是真要动起手来,势必会闹出大动静。堂堂一个男人,竟然在公共场合跟一名中年妇女动起手来,事情要是传出去,主任脸上可不光彩。

主任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吉敷正朝自己走来。四目相交,主任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与此同时,吉敷还在他的眼中发现了近似于胆怯的光芒。这可真是出人意料。面对一名瘦弱女子,经验丰富的搜查一课主任竟会面露怯色?

女人正说着话,一句“你这样子还算有人性吗”还没说完,就被主任粗鲁的动作打断了。

主任的态度令人费解。之前被女人高声呼喝、拽住衣袖却依旧能够保持平静,却在看到吉敷的瞬间彻底失去了冷静。他两眼圆睁,仿佛被别人看到了自己最难堪的一面,惊慌失措地想要尽快逃离。主任扭过身子,猛甩胳膊,看到对方仍死死拽住自己的袖子不放,胸中的恼怒之情终于爆发。他一把推开那个女人,女人的话当然也就没能继续说完。

主任这一推导致两个人同时撞到桌上,咖啡杯晃了晃,勉强立住了,但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却被撞翻在地,摔得粉碎。玻璃打碎的声音令周围人纷纷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整个店里霎时变得鸦雀无声。被主任推开的女人背对着吉敷倒了过来,情急之下,吉敷只得伸出手扶住她。

吉敷抓住女子的双肩,更深切地体会到了女子的瘦弱,简直像干枯的树枝。女子缓缓转过身,脸朝着吉敷,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胆怯。她可能早已做好了会被主任推倒在地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身后竟然有人。虽然身处一片慌乱,吉敷却依旧能真切地感受到女子心中的苦闷,它直接传到了吉敷的心里。

除此之外,吉敷还感受到了些许意外。女人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远远看去似乎是名中年女性,凑近一瞧,才发现其实已步入老年。只不过染了一头黑发,所以远远看去才会显得那么年轻。吉敷估计面前的女人起码年逾六十,这样一个女人跑来单独约见樱田门搜查一课的主任,她究竟想干什么?

同时出现在吉敷心中的还有对主任的反感。如果没有自己出手,老妇人此时早已摔倒在地了。对方已如此高龄,这一跤摔下去,搞不好会摔断骨头。这样一来,主任可就犯伤害罪了。方才店内那么多人目击到那一幕,而且在这个地方喝咖啡的人多半是律师。或许主任会说是因为看到吉敷,才出手推搡女子的,但这一听就是借口。对方又不是有危险性的彪形大汉,再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身为一名警官,都绝不能做出这种事。

“吉敷,你是来看热闹的吗?”

从主任口中冒出的这句话令吉敷颇感纳闷。如果真想看热闹,何不继续留在座位上喝咖啡?

“自家的事不管,却总爱去插手别人的事。”

他的双眸之中早已没有了那名女子,那充满愤怒的眼神不是冲着女人,而是射向吉敷的。

“拿别人寻开心也得有个限度。”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女人虽然在那一瞬间想要起身去追主任,但后来似乎又觉得即便追上也是白搭,便放弃了。她晃晃悠悠地蹲下身子,开始捡地上的玻璃碎片。吉敷盯了主任一会儿,意识到就这样傻站着有点儿说不过去,于是也蹲下来帮忙收拾。直到这时,女人才第一次向吉敷点头致意,仿佛之前一直都没想起来似的。

“你没事吧?”吉敷问道。

“我没事。”女人说,“真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而且稍稍有些沙哑。

吉敷一边捡着玻璃碎片,一边抬起头追寻主任的身影。只见主任已如惊弓之鸟般逃到了收银台,正在急急忙忙埋单。他也就只有从不吃霸王餐这一个优点。等吉敷两人把玻璃碎片全都捡到桌上之后,店里的女服务生拿着扫帚走了过来。

“您没事吧?”女服务生问道。

“我没事,真是抱歉。”

女人回答完,再一次向吉敷低头表示感谢,然后便拎起地上那只略大的黑色手提包,向收银台走去。看那样子,她似乎准备去付咖啡钱。

在被收银台的男店员告知钱已经付过了时,她似乎吃了一惊,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掏出钱包缓缓打开,把自己的那份咖啡钱往收银台上一放便转身离开,就像没听到刚才对方说的话一样。男店员赶忙抓起钱,绕过柜台追了出去。

吉敷缓步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望去。看到那名店员在走廊赶上了女人,正在拼命低头致歉,并想把钱还给她。

女人虽然停住了脚步,却拒不接受那些钱。两人之间的交涉陷入困境,站在原地交谈了许久。最后女人终于转过身子,径自向前走去。店员本来有追的打算,转念一想,还是转身朝店门走来。看到吉敷,他脸上露出得救了的表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吉敷身旁。

吉敷不明白男子在想些什么。

“冒昧请问一下,您认识那位女顾客吧?”

