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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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的改变、人格的变化——这样的事未必没有可能,但另一方面,没多久便得知了一件从根基上将其否定的事实。直到五年后的今日,这疑惑、苦恼的旋涡,犹未出现丝毫改变的波纹。而自从泷人对此抱持了一种疯狂的偏执之后,恐怕这事便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不管怎样都无法从脑海摆脱。由此时起,泷人的生活与其说是如梦如幻,倒不如说是噩梦般的地狱滋味——而且还是那种最炽烈的滋味。或许对她而言,根本就无法分清现实和梦幻的差别。而五年里一直跟一个无法分辨是否真是丈夫的异样男子的同居生活,也使她无法分辨这生活是否是一种苦恼——或许,这就是一种令人感觉人类世界中是否没有限度的沉痛经验。但更加令人骇然的,却是泷人那无究无尽的执着。这筑造起她坚强的精神,不管外界如何改变,都不会抱有任何关心,只一味因其执念而活。因此,五年前救护所里的她和今日茫然远眺水面的她的差别,大概只是肉体衰老这微小一点。值此期间,每天都不停重复同样的循环,不管那令人心痛的喘息如何嘶竭,在她的有生之年,又怎可能会断绝?

这一刻,讨厌雷声的泷人抬头凝视了一阵天空,或许是对云彩的动向放下了心的缘故,她起身走进沼泽旁的小树林里。大概是发生了树疫,树林中长着一排树皮剥落、疙瘩起伏的红色表皮的老树。泷人一边数着老树的数目,一边向树林深处走去。过了一阵,当站在一棵形状犹如张开手脚的人一样的老树前时,泷人的双目中消失了光芒,脸上萌生笑意。而她的双唇间,则吟唱出了梦幻般的恍惚韵律。

“只需这般站在你的面前,我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你可知我厌恶雷鸣?唉,就算你不知道,我亦如是。每次到了这时,总会有一种重幕,裹住我的额头、眼睑;而我的双膝则像灌了铅般的慵懒。看,就是这样,双眼中会传来脉搏的响动。此时此刻,我眼中万物如抻如拉,好似你面上的瘤子,时时不停微笑。虽然有时我忍不住就会微笑,却又会立刻羞臊得满脸通红。你我之间,并未相隔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我那长年里不停流淌的泪水,令我学会了这样一种奇异的修行。当我第一次在这树干中看到了你的真实面容时,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泪水,开始令我的心瘙痒难当,让我无法自制。尽管我明知这三重的奇异生活,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幻,但所知愈多,这梦幻就愈发变得无以取代。老公,那男的当真是你?还是正如我所猜的,其实是鹈饲邦太郎?如若有朝一日,我能把这事弄清,那我就不会到木瘤老公你这里来了……”

这棵槲树一侧的树皮一直被剥落到根,露出的表皮呈令人不快的红色,如同腐烂的四肢肌肉。其中央处有五六个奇怪的树瘤,起伏错致,犹如一张人脸。若让那站在树前,深情呼唤着这人面树瘤的女子戴上花冠,则眼前的这幅情景,恐怕会让人觉得是置身于铜版画的梦境。虽然泷人的话语听来柔情万种,目光却异常犀利敏锐,燃烧着足以贯穿一切的意欲之力。只见她胡乱撩起额发,趴到树干上仰头望着,依旧没有停止倾诉。

“当时获救的三人之中,不是有个名叫弓削的工人吗?他曾经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听说到了最后的第七天,当时就只剩下了你、技术员鹈饲和两名工人还活着。由于最初的一次塌方堵住了水道,而水壶里滴水不剩,所以那漆黑的环境中,最令你们痛苦的便是喉头上难以忍受的剧烈干渴。那里是温泉地带,虽然猛烈的地热使你们饶幸没有冻死,却让你们一刻离不开水。当时你迫不及待地找寻着洞壁上滴水的地方,而就在你找到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处间歇泉的支脉。虽然不时会喷出泉水,但随后又会立刻停歇,因地热而干涸。你把嘴唇贴在水滴的出口上,你的脸便伸进了那湿软的泥土。啊,我究竟该怎样表达我心中的这种奇异之情……我竟会向你讲述当时你的遭遇。不,或许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否则就会变得跟那个把一切快乐回忆都忘记的白痴一样……”

说到这里,泷人再次噤口不语,目光也无力地落到了地上。这时,云彩的中心迫近了对岸斑鸠山的山顶,这微暗树林之中,开始闪烁起黄斑似的光亮。金龟子和团子蜂聚集成群,发出凶暴的嗡嗡声,向树林侵来。而这如同拖曳重物般的声音,令她联想起当初从远方传来的塌方之响。

“难道不是吗?我为了解开这可怕的疑惑,不知几次残酷地鞭笞我的神经。我的精神力行将告竭,却未曾衰弱,其原因让我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为了了却这桩心事,我必须抓住每个阴影,对它展开一场盘问。你知道在你得救后,被人送到救护所时,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离开隧道的吗?当时大夫曾说,你在遭遇第二次塌方时,因恐惧而扯到笑筋,因那条大筋络出现异常,导致鼻子扭曲,眼窝也被向上涌起的肉所填埋。说到当时的那张脸,若是能剧中的恶尉(能剧中的奸恶角色),其轮廓倒还和常人相近。怎么说呢?如果在古时的伎乐面具中找寻,兴许还能找到那种奇丑无比又兼具滑稽的样子。尽管当时我因你相貌的改变而呆愣原地,但等我忽然扭头一看身旁,才发现技术员鹈饲先生的尸体上,也奇迹般地出现了相似的情况。不,在有人告知我那是鹈饲的尸体之前,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我的眼睛——我当时心想那才是你,目光就如同被冻住一般,片刻不离那张脸。虽说那张脸也出现了同样的容貌改变……

“唉,同一场所的两次容貌改变——如此奇怪的符号,是否当真存在于人间?这些事姑且不论,当时鹈饲的那张脸,完全就跟你一模一样。相互比较着这两张容貌已变的面容,之前存在于我脑中的水分全都耗尽,只剩下那种可怕的疑惑,依旧回响在我干涸空阔的大脑皮层。至今依旧如此。现在的那个十四郎,其实是鹈饲邦太郎……而那具四肢只剩一半,腹部被尖锐的石块划开,肚肠流出的令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或许才是真正的你。也只有这样,才能令所有人信服。当时,你的口中说出了一句可证事实的话。你当时横卧在鹈饲身旁,不知你眼前的人是我,孩子似的不停催促我把你的眼罩拿掉。因为我看危险期已经过去,心想该不至会有大碍,便轻轻替你松开了眼罩的结。当我稍稍将眼罩挪开个缝时,你就像是忽然被晃到了眼睛似的,两手紧紧捂住双眼。还记得当时你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吗?不,那绝非是眼前鹈饲那惨不忍睹的肠子。你的口中,当时叫出了高代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高代——我会不停地重复,直到你厌倦为止。”说着,泷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痉挛般的笑容,眼里浮现出黯淡的疲惫。接着,她全身开始被针扎了般的抽动,一脸怜惜地摩擦树瘤。

“因此,我当然便从那天晚上起,对你出院的日子感到了莫名恐惧。其原因,或许就是我曾设想过被一个分不清究竟是你还是鹈饲邦太郎的男子给抱在怀里的夜晚。不,不仅如此,其后不久,我便查明了高代此人的身份。令人吃惊的是,此人是鹈饲的第二任妻子,之前则是四岛的女招待。虽然当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到达了这疑惑的终点,但由于其中还存在着衣着和随身物品等要素,比方说那两人的身高如此相近,不管是否还有其他相互一致的特征,而一提到最终的结论,便会以一句容貌改变来草草敷衍。为了找到确凿的证据,每天夜里,我都在无助地摸索着那个男子的身高。”

泷人的情绪变得激动,不知不觉间呼吸也变得频繁。她不停舔湿嘴唇,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想要摆脱这股逐渐高涨的热情,却只是徒劳无功。她横躺在柔软的苔藓上,对过去日子的美好回忆与现实的苦闷相互掺杂,开始不住地翻滚挣扎。

“卧室里比较身高——我天生容易害臊,一直没机会记住你身体每个细节特征。彼此间都有一种毫无必要的洁癖,我们都是太疏于锻炼了。但其中有件事我却一直记忆犹新,这件事就是那次在卧室里比较身高。也就是将腰骨的突起相互对在一处,看看双方的肩头和脚踝相差多少……因为与之前的你完全相符,所以我迷惘的程度就越发深了。毕竟一方已死,另一方也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因此就形成了一种两头不挨的循环论。到头来,两个人的幻象,一边发出疯狂的叫声,一边在我脑海中不停飞速转动。每次看到那张面具,脑海中就逐渐变得混乱,不可思议的幻影在眼前四处游荡。尽管如此,若我的力量无法左右这场命运悲剧,那到头来我就只剩下杀掉对方和自杀这两条路了。但若这样的话,那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理由。但这是无法办到的。在找出其间的差别之前,又怎能向着那影子般的东西刺下利刃?如此一来,那份执着便遮挡住了我的手,我依旧只能任宿命流转——生下死儿,让半儿的血块不停哭泣——每当温热的风从那片鬼猪殃殃的原野吹入山脚之时,心中就会回想起来,感觉到一阵栗然的颤抖。你不是说过,这是一种俄罗斯式的宿命论吗?在沙俄的士兵们感到精疲力竭时,最终跌进大雪,无任何反应,不动弹也不反抗……”

