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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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很可爱吧!”

“它喜欢捡破铜烂铁,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找来的,常叼着洋娃娃之类的玩具回来,摆在狗屋旁当收藏品;当然,要是我妈妈发现,少不了又是一顿骂,所以我总是趁着五六不注意时偷偷拿去扔掉。那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妈妈站在庭院里。因为上下学路线的关系,我放学时会从我家后院绕到门口;但我妈完全没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不断凝视着庭院一角。我好奇地循着她的视线一看,竟然是个金发洋娃娃,八成又是五六捡来的,我当时只觉得完蛋了,竟然让母亲抢在我之前发现,看来今晚得乖乖和五六一起被念一顿。可是我妈的样子却不太对劲,平时注重打扫庭院到神经质地步的她,竟然没去清理那个肮脏的娃娃,只是杵在原地;我在一旁看她会怎么做,结果她最后还是没收拾,一脸茫然地走进家里。”

“原来如此,的确很奇妙啊!当时令堂会一脸茫然,也是因为预测到自己的死期吗?”

“我妈当时就像是少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那样。接着,当天晚餐后,我妈就要我站到柱子边量身高。”

“两者都是惜别人世的举动啊!原来如此。隔天,令堂就因车祸身亡,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唔……这世上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呢!”

“真的很不可思议。不过,当时的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只想着‘原来如此,人到了死期时,自己回明白啊’,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吧!所以这件事,我直到现在才又会想起来——”

玉子突然如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感觉到同事正从空服员座椅上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慌乱。自己与乘客说了这么久的话,引起来她们的狐疑。

“呃,先生,”玉子连忙递出自己的手册。“恕我冒昧,能请您替我签名吗?”

“咦!啊!好、好,可以啊!”

换作一般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请求肯定会大皱眉头,但海晴却毫不疑心地以小学生般的字迹在手册上写下了大大的“山吹海晴”四字。玉子慎重地拿回手册,走回到同事身边。

“我要到签名了!”玉子先发制人,以籍口堵住同事质疑的视线。就算老实招认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对乘客谈起了家务事,也只是更启人疑窦而已。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同事果然立刻释怀。“那人是谁啊?运动选手吗?”

“是啊!”只得骗到底了。“打排球的。”

“让我看看那!”她从玉子手上抢过手册。“山吹海晴……没听过耶!哪一队的选手啊?”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因为他不算很有名……”

“唔……没想到你是个排球痴耶!”

虽然被当成了排球痴,但玉子完全无心理会。二十年前母亲的身影鲜明地浮现于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时幼小的心灵认为母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才将那天母亲的奇妙行动流诸遗忘的彼端。然而,一旦回想起来,却再也难以释怀;母亲真的是因为预知到自己的死期,才采取那种行动吗?

或许并非如此吧?玉子不禁如此怀疑。母亲采取那种行动,也许是出于截然不同的理由。

母亲测量玉子的身高的目的究竟为何?仔细一想,理由很简单。母亲并非出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只是想知道玉子实际上究竟长得多高而已;所以她才不顾自己曾禁止父亲做同样的事,而以铅笔在柱上划上痕迹。

母亲为何如此渴望知道女儿的身高?应该不只是单纯地想了解玉子长得多高而已;若是如此,只须拿出卷尺,直接说要丈量身高即可。母亲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否因为心中有愧?她的行为似乎另有隐情。还有那个洋娃娃……说不定母亲并不知道那是五六捡来的。之前五六的收集癖全被玉子掩藏了,母亲极有可能不知五六的习惯。

那么,母亲以为那个娃娃是打哪儿来的?不做他想,定然以为是女儿玉子把娃娃丢在庭院里。但若是如此,为何事后没斥责玉子,要她不可以将玩具丢在庭院里?平时的母亲绝对会这么做的。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母亲赋予了那个娃娃完全不同的意义吗?

母亲或许误以为女儿早在回到家之前便已经在庭院里站了好一阵子,而离去时不慎掉了娃娃;如此误解的母亲大为动摇。

动摇?没错,见了母亲之后的行动便可明白。母亲确认玉子的身高,是想知道女儿究竟能否从寝室的窗户往室内偷看;母亲想知道女儿是否窥见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时自己的身高能够从寝室的窗户窥探室内吗?这很难说。她记得自己曾从室内观赏花园,但应该无法反过来从庭院窥探室内,因为室内与室外还差了走廊柱脚的高度。母亲八成是为了事后确认这微妙的差距,才在柱子上清楚地标下记号。

房间里有什么是不能让女儿看见的?那个房间是狭窄的家中唯一宽得足以铺被的地方,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母亲有外遇,她趁着白天丈夫及女儿不在家时,将男人带回家中……只有这个可能。

玉子觉得不舒服,因为可厌的想象更如怒涛般汹涌而来。隔天母亲死亡,或许不是单纯的意外;说不定母亲是被杀的。被谁杀的?

