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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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子是我的第三个老婆。”

吉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昭和二三十年代,这种事时常发生。比如发生在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经过重审,在被告死后证明是冤案的“德岛事件”,就是其中较为有名的案例。在这件案子里,蒙受杀害丈夫的不白之冤的电器商夫人,就是被害者的第三任太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世人心中普遍存在一种扭曲的正义感,认为这种三次改嫁的女人,即便下手谋害亲夫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此外,她当时出于自己的意愿没有入籍夫家,而未入籍这件事后来竟被世人认定为杀人动机。人们相信,都是因丈夫不愿让她入籍,以致她心生怨恨,才下手行凶的。

蒙冤之人大都犯有前科。就恩田幸吉而言,假设他是蒙冤的,男女方面不检点就是人们不信任他的原因了。昭和三十三年还处在道德观虚高、批判运动闹得沸沸扬扬的时代,恩田这种多次娶妻的行为必定会被视为作风不良,只要有机会,很容易成为道德批判的对象。在那个时代,警察队伍中还有人不顾正义、法理,认为世间还有那么多人在受苦、忍耐,这种贪图享乐的人,就算让他担个杀人罪也没什么大问题的心态。

说得远一些,当年“帝银事件”[发生于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东京都丰岛区帝国银行(后来的三井银行)内的一起抢劫案。此案中共有十二人死亡。虽然日后抓获了罪犯并判了死刑,但案件仍然有诸多疑点。]里的平泽就是如此。此人是个容貌不输演员的美男子,可在女人方面,除了妻子之外,包养的情妇甚至排到了二三号。说得近一些,昭和末年发生的“洛杉矶疑惑”[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二年间发生在美国的一起案件。又称“三浦和义事件”和“有疑问的榴弹事件”。]中也有让人起疑的要素。吉敷暗忖,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再一细想,恩田的鼻子很高,脸部轮廓柔和,估计当年也算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

吉敷反过来回想了一下恩田繁子的相貌。尽管如今她戴着黑框眼镜,身体瘦弱单薄,瘦小得可说得上贫弱,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样子,却总给人一种年轻时应该很漂亮的感觉。或许当时她的相貌也触发了峰胁的一些嫉妒与愤怒。当年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恩田事件发生时,他估计还是单身。

“繁子是我经过了恋爱,心甘情愿娶回来的老婆。然而,我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却连三年都不到。之后我们俩被分在铁窗内外,一下子就是四十年之久。她就像是为了吃苦才和我走到一起似的。”恩田淡淡地说道。

许多嫌疑人都会被自己说出的话打动。就算原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心中的悲哀还是会被自己说出的感伤之辞诱发,最后泣不成声。在之前与嫌疑人无数次的交谈中,吉敷已经多次体验过这种状况。因此谈话刚开始偏向这方面,他便会立刻警惕起来。然而恩田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峰胁的审讯很严酷吧?”

吉敷随口问了一句心中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或许恩田的回答会与他妻子说的有所不同。

“这个嘛,那家伙完全可以说不是人。我至今都忘不了,甚至有时还会梦见。大家都是人,亏他竟能下得了那样的毒手,我真是难以置信。寒冬十二月二十八号的夜里,都快到大年夜了,他头戴鸭舌帽、脚蹬大皮靴冲进家里来。其他的刑警都脱了鞋,就他一个一直穿着鞋。当然了,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妻子说的。当时我早就慌了神,根本没注意这些事。

“进屋后他一下就把我身上的裤子脱了,连吼带叫地问恩田幸吉在不在。之后又一屁股坐在我和我老婆盖的被子上,用手电筒照我的脸,吼着问我是不是恩田幸吉。我点头说我就是,他说有话要问我,让我跟他到警局去一趟。我问是不是现在去,他说马上。当时我还以为是强盗来了,吓得不知所措,我老婆也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就是峰胁的所作所为。看他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要么和我同岁,要么比我年长。后来才听说当时他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我差点儿气死。当时他那副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二十岁。我想,他不过是在我面前虚张声势、乱摆威风罢了。