说至此处,她头顶上的擅香树梢上,忽如雪花般飘下了白色的花瓣,覆盖住了她的身体。当她察觉之后,便如同受了什么可怕的刺激似的,倏然跳起身来。

“所谓被掩盖之物,在真相大白之前,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一直隐瞒下去。而我最终亦下定了决心,反正不管倾向哪一方,都同样是无比阴惨的黑暗世界,为了了却此生,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查明那两次容貌的改变和高代这名字的主人。从那以后,尽管我很清楚这事情永无止境,却依然一天天掰指细数着那辛酸的夜晚,踏上了漫长的苦恼与怀疑的旅程。”

雷声响起,对面山峰上倾泻而下的骤雨声渐渐变强,林间四处吹起强风,大树倾斜、树梢伏倒。没过多久,小法师岳的树木便发出了异样的回响,呼应着余波。此刻,天地间寂静无声,那种令人难耐的湿度再次袭来。在这无以言喻的闷热中,泷人娓娓道出了一连串令人难以相信的话语。

“这其中,存在着许许多多光凭我这样一个女子学校毕业之人所掌握的知识无法突破的困难。但我并没有因此气馁,有关异常心理的那些着述,恐怕全都被我翻了个遍。结果,我总结出两种假设。其一自不必说……有关你容貌改变的事暂且不论,至于鹈饲邦太郎的容貌改变,估计是因当时的外力所致。我在埃贝尔哈德的有关世界大战的类例集中,找到了一种完全符合的例子。如果让一个身体壮硕的男子戴上一副皮带不合的小型防毒面具,而这个人又在突击之时扑倒的话,据说他脸上的肌肉就会在一瞬间僵硬成面具的扭曲形状。以前有篇侦探小说《后光杀人事件》曾提到,若在精神亢奋时死去的话,就会发生瞬间的僵硬。然而我却从全然不同的角度……或者说,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别的,此前我也提到你啜饮洞壁上滴水的事,但当时印到泥土的脸形,其后肯定会因温泉停止喷出而变化。听工人弓削所言,他们一听你说有这样一处地方,鹈饲邦太郎就摸索着去寻找了。弓削说后来他听鹈饲说了一句‘有倒是有,却找不到水口’,而你则答道‘把嘴再向里贴近点儿’。就在这时,第二次塌方发生了。你当场晕了过去,而鹈饲邦太郎当时估计正把脸埋在之前形成的脸形上,全身变得僵硬。也就是说,就算你的容貌改变是纯粹出于心理上的原因,这事对鹈饲而言,就只能说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了。他当时必定是把脸深埋在之前你留下的脸形中,而突然袭来的恐惧则使他全身上下发生了僵硬。一个人的容貌变成了如同捏造出来的不自然形状,不正有力地支撑了这一理论吗?”

尽管其中飞散着炽烈异常的头脑火花,但在到达这一点之前的艰难历程,又饱含着多少辛酸的泪水?泷人的脸上不断露出追忆、得意和苦恼等极复杂的表情,沉默不语,旋即又接着说道:“而接下来说到你当时叫的那声‘高代’,这几乎无法拿出一种接近真相的假设。尽管我一直执着探求,最后总算抓住了这一点,但这句话被我继续思索之后,亦变得前后不分、乱七八糟。

而我最后寻到的一丝线索,是塞迪斯《多重人格》所列举过的最明确的例子,那就是瞬间由盲目状态中解放出来时的情景。先天性白内障患者或长时间被封闭于黑暗密室中的人,若好不容易才从黑暗中被解放出来的话,那么在他们刚刚接触光明时,首先映入他们眼中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首先会看到的,既不是线条,也不是角度,只是一团轮廓模糊、由色彩和光芒组成的混沌罢了。在我们年幼之时,眩影景之类的心理现象,必定会出现在妖异博览会中。或许,当时映入眼中的鹈饲的尸体,就出现了这种现象。就算不是这样,但不是还有一种俗称肠子舞的舞蹈吗?虽然这也是刚才所说的心理现象的一种,但从远处看来就像是人脸或花朵的东西,待凑近一看,才发现其实是武士切腹或凄惨的杀人现场。也就是说,是一种随意放置的肠子的形状再添上色彩的一种错觉。如此一来,这世间就再找不出比肠子盘结更能令人产生无限联想的情景来了。然而当时的鹈饲又如何呢?他的腹腔被岩石划开、挤碎,层层盘结成环的淡紫色的肠子,从那惨不忍睹的伤口流出。啊,对了,你应该是不知道那种忽闪忽闪的灯笼形条纹的。依我看来,那简直就是异形之物。估计那其实是胆汁和腹腔内的血混进泥土,搅拌得如同泥浆一样而形成的。而当时肠子就盘结堆积在这种色彩含混复杂的汁液上。因此,若当时无法看清轮廓,眼中就只能看到一团色彩和光线的混沌,如此一来,或许——我就是这样想的——搞不好其实是这其中的某一部分,组成了‘高代’这二字的形状。自那之后,那个十四郎就再未提过‘高代’二字了。如果再继续加以深究的话,那么作为假设,这问题就更含混了。何况,从相反的观点来看,若说到潜意识的话,光凭之前的这些情况想要下结论,只会得出一种令人担忧的轮廓。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那再次苏醒过来的意识,会嗖然远去的吧。这五年里,肯定与否定的两种认识不停纠缠,而现在这个被我称为十四郎的男子,究竟是其中的哪一方呢?这就连只是聆听一番也会令人抓狂的疑惑,时而淡然消失,时而又展现出接近真相的姿态,就在这难以看透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我至今尚未疯掉,真让人不可思议。不,正因为有它,所以即便从早到晚面对着同一张脸——阅尽那张脸上的每个特征,就算想说些什么,也找不到可谈的话题——尽管这便是骑西家的现状,但在这寂寥的无底深渊中,唯有我能如此坚强,心中抱着一丝对曙光的期待而活着。但那一丝曙光若真的来了,我又该怎么办才好?我之前从未睁开过眼,当那浓雾散尽、天色放晴之时……”

泷人眼中的血管渐渐膨胀开来,之前笼罩着双眼的那种充满寂寥的怀疑光芒亦消失不见。她全身上下不可思议地充盈着一种令人刮目相看的生命力,包裹着一层炽烈的意欲火焰。不知她心中想到了什么,脸上忽掠过一丝嫌恶,从树的表皮上往后跳开。

“你没闻到刚才那阵令人生厌的臭味吧?那个时候的你,是不会散发出刚才那样的树皮味道的。因此,若查明那男的就是你的空壳的话,我就只有一条路了。对,如果那男的就是鹈饲,这事情就说通了。但话虽如此,若事实真是这样,那对我这个片刻都不能离开你生存的人而言,这世界不啻是发生一场恶疾后的荒野。既不能是你,又不能不是你,无论结果如何,我心中的绝望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倘若你的幻象消逝,倒不如让我像现在这样,心中怀着执拗的好奇,快乐地活在朦胧的梦中——说不定还是这样比较幸福。但是,如果就这样昼夜间不停思考这个疑惑,一想到其答案揭晓的那一天的恐怖,那么脑海里不断排列行进的语言行列便会变得凌乱不堪,就好像其中的名词和动词会一同消失不见。事实上,我感觉自己本身就像是只剩下脑髓,或即将被拖进狂人的世界一样,日益不安。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观念在我脑中闪过,紧紧拖住了我。想要避免这种情况,首先就要在两边都放上足以维持平衡的秤砣。我不能把这一片茫然如雾霭般的物质,单纯当成是一种暧昧之物,必须主动将它具体化,组合成一种机构。”

宛如灵魂与身体间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一般——话说到这里,泷人的浑身上下都洋溢出一种异样之情。而虻虫和金龟子——那些之前聚集到她身上的各种虫子也一齐颤抖着,拍着羽翅飞走了。