被父亲……对于母亲在柱子上划记号的举动,父亲当时也大惑不解;然而父亲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得出玉子刚才的结论,一气之下,将背叛自己的妻子推到马路上——不,慢着。

玉子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不禁松了口气。要做出这个推论,掉在庭院的娃娃是不可欠缺的判断材料;但看见那个景象的只有玉子,关键的娃娃早在父亲回家前就被玉子丢掉了。换句话说,无论怎么想,父亲都不可能得出刚才的结论。

“那小姐还真格的怪。”正当玉子为二十年前的真相惊愕又感到一丝安心之际,赤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歪起脑袋说道:“又没人问她,却自顾自地说个没完。小哥,侬人也太好了,还陪她讲那些有的没的。”

“没有啦,哈哈哈!我就是对美女没辄嘛!”

“美女?是吗?算了,每个人审美观不一样。不过她一定有男朋友,干空姐的总是没理由地有男人缘。”

“男朋友啊?嗯,一定有吧!真羡慕。”

“羡慕啥啊?”

“她的男朋友啊!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真好。”

原以为海晴是故意说反话,没想到却是一本正经;赤炼不禁仔细打量着邻座的年轻人,一面暗想“这小哥没问题呗”。刚才虽然聊了那么久的天,赤炼却未曾好好看过海晴的脸孔;他原本就是个不听只说的人,再说,倘若对方是女人便罢,他可没兴趣观察年轻男人。

仔细一瞧,这年轻人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其实五官还挺端正的;只不过由于身上的氛围,令他离俊男尚有一步之差。正当赤练下了如此结论之时,突然尝到犹如摄取大量酒精过后的亢奋感,身体产生浮起来似的错觉。

“小哥,刚才咱虽然说菲律宾好,其实以前还是喜欢日本女人的。从前的女孩子啊,该怎么说咧?风情万种啊!当然啦,从前也有不律头的女人,但不像现在过分。大约三十年前左右,咱迷上了一个女人。”

赤炼觉得自己如同开始爆冲的车子一般。自己冒冒失失地说些什么?若是喝了酒便罢,现在可是处于清醒状态啊!但他的舌头却不肯停止转动。

“说真格的,那时候咱已经有老婆啦!小儿子也刚出生。咱这儿子明年就要结婚了,光阴似箭啊!不久前还是流着口水的小鬼咧!咱的大儿子四年前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咱更希望小儿子能幸福过日子。”

“死得不明不白?”

“唉!说来丢脸,他是自杀死的,都是年过三十的大人了,却得了啥忧郁症……不、不对,不是说这个,呃……是说三十年前咱迷上一个女人,是呗?咱老爸死得早,那时咱已经继承家业了。换句话说,咱那时搞外遇,就是现在讲的办公室恋情啦!她是个有男人缘的女孩子,高中时在咱公司打工,咱也是那时开始和她有一腿。她的长相中等,应该说是中下,不过身体啊……该怎么说咧?皮肤晶莹剔透,简直会吸人,身材忒好,咱根本离不开她。咱也把过忒多女人,就是拿她没辄。等明美——她的名字叫做明美——高中毕业以后,咱就叫她来公司上班。”

“哦!真厉害,”对于赤炼突如其来的自白,海晴非但毫不意外,还感叹地频频点头。“忒”大概就是“非常”吧!“你一定很迷恋她吧!”

“是啊!她说她想一个人搬出来住,咱就替她出房租;只要她开口,咱全照办,对她神魂颠倒。不过人啊!越是入迷越容易出乱子;虽然咱忒小心,还是被老妈发现了。”

“被令堂?太太没发现吗?”

“老婆?谁晓得?她或许知道咱花心,却没当面说过;因为她是个千金大小姐嘛,从以前就爱作乔。”

“作乔?”

““装模作样”的意思啦!咱老婆自尊心很强的。像现在,咱说要到菲律宾出差,她心里八成起疑了,却还是啥也没说,大概是放弃了呗!说不定她也想着“汝个要胡搞,咱也随性”!咱老婆也说要去国外旅行,等咱回去,她就不在家啦!”

“乳鸽?”