“后来和他一起进屋的刑警打开灯,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我那件长外套,还有我扔到洗衣篮里的衬衫和内衣裤,不知为何,就连我老婆的衣服和内衣裤也翻出来了,最后连同家中的菜刀和装满剩饭剩菜等垃圾的垃圾袋也一股脑儿地全让他们拿走了。可是,他们根本就没出示过搜查令或逮捕令之类的。或许是为了吓唬我们,峰胁动不动就把手枪和手铐之类的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来。那玩意儿在灯光下闪着黑光,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恐怖。

“峰胁当时还用力撕扯着要脱下我的睡衣,我连忙说我自己来。穿好衣服,他们又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之后才给我铐上手铐。那一瞬间真的很没面子,我老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回答。我只能对老婆说肯定是有什么搞错了,我去去就回。接着峰胁就催促着我出了家门。没想到,和繁子的这一别,竟然就是四十年。

“那天夜里很冷,屋外大雪纷飞。我出门没多久就感到脖颈僵硬,脚尖被冻伤了,当时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三名刑警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我,峰胁跟在最后。他们把我的外套拿走了,天寒地冻的,我连围巾都没围,只是穿着在店里工作时常穿的和服,外边套着一件薄上衣。我们穿过小巷,看到街边停着一辆警用小卡。身后的两名刑警上前坐进车里,然后是我,峰胁最后一个上车。

“我坐在铺着草席的货架位上,手上戴着手铐,浑身哆嗦。货架位正对窗口,寒风直吹,冷得不行。我本来就发着烧,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加重,最终转为恶寒的。峰胁那时的表情就像恶魔,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扯着嗓子威胁我不让我乱动,不然兜里的手枪可不长眼睛。

“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加上发烧让我浑身发冷,六神无主,大脑完全无法思考。车子开了很久,最终把我带到了山里的姬安岳警署。峰胁从怀里掏出手枪,用枪口抵着我走进警局玄关。又走过一条昏暗的走廊,一名刑警哗啦啦地打开一扇玻璃门,里边是一间黑漆漆的宽敞房间。地板一半是泥地,一半铺着地板。我还纳闷,这屋子是干什么用的。铺着地板的那半边点着圆型炭炉,上边放着茶壶,旁边有几个破旧的桌椅。但露出泥地的那半边却冷得几乎和屋外没什么区别。一进屋,年长一些的刑警就说今晚当班的警察想得周到,还热了些酒。

“我被他们推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峰胁和两名刑警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上来就问我十二月九日那天都干了些什么。冷不丁被他们一问,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于是反问了一句:‘十二月九日?’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自己那天应该也和往常一样,一整天都在店里吧。听我这么一问,峰胁大吼起来:‘你这浑蛋,给我清醒点儿!少装蒜了!九号,问你九号!星期二!’

“被他这么一吼,我突然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喃喃说着好想是在家待了一整天。他和其他几名刑警齐声大吼了句:‘什么?!’然后猛地站起身,冲我扑了过来。峰胁一边高声叫嚷着:‘你这浑蛋,少他妈的小看人,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一边揪住我的头发,前后猛摇。其他几名刑警有的掐住我的脖子,有的用拳头打我,有的抓住我的胳膊。

“即便进了屋,峰胁也一直没有脱帽。他叫嚷着:‘很好,你竟然抵死不认,算你有种。我给你看看证据,看你还说不说。之前你欠了五十万,最近几天你竟然把欠下的债全都还清了,这些事我们早查得一清二楚了。’接着又说,‘那笔钱是从哪儿、用什么方法筹到的?有本事你现在就把事情讲清楚!’

