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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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沐浴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之下,扎罗夫开始了述说。

“其出发点,就是那些肥皂泡的痕迹。从浴室到那里的途中并没有相同的痕迹这一点,让我产生了这样一种想象。那么,我就来直接描述一下吧……一开始,海达说她感觉有些口渴。毕竟当时她才猛笑过一阵,这么说也不至于有什么不对的。于是,凶手为了倒水走进浴室,在那里用某种凭借简单的装置就能产生的有毒气体充满杯子,然后再用肥皂泡封住气体。再说得详细点儿,就是先把杯子倒置过来,让上升的毒气进入杯中,之后再从杯口下用肥皂泡封住杯口,把杯子倒转回通常的位置。”

“比空气更轻的气体,那应该就是氰化氢了吧?”扬辛插口说道。

“没错,就是氰化氢。那种气体不光比空气要轻,而且产生时也不需要太大的设备,当然也就能够携带进屋了。如此一来,在海达误将肥皂泡的膜当成水面,凑近脸旁准备喝下的时候,膜因为她的呼吸而破裂,而受此冲击的瞬间,海达大叫一声‘格奈姆利库’后当场晕倒,杯子从她手里滑落,杯里的气泡就在绒毯上留下了那样的痕迹——这种说法,会不会就是解开海达之死这个谜的方程式呢?此外,极微量的氰酸中毒症状,与心脏麻痹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而窗外各种花粉的气味,此时又成了掩盖真相的绝好伪装。如若不然的话,相隔只有一间空屋的集合所里,是不可能会闻不到那种特殊的臭味的。”

“言之有理。其实之前我就在猜想或许是氰化物了。”扬辛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扎罗夫的脸再次忧郁地松弛了下来。

“但就算我们弄清了这一点,却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他喃喃说道。

“也就是说,案件的一部分呈现出了非同常理的状况。”夫人说,“唯有藏在最深处,与这案子的谜并无任何联系的纯粹的杀人理论,在一开始时就水落石出了。当然,光凭这一点的话,是毫无让人发挥更多想象的余地的。”

“一点都没错。那些肥皂泡,就是凶手在我们的视野中残留下的唯一的痕迹。所以夫人,今后我们就只能凭空想象了。”扎罗夫脸上露出了无力的笑容。他站起身来,向夫人要了现场的房门钥匙。

“在这案子尘埃落定之前,我希望能够让那屋子保持原状。而且目前调查也还尚未结束。”

“但海达临死之时,为什么要叫嚷格奈姆利库呢?”扬辛一边传递钥匙,一边对扎罗夫说道。

“你难道不觉得防毒面具和格奈姆利库的长相很相似吗?”说着,扎罗夫把臼齿咬得咯咯直响,“而且,当时戴着那东西的人,此刻也依旧若无其事地在我们面前走动着。”

由翌日起,夫人整日沉浸在书本之中,松叶手杖的声音就几乎都未曾响起过。扎罗夫也整天待在海达的房间里,不曾离开过半步。婢女偶尔在送饭食时打开房门,只见整个房间烟雾弥漫,扎罗夫躺在长椅上。然而到了第三天夜里,他飘然出现在了夫人的屋中。

“对了,夫人。不知您是否了解蜀乐院这座寺庙?”

“不是很了解。”尽管如此,夫人依然向扎罗夫说明道,“说是寺庙,也就只是有三尊佛像罢了。总而言之,那是座位于沼泽对面三英里处的日本寺庙。听说在大战的一年前,似乎有个名叫大户仓的日本百万富翁到四川腹地去视察金矿的归途中遇到土匪惨遭杀害,因此其家属为了追悼他,就在该地兴建了那座寺庙。”

向夫人打听了详细的道路后,扎罗夫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冲夫人行了个礼,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而到了翌日,当鹏和扬辛吃过午饭,在大厅里闲聊时,扎罗夫不知何时坐到了两人身后的椅子上。他的样子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呆呆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看。等两人惊讶地向他询问时,他才如同恍然间恢复了意识一般睁开无神的双眼,看着两人苦笑一下,说道:“其实,刚才那屋里发生了一件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事。那屋子再次遭人闯入了。”

“你说什么?”鹏吃惊地跳了起来,“你昨天不是才说,已经在海达的房间安置了卫兵的吗?”