“而我必须首先说明的一点……只要在脑中反复联想现在的十四郎和当时鹈饲的脸,我心中就出现一种两者相互重叠的心理作用。这种现象叫做双重透镜像,在日常生活中时常能够体验。当眼中充满泪水时,美丽的事物会因光线的曲折而扭曲,而丑恶的事物也会变成端正的线条和形状。实际上,在18世纪的意大利小说中,当人们透过凸凹不平的透镜来观察麻风病患者,甚至可能会幻化为身材窈窕的美女……此外,还有一种名为忌隈的戏曲古谭,当一盏灯照亮了两张不同的脸谱时,若不仔细玩味脸谱的形状和颜色,在容易产生复视的远处看客的眼中,一旦它们重合,就会看到一种令人不觉惊叫的毛骨悚然的景象。事实上,我心中就存有这种现象,一旦想起那两张脸,不知何时两者便会重合。如此一来,或许是因为其阴阳两面偶然相符的缘故,它会变得光滑无比,就像是中古男旦的和善面容。啊,如此一来,我也终于得救,确认了那就是改变容貌之前,我其实连正眼都没瞅过的鹈饲的脸。

因此,我心中对你的爱恋就会骤然消失,不管我采取如何残酷的方式,都只能从妹妹时江那里去寻求。这费解至极的转换,不管再如何思考,都会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自相矛盾的感觉。实际上,我十分清楚,它们两者都是有悖于自然本性的无伦欲求。当然了,我这原本统一的人格,也就彻底分裂了。而且如水螅一样,不管分裂成多少个,一旦彼此间分离开来,就会立刻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在我面对十四郎时,那个唯有在不可思议的心理中才会知晓的鹈饲邦太郎,会一直浮现在眼前,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卖春妇。而那颗总是与你形影不离的心,也随时会飞到时江身上,牢牢缠住那张与你一模一样的面庞不放。啊,你可千万别生气。现在与十四郎之间的肉欲世界,还有对时江这样的骨肉亲人的爱,全都是因为你离开了我所导致的。但再次追寻着你,不让两者相互对立的那一天,又该怎样将心中的均衡保持下去呢?此外,如果这种对立遭到破坏的话,如今的我要么变成狂人,要么动手杀人。请你千万不要为此悲伤——我只是针对自己的状态,本能选择了一种正确的手段。话虽如此,若换个角度思考的话,这也是一条理所当然的必经之路。刚开始在救护所里看了一眼鹈饲邦太郎的脸——从那时起,你就已经溶入了其中。对了,如果你看到稚市的话,也必定会感到震惊的。虽然那孩子是在你结束了最初的人生之后出生的,但他身上有着和你一样被白蚁啃噬过的痕迹。”

这时,雷云稍稍飘远,空气中的水汽也逐渐变得稀薄。天空中渗出了即将露出脸的太阳影子。沼泽的水面上,硕大的鱼儿跳动着。刷的一声,池畔的草丛中出现了一件异样之物。尽管那东西覆盖着锯叶似的锐利青叶,令周围波澜骤现,但之前那看上去如同白色的苔蓟花,抑或是鹿皮的斑点的东西,却嗖的一下动了起来。一件形状怪异、不知究竟是人是兽的东西,忽然无声无息地从其间探出了头。

二 铁浆狂

这团东西,正是令骑西家感到如同冰封般的恐惧、把一家人拖进绝望深渊的稚市。若此时他露出全身的话,或许其身影长得就如同奇虫一般。不祥的蒸气圈和残疾的身体一同运动,其手所碰之处,感觉就像是立刻便会变成什么带毒之物似的。然而,他丑陋的手脚藏在青叶的阴影下,令人不快的妖怪般的头盖模样也被其衬托渲染,完全无法找到变形的关要。裹在肚子上的黑肚兜不时闪现,使周围的气氛诡异绝伦。不知怎么回事,稚市如操舵机般猛然转动着两臂,不时望望泷人,疯狂地向着前方的树荫爬去。而在身后追赶着他的,唯有从槲树叶缝间射下的一线阳光。

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尽管她的眼睛浑圆,眼前出现了如此可怕的景象,但眼中却不见往日那种病态的、如同覆盖了一层膜的灰暗。

这,便是整个故事中最令人吃惊的奇特之处。

实际上,这种观念极为可怕。生下了一个身上带有恶疾斑痕的畸形儿——人世之中,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吗?但泷人对此丝毫没有感触。不管再怎样大胆的想法,她的实际知识都远远无法理解,只能默默看着这奇特的畸形儿。纵然如此看着,她心中都波澜不惊。眼前这块从腹中掉下来的肉,以她看来,就像是无害的家畜,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事实就是如此冷酷。须臾,她向着树瘤张开双臂,露出了得胜般的微笑。

“竟然说那是麻风病?简直就是愚昧至极。那些人满脑子都是这愚不可及的想法,令人毕生叹息不止。他们轻易抛却一切,但这并非是稚市所致,只是无知——仅此而已。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扮出一脸认真的表情,把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了。居然说是麻风病?不,其实他那令人不忍目睹的畸型,是我一手造成的。别说稚市,当时,就算是更加令人吃惊的东西,我的精神亦足以创造出来。这绝非麻风病。若要证据的话,就看看这个好了……”

说着,泷人抱起稚市,把他倒吊膝上,嘴唇贴着稚市的脚踝,爱抚般舔了起来。唾液潮湿地顺着脚踝往下滴落,感觉就像是脓液一样。然而就连这样的动作之中,泷人都保持着异样的冷落和镇定,舔够之后,又如同观察试管似的高高吊起稚市的身体。

“就是这样。只要稚市的这副模样不得先父遗传……这正是先父遗传。但除了你之外,我既没有恋人,也没有丈夫。那这先父究竟是谁?所谓先父遗传,一般是说前夫的影响,显现在与后继丈夫之间的孩子身上,大多数的例子都只是皮肤、瞳孔、发色或伤痕之类,而我这样的先父遗传则是稀世罕见——说是罕见中的奇迹亦不为过。那一瞬间让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之深。比方说,如果蒙上两条牛的眼睛,让它们无法记住对方,相互交配。随后再将公牛牵走,解开母牛的眼罩,其后生下的牛犊,就会长出与后来和母牛同居的公牛相似的毛色。而对我而言,后来的公牛就是鹈饲邦太郎的四肢。当时我已怀孕四个月,而他的手脚就连指头都溃烂得令人不忍目睹,那情景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中。”

这绝对堪称一个只有泷人才知晓的秘密。而那个令骑西家惊骇莫名的恶疾印记,一旦查明了其根源由来,非但并不可怕,甚至还是泷人眼中一块惹人疼爱的印记。然而此时此刻,泷人脸上渐渐现出了一种孩子看到玩具般的神色,想要拧下其手脚的冲动逐渐变强。最后,她一脸嫌恶地把那个不停拍打着手脚的哑巴怪物扔进了身旁草丛。

“在你看来,稚市对我不过是一件玩物罢了。啊,玩物——如此一来,稚市的存在,与其说是命运,倒不如说是我这股孤独的精神力所发散出来的一种强烈的现象。这令我的心中更充斥了狠狠耍弄上一通的冲动。我对那团低能无比的物质曾施以各种训练,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虽然开始时我就尝试了适用于低能儿的测试,但之后我依然不得不再三降低难度。而令人羞于出口的是,获得成功的只有两种动物意识的实验——一种是制造一个多歧路,且长短不一的迷宫,让小家鼠从中通过;另一种则是除了蛞蝓外再无任何动物具备的背光性——方才你也看到了,一旦有阳光照射到背后上,那孩子就会发疯似的爬进草木阴影。这就是那孩子仅仅具备的神经。请你千万别叱责我,说我这个母亲太过残忍。首先这是因为你自己的失足,才会种下这不幸的萌芽。既然如此,再怎样不祥的黑色之花,要绽放的话就让它绽放好了。我的心中,不过只是存在着一种幻觉般的想法——无论是谁,心中都必定有着多愁善感的软肋。大人也好,孩子也罢,不管是谁,在这山谷之中,一旦离开了玩具,都是无法活下去的。”

泷人怔怔地望着在树荫下爬开的稚市的身影。玩具——宠物。眼下,稚市就如同蛞蝓一样背对着光,艰难地在迷宫里爬行——这不过是意识令他如此的。而不停跃动的泷人心中的苦闷,亦不可不聆听一番。若真的存在她活下去所必须具备的条件,那么不管这条件如何抑郁、肃穆,她都必须寻觅。然而,等到稚市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之后,泷人的目光停留在了身旁的一朵大蘑菇上,嘴里如同掰数念珠似的,讲述起了家里每个人的情况。