“如此一来,我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原来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怀疑上我的。但我不想把我老婆也牵扯进来,一旦说错话,我老婆就会遭到怀疑。而且当时我还没向她仔细询问过这件事,许多年后,我才得知当年她和那个男人的约定,从中拿到了多少钱。不过那时我知道有那个男人的存在,也知道对方的姓名,只是不想说出来。要是在那种状况下把我老婆的事说出来,真不知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举动来。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好我老婆。这是我的责任。所以当时我对他们说:‘我不清楚。’

“听到我这么说,三个人又齐声叫了句:‘什么?!’接着冲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被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们又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摁回到椅子上,接着说:‘胆子不小嘛。’峰胁大吼着:‘你别嚣张!’让我站起来,说要搜我的身。他给我解开手铐,命令我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我当时心里十分不安,心想天气这么冷,让我脱光衣服的话,他们应该会另外找件衣服来给我穿吧。看我脱得动作很慢,峰胁一拳打在我头上,让我动作快点儿。我急忙把衬衫和裤子都脱了,只剩下一条内裤。他们把我的手反铐到背后,推到泥地那边。

“峰胁说让我冷静一下好好回想一下,便推开玻璃门,拿着我的衣服出去了。我光着身子,待在光溜溜的灯泡下,傻坐在冷得像冰一样的泥地上。寒冷让我全身上下颤抖不止,因为感冒与睡眠不足,我感到头晕目眩。其他刑警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看来他们似乎把拷问我的任务全权交给了峰胁。我拼命回想九号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整个人都慌了神,脑子里空空如也。过了一会儿,峰胁回来了,手中我的衣服不见了,而是握着竹刀。预感到接下来他可能要用这个东西打我,我害怕得直往后退。

“峰胁一进门就问:‘怎么样,回忆起来了没有?’我老实回答说想不起来,估计是在店里做事。听到我的话,坐在炉边取暖的年长的刑警说,这家伙就是一个平民百姓,居然敢看不起警察,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才行。峰胁一听这话,当即破口大骂,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可是受天皇任命圣职的刑警,跟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是有身份差别的,我居然敢小看他们,把他们当成什么了。还说就我这样的,就算杀上一两个也没有任何问题。随后就大大咧咧地走到我面前,抡起竹刀冲我的肩头狠狠来了一下。

“尽管很痛,但当时他似乎还是手下留情了。他一边劈头盖脸地打我,一边说就这样子,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回到老婆身边去了。又说我取了三个老婆,肯定是个天生的负心汉。他叫嚷着:‘对付好色之徒就应该这样!’抡起双拳使劲儿抽击。

“我忍不住喊了句疼,他就说快点儿招,情况他们早就调查清楚了。还说我在九号那天到姬安岳的河合伐木场去过。我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吓了一跳,连忙说我没去过。峰胁一下就来了火儿,吼着问我是不是在小看他,揪住我的头发在屋里绕圈儿,痛得我直叫。峰胁问我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要乖乖说实话了。听到我反问‘说什么实话,’他又大叫一声:‘什么?!’一脚踹到我背上,抄起竹刀,在我身上乱打一气,简直是往死里打我。

“那家伙当时大嚷着说他们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我耍的花招他们早就看穿了。又说九号那天我曾到河合那里去央求再宽限几天还钱,还有人曾经在姬安岳里看到过我,逼我老实交代,争取早点儿回家。”

“等一下。你问河合借过钱?”吉敷问道。

5

“嗯,借过。河合曾经到我们店里去过几次。”恩田回答道。

“那,你们认识?”

“认识。”

“你究竟去没去过伐木场昵?”

“没去过。九号那天我根本就没去过姬安岳。”

“嗯,那后来呢?”

“总而言之,峰胁往死里狠打了我一通,之后用竹刀架起我的双臂,使劲儿往上抬,差点儿没把我的胳臂弄脱臼。每次我出声嚷疼,他都会威胁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是由天皇任命的,我这样的,就算打死你你也白死。”’

吉敷心想,当时的峰胁还很年轻,怎么说的话感觉就跟战时派的那些家伙一样。不,实际上峰胁的童年确实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既然如此,估计他是在模仿父辈的言行吧。

“当那家伙踩着我的背,一掌一掌地打我的屁股时,我听到有人哄笑。扭头一看,只见那几个刑警正用碗喝着酒,一边哄笑不止,一边看他对我进行审问。”

吉敷抬起手来打断恩田的话,他已经听够了。

“之后你就承认到过河合的伐木场了?”