“没错,尽管如此,从十点半左右到今日早晨,有人趁着我外出的时候闯入了屋里。而且守在门口和站在窗外放哨的两名士兵都说不知此事。”

“这一次的被害者又是谁?”

“这次并没有出现任何人的尸体,但相对的却丢了些东西。你们还记得,当时不是有本兼作备忘录用的赛璐璐台历掉在床边的地上了吗?就是那台历不见了。后来我在浴缸里找到了那东西烧剩的残渣。虽然日期数字已经被人捅碎,但我小心剥离开,调查了一下数目,发现本该有三十一页的日历只有三十页。我找夫人问过这事,她却说应该一页都不缺的。”

“凶手想要的就是剩下的那页了吧?”扬辛静静地咬住了嘴唇。

“而且肯定就是当时露在外边的那页。虽然具体的数字我也忘了,但记得应该是黄色的。”扎罗夫恨得牙痒痒地说道。

听过这番话,几个人就像是大白天见鬼了一样,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恐惧。而与此同时,又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无以言喻的耻辱。几人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那个如同风一般来去无踪,令众人摔了不少跟头的凶手在某处用令人不快的手指着几人,嘿嘿嘲笑的身影。

“我觉得凶手此举不外乎如此目的。”鹏说出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推定,“说来这也是苗族的一种迷信。他们相信在犯罪之后再次潜入现场,并把现场的任意一样东西给带走的话,那么其罪行就永远都不会被人给揭发出来。而且,黄色就是他们的吉祥色。”

“嗯。”扎罗夫考虑了一会儿,“那就去和女眷们说一声,让她们秘密地查探一下士兵的衣装吧。虽然说来有些屈辱,但这也是被逼无奈的。”

“那要把女眷们都召集起来吗?”

“不,就由五人各找一人,与她们座谈商榷。如果以报酬作为条件的话,恐怕她们也不会泄密的。”

就这样,对那个不可思议的凶手的搜查区域,开始向外扩大开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扎罗夫所指示的时间,令之前有关的五人各自都具备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然而到了翌日的午后,却突然发生了一件更加令人震惊的事——郑指认了凶手。

在三点交接过岗哨之后,郑就被叫到了扎罗夫的房间里,但扎罗夫的态度却令人感到极为费解。原本从不拿架子的他把郑给叫去之后,却又迟迟不肯开口说明究竟何事。他就如同是把悄然站在屋里角落中的郑给忘了一样,在地图上悠然比画着圆规。而郑因为自觉自己并没有犯下什么可值得一提的过失,尽管心中感到有些惴惴不安,却也并不是特别担心在意,只是因为感觉无所事事,于是便茫然地望着窗外。此时正值昨夜对洞迷发动夜袭的部队午睡的时间,战场中出现了罕有的沉寂。郑就在这种耳朵里甚至能够听到微微吱声耳鸣的寂静之中,默然地呆站沉寂着。

就这样,到了每天汪的侦察机归来的三点半,这一天也分毫不差地传来了熊蜂低鸣一般的轰鸣声。这时,郑忽然脸色一变,叫了起来。

“指挥官!就是那男的!那个身穿淡蓝色睡衣,出现在海达小姐房里的……”

发狂一般紧紧拽住扎罗夫右肘的郑,一边像个哑巴似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边用手指着窗外。但或许是出于偶然,此刻缓缓将头伸入窗来的,却是身穿着白色中国服饰的鹏。尽管事态紧迫,但扎罗夫却依然微笑着对鹏说道:

“我说老鹏,听说刚才有人从窗外的右侧走了过去,你有没有看到是谁?”

“你到底在说谁啊?”鹏反问道,“方才我听到有人高声尖叫,所以才折回来看看的。”

“郑说那人就是身穿淡蓝色睡衣的男子。也就是说,是那个下手杀害海达的人。”

“胡扯。”鹏满脸通红,两眼盯着郑,“刚才从右往左走过这里的人,除了我还有谁?这衣服哪儿是蓝色的?”