“接下来,我就给你说说孩子祖母的事吧。她至今依旧没有舍弃昔日的梦。迟早一天,马灵教会重回人世——她心中如此坚信,而那不可思议的力量,亦是与日俱增。但尽管如此,其肉体的衰老,却再也无可挽回。就像这朵长着白色触肢的蘑菇一样,额发散乱地下垂,遮挡住半边脸。然而她虽到了那样的年纪,却依旧不愿停止染白发,而且非常不喜欢我来这片树林,每天清晨在御灵所中祭祷之时,也把我视作污秽者,不让我入内,但这反而令我轻松不少。其道理,也正是因这树瘤的模样,看来就像是眼口溶化的麻风病末期的样子。但对我而言最可怕的,是前些日子她把我偷偷叫去,彻底决定了我的命运。就算现在的这个十四郎死了,我也不能离开这个家,要一直带着弟弟喜惣。因此,如果一直纠缠着我的就是那难缠的影子,我情愿将自己交到恶魔的手中。对,从那之后,我将那既无情义又无悔恨的针一直紧紧抱在胸前,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说着,泷人皱眉看了看树瘤的花纹,仿佛在身旁感到了十四郎当时的呼吸,而其身形也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一样。但泷人随后便抬头仰望着小法师岳突兀险峻的崖壁,说道:“而那个被定为我接下来的夫婿的喜惣,就如同那座山一样岿然不动。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整个身体就像雕像一般,长满了粗豪的肉块。尽管他一如往昔,稍稍有些愚鲁,却整天和兄长一道,在山野间往返穿梭。而他似乎也看透我这颗心的每个角落,为了让我成为他的媳妇,变得更加注重健康,千方百计想要比他的兄长活得更久——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日夜不停锻炼身体。白痴的媳妇——这不知何时便会到来,如同明日之梦一般的影像,不停在我心中闪过。倒不如索性化作一团烈焰熊熊燃烧吧,这样的话,还……”

泷人的脸上掠过了面对某种场合的异常决心,她咬住嘴唇。但这强硬的情绪又忽然消解开来,一阵红光在她的眼中闪过。只见她轻轻鼓动着鼻翼,这种情欲般的冲动卷起了旋涡似的波澜,在她全身扩散开来。

“如今,时江已经成了家中唯一令人感到心痛的人。她如同失去了本体,只剩下倒映在泉中的影子一样地活着。那姑娘长了一张冰冷清灵的脸,只要水面稍有动静,便会躲藏得不知去向。因此,虽然婆婆总是一脸嫌恶,任性胡为,但一旦受到感动,就会庸懒地闭上眼睛,逃避无踪。对,也亏得我能明白此事。她就像畏惧兄长十四郎的凶暴一样,我在她眼中也——不,就连我在她的面前也不能粗声喘气,知道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心跳也随时可能会打破水面的平静,但除了时江之外,又有谁能让我寄托那份对你的热情呢?

她的那张脸,完全就是和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她却又显得有些憔悴,脸上的阴影愁云过多,缺少你那种能将我紧紧抱住,甚至令我喘不过气的力量。如果我的这份执着,还能帮上一点无谓的忙的话,那便是让她变得更加与你相似。你觉得,我会想到些什么呢?我想到的就是铁浆。如今这世道,若有人擦抹铁浆的话,必定被人当成疯子或变态,但事实上,我心中的地狱滋味让我必须这样。而说到我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正如大谷勇吉的《颜妆百传》和三世丰国的《似颜绘相传》列举的一样,如若口含铁浆,男旦就不必每日腮上含绵,自会将脸部的明暗差别给消除掉。因此,所谓‘丰颊’这种长相,就是因皮肤的阴影被更浓的铁浆所吸收而生成的。但当我下定决心,向时江提出这要求时,她当场就把手中装有早铁浆的壶给摔到了地上,不停地颤动着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看到此情此景,更加刺激了我的激情,我猛然紧紧抱住她的肩头,那股不禁令我想要揉碎她肩头的低俗欲念,彻底占据了我的身心。自那之后,就连我自己也能清楚感觉到体内萌生了肉欲之芽,一种迟早一天想要像占据你一样,连同时江的身体也独占的欲望,在我心中开始抬头。那具雪白的肉体,化为腐败的酵母,令我的心开始腐坏。或者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我身边总会有一群嗡嗡鸣叫的蝇子和虻虫飞舞。但若把你的幻象移到其上的话,当然也就会想要连同那肉体一起占有。这不俨然就是一段不自然的旅程吗?”

说到这里,泷人忽然住口不言,脸上露出了充满悲伤的表情。但是在这悲伤之旁,就宛如有个魔法圈一样,眼看着充斥了其空虚,凄厉的响声高高响起。

“因此,时江越是闪躲,我就会越发焦急地想要把你的幻象牢牢嵌入,但恰巧当时我又在这树林之中,找到了这人面树瘤。这令我彻底平静了下来,就连那激烈的相克在不停地聚集,也一直没有发展到爆炸开来的程度。也就是说,那种用一层膜艰难地拴住了我的心的三重心理——把鹈饲当成现在的十四郎,卖春妇一样的我;还有在时江身上寻求你,却不知何时才能赶上的我;想要填补这空虚,找到了人面树瘤的我——这三种人格虽眼看着就像是即将绽裂开来一样,却又一直保持着那种对立。但若说到这其间存在的问题,如果终有一天——尤其是如果在我占有了时江之后到来的话,那就更加严重了。一旦查明那男子就是你的亡骸,我又将如何?追着你的幻影,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要是再被那妖怪给拖了回去,那将会是一件何其可怜的惨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定只好一直忍耐下去,承受着苦恼的煎熬,而如果那份苦痛对我过于压迫的话,那不如就以更强烈的力道,将其抛却。

同时,这对喜惣也是一样。因此,如此看来,不去接近时江,或许才是为了将来的幸福着想。我这个女子,可真是陷入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绳结之中了。如果说唯有神经坚强如铁之人才能背负起苦恼这种东西的话,那么当然作为反语,或者迟早一天,我也会变成相似之人。不,这不过是在嘴上模仿罢了。虽然我的身体总是发出着如同患病似的呻吟,但心里却充满着你的幻象……”

说到这里,泷人的话语骤然停歇,她的身心已经全部投入了爱抚之中。她就像是疯了一样,用双手擦抚着那人面一般的树瘤,指甲盖变得通红。最后,指尖开始滴落鲜血。而她最终克制住这种冲动之时,天色已是日暮西斜,黄昏的山雾开始从山峰笼罩到沼泽的水面上。泷人把稚市放进往常的竹箩里,背在肩上,再次回望着那个人面树瘤。

“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不过还请你放心,虽然姿色不如往昔,但我的身子却依旧健康。”

这时天色渐暗,黄昏悄然来临。八岳方向飘来的一抹黑色层云之间,一条金色的光芒照射下来,感觉就像是一泻千里的瀑布,蔚为壮观。夕阳的余晖照亮了骑西家住宅的小小一角,而后方涌出的黑暗,正无声无息地排挤着这片微亮的区域。当泷人来到离家不远处时,不知何时飘来了一股肉烧焦了的气味。这让泷人知道了兄弟二人今天也出门打猎,而现在已经回到家中。十四郎兄弟偷偷设下陷阱,时常能打到就连猎人也望尘莫及的丰富猎物。骑西家的住宅上满是饱经岁月风霜的痕迹,外表斑驳陆离,唯剩那昔日的雄姿,尚未彻底崩塌。整个宅院带着漆水的光芒,天井上的椽染和棚板已被烟火熏得分辨不出,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朽木的气味。就在跨入门口之时,泷人忽感觉到一阵温热的风吹过衣角,使她不由得往后退开。这感觉使她心中那令人生厌的死产记忆苏醒了过来。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两眼眼珠被挖去、眼窝中汩汩流出漆黑之血的小鹿的头。门槛里边,传出了柴火烧得脂肪飞溅的声音,而相隔一扇门的厅堂里,则是一片令人觉得仿佛回到了太古狩猎时代的景象——一群退化到了只剩下凶暴食欲的人,正聚集在厅堂中。厅堂正中有个研钵形的凹陷,里边堆积着小山似的干柴和剥下的树皮,从刚才就一直冒着烟火。两根很粗的刺叉竖在两旁,刺叉上的铁棍上,绑着一具被砍下了头的小鹿身体。这头小鹿似乎还不满一岁,身子只有一条狗那么大,被捕兽夹夹住的两条前腿的关节已被夹碎,向着相反的方向弯曲僵直。从背脊到下腹,它身体正中央的地方有块很大的斑,脖须与身体的接合处也有一些较小的斑,看上去就如同一匹缟练。但奇怪的是,这两处并没有被血迹和泥土弄脏,而小鹿身上其他的鹿毛色的皮肤却已经发黑,染满了血迹。其中一半的身子或许是因为之前挣扎着想要逃跑,把身子擦到了崖壁上的缘故,泥土浸入了纤维之中,不停滴落着不知是血还是脂肪的东西。因此,小鹿的形状看来就像是被截断了一半的石灯笼,带着几分阴森的色调。

十四郎用右眼看着飞溅的脂肪。他的额头上斜扎着一条绷带,隔着那头小鹿,与阿藏、喜惣、泷人和躺着的时江面对面坐着。松柴的火突然腾了起来,整间屋子被火光染成了古铜色。黑暗之中,闪现着阿藏染过的头发和舔舌的喜惣那张血盆大口,小鹿的身体因受热而渐渐膨胀,食道中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两条鹿腿间变得透亮,垂下了分不清究竟是何物的脏腑。看到这影像,十四郎平缓地转动着铁弓。

“喂,吃块肝吧。看样子熟了。听说这东西对那种病最好了。”他冲着时江说道。时江只瞟他一眼,并未答话。她的目光中看不到半点意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梦里,感觉就像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样。过了一会儿,屋里飘荡起一股皮毛烤焦的气味,毛皮被火烤得紧缩起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时江突然扭动着身子,尖声叫嚷起来。

“你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吃稚市的身子吗?这头小鹿的形状,简直就和那孩子的身体一模一样。与其就这样腐烂下去,倒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就像这样给烤了得了。这样一来,乌鸦就不会再来啄食,而那些山猫尸虫之类的也不会接近了。大哥,吃这块肝有啥意思呢?”