“不是乳鸽,是‘你’的意思啦!“汝家”也是一样意思,可不是‘乳加’咧!把话题拉回来,总之明美的事被咱老妈发现了,她担心得要死,要咱在老婆发现前快点分手,忒唉声叹气。这说来有原因,当时咱家在老婆娘家前抬不起头,因为她是地方上大财主的女儿;当初就是仗着和她结婚,咱家才得以起死回生的。

“原来如此,令堂是担心要是外遇被发现而离婚,到时生意可能做不下去。”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咱也懂,但就是舍不得和明美分开啊!多可惜啊!一想到不能再抱那么白白嫩嫩的身体,就擗踊啦!”

“擗踊?”

“就是‘捶胸顿足’的意思。那时候真格的难分难舍,心里还恨恨地想说:‘侬别说出去不就成了?’不过在老妈眼前,咱还是答应不再和明美见面。光用嘴巴说不成,还以态度表示,把前因后果全告诉明美,要她辞职。不过咱后来还是忘不了她,常常和她见面。所谓知子莫若母,老妈一开始就知道咱藕断丝连,所以直接找明美谈判;不过这些事咱不知情,是在老妈尸体被发现时才晓得的。”

“令堂过世了?”

“是啊!还是死在明美的公寓,就倒在她家门前。因为头上有伤,一开始还怀疑是不是他杀咧!明美被列入嫌疑犯,忒倒霉的,咱们的关系也因此曝光了,害咱只得向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叩头谢罪,保证这次一定会和她分得干干净净。结果到后来,老妈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是因为去找明美时紧张过度,造成心脏负担,而头上的伤可能是倒地时撞到的。要是这么回事,干嘛不早说啊!害咱丢了这么大的脸。”

“不不不,倒也不见得。虽然死因是心脏衰竭,难保不是被殴打、惊吓过度才造成的。咱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头上伤痕的原因很难讲,分不出是先死后伤还是先伤后死。假如咱老妈是被打伤的,不管死因是啥,还是伤害罪一条;所以明美依旧有嫌疑,搞不好是她谈判时一气之下出手伤人。不过,最后她的嫌疑洗清了,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那不在场证明分明是拿羊,竟然说她当晚和其他年轻男人睡在一起!假如只有一个也就算了,竟然有五个,真格的服了她,听说除了明美以外还有另一个女人,但还是太恐怖了呗!到头来,咱对明美来说只是棵替她出房租、买东西的摇钱树。”

“说是‘当晚’,代表令堂是在晚上到明美小姐的公寓的?”

“是啊!她的尸体是在十一点被发现的。”

“令堂的死亡现场是那种公寓?”

“三层楼的公寓,明美住的是一楼靠边的房间,前面有篱笆。”

“现场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啥叫可疑之处?”

“比方说有什么地方不自然、不寻常——”

“这么一提,老妈穿的鞋子尺寸太大了。这点刑警先生也问过咱,其实没啥好不自然的。咱老妈年纪不小却很时髦,选东西都把款式摆在尺寸前头;当晚她也穿着年轻女孩穿的鲜红色高跟鞋,八成是喜欢那个颜色,但店里又没有合脚的尺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买了呗!咱老妈常干这种事,没啥好奇怪的。对了、对了,说道鞋子咱才想起来,要说不自然,有件事才奇怪咧!”

“什么事啊?”

“葬礼结束后,咱开始整理遗物;咱老妈东西忒多,鞋子也是一堆,但其中有双金色的高跟鞋,咱怎么也找不到。”

“金色?”

“亮晶晶的金黄色。当年高知没其他女人穿那种鞋,是咱老妈太先进了。咱对那双鞋有印象,是因为有次见老妈穿了觉得不赖,想让明美穿穿看。明美腿又长又漂亮,要是穿上那双高跟鞋和网袜,一定和兔女郎一样,让人血脉賁张。所以咱还特地去找来买给明美咧!不过,老妈死了以后,到处找不到那双鞋,忒奇怪。当然,也可能是她穿腻丢了……话说回来,咱为啥想起这件事?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应该早忘——”

赤炼的声音戈然而止。虽然他也对突然谈起陈年旧事的自己困惑不已,但现在震慑他的却是另一股膨胀于心头的疑惑。

母亲果然是被杀的吧……这个念头于胸中盘旋不去。母亲是被人打伤的,下手之人自然怀有杀意,只是母亲在遭受致命一击之前便已昏迷并死于心脏衰竭;但凶手的目的,终究是达成了。

假使如此,凶手会是谁?拥有杀害母亲动机的人,真的存在吗?当时他想不起来,现在亦如是。这正是赤炼认为母亲并非死于他杀的最大理由——谁会去杀那种花枝招展的老女人?或许她有点碍眼,但绝对无害啊!