怎会如此?刚才明明亲眼看到那样鲜艳的淡蓝色衣服……变脸——郑的心中飞速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但他却依旧无法从疑虑与困惑中脱离,只得就这样怔怔地呆站着。

六 暗号与心理测试

“其实,之前我就一直在等今天这样的条件。侦察机归来的三点半前后,大部队正在午睡,周围悄然无声,这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因此,说来惭愧,所以我就试着做了个我设想已久的实验。”扎罗夫等鹏冷静下来之后,开口说道。

“实验?那就是说,是你让郑那么说的?”

“不是的。好了,你先听我说完。或许你没有察觉到,那天郑的叙述之中,存在着一处致命的矛盾。正如你所知,郑当时说,淡蓝色睡衣出现的时间很短。那么,我们就来试着测定一下当时在郑的眼中映出的那一瞬间的时长。按照常例,十一秒内跑完一百米距离的奔跑者,其每米之间的时间差约为十分之一秒,我们就来把这个限度放到最大,假定为五分之一秒好了。然而,像蓝色这种色彩光觉,在五分之一秒内是无法在人类的视网膜上留下饱和鲜明的色觉的。也就是说,像郑当时所说的那种鲜艳的色彩,是无法在这样短短的一瞬间看到的。此外,郑在明亮的地方看到淡蓝色后,又说清晰明了地看到了我那条纯白的伊戈尔,视觉中完全没有留下强光度的蓝色,这难道不是令人感觉难以理解吗?但是老鹏,那个诚实善良的海南岛男子却绝没有说谎,而是把他当时看到的真实情景告诉了我们。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郑当时又为何会在那短短的一瞬里,看到根本不可能饱和的色彩呢?”

“我倒觉得这是无法修正的。”

“然而,其解决方法却联系到了某个法则。那么,郑是否会证明它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人类的世界中,除此之外就绝无其他的办法了……如果成功了的话,那么残像的问题也就同时迎刃而解了,但其几率是千万分之一,不,或许比这还小。所以,虽然幸好郑证明了这一点,但我在看到实验结果之前,却是连一丝期望都不抱的。这就是费希纳等人的‘幻觉性听觉色感’了。”

“你是指人听到声音后,产生色感的异常心理现象吧?”鹏轻声问道。

“嗯,是这样的。因为脑髓的中枢之一所受到的刺激,是会渗透到其他的中枢去的。”扎罗夫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是,这种共感现象却是极为罕见的。为此,没有任何响动的安静环境和音响为单音的场合——我刚才所说的这不可思议的脑髓中,必须具备这两个条件……如此一来,原本无形的色感,就会变得清晰明了而具备外形。而这种幻象就会以不规则的块状和几何轮廓的形式,映现在眼前。但是老鹏,通过我的实验,发现郑的脑髓之中,确实存在这种心灵上的暹罗兄弟。”

“嗯,然后呢?”

“如此一来,在郑的视觉上产生的矛盾自不必说。当然,沉吟声——在成为色感幻象时,身穿睡衣的背影便映现在了眼中……当时重合到一起的两个轮廓几乎完全一致这一点,从结果上来看不也就很明显了吗?此外,出现在色感上的颜色,主要以年幼时起的情景联想居多。所以,听到如同潮水一般的声音时眼前就会出现淡蓝色,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就存在于郑在海南岛度过的那段时光。”

“但残像的疑问该怎样解释?”

“听觉色感的幻象,不管是残像还是对比,都不受任何一种光感上的约束。所以,当时他并未受到残像的妨碍,一眼就认出了狗。”

“原来如此,看来这次的音响是侦察机的轰鸣。”鹏爽然点头,“既然郑当时看到的色彩是幻觉,那真正的颜色是?”