每当从什么形状上联想起那东西时,时江就时常会这样,把心中的痛楚给说出来。尽管此时她嘴上这么说,但脑海中似乎却又想着一些别的事情。她的嘴里不停念叨着各种鸟兽的名字,之后又连连摇头,似乎是摸索着什么。这时,阿藏张开牙齿已经掉光的嘴,打算用话语镇住时江。

“话虽如此,但你尝尝又不会有损失。听说小鹿的眼珠也挺不错的。时江,你就别在那里瞎闹腾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迟早一天这个家还会东山再起。”

“好了,别把那些恶心的东西拿出来了。”时江高嚷着盖过了母亲的话,肩头随着抽泣不停震颤,“不过想一想的话,如果稚市没有出生的话,我们或许就不必受这样的苦了。听说那种病刚开始时,肌肤的颜色会变得像寒天一样通莹透亮。之后会不明缘故地感觉麻痹,这种麻痹感会在体内四处游走,之前所看的血管的血,会奇怪地变得黝黑。而等到麻痹感停在某一处时,那里就会混浊得像白斑一样。但如果并不知道的话——搞不好或许直到临死都没出现,或者是这样不知何时已然到来——心里自暴自弃,想着要来就来好了,再或者出现特殊情况,终其一生也没有到来——这种让人心里没谱儿,自己劝慰自己的生活……大哥,不如你就横下一条心,死掉得了——对,死是死不了的,这一点我也一样。只要它在,心中就会涌起恶意的想法,如果到死都还没来的话,那就在临死之际高声嘲笑那种病……”

说到这里,时江的声音渐渐变低,最后彻底消失。但她的这番话,在四个人的耳中听来却又各有深意。母亲阿藏心中想着余生,倒也没受到太大冲击;泷人却大张着嘴,看着眼前的这场猴戏——她心里一定很想捧腹大笑,好好嘲笑一下他们这种滑稽的恐惧;而十四郎和喜惣对时江的悲叹根本就充耳不闻,径自争抢着各自该分得的鹿肉。十四郎要把沾到泥土的那一侧分给喜惣,喜惣也寸步不让,想要完好的那一侧。看见两人的唾沫星子不停飞溅到烤热的小鹿上,母亲阿藏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另外的话题,想把两人的注意力给转移开。

“争来争去,真够丢人的。还是小鹿的眼珠子好。要是有的话,喜惣你就快点去拿来吧。”

“哪儿去找那种东西。”喜惣转过白痴特有的那种毫无表情的脸来,这种新的想法,让他把刚才的那番争吵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再次转动起串着小鹿的铁棍。

“从一开始就没有,估计是让乌鸦给啄去了吧。”

“不对,是角鹰。那家伙最贪吃了。但话说回来,这一半怎么说都不会给你的。首先,那捕兽夹是我设的。”除了食欲之外,就再无其他生活目的的十四郎非教白痴弟弟让步不可。

“什么?角鹰……”时江发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尖锐声音。但她的动作却全无气力,只呆呆盯着小鹿的脖颈。

“又不能拿来吃,你管它是角鹰还是秃鹫。时江,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十四郎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反问了一句。

只见时江脸上露出嘲讽般的笑容,说道:“不,没什么。只不过大哥你说过你要小鹿没伤到的那一侧,所以我就想说,不管其他人再怎么垂涎,都是不可能得到的了。不,仔细想想,既然来到了这山谷里,又怎能弄到?”

这句话听来是如此刺耳,而她这句令人费解的话,用意何在,亦是暧昧不明。但有着美丽斑纹的那一侧的皮毛也渐渐燃烧起来,过了一阵,鹿皮间滴下滚热的肉汁,变得跟另一侧完全一样。更加令人讶异的是,其后时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十四郎执拗地把刀刃插到那一侧,她也依然连看都不看一眼,感觉就像是已经把刚才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给忘了一样。但这种不可思议的转变,却终究不能只把它当成仅限于当场的精神上的狂乱。其原因就在于,这事之中,有泷人那如同魔法之风般的神经在发挥作用。

一个小时后,轻轻放下睡熟的稚市,泷人来到了时江屋里。虽然这间屋子并不与十四郎夫妇的居室在同一栋楼里,但因其一端与共通的蚕室相连,所以从外边看去,感觉就像是同一栋楼。而在这边的楼上,阿藏和时江同住一间卧房,因喜惣喜欢凉快之处,故而他时常睡在与小屋相接的破门板旁。这时,抬头看到泷人的脸,时江心中不禁一震——这么说并非因为其他,正是因为受到了往常没有的异样冷淡所慑。她不仅不像往常一样,一看到时江的脸就开始舔嘴,而且全身上下就像是化为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令人感觉到一种非人般的可怕。

“我说时江,”泷人刚一坐下身,就两眼望着对方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那片鬼猪殃殃的原野也是一样。就算是杂草,长成那副丑陋的样子,也是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从死去之人的胸口长出来的。说不定哪天,你心里的可怕秘密就会原形毕露。”

“你这都在说些什么啊,嫂嫂?我为何要这么做……”时江连连摇头,但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却已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这又是何苦呢?”泷人紧逼不放,沉着冷静地反问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会知道‘高代’这个名字。”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时江明显打了个激灵。这股冲动就仿佛把灵魂给带走了一样,她的目光变得呆滞迟钝,看上去就像熟睡的孩子。泷人看到这副情形,心中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残忍的快感。

“时江,或许是我问得有些过多了。但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的,在彻底完成之前,我是绝不能放手的。我这么说,当然并非是在胡乱猜测。或许你自己并没有发现,你有一种用几何线图把自己心中的想法给表现出来的癖好。如果说得复杂一些,这叫做数形式型,相反在遇到什么东西时,将该物与其他事物联系到一起的倾向就会变强。刚才你看到小鹿的外形,立刻就联想到稚市身上去了。然而那只小鹿的形状,却又强加给了你另外的一些联想,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其他的联想——当时你的耳畔就像是有人在窃窃低语一样,对你如此述说。也就是说‘小鹿’这个发音,包含在某件对你而言极为重要的事物之中。但当时你的脑海中却又没有立刻就清晰地浮现出那件事物,这令你的内心渐渐感到焦急,不知何时,一层云雾般的事物浮现笼罩住了你的意识表面。你只能找到它的尾巴,但当你伸手去抓时,又发现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东西。虽然心底之中确实存在有这样一个概念,但是又无法清楚地捕捉到它。于是,你只得在虚空之中摸索,所以你不停地重复着乌鸦、山猫、尸虫这类生物的名字。而就在这时,妈妈提到了小鹿的眼珠,而十四郎则说估计是让角鹰给啄去了。这对你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暗示。受了这样的一下敲击,你的意识底层中反弹上来一丝启发。也就是说,那不就是TAKA加小鹿(KAYO)——高代(TAKAYO)了吗?时江,事情就是这样的吧?不,这绝非是推测。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会对十四郎断言说,断然无法得到带有美丽斑点的半片身子?”

这时时江已经再也抬不起头,彻底被泷人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力给压倒了。泷人确信了自己的胜利之后,看着眼前那不再动弹的猎物,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想要耍弄一番的快感。

“时江,这是一种你无法摆脱的精神上的疾病。你在听到了这些话之后,就用那头小鹿的身体,描绘出了一个文字。究其原因,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有关这些数形式型的人的有趣故事。这是一段桥牌名人库努特-莱顿的轶事。虽然我对这种游戏是一无所知,但据说当时到了最后,形成了要以黑桃A来决一胜负的局面。当然,当时莱顿手里并没有那张牌,因此有些自暴自弃,甚至还赌咒说如果那张牌在他手上的话,他就当场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这时,他忽然看到一伙人中的一个,偷偷瞥了一眼面前的落地灯座子。看到这样一副光景,莱顿把手上的牌往桌上一扔,指着那个人说,是他赢了。其原因就在于,如果把黑桃图案中的那个倒红桃的部分遮盖住,那么剩下的那一部分,不就像是个落地灯的灯座了吗?而这对时江你而言,与其相当的就是那只小鹿的脖颈了。被角鹰给啄了——这句话使得你的心中那鹿皮色的脖颈处,出现了一个孔洞一样的斑。因此这整句话,就被你截掉了一半,剩下‘高’(TAKA)字,使你联想起了十四郎他如今无论如何也遇不到的,那名叫高代的女人的名字。如此一来,时江……”泷人的双眼中笼罩着异样的热情,一边吐出野兽般的气息,一边向着时江迫近。

“你究竟是怎么得知那个你绝对不可能知道、发生在隧道中的秘密的呢?只要不是十四郎说的……啊,莫不会是因为他已经恢复了鹈饲的意识吧?”