不过,假如母亲被错认为他人,可就另当别论了。凶手将她误认为谁?不消说,便是明美。

凶手铁定是藏身于屋前的篱笆之后,等待明美归来;凶手无法抬头,只能认明美的鞋子——凶手知道赤炼送了双金色高跟鞋给明美。

夜灯照耀之下,凶手看见金色高跟鞋停在明美的住处前;认定那道人影即是明美的凶手从篱笆后飞身而出,殴打对方的头部……但倒地的人却不是明美,而是赤炼的母亲,令凶手大为慌张。

凶手本想立刻翻身而去,却发现母亲穿着金色高跟鞋;假如不是这双金色高跟鞋,凶手不会将母亲误认为明美。母亲被发现时穿的鲜红色高跟鞋,是凶手调换的,尺寸才会不合。

凶手为何要将母亲的鞋子与自己的对调?因为若不这样做,说不定会被发现自己将母亲错认为明美并加以误杀之事。换句话说,凶手是显然拥有杀害明美动机的人。

妻子光子傲慢的脸庞浮现于赤炼的脑海之中。说不定老婆……妻子已发现自己外遇,早想杀害明美一泄怨气;虽然到头来误杀了婆婆,却也达成了当初拆散丈夫和情妇的目的。

赤炼活到这把岁数,才知道妻子是那种默默狠下毒手的危险女人。一股恶寒悄然却确实地爬上背脊。他战栗不已,因为新的疑惑又开始萌芽。

小儿子十岁那一年,赤炼又本性难移地开始外遇;这次的对象是个说着标准国语的有夫之妇,据说是全家一起调职到高知来,还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赤炼白天常翘班往她家跑,在那狭窄的平房里铺上棉被办事;她那压抑声音的表情浮现于脑海中。

她叫什么名字?赤炼已记不得了。某一天,他们一如往常地在家中幽会,隔天她却死了,听说是死于交通事故。不久后,她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搬到外县市去,同一座房子又住进了另一个调职而来的家庭。详情赤炼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然而——然而,若那并非事故呢?若她的死和明美之事一样……都是为了一泻怨气而不择手段的疯狂妻子所为呢?

平时比常人饶舌的赤炼,现在却完全沉默下来;他的秃头上浮现冷汗,古铜色的皮肤变为苍白。妻子说要到海外旅行,他去了哪里?该不会……赤炼的嘴唇开始抽搐。

该不会是菲律宾吧!赤炼的“二奶”及孩子所在的菲律宾。话说回来,假如妻子真在那里,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虽然海晴对赤炼的样子稍感讶异,却没出言询问,而是翻阅刚才全没动过的周刊杂志。

“先生,”青竹玉子再度露脸。“请系好安全带,不久后就要降落了。”

“咦?”海晴目瞪口呆;他刚才忙着与赤炼聊天,没注意安全带指示灯。“降落到哪里?”

“哪里?高知机场啊!”

海晴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眼。从羽田出发还不到一小时;虽然没白鹿毛源卫门那么夸张,但海晴同样有着高知与东京相距甚远的成见,因此几乎不敢相信。

“……高知很近嘛!”

“因为这是喷射机啊!”玉子忍俊不禁,吃吃笑了起来。虽然她心知不妥,还是不禁以哄小孩的语气问道:“需要我替您系上安全带吗?”

“咦?啊,麻烦你了。”

“小姐,”赤炼以莫名急切的语气询问正替海晴系安全带的玉子。“下一班最快到东京的班机是几点的?不,到关西国际机场的也成。”

“下一班往东京的班机是——”

“不,”赤炼打断玉子,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不知究竟把她的话听进了多少。“还是算了,咱自己查。”

好奇怪的中年人。玉子歪了歪脑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才刚到高知,又要回东京?算了,与我无关。

仅止于此——玉子事后便忘了这名秃头乘客。在玉子的一生中,与或许造成母亲在二十年前死亡的男人就只邂逅了这么一回;当然,这些事她无由得知。

飞机降落后,她一一目送乘客下机。那位仿若排球选手的巨汉规规矩矩地排队,直到最后才离去;看着浮现腼腆的礼貌性微笑并挥手离去的男人,玉子忍不住对待儿童乘客时一般,对着他的背影挥手回应。