“这是没办法知道的。”扎罗夫轻轻摇了摇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颜色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淡色。这种说法的依据是伊戈尔的项圈。据我调查,那天夜里,伊戈尔一直被拴着。所以郑当时看到的,是一条长得很像伊戈尔的白色野狗。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除了伊戈尔以外,恐怕没有哪条狗会戴着项圈。但是,郑为何会看到那根本就不存在的项圈呢?这里面多少藏着一些之前让他分辨睡衣颜色的原因……我这么说,是因为睡衣的某处存在着与幻象不相符的部分,而其残像偶然落到了狗的颈上。恐怕郑当时并未注意那一部分,但残像却绝对真实。此外,残像这种东西,一开始虽和原色相同,但很快就会变成补色。譬如‘紫和绿’、‘青和橙’这种关系,就会混合成恰恰相反的灰色。郑看到狗之前,他的残像早就变成了补色,所以那睡衣真正的颜色,只要颠倒一下他说的颜色就行了。因此,就可以得出白色或淡黄色之类的答案了。”

“真是绝妙的推察。”鹏露出一副不再有任何疑惑的表情,“但这早就对案件没有任何作用了。时至今日,就算纠正了旧证词的计算错误,我们这些和淡蓝色有关的人,从昨天就全被排出嫌疑人范围了。”

这时,扎罗夫张开双唇,发出了旁若无人的大笑。笑罢,他皱眉道:“你莫非当真了?”

“什么?”一瞬间,鹏有了一种被人嘲弄的感觉。他愤然看了对方一眼。

“迟早有一天,我会向那些并非凶手的人道歉的,其实那是我设下的骗局。老实说,台历根本就没有被盗,而把它拿到浴缸里烧掉这事是我干的。”扎罗夫立刻满不在乎地说,“而我那样做的原因,就是打算从与凶手的推定截然相反的角度来确认一下。也就是我的最后一招了——就算我在郑身上做的实验成功了,但光凭这个,只能矫正倾斜、还原白纸罢了。说到底,还是无法抓住那神出鬼没、不可思议的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所以我咬牙选择了一条险路!虽然我故意说我忘了,但你们四人却曾多次看到那本台历,所以你们应该记得当时翻开的那页上的日期数字。然而,没准你们就忘掉了,所以这准确性无法保证。人的记忆有所不同,这很正常。而我瞄准这一点来试探,就是希望在你们四人各自对女眷们所说的日期数字中,发现那唯有凶手才能看到的数字的侧身像。”

“这话太奇怪了,平面的数字哪有什么侧身像可言?”

“等你看过我收集的数字就明白了。你和夫人只说记得是一页黄色的赛璐璐纸,但汪却说是‘11’,叶则提到了‘24’这个数字,而说‘8’的人则是扬辛。这就是所谓数字的侧身像,老鹏。”

“……”鹏吃了一惊,手里的烟卷落到地上。

“其原因是这样的,”扎罗夫接着说道,“正如你们所知,当时那本台历落在床边的地上,无论是谁,都要以俯瞰的姿势才能看见。所以,准确的记忆只能是‘3’。但这种超常的记忆是不可冀望的,所以要考虑想象和联想的情况。夫人是11日把房间还给海达,而海达是24日晚上死的,所以认定汪和叶是凭这些来推测,基本没有问题。但扬辛说是‘8’这一点,却让人心中疑虑……老鹏,从郑的目击叙述来看,能判断当时男女二人都是头朝窗户,与床形成斜角躺着。而若是从那个位置来看落在地上的台历的话,‘3’这个数字左侧断开的部分就会偏离视野,看上去恐怕就会像‘8’一样。不,我相信看来像‘8’才是最自然合理的解释。此外,就算是犯罪行为,但凶手当时是做呵痒这样的滑稽动作,所以看看台历这种余裕还是有的。此外,当时的情况特殊,所以那数字肯定像烙印一样,牢牢保留在记忆里。所以呢,我就先替你们制造了虚假的不在场证明,让你们放松警惕,再出其不意搞一次心理测试。”

“原来如此……但是有件重要的反证!”鹏往前挪动了一下椅子,“扬辛的睡衣可是一件印有粗细不均的横条纹的缟织物啊。”

“这并不造成任何问题。首先,可以考虑到眩晕这种可能。此外,这虽然是那些霉臭的侦探小说里的技巧,但当时被刀尖挑成水平状态的百叶窗的横条,可能会恰好挡住条纹。如此一来,老鹏,你说当时他能看到什么?”