“不,我这个人再怎么软骨头,也不会那么轻易松口。我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做事没深没浅,也不会承认自己从没做过的事,这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咬紧牙关,不说一句,坚持了四天时间。虽然当时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已本能地察觉到,如果照峰胁说的去做,将会对我很不利。翌日,峰胁不知到哪儿去了一趟,傍晚回来对我说有几个曾经到我店里去过的客人指控我偷了他们的钱,说我犯有盗窃罪。”

“那是因为他们必须在逮捕嫌犯四十八小时内明确逮捕缘由。”

“对,律师也说过。他见我拒不招供,为了找到拘留理由,便去找到我的债主,说服他们指控我,说我借的那些钱是偷的。卑鄙恶劣的行径。”恩田恶狠狠地说着,吉敷默默地在旁听着。

“那些家伙的所作所为还远不止于此。刚才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其后拷问还持续了好几天。那些家伙半句都没对我提过嫌疑人有权找律师,以及我有权让他们停止拷问。他们全都是乡下警察,只知道照旧的《刑事诉讼法》办案,装作对《新刑事诉讼法》毫不知情。不对,他们连旧法令都没有遵守,根本就是沿袭江户时代的习惯。我这个人是个文盲,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当时完全束手无策,以为审讯本身就是这样。唉,我对法律根本一窍不通啊。

“有时候,看热闹的那几名刑警也会跑到泥地这边,帮着峰胁折磨我。他们各自抓住我的一只脚,把我倒吊起来,不停晃我的身子,直到我大脑充血、出声求饶为止。嘴里还不停嚷着:‘快招!’剩下的人则在一旁喝酒、冷言讽刺,权当看热闹。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在他们问我说不说的时候回答:‘我说,我说。’其实却并非愿意认供。那些家伙以为我怕了,一把把我拽回到椅子上。给我解开手铐,把衣服扔到我的膝上。我连忙穿好衣服,他们又把一沓稿纸和铅笔放到我眼前,让我把十二月九日那天做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写到纸上。

“我却依旧告诉他们那天一直在店里,先打扫了一下,进了些货,之后就开店营业了。那些家伙一听,立刻大叫了声‘什么’,再一脚踢翻椅子。我摔倒在铺有地板的那一边,他们又把我推回到泥地这边。

“后来又个人嚷着说我太弱不禁风了,该让我好好锻炼一下,做几个俯卧撑。峰胁便手持竹刀,一边抽打我的屁股,一边逼我做俯卧撑。他让我做五十个,可我连十个都做不出来。不光因为我体质差,要知道,我被竹刀打了那么久,胳膊和腰都在疼,还头痛欲裂,浑身发热。

“刚做了没几个,我就感觉眼前发晕,一下子趴倒在了地上。几个警察哈哈大笑,说这家伙这么弱不禁风,原来是偷懒闹的。他们叫嚷着让我别整天委靡不振,又揪着头发把我从地上拖起,说:‘怎么样,蠢蛋,这次该说实话了吧。’我又问:‘说什么实话?’他们就立刻大吼一声‘浑蛋’,又拽着我的头发在泥地上绕起了几圈。

“他们让我坐回到椅子上。还没等我屁股落座,峰胁就拿着我的长外套逼近过来,厉声问我上边的黑色斑点是什么。说刚才警局里的专家已经调查过了,知道那上边沾的是血,这可是铁证如山,我休想再狡辩。又说什么:‘是不是该自首了?自首的话就不必再受皮肉之苦、挨打受冻了。不光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两三天,还能有饭吃。没准还会放你回家,回家后就能和你心爱的老婆大干一场了。’都是这类下流低俗的话。

“我告诉他们那些斑点是鸡血。并解释说我每个星期都会去河边杀鸡,这才回想起来当天也去河边杀过鸡。我大叫着告诉他们那天我去杀鸡了,我终于想起来了,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去过姬安山那边。我清楚地告诉他们那天我一直待在北上川河畔。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就嚷着说:‘没看出来这家伙骨头还挺硬。不过你少随口胡诌,编借口了,伊达屋的人亲眼目睹你在姬安山的伐木场周围乱晃。都有人亲眼看到了,你还打算抵死不认吗?’我当时吃了一惊,立刻反驳说既然如此,就让我和伊达屋的人当面对质好了。我绝对没有撒谎。不是伊达屋的人撒谎,就是他们看错了。