吉敷终于明白了,对方是想让自己代收下咖啡钱。

吉敷连忙说不认识,并打算把自己的咖啡钱付掉。收银员绕过柜台回到收银台,却迟迟不肯敲下按键,嘴里嘀咕着刚才那位女顾客无论如何都不肯把钱收下。吉敷说,那就把那些钱当做赔偿摔坏了的玻璃杯好了。收银员说,刚才那位女顾客也是这么说的,但店里有规定,损坏物品的赔偿费用要另行计算,这么做不符合规定。如果整间店都由他来经营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可不能把钱塞进自己衣兜。多出这么钱多来,账目对不上,看样子他今晚甭想回家了。

说到这里,店员忽然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转而问吉敷是否认识另外那个男的。他这一问,正巧戳中吉敷的软肋,一时之间,吉敷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谎话来,只得回了一声认识。收银员连忙接口,问吉敷能否把钱还给那个男的。

“只是咖啡钱,金额和您那份一样。所以,您的钱我就不收了,麻烦您把钱还给之前的那位男顾客,行吗?如果您能帮这个忙,我将不胜感激。”店员说道。

2

见店员如此苦苦哀求,吉敷终于没能铁下心来拒绝,他这人生来心肠就软。可要让他把咖啡钱还给主任,吉敷宁可去追捕一个随身携带手枪、正四处逃亡的凶恶罪犯。主任那个人,很可能会因为这杯咖啡钱而和自己过不去,干脆就当主任请自己喝了杯咖啡吧。可一想到这一点,吉敷又感觉心里不痛快,难怪那个女人说什么都要自己付钱。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吉敷不打算回樱田门,手头的案子刚刚解决,他想稍微忙里偷闲一下,于是便去了日比谷公园。这是个冬日的温暖午后,隔着金属网,吉敷看见几个身穿白色运动服的男女正在打网球。吉敷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看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吉敷一直对法庭审理提不起半点兴趣,他呆呆地盯着忽左忽右、来回飞蹿的网球,一种空虚感渐渐涌上心头。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种感觉是源于之前和主任之间的不快,还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人,总之就是不大痛快。

想当年,自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些,才选择了这个职业。可如今,就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所做的事能否帮到了别人。虽说吉敷并不是想听到他人的感谢之辞,但这种整日只能听到愤怒与怨言的差事,已令他厌倦。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赖到刑警这种职业的头上,或许是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要不就是内心出现了扭曲。

吉敷背靠在长凳的椅背上,抬头望着头顶的树梢。突然,眼前浮现出一片灰色的沙滩,那是什么地方?应该是北方的一片海滩吧。海水退去,杂草出现;海潮涌来,杂草消失。远处有艘破木船,晃晃悠悠地走近一看,只见船身上下全是裂缝,仿佛一具人类枯骨。一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曾在大海之上乘风破浪、四处漂荡,吉敷就觉得可笑。

他忽然开始怀念起那趟旅行。时至今日,当初会到那个地方去的原因早已忘却,只是很想再次站到那片海滩上。其实,当脚下真的踏着那片海滩时,吉敷心里反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既不觉得那是片令人内心祥和的土地,也不认为那里的景色有多么优美。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脑海中开始多次重现那片曾经到过的地方,那里是如此诗情画意,让人心生感慨。被夕阳染红的破船、被水浸湿而变黑的沙滩……一切都那么令人怀念,感觉弥足珍贵。所谓的畅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真真切切地亲自体验时,心中反倒没有太多感觉,直到日后回想起某些事物的时候才会有所触动。

工作亦然。真正动手去做的时候,你只感觉心烦意乱。疲惫、烦躁,整天只看得到人情的冷暖和人性的丑恶,面对着永无止境的愤怒。特别是当你发觉其实这发向自己的怒火才是真正的正义时,就会愈发地感觉疲惫。虽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他们好,但想来估计就算说了对方也听不进去。即使打心底里期望那些泪流满面地反驳自己的人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但对方心中的想法终究难以操控。就算他们这次放手了,以后还是有可能继续寻找别人,不停地破口大骂。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份工作,有时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禁心生留恋,有时甚至还会感觉内心祥和。实际做的时候总会觉得烦闷透顶,一心只想着尽快和这种垃圾工作划清界限。但如今回想起来,又是那样地令人怀念。要是所有有关工作的记忆都能变成如此,不知自己能获得多大的救赎。唯独除了那个低能的主任,估计就算到了阴曹地府,自己也绝不会对他有丝毫留恋之情吧。