正当扎罗夫高奏凯歌之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匆忙离去的足音。鹏立刻起身开门,但走廊里早就没了人影。短短几分钟后,不知何处传来“砰”的一声枪响,随后只见汪穿着一身飞行服冲了进来。

“扬辛在夫人的房间里……自杀了!”

尽管身处现场的夫人被吓得面如土色,但她依然淡淡站在一旁。她的身畔,左侧太阳穴上出现了一个凄惨弹孔的扬辛全身瘫软地坐在椅子里,脸上带着临终时的痉挛。

夫人用尖锐的语气说道:“扎罗夫先生,您是否给扬辛下了什么圈套?刚才他突然跑来找我,让我转告您说他不是凶手——话才刚刚说完,他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所有的一切,就等到了晚上再告诉您吧。”扎罗夫一脸爽朗地说,“到时候,一切都会解决。”

这天晚上,自从日落时分,风向就发生了改变。温度随之下降,阵阵浓雾从沼泽袭来。雾色极重,以致扎罗夫打开夫人的房门,屋里的人甚至都看不清他。然而,这天夜里的扎罗夫感觉与平日有些不同,全身上下充满着一种悲怆的力量。他草草打个招呼,首先述说了一下他所做的心理测试的结果,随后说道:“……当然,我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此外,也或许是扬辛记忆上的错误偶然和我的想法一致,但他身上既然出现了这样不幸的巧合,那我就必须追查到底。如今他自杀身亡,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您求证:那间屋里,是不是有一条秘密的通道?”

“秘密通道?”夫人惊道,“我哪知道……”

“首先,雕刻在那间屋子房门上的曼陀罗花,”扎罗夫的态度严肃至极,就如同戴着假发的法官,“为何要给房门刻上那种不祥的花呢?如您所知,那是一种阿托品属的有毒植物,不但在这个国家被称为狼毒,而且在德国,传说这种植物也是生长在被吊上绞台的罪人流下的尿液和精液之下。所以其含意不外是暗示这屋里存在某些东西。这就是我的看法。此外,既然是居住在这种偏远地方的外国人,那就无法不去考虑土匪造成的危险。就是这两点,使我突发奇想。那种不可思议的闯入,如果不是奇迹的话,那就只能以暗门来解释。虽然当时我调查过整个房间,但就是找不到暗门。”

“看来,您终算承认失败了。”夫人露出充满讽刺的笑容,“因为找不到,就想出这么荒谬的说法。”

“那我就让您看一件能证明您肯定知情的证据吧。”扎罗夫狡猾地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拍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看来有些邪恶的爱沙尼亚附近的农妇装扮的女子,她膝上抱着一名幼女。照片背面,写着伊尔玛-奥伦多拉克-基维(IrmaOrndracheChivy)的字样。估计是这妇人的名字。

“这是?”夫人故作镇定地说道,但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奇妙而扭曲的笑容。

“是我从向您借来的经文残片里发现的。果不其然,那句话就是一句暗号。而这张照片之中,也隐含着一个神秘的答案。”

“这是谁?我可不认识这女的。”夫人的声音中,笼罩着一种嘲弄般的感觉,“您又是从哪儿弄到这张照片的……”

“这就要从解读暗号开始说了。”扎罗夫掏出那张经文,放在桌上,用掌心将纸上的褶皱抚平,“这是《佛说观无量寿经》中的一句,和原文稍有差别,添加了两三笔。据我估计,去世的教授曾发现这句话是一句天然的暗号。并非是特意编出来的暗号,而是一句从本质上发现的暗号。好了,就让我们撇开那些废话,直接来解读吧。暗号是这样解开的。”扎罗夫说着,用红笔在原文上划去了几个字。

“佛手一。净指端。一一指端有梵八万四千情画。如印珞。一一画有八万四千色。

首先,这句话中有两组相同的数字,这实在让人非常困惑。若像这样把相同的字给消去的话,接下来就要研究发音的问题了。剩下的文字是:

佛手一净梵情如印珞色

“把这些字替换成发音相同的文字,然后再将‘手一’两字合成发音相近的‘生’字,这句话就会变成这样:

佛生上品上如院乐蜀

“把这句话倒过来念,会发现其中包含‘蜀乐院’和‘上品上生佛’两个固有名词。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就在蜀乐院的三尊佛像里面,挂着上品上生佛的篆额的那一尊,诚如‘佛手一’三字所说,隐藏在佛像摊开的掌心。”

暗号的解读到此为止,但扎罗夫依然继续说道:“其后,在我看到这张署名基维的照片的瞬间,我就感到这或许是一句双重暗号,也就是所谓的带子暗号。这种暗号会引出另外的一个暗号。究其原因,是因为我从IrmaOrndracheChivy这个巴尔特式的名字当中,发现了颇奇妙的一点。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名字是由四种花的名字构成的。也就是海达房间和其周围四间屋子房门上雕刻的——厕所的Iris(燕子花)、集合所的Orchid(兰)、空屋的Ivy(常春藤)和海达房间的Mandrake(曼陀罗花)——以上这四种。而把这些名字稍加解剖,您就会理解当时我为此瞠目的原因。其实是这样的:

Irma Orndrache Chivy燕子花曼陀罗花兰常春藤

“尽管我费尽了心思才走到这一步,但却再也无法往下发展了。光从单纯的字面上来看,要么是文字只有一半,要么是被分割成了两段,此外还有缺少字母的,这其中究竟又包含着怎样的意思呢?——我当时彻底就感到不知所措。何况就算把它们配置成图片来看,因为四间屋子之间是没法找到归结点的,所以我当时便彻底死心放弃了。然而,我对这是一串暗号这一点却丝毫没有怀疑……后来呢,夫人,我的心中就兴起了这样一个不及不礼貌的想法——就算您不知道暗号,但至少也应该知道其答案的。”

“真是个滑稽可笑的童话故事。这名字里的三个,全都是芬兰或者爱沙尼亚附近很常见的。”夫人强忍着笑意般地说道,“但既然您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那么估计也并非完全就只是单纯的想象吧?”

“那是当然。前些天的夜里,您曾用地下室锅炉房里的风琴弹奏过马勒的《悼亡儿之歌》吧?弹第二和第三遍时,为何不按曲谱呢?”

“当时我带着另一个人,边教边弹,手里握着其他人的手,无法随心弹奏。但话说回来,您为何会问起这事?”

“那我就彻底把话给说白了吧。”扎罗夫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神经质般的抖动着指尖,“当然,听我说过之后,您或许会生气。您当时完全无视速度记号,是因为那其实是一种音响通讯!也就是说,其实您和扬辛两人一早就把杀害海达的事情安排好了。而扬辛则利用其房间最近的优势,听到您发出的音响讯号,得知汪离开了海达的房间。”

“胡说什么呢?”夫人惊讶地重重叹了口气,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对方,“真不知您的脑子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虽然您说这是您头一次遇上八仙寨的浓雾,但这雾气并没有毒呀。说不定是您肩上负担过重,才导致了自我中毒吧。总而言之,请您冷静地听我说完。首先,我想说的是,十余日前,不管是海达还是扬辛,对我都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而且有朝一日,命运肯定会让他们和我再次恢复原先的陌路关系。在这变幻莫测的命运中,偶然走到一起的几个人之间,怎会产生出杀人的动机?还有,扎罗夫先生,您把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秘密通道给抬出来,最终还是胆小地对密室摆出了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您又打算怎样去解开那个笑声之谜?您并没有历尽艰辛地去解开这两个谜团,而是选择了一条安逸的险路——这可不行啊。或许逼死扬辛,您已经成功了一部分,但今夜的这番话,却只不过是您硬掰出来的童话故事罢了。这大概就是您的极限了吧?但刚开始时,看着您得意扬扬地展示您那玄学式的推论,我的确是对您抱着一些希望。我当时曾提醒您两三件事,但当我得知您诬陷扬辛是凶手的时候,我就彻底失望了。扎罗夫先生,那种野蛮的判断和恶毒的奸计,只在宗教审判的前期才会派上用场。当然我也很清楚,出于责任上的理由,您至少必须从形式上解决掉这个案子。但是现在您的心中,比起这种期望来,更多的还是想要掩盖您被凶手击败的事实,想方设法要保持颜面。我没说错吧?”