想到这里,泷人心中的那千头万绪的想法全都开始搅缠到了一起,之前几年来积累下来的疲劳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使得她眼前发晕,坐都有些坐不稳。这时,时江怯生生地抬起头,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对嫂子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吧。不过嫂子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哥哥。老实说,和母亲在御灵所里对座时,哥哥他不时会提起高代这个名字。听过之后,我就在猜测或许除了嫂子之外,哥哥的心里已经有了其他的人。因为刚才大哥的做法太过无情,所以我便在不觉间提起了这事。嫂子,如今我们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山谷里,这些事就已经完全成为另一个遥远世界里的事了,请你千万不要生气。如果哥哥他知道我对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那我可就真不知将会遭遇上些怎样的苦难折磨了。这件事还请你务必答应我,嫂子。”

由于害怕兄长的粗暴报复,时江不停地哀求着,但不知为何,泷人的头点下了一半,却又在中途停下了。泷人闭上眼,之后便再也不动。那个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解开的谜,终于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刻。如果对刚才时江的那番话稍加解释的话,十四郎——不,鹈饲邦太郎在御灵所中自称镇魂归神,看着母亲的眼睛与其对座的事,只要是信徒的话,那么以前也必定有过。当然了,因为这是一种催眠暗示的手法,所以这也是宣泄其潜在意识的绝好时机。而她如果要给自己的第一段人生画上终止符,那么就必须让鹈饲邦太郎的存在,由幻象转变为现实。如此一来的话,那么其中就出现一段不为任何事物所填充的空虚,而这种空虚会令大脑皮层中哐哐作响。然而,这时泷人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知不觉间,一种残忍的笑容开始扯动她的嘴角。这骤然从她身后出现的影子,虽然身上穿着华丽的服饰,但其容貌丑陋邪恶,令人不忍再看第二眼。这种念头告诉泷人“让他们好看”,令泷人的脖颈在中途停顿了下来。嫂子的这种样子令时江愈发感到不安,她一边犹豫着一边哀求。

“你就行行好吧,嫂子,帮忙包庇我一次吧。你就别再折磨我了,答应我吧。”

“不,不,这我可做不到。无论如何,此事恕难从命。”泷人一味摇头,其举动恰如火上烧油,使火势骤然加剧。就在泷人以为时江不会再做声时,时江如喝醉了似的激动起来,颤声说道:“不,请不要再说了。我用行动向嫂子保证。我甘愿擦抹铁浆。就像嫂子你之前所期望的那样,我会擦抹铁浆的。而且我还会和嫂子一起,前往你向往的梦幻国度……”

还不等对方有所反应,时江便主动把镜子拿到了泷人已经忘却的早铁浆的壶前。分开两脚,在小指上沾了一点黑色的油脂,用它轻轻触碰门牙。不过只是一点点的斑纹,却令时江心慌得如同看到自己的裸体。它就如同私秘处的黑痣,让人忍不住想用指尖挑起。虽然有些可笑,但随着那黑色的斑点扩散开来,时江开始野兽似的喘息,不停扭转腰身。不仅如此,尽管只有一支灯芯的油灯有些昏暗,但昏黄的灯光顺着额头射到脸颊,使得肌肤的纹理显得更加细腻。就连时江本人,亦被这妖媚的氛围吸引,再也无法停下沾有铁浆的小指的动作。以泷人的角度看来,对方的变化就像魔法般不可思议。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用黑色把白色与灰色格子相间的空给涂黑的话,那么那些灰色就会一下子变白,而眼下的这情景,其色彩的对比也是一样。随着皓齿的光芒——消逝,取代了它的天鹅绒似的斑点,眼看着就在整张脸上渗透扩散了开来。不可思议的是,光亮照在脸颊的凹陷处细小的褶皱和阴影,令人不快地从底部摇动上来,在耳根附近留下了病态般的微妙线条。中间隆起的细肉翻起了波动似的感觉,令人觉得有些异样,看起来就像软缎似的纹理细密而肌肉结实的腰。泷人不知所措,只得为了不去看而合上了眼睑。黑暗之中,这景象又化为恐怖而夸张的容颜出现,就像是十四郎昔日的音容笑貌,将在那张脸上永久长驻一样。而在这种喜出望外的欢愉之中,不知为何,泷人却开始颤抖了起来。当自己的身心都被时江给夺走,眼前闪现出与十四郎一模一样的人时,这种新诞生的恋爱,不停地煽动着她的心。泷人再也顾不上其他,这其间,在高烧魇魅中看到的幻影不停地纠缠着她,感觉就像是周围的世界正在渐渐离她远去一般,只剩下泷人和一股疯狂的情欲。但这时她的脸颊上浮现起残忍而狡猾的微笑,泷人的脸色变得就像之前一样险恶。如同一头狡狯而凶残的野兽,在静静地等着对方的接近。她的这种猜测正巧应验,擦抹完铁浆,忽然看了看泷人的脸之后,时江一瞬间便如丧失了心智般的瘫软下来。她已经失去了手中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就连这想方设法让嫂子回心转意的尝试都不见功效的话,那么她又该怎么办才好?不知何时,一场兄嫂之间的争斗吵闹,便将使得她陷入凄苦的深渊。对时江而言,此时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孩子似的紧紧抱住嫂子的膝盖,不停地苦苦哀求了。

“嫂子,求求你告诉我。让脸变得柔嫩之后,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求求你告诉我。”

“啊,十四郎,你在哪里……”也不知刚才时江的话是否传进了耳中,泷人的双眼突然闪现起了疯狂的光芒。于是,在那异样的炽热尚未消退的脑海中,大脑皮层中不停地嗡嗡作响。就连泷人亦不清楚究竟是何时来到此地。她头发蓬乱,眼睑高肿,就像是睡着了般。

三 火烧弹左谷

最后查明了那男子便是鹈饲十四郎,泷人的感觉就如同身置梦境,知道自己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得到了满足。她靠在御灵所的门扉上,沐浴着月光。过了一会儿,那种异样的燥热渐渐消逝,她心中终于闪现了一丝苍白的曙光。它就像是一根因为那种兽性大发的亢奋而不停地疯狂摆动的针,其振幅渐渐变窄,最后终于彻底停止了摆动。迷茫之中,郁然出现了一种如履薄冰的惧怕。

其原因是——第一次听到高代这名字,是在十四郎还处在意识不明的状态中,而后来时江听到这名字,则是在御灵所中。这都是十四郎意识混沌时发生的事,不免惹人惊骇。而泷人的手就在这惊骇之中,被拖向了御灵所的门扉。

推开房门,一种混杂着黑暗香气、充满霉臭的纸张气味扑鼻而来。泷人在门口伫立了一阵,之后她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了头顶上的气窗,乳色的清新光线射进屋里,照得黑暗中的房梁和墙壁都呈现出白色,而其侧旁则泛着带有光泽的黝黑的光芒。眼前有一座用两根柱子区划出来的内堂,仔细一看,感觉黑暗正被向上追逼似的,木框整个儿的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之中。木框背后,各种形状的神镜就像是眼球一样,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背后的鸭居上,写有咒语的条符,贴得连一点儿缝隙都不剩,其中还有信徒捐赠金额的纸。泷人找到了一支蜡烛,泛黄的光芒照亮了屋子。但泷人心中却有些畏惧,屋里变亮后,她立刻便从内堂中拿来了一面神镜。她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把神镜安置在桌上,开始测量起了什么东西的高度。过了一会儿,她一脸不安地点了点头,又把火光凑近了背后的咒符,自己则往镜中看了一眼。一瞬间,她的膝头开始发软,浑身上下颤抖不停。

神镜所在的位置,就是平日阿藏念经修行时的座位,且如其高度正是她的眼睛的话,那么当然与之对坐的十四郎的关系中,就必定存在有唆使泷人之物。而实际上,泷人这次也因此被推进了毫无赎偿余地的绝望之中。这正是对泷人的疑惑的最终解答。泷人的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变得苍白如纸。她向着自己心中的十四郎讲述起了结论。