“年长的那位刑警说没这个必要,他们做了多年的刑警,具备敏锐的嗅觉,一眼就能洞悉一切。说那肯定是人类的血,而且必定是河合一家人的血。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整个事态,发现自己所处的状况极为险恶,对方似乎把我当成发生在姬安山河合伐木场的那件无头凶杀案的凶手了,这可不是件小事,此刻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之前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状态,头又痛,完全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大吃一惊,不禁大叫着问他们是不是怀疑是我杀害了河合一家。别开玩笑了,我可从未做过那种事,九号那天我根本就没去过姬安山。听我这么一说,刑警全都脸色大变,叫嚷着说他们可没提河合一家的无头凶杀案,说我这是不打自招,正因为我是凶手,所以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从没说过河合一家是我杀的,是我自己说的,让我快点从实招来。这件沾血的外套就是不可动摇的铁证,只要分析一下上面的血迹,立刻就能查明那是河合一家人的血。查明之后再招认,给法庭的印象就完全不同了。年长的那位刑警告诫我说:‘为了你自己,还是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吧。’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急忙说请他们务必仔细检查一下那件外套,这样一来,事情就能一清二楚了。我反复强调那些血不是人血而是鸡血,我没有撒谎。没想到峰胁当场呵斥我,说我这家伙真够大胆的。既然这么说,估计上面也沾有鸡血,但我休想用鸡血蒙混过关,要是里边混有人血,他们也能立刻查明,我最好还是老实交代。

“我让他们去好好调查。对方一听,又开始叫嚣,说我这是什么态度,说话的口气是算怎么回事,问我把他们当成什么人了,又重复说他们可是受天皇陛下任命圣职的刑警。”

“我知道了。峰胁本人是怎么看待这起案子的呢?”吉敷不耐烦地说道。

“他认为我当天为了向河合求情拖延还款期限而去了河合家,但河合拒绝了我,我因此和他发生口角。恼羞成怒,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菜刀和柴刀,接连砍死了河合本人、他的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最后从河合家偷走五十万日元,逃回了家里。”

“说你一开始只是去恳求宽限几天还钱,并没有决定杀人,是吗?”

“当时峰胁是这么说的,不过后来又渐渐改变了说法。”

“因为你说也欠了河合的钱,是吧?”

“是的,没错。”

“那么,你们是在什么时候把钱还上的?是在案发前还是案发后?”

“案发后。我老婆把钱还给了河合的弟弟。”

“哦,是吗?峰胁的意思是,你们还给河合的钱,就是你从案发现场河合家偷走的?”

“是的,估计是这样。”

“可是,河合的尸体不是没有头吗?关于这一点,峰胁又说过些什么呢?”

“那天夜里他们没提这件事半句,是在很久之后才开始整天揪着我盘问的。那天晚上他们只是一直逼我承认杀人。因为一直未能抓获无头凶案的凶手,警方的能力遭到了质疑,峰胁他们走投无路,必须赶紧抓到凶手。这是面子问题。要找个人来充当凶手,无论谁都行。我就成了他们的替罪羔羊,不管是不是撒谎,总之,只要承认杀了人就行。他们说只要我承认就放我回家,却食言了。”

“那天夜里,你一直被关在拘留室?”

“不,我在那间屋子一直被拷问到天亮。他们一夜没让我合眼,把我拴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把我放出来,署里的其他职员和刑警来上班,见我趴在桌子上,就不停询问这家伙怎么回事。峰胁一脸得意,说我是他抓获的姬安无头案的凶手,只是意外地有些难缠。年轻职员听完后也跟着瞎起哄,说什么一定要把这家伙的倔脾气拧直。之后他们才把我关进拘留室,不过没再折磨我。可能他们自己也折腾得累了,回家了。”

“拘留室是个什么样地方?”