攻守双方的关系最终发生了易位。扎罗夫脸色铁青,紧紧咬住了颤抖的嘴唇。

夫人“啪”的一下抛开了手中玩弄着的笔杆……

白蚁

“啊,十四郎,你在哪里……”也不知刚才时江的话是否传进了耳中,泷人的双眼突然闪现起了疯狂的光芒。于是,在那异样的炽热尚未消退的脑海中,大脑皮层中不停地嗡嗡作响。就连泷人亦不清楚究竟是何时来到此地。她头发蓬乱,眼睑高肿,就像是睡着了般。

序 骑西一家的流刑地

从秩父町翻过志贺坂崖,来到上州神原宿后,可以看到一条尘土漫天的红土路从镇上穿过。这是一条起自双子山麓农场,名为十石街道的道路。这条路在草丛间蜿蜒扭曲,向着高原延伸而去。而继续向前,以十石崖为分水岭,道路穿越上信国境而去。然而,在下到山崖底之后,从右手边的缓坡向前,竟形成了一片宽广的地峡。放眼望去,这虽是一片荒芜之地,但若仔细留意一番,就会发现沿着山崖脚下,分出了一条细细的小路。

这条小路被金凤花、风铃草和簪草等纤弱的夏花和带有尖刺的淫羊藿、空木等低矮草木覆盖着,以致其入口处都阴暗得如同树丛。因此,不管再怎样看,都无法轻易发现土地的表面。就算能够看到,地上也是一片浓黑的绿色。而这潮湿的土地,正仿佛有热气上冒一般,让人眼里有种黏液般的感觉。尽管如此,这条泥路只向前不足三尺,就没进了疾浪般的草丛。但路的前方——那块半里四方的缓坡,却是一片难得可贵的草木世界。由此向前,地面上散发着一股透熟而令人难以忍受的生气,这瘴气般的气息彻底覆盖、笼罩了草原,如帷幕般将之封锁。但此处最奇特的,则是这一带的风物中蕴涵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色彩。虽然这色彩明显不是那仲夏的饱和——如火般熊熊燃烧的绿色,但亦非是一种杂色,只能说是一种病理性的色彩。它会予人心灵一种冰冷打击,让人形成一种看见枯藤老树昏鸦的凄美心情——每当看到它时,一种阴暗抑郁的情感便涌上心头。

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过去,这片土地曾经历无数次的兴衰,留下了不计其数的血腥记录。而这里的弹左谷地名,同样也有着一段由来。天文六年八月,在对岸的小法师岳上筑造城寨的渊上武士头领西东藏人尚海,遭到自很久前便因人质问题而彼此反目的日贵弹左卫门珍政的进攻,最终灭亡。当时,上自家中男女老弱,下至町家众人,多达千名的俘虏全都被带到这个缓坡,处以斩首。随后,弹左卫门将遭斩者的尸体堆成数层,深埋到了地下。殆至明历三年之时,这片地峡发生了一场山体滑坡,那些早就化作泥土的尸骸,再次裸露出来。或许是因为扎根于那些腐朽不堪的尸骸中的缘故,这里生长的草木异常茂密繁盛。

没过多久,其强烈的生气便将这片古老地峡中的死气吞噬殆尽。直至今日,这片草木的巨大与繁茂,依旧与往昔无二。啜吸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肥沃土壤,只要有一根树干高高垂下,立刻就会有许多茎干伸来攀附,就连枝干间的空隙,都会被树叶和卷须层层掩盖。树林中吸盘相触、尖刺交错,形状错落犹如犬牙,不久亦化作一种无声的梦呓,不知不觉间从色彩中渗透而出。