这是玉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这位名为山吹海晴的男人面对面。然而,此时的玉子做梦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个男人将以另一种间接形式与自己产生关联。

Fragment 3

燃烧,橘红色火焰正在漆黑的暗夜中无声地持续燃烧;无论朝左或向右,都只看得见火焰。

火焰已逼近少女的鼻尖,但她却全然不觉炎热;伸出手,火焰便如巨蛇般盘缠少女的臂膀,却无声无息。

仰望天空,在火焰的缝隙之间可望见一小片星空,然而星光却不曾落至少女身边。火焰覆盖了视野,周围却丝毫不见明亮,甚至显得晦暗。

寂静无声。虽然扎眼的熊熊烈火正席卷而来,周遭却静悄悄的。少女回首,身后的世界亦是如此。

她想回复原先的姿态,却已丧失了方向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朝着哪个方位。无论面向何方,俱是无声且平板的火炎,焰影幢幢地包围了少女。

不久后,终于产生些许变化;雪花似的的物体开始飞舞,无数的白色碎片于火焰中舞动,渐渐变为暴风雪——不对,那不是雪,白色的碎片慢慢地染上灰色,原先飘舞散落的碎片振翅上升,无声世界突然充满了嘈杂的振翅巨响。

是鸽子,无数的鸽子自烈焰中飞起。

它们拂动少女的发丝,一一飞去;灰色的羽翼接二连三地振翅而起,络绎不绝。

微风拂面,少女正要露出微笑,振翅之声却骤然止息。刚才逐一飞去的鸽子,这会儿却开始坠落。

坠落一一坠落为灰色的碎片。

灰色的抹布如雨水般倾注少女。鸽子全死了,犹如骨骼被连根拔起似地萎缩无力,羽毛上满溅红色飞沫。

尸骸依次落下,灰色的碎片持续堕落,纷沓而来,那宛如玻璃上垂着淡墨的空洞眼珠无言地仰望少女;仰望的眼珠被下一具堕落的尸骸遮掩,但下一双空洞的眼仍仰望少女,而另一具堕落的尸骸又遮掩了那双眼。

燃烧的火焰突然开始流动,直达天际的幢幢焰影犹如骤失支撑似地流坠、流坠。

橘色的火焰转为鲜红,红色的奔流舔舐少女的脚,宛若灰色碎片的死鸽潮涌而上。红色奔流穿过少女的足间,红的彻底,仿佛生物一般滑溜掉刁钻。

正当一切被红色光泽滚滚冲刷而去之际,巨大的影子出现于少女眼前,犹如一座大楼;但那若是大楼,也早已倾颓了,外部装横不复见,只有金属质地的内脏拖曳在外。

那是飞机的残骸,大型巨无霸喷射客机的胴体仿佛被巨人的菜刀切片似地,暴尸于地。

少女原以为自己在做梦,但这真是梦吗?

这是双亲死亡时的“记忆”——少女本能地领悟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少女的双亲因飞机失事而死亡时,少女才两岁;失事现场在外国的国际机场,而当时少女人在日本。当然,长大成人后,她从未看过事故的记录、影像或照片。亲戚们刻意不让少女看,少女本人也无意观看。

但少女知道,这是“那场事故”的忠实再现。自己记得这个“光景”,就像人在现场、目睹了一切似的。“记忆”在梦中泉涌而出。

不,或许这不是梦。自己睡着了吗?她觉得自己醒着。这是否为清醒时的幻视?

少女很“明白”自己并未入睡,她看见的是幻觉。

现在时大白天,看在其他人眼里,自己是清醒且照常作息的。然而,她完全不明白醒着的自己在做什么,意识似乎未进入身体之中。她人在房里?或是在学校?她不明白。虽然不明白,却知道自己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只有这点,她相当“明白”。或许她快发狂了。

曾几何时,死鸽化为了推挤如山的人类尸体。降落失败的机体在跑道上断成两半,机员及乘客全体死亡。少女未曾听他人提过也未曾读过报导,却“知道”这个事实,“记得”这个事实。

眼前有个年轻女子儜立;与其说是儜立,不如说是飘浮。是“母亲”。她看过许多母亲的照片,但眼前女子的发型与那些照片上的发型截然不同,还穿着照片上未曾穿过的衣服。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件衣服是母亲为了与身为大学研究员的父亲一同前往实地考察,在离开日本的前一天买的;因此每张照片、每卷录影带上都没有穿着那件衣服的母亲。

这是少女本人应该未曾见过的母亲身影,但她却“记得”母亲的这般样貌,并将其重现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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