“每当想起自己肤浅的喜悦,我心中就会充满无限的怜悯。我恨你——当初让我发下那残酷誓言的,正是你呀!只给我留下那具散发着野兽臭味的尸骸,自己却飞到不知何处,而且还如此对待自己的躯壳,这实在太讽刺了。时至今日,我曾多次听到你细微的足音,感到不安,而今天我亲眼看到了你的影子。在救护所里高呼‘高代’,正是因为周遭突然变得光亮,看到鹈饲的肠子而导致的。时江当时所听到的,是你在催眠中,念出了妈妈的瞳孔里映出的文字。

法国心理学者贾斯特罗的实验里,不是也有着与此相同的例子吗?在催眠中,是能够念出映在瞳孔中的那一毫米大小的文字来的。请你转身看看背后。上边写着——反玉足玉高代道反玉——虽然当时妈妈的瞳孔里映出了‘高代’(TAKASHIRO)两字,但对如今这个已经认不了几个字的十四郎而言,那两个字也就只能念做‘高代’(TAKAYO)了。我说得没错吧?你心中明明知道,却耍了个坏心眼,故意不告诉我,狠狠把我给耍弄了一通……嗯,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那个十四郎体内,果然住着以前的你。还有现在应该活着的鹈饲邦太郎,当时就像你的脸一样,已经死掉的事……”

随后,泷人逃也似的出了御灵所,站在门旁,用潮湿的双手捂住了脸。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遭受着全世界的嘲笑。尽管命运本身就是这样的,但那样的逆转也太过突兀,太过戏剧化了。而方才那野兽般的欢愉,又是怎样讽刺的一出前戏?泷人感觉她就像是当着不认识的男人的面,被人扒光了衣服,心中充满了羞耻和恐惧,漫无目的地迈着蹒跚的脚步,在月夜的庭院中游走。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胸口上就像是压着什么重物一样。脑袋上的筋隐隐刺痛,她能够感觉到不停翻滚的沸腾之血,正在太阳穴与心脏之间循环流动。泷人不断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不能忘记的事,有时又突然像是被什么无法判断的观念所打动,大吃一惊。然而,尽管在此浑然忘我的期间,那种思考事物的力量不断挣扎欲出,但在瞬间之后,它便会再次沉入到迟钝不已的混沌意识中去。这时,她感觉一阵蒸气般的温暖擦过衣角,剧烈的疼痛从下边突然蹿了上来。不知何时,她已经跨过了厅堂的门槛,看了看双脚下的那颗血淋淋的鹿头。一瞬间,一种可怕的观念如波涛一般压倒了泷人,使得她的身心全都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便趴在了地面上。她的脸颊从草根上擦过,一边嗅着冰冷的大地的气息,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不断向她袭来的危险的耳语。

开始腐烂的鹿头散发出排泄物一样的异臭,令泷人回想起了那阵不堪忍受的产子之痛。但既然现在的十四郎果真发生过容貌改变,那么之前她不惜搞出那样一场游戏,最终移植到了时江身上的幻象,究竟又会变得如何呢?两个十四郎——这令泷人陷入到了进退维谷的难题之中。那种欢愉从天而降,一线光明射入了昏暗无光的黑暗之中。泷人就如同遭到梦魇袭击似的,慌忙站起身来。如果想在这片孤寂的地峡中,将有价值的人生给维持下去的话,那么就必须将那块肿包给除掉。

那美丽与丑恶的两面,各自代表着十四郎的两种人生。但如果要将两者重合在心灵之上,那么擦抹了铁浆的时江,也与十四郎太过相似……现在的十四郎必须拒绝生存——这种癫狂,与其说是一种倒错,倒不如说是一种内心的大奇观。为了这不可思议的贞操,泷人必须在内心之中坚决地下定一个可怕的决心,为了十四郎,必须把十四郎给杀掉。但如此一来的话,即便除掉了十四郎,那么接下来就必须考虑一下,那个依旧在舔唇以待、垂涎欲滴的喜惣了。更进一步,就算把他们两人都除掉了,那么早已尽知其间一切的婆婆阿藏——千万不能忘了她那条在背后等着伤人的舌头。这三重的人物,在泷人的脑中互相盘结,又该怎样去将它们一一理清呢——而在一时之间,又必须给他们各自分工,为角色分配的事犯愁。然而,这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成长积累的同时,却又全都无法归结到一起,唯呈现出一种空想的形态来。这时,她突然感觉脑袋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后便开始眼前发晕。

自打那场隧道中的惨事发生之后,她就一直念念不忘的高代的事,这一次又在泷人的面前化为了两个幻象。自打在鹈饲的肠子中出现之后,有时会在阿藏的瞳孔中映现,有时又会化为数形式的幻象,令时江感到恐惧。但最后采取这两种形态,泷人的企图正被引导着走向凯歌。光凭混沌无形的内心中的幻象来打倒对方——这难道不正是世人趋之若鹜却又难以实现的最高的杀人形式吗?

或许是因为午后的雷雨吹走了闷热湿气的缘故,深夜的山峡里,令人感觉冷气逼人,根本就不像是仲夏。头顶上那怪石嶙峋的山峰沐浴在月光之下,看起来如同身穿白衣的巨人。而山脚下那些突显着漆黑树梢的冷杉,仿佛是巨人手提的尖锐枪穗。这怪异的景象,就如同头脑中的病态梦境,却又令人不禁想要将它拖入现实中去。然而,这样的光景,却丝毫不能让走进母屋、隔窗眺望的泷人感到是一场游戏,这一瞬间,不知究竟是紧张还是亢奋,不安之情已经到达了极点。说到这里,我想有必要对泷人开始时看到的,十四郎房间附近的情况,用图例稍稍加以记述说明。其卧室位于蚕室的厅堂楼梯上的右侧。前方的走廊上,雨棚之上有横向开关的栈窗。而沿着走廊前方的楼梯下去,其大部分由枯草小屋所占据,因此厅堂自然也就成了钥匙状,一方通向门口,而稍微宽敞一些的另一方,连接着与楼梯相对的蚕室。这里也有一处带有扶手,较为宽敞的楼梯,其上方是蚕室,尽管两处楼梯相对,但蚕室就只有两侧的扶手……如果从靠近墙边的扶手拉上一条直线的话,那么其对面,就是楼梯的正中央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位置,使得十四郎身陷了死地之中。

泷人在蚕室的楼梯上呆站了好一阵子。她一直在绷紧着神经,似乎是在聆听着什么响动。或许是因为干草正在吸噬着空气中湿气的缘故,黑暗沾黏浓稠,不时吹来的风,令枯草发出铃铛一般的响声。但泷人的脚下却传来另一种响动。她不断地关注着那响动,退远几步就扯动一下绳索,操控着什么与人亲近的生物。而这生物,就是那个哑巴畸形儿稚市了。看到这景象,或许是泷人操控着自己的孩子,想要让他在丈夫之死中承担起些作用来吧?但在此期间,泷人依旧像往常一样,不停地在内心之中啜语。

“老公,我打算让那个丑陋的生物登上绞首台。如果说人格和记忆就是生存的全部,那么从死后的清静这层意义上来看,估计你也是不会责怪我的吧?不,这样一来,你也就能清静下了。到了最后,就让稚市来亲手割下让那孩子萌芽的东西吧。不久之后,那生物的眼中就必定会映出‘高代’这两个魔法的字来。在哪儿呢?而且它还出现了两次。对了,你是否知道‘反转性远景错觉’这心理学术语呢?你可以试着对折一张名片,然后斜着用一只眼睛来远望其内侧。它一定看起来就像是折过的外侧一样。也就是说,内角变成了外角,现在让那生物扭曲得如同月下山前的山沟一样,打着悠闲而可恨的鼾声。不过他马上就会醒来,之后又会被牵引着来到这里。你问我为何能说得就跟事不关己似的?难道不是吗?稚市和那男的之间,究竟又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他们一个是背对着光,而那男的却对此倾慕,具有着植物一样的向光性罢了。不,你马上就会明白了。那男的现在正睡在纸帐里——因为下边是高帘子,感觉要比普通的蚊帐凉快得多。虽然那纸帐是用祭祠文的废纸粘到一起,涂上柿漆制成的,但刚巧‘高代’二字,同样横跨着头和脚尖两边的上隅。那么,接下来我就来说一说,我提前关上栈窗,制止大钟的钟摆的原因吧。现在那男的虽然睡在纸帐里,但等到醒来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身在纸帐之外。不,这并非什么奇态,那只不过是因为那男的吃了小鹿的油脂,右眼无法看东西,而从栈间射进的月光,又刚好刷到了纸帐的一隅罢了。当然,其下方是一片黑暗,抬起头的话,头顶上的‘高代’两字看起来就像是在向外侧弯折一样,使他出现一种自己似乎身处蚊帐之外一样的错觉。因此,他会感到自己出到了外边,想要进到当中去,掀起垂下的纸帐膝行一步,虽然这次相反地出到了外边来,但他的眼前却设下了一个陷阱。你还记得以前在东京的本堂之中的那座大钟吗?我方才已经把它下边的长方形钟摆给停在十一点十分的位置上了。而如果它映出了纸帐上的‘高代’二字的话,那不正像是御灵所里的妈妈的眼睛吗?”