耳畔似乎有人在嘶喊,虽然听不清到底在喊些什么,但那声音却一直附着在有节奏的击球声和正享受运动的男女所发出的欢呼声之上,绵延不绝。吉敷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周围的一切声响全都消失无踪,才确定那个声音的存在。

表面上寂静无声的公园,如果侧耳细听,就会发现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路上汽车来回穿梭的噪声、人们的交谈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喷泉的水滴落水面的声音……由于这些声音的阻挠,那个声音几乎被吞噬。不过那个声音可不服输,它持续不停地延续着,细细听来,还能分辨出音调,似乎是个女人发出的,感觉像是在发表演说。至于发声者是谁,到底在说什么,就完全无从知晓了。

能听到,却无法听清内容,这不禁让人有些焦躁。吉敷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信步走去。他穿过花坛,走到喷泉所在的广场。水声和人们交谈的声音逐渐变大,只见对面斑斓的树影下,有一名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的女性正在高声疾呼。吉敷缓步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正是之前在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馆里遇到的女子。

吉敷吃了一惊,同时也被勾起了兴趣。他继续朝对方走去,但两人一直没有眼神的交流。女人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双眼盯着半空,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吉敷心想,如果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很可能会惊吓到她,于是他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而绕到广场边缘,顺着林荫道走到她的左侧。如此一来,自然就能听清她说的话了。吉敷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得知法院做出了错误的判决之后,我便开始敲打上诉的大门。我不停地敲,然而上诉重审的大门却一直没有为我打开。我知道,这原本就不是一扇能轻易敲开的门,因为这关系到法庭的颜面。”

这就是吉敷听清的第一句话。

“法院里那些伟大的法官们,不仅认定自己永远不会出错,还想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这样认为。想来诸位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看起来法院的伟大法官们在宣读判决书的时候,都对所有证据进行了反复推敲,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其实不然。我同意大多数判决是正确的,并且坚信这一点,但并非全部公平。其中也存在搞错了的情况,有时还错得非常离谱。国家错杀了无辜的人,其家人的一生也跟着被毁。错误就是如此严重。在战争刚刚过去的那个混乱时代里,这样的错误常常发生。可是,既然犯下了这样的大错,法院为何不愿出面承认呢?”

吉敷大吃一惊,搞不明白这女的究竟是在干吗。刚在法院楼下的咖啡馆里和主任吵了一架,马上又跑到公园广场的角落里冲着喷泉发表起演说来了。

说她“发表演说”可一点儿都不夸张,实际上她确实是冲着忽高忽低的喷泉喋喋不休。女人面前没有任何听众,即便有人路过也会匆匆走开,根本没一个人听她说话。附近的楠树在女子苍白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滔滔不绝的她每一次活动面颊,光斑都会随之上下晃动。

女人身后的长凳上横放着那只吉敷曾经看到过的手提包。一叠白纸探出包口,看样子仿佛随时有可能散落出来一样。

“在此之前,我曾经写过多达几十封的上诉信。可是诸位,所谓的上诉信究竟有什么用呢?‘上诉信’究竟指的是什么?所谓的法官当真如此伟大吗?难道他们生来就该高居于我们这些草民之上吗?在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之前,我也曾对法院和伟大的法官大人们心存敬意。然而,法官们却从未看过我写的上诉书,就连大学老师写下的血液鉴定书都没看过。杀人现场绝不可能没有凶手的指纹,只不过全被警察和检察官毁了。我曾经通过律师,多次恳请法官下令让他们上交证据,法官却从未理会过我。其实法官根本就不打算公正地裁决此案。他们只求明哲保身,随随便便地接受警方上交的资料,然后再做出不痛不痒的判决。这种冥顽不化、连自己的错误都不肯承认的人,我们还要把他们当神一样地敬重吗?”

一听到她是在说刑事审判的事,吉敷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工作。他再次想起刚才在法院大楼的咖啡厅里看到主任和她发生争执的一幕。

也不知刚才那场争执和现在她说的这些话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不,两者必定有所联系。吉敷竖起耳朵,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她的脸严肃得仿佛面部肌肉都僵住了一般。

“昭和三十三年,我们还处在贫困深渊的底部。就因为贫困,我的丈夫遭到了警方的怀疑。难道说贫困也是一种罪?我们虽穷,却从不会去给别人带来痛苦。我们辛苦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烤肉串店,但生意不好,只能靠借债维持。然而最后把借款还清的是我,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从没犯过罪,去偷去抢,借此来偿还过债务,这些都是诬陷!可是警方不相信。任我们磨破嘴皮,他们还是不信。他们问我钱是从哪里弄来的,让我拿出证据,证明那些钱的来路正当。警察还叫我把帮忙凑钱的人全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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