“是间杂居房,里面关了不少人,他们都对我很好。尤其有一个据说犯有十一项前科的人,看到我的脸和身体各处都肿得不行,还发着烧,就连忙把偷藏的药拿出来让我服下,又用毛巾帮我敷额头,告诉我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他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感动得直流眼泪。之后他们冤枉我是姬安岳无头凶杀案凶手的事说了出来,众人听罢,告诉我不少情报,有的说那肯定是流窜逃犯下的手,有的又说是巫师干的。负责看管拘留室的警察也挺好的,送来囚饭时听到我说没有食欲,就又要了些茶汤来给我。囚饭是盘大杂烩,后来我勉强跟着众人稍稍吃了一点儿。

“不管拘留室里的人问我什么,我都据实以告。没想到后来审讯的时候,峰胁拿出一张纸放到我面前,说我之前在拘留室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在上边,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些人里有警方安插的卧底。他们的手段,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6

“国派律师是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呢?”吉敷问道。

“那是在很久之后了,审判即将开始的时候。”

“嗯,也就是说,是在你遭到起诉、被转移到拘留所之后了?”

“是的,我第一次和律师见面,是在拘留所里面。”

  虽说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但峰胁等人使用的手段也真够极端的。要是放在现在,没准会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

“从头到尾,到姬安警署看我的人就只有一名占卜师。我甚至连老婆都不能见。”

“占卜师?”

吉敷感到有些意外。

“没错。峰胁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个老头儿,盯着我的手看了半天,说四十岁前我将因为说谎而吃不少苦,又说我最好还是忠实于自己内心的声音,别张嘴就瞎讲一气。”

吉敷默默聆听。

“听老头儿这么一说,峰胁立刻怒吼道:‘看吧,你小子在撒谎。手相上都表现出来了。’还让我快点儿说实话,免得受苦。”

吉敷忍了好久,最后还是笑了出来。这真算得上足以在警察史上留名并不断传承下去的一场奇特作战了。人们常说老鼠逼急了都会咬猫,没想到被逼急的警察竟然会去请占卜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被捕一个月后。”

“你认供之后吗?”

“是的。第五天我就认供了……”

“哈哈,不知这是谁出的主意,没想到峰胁这家伙还挺幽默。你当时是一口气招供的吗?”

“不,是峰胁给出露骨的提示,诱导着我招供的。”

“提示?”

“是的。比方说问我凶器是什么?是菜刀、匕首、柴刀,还是锯子?举上一堆例子。我当然不知道,为了敷衍,我就说:‘是菜刀。’对方立刻叫嚷着说:‘浑蛋,菜刀怎么可能砍得下人头来?好好想想,是柴刀吧?!’我连忙说:‘对,那就是柴刀。’峰胁就立刻写了下来。”

吉敷暗笑,心想原来如此。自己也算学到了一招,原来大家用的是这种办法啊!使用暴力逼迫对方开口,如果这种白痴做法也能行得通的话,那么不管对方是谁、想捏造什么罪行,都能成功了。这根本就是一场中世纪的魔女审判。共犯既可以说是恶魔,也可以说是外星人。因为没人喜欢挨揍,时间久了,无论捏造出如何荒诞无稽的故事,嫌疑人都会点头承认。

“是因为他们从你家储物间里翻出一把柴刀,作为凶器带回警署,因此才这样问你的吧?”

“是的,他们后来又去了一趟我家,把储物间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把柴刀和猎枪带回了警署。那两样东西都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用过了,上面沾满了灰尘。”

“猎枪也是?”

“是的,那把枪是我父亲给我的,后来一直放在储物间,甚至都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东西,没想到被峰胁拿去利用了。战后,驻日美军曾大举收缴过民间私藏的火器,但当时我父亲和我都觉得这东西没准日后能派上用场,就偷偷把它藏了下来。峰胁拿着枪威胁我说要把这件事申告给美军,美军会立刻把我拖去枪毙。不过他们心中还存留着武士的尊严,只要我愿意乖乖说实话,他们就不会去告诉美国佬。以此逼我招供。”

“那你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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