一边说着,泷人的目光一边不停地留意着十四郎卧房的方向。只要是走廊的昏暗处传来的声音,那么不管其巨细,她都不会错过。周围依旧如同这片地峡一样,万簌俱寂。她的全身上下,都已经因为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而感到疲累,就连那细微的无声之语,也开始带有了一种奇妙的干涸沙哑的感觉。

“因此,光从催眠心理的理论上来讲,那男的立刻就会陷入到看妈妈的眼睛时的那种昏迷状态中去。我也不清楚他会当场呆住多久。不,过上一会儿的话,他就会渐渐开始动弹起来。其原因就在于,随着月亮的转动,左侧的那高代的像,会渐渐变得淡薄。如此一来,身体当然就会向着右侧回转。而等到它彻底消失之后,他就会来到走廊上,那里还有另外一处设好的‘高’字,不断牵引着他向前。那就是稚市了。我受了时江在小鹿胴体上描绘之物的暗示,心中想到了一幅怪异无比的图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在那个如同石灯笼一样的身体上,投下一股光照在背上,然后再投下一股光到两腿之间的话,那么其形状不就变得与‘高’字一样了吗?而这孩子的身体浮到黑暗中,由于惧怕两腿间射来的光,就必定会往楼梯上爬。受这影像的牵引,那男子在向前走动时,来到走廊的尽头,之后便会向下跌落。但那里却松缓地横拉着一条绳索,而且在相隔很近的地方还竖拉着另外两条。如果那男子的脖颈落到其中间的话,那么那里就立刻会形成绞索的形状。你的亡骸就这样一边回转,一边咽下了气。不过话说回来,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换作往常的话,这时候他必定会醒来一次的啊……”

泷人开始变得焦躁,而脑海之中也开始混乱了起来。如果让机会就这样溜走的话,说不定十四郎明天便会拆下遮住他一只眼睛的绷带。如此一来的话,那么实施完美犯罪——不去接触那令人厌恶的呼吸和血,便能结果掉他的机会,就必定会永远地消逝了。想到这里,泷人的眼前竖起了一道阴郁的墙壁,她开始憎恶起稚市那如同野兽一样的身体。然而就在这时,十四郎卧房的方位似乎响起了刷刷的轻响,令泷人的心脏咯噔抽痛了一下。热血涌上太阳穴,虽然嘴里发出了屏住呼吸的低声沉吟,但把这口气给吸进去的胸口膨胀起,就如同冰冻了一样。这根筋,就这样在泷人的体内不再动弹了。随后,又传来了两次拨动枯草似的响声。但泷人的神经已经敏锐到了就连这样细微的响动也能听出来的程度,听到这声音,她本能地把目光转向了走廊的栈窗。栈窗上的月光已经变得稀薄,就只有楼梯之上的一小部分,泛着如同细缟一样的光芒。时辰已到——这一瞬间,泷人在自己的呼吸中感觉到了一股血腥味儿,而这股冲动就像是注入了一股巨大的活力,手脚熟练地动了起来。

首先,用脚把稚市踩在楼梯当间儿,两手紧紧握住之前藏在身上的两支筒龛灯,准备好随时点火。之后,她试着让光芒落到稚市的身上,在那感到惧怕而不停挣扎的畸形儿身上,那件魔衣上便清晰地描绘出了“高”字。但泷人却没有必要熄灭灯光,等待下次的真正机会的必要了。一看走廊,那里的黑暗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只见一个如同盖着层膜的人影出现在眼前,走廊上的长板发出了哭泣般的吱呀声。

此时正值半夜之中。而且如果在这破旧古屋的死寂之中,听到这样一声响动的话,那么无论是谁,都会感觉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但这反而给泷人带来了一种残虐的快感。她放开脚,让稚市自由活动。这个不可思议的畸形儿因为惧怕落在两腿间的灯光,用双手抓住了扶手的边缘,向着上边爬去。这时,泷人的心中回荡起了近似凯歌的高声回响。随着稚市逐渐走远,走廊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而一团轮廓模样不清的漆黑影子,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大。眼前这幅由儿子牵引载着其父的刑车,前赴绞首台的景象,若是此时泷人心中还残留有一丝同情的渣滓的话,那么她就必定能够听到父子之间无声相唤的沉痛呼声。然而,此时泷人就如同是在远眺彩虹一样,望着眼前的光景出了神,她数着自己上过的楼梯,得知十四郎即将走到走廊尽头之时,她就像被那一刹那间袭来的激情给压倒了似的,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耳畔传来呼的一声如同舞弓的响动,一阵感觉像是连地基也有些支撑不住的激震,令这个朽坏的家晃动了起来。整个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响声,其中还交杂着陀螺般的风声。而当这声音的振幅变小,渐渐远去之后,泷人感觉就像是之前的疲累全部爆发了一样,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不知过了多久,泷人的脑海中响起了一阵车轮般的细微响声。这感觉就像是被夹住的衣角,随着齿轮的转动而被拖曳住一样,一种感觉想要拔开意识,从中脱离。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现在变得清晰,直至今天,自己就只做过一次尝试。为了重新鼓起勇气,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检查一下这次尝试的痕迹。尽管催眠中的僵硬依旧有残留,尸体硬得跟石块似的,但尸体的面部上带着静谧之梦的影子,平和得让人感觉并非是死于非命。泷人像钟摆似的晃动着两条垂下的腿,等摆动停止后,她就如方才看到钟摆时的十四郎一样,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一时之间,反复沉醉于这残酷的游戏中。过了一阵,泷人病态而神经质地抽动着双肩,开始嗤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你这样就行了。而到时候喜惣将会被说成是下手杀害你的人,妈妈那头也会以死在喜惣的手中下定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不过是捻死了一只闹得泉水不得安宁的青蛙罢了。你知道我在泉水边,等待到泉边来照影子的姑娘,等了有多久吗?而你在泉边又是大喘粗气,又是跃进水里,使得泉水的表面总是波纹不断,令那个我想伸手去抱的姑娘的身影,就那样消失不见了。但是,却再也不会从梦中愕然醒来了。不,不管再怎样讨厌我的神,都是无法用手指着我,说我就是凶手的。你想想看,取掉了那两根竖着的绳索后,那样脖颈上绳索一圈圈回转缠绕的尸体,又让人怎样认定是自杀的呢?那两条竖绷的绳索——这看似无趣的事物中,其实聚集着千人的神经。光凭一条横绷的绳索,是绝对无法产生那样的凹陷的。到头来,就只会以有人把在户外杀死的死者,搬进家里,伪装成自杀来下定结论。地面上并没有任何拖曳过的痕迹,而如果说到有谁能够搬运沉重的尸体,那么除了喜惣之外,又还能有谁呢?还有——啊,我是不是身附有魔法之力啊?那些不明真相的搜查官们,一定会因死后经过的时间而犯下致命的错误的。因此,如果将行凶时间就这样往回追溯上三四个小时的话,那么我当然就会创作出证明其时间的证据来。这,就是将你推落地狱的那只钟。也就是说,母亲的呼吸会被钟摆尖上的长长剑针所阻断,然后,再将停止的时刻设为九点半。如此一来,喜惣的行动就能毫不间断地解释清了。一开始在把哥哥叫出去的时候,看准时机把钟摆弄到手中——然后,在户外将死者杀害,在尸体的脖颈上缠上绳索,之后又在临近拂晓时刺死了母亲。而令此事更为方便的,是喜惣是个白痴这一点。如果再从我的口中,听说等到其兄长死后之类的事,那么这事就会被当成如同常人般性欲旺盛的白痴所为——这种坚持于一点的故事,必定会让那些搜查官颔首赞同。而这,却只需要指针不停地一圈圈转动就行。八点——九点——然后只需将长针设置为六点……也就是说,八、九、六这三个数字,会让所有的一切都宣告终结。”

八、九、六——这吟念之声,就仿佛有一只苍蝇似的,在脑海中激起旋涡,扩散开来。泷人的心中忽然感觉有些苦闷,怀疑起自己是否忘了些什么来。虽然不明其故的有些郁然,但那重压之感,却必定有着什么缘故——她的心中开始感觉到不安。但不管再怎样焦急,到头来都会被那如同苍蝇飞鸣般的声音给打断,使得泷人无法确认其根源何在。时间正在不断逼近,再稍微静一静——心中虽然如此想着,但她却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泷人先是往回拨动指针,然后再用手帕裹住钟摆拿在手里,向着阿藏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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