其中,鬼猪殃殃之类装备坚固的凶暴植物,甚至将那些羸弱草木的露珠吸噬殆尽,故而其茎节渐渐膨胀得有如瘤子肿块。一眼看去,就像是寄生在其余草木之上,时而展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奇怪样貌,时而生长得如同巨人。因此,鬼猪殃殃便形成了一种中毒般的黑灰病态之色。而且它还向着天空高高伸出枝条长颈,攀附缠结于上层,形成一种既非栅栏又非格墙,反而类似箭楼的形状。这样一来,便如同城寨似的守住了这片宽广地域。在其阴暗的下方,沉眠着无数纤弱的草木。此外,因这里空气不通,热气蒸腾,遂使花粉腐臭,枝叶凋朽。再混进各种小动物和昆虫的粪尿臭味,甚至会让你的视力都逐渐衰弱。因此,除了那些对这种瘴气抗性较强的大金龟子、马陆、蜈蚣或其他喜好这类不健康湿地的猛虫毒蛇之外,绝大部分生物都拒绝在这片区域中生存。

这一带的高原上的原野精气与荒芜气息凝聚一处,构成了一股世间罕有的鬼意。而作者之所以会如此执拗地不停记述这番情景,其意图绝非是满足自己滔滔不绝、口惹悬河的癖好。作者是希望正文之前,先竖起一种对本篇主题的转换面容的认识。这样说的缘故,是人类若能和物质同化,其必会首先选择草木。如此一来,草木的呻吟、晃动,就会变成其本人的呻吟、动摇,最终使人类与草木相合——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结论?而说到这片原野的标志,尽管首先就会想到那些遭斩尸首的腐肉,但以腐肉为食的草木的根髓之中,或许会发生细胞变异,生长成异样个体。一旦从中尝到了甜头,这感触恐怕就会形成一种强烈的竞争意识,压迫其所到之处的所有生物。而今,栖居缓坡之底的骑西一家的凄惨命运,说不定亦正是这人类和植物间立场颠倒的状况所致。不,不仅只是单纯地唤起这些人们。这片原野的准确拟人化,就存在于鬼猪殃殃那充满奇态的生活之中。

这鬼草充满着强韧的意欲,不仅无愧其草原王者的称号,其力量更从来不会衰退,从不知饱,只一味凶暴向前。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其意念提升、欲求暴涨之际,外形却又会出现变化,不断发出慵懒的咔嚓咔嚓之响,表皮上出现数条如皱眉沉思似的褶皱,渐渐开始呻吟懊恼——那鬼草竟被奇形化了。

这明显是一种病理性的变化。众位没准儿会想,这世上哪里会有这般的植物妖异世界?但若试着在骑西泷人的心中创造影像的话,两者便自然合而为一。对这种神秘的相合,大脑是没有任何分析能力的,唯有一种分不清究竟是恐惧还是惊骇的异样情绪。然而,在本篇中,这绝非是将白蚁的齿声加以形象化。虽然这的确堪称一种特异之色,但那深藏地下、四处侵蚀,不久后便引发难以想象的自毁作用的害虫之力,恐怕不啻是白昼、黄昏——若论色彩的话,当然是白蚁的恐惧感更甚一些。

不过,作者却希望能就此笔锋一转,尽早开始骑西家与这片土地的概述,结束这一序篇。事实上,由晚春到仲秋,这片原野的深处浑如一座孤岛。值此期间,唯一的一条小路亦被不留间隙地封锁,更莫论任何的交通往来。目光所到之处,全被一层阴抑的火焰所环绕着。但若再向稍高处望去,则这阴沉色彩的周围,便会开始带有一种日冕般的光芒。目力所及之处,只见一片无垠的明亮翠绿。地峡在草原的前方,小法师岳的山脚处呈马蹄形迂回而去,很快就消失于南佐久的高原。然而这小法师岳上,却形成了几层不同的植被带,中腹附近生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冷杉林。林间散布着小小沼泽,闪闪发光的水面点缀其间。再往下,就会看到一处底部漆黑扁平,宛如积木堆积而成的建筑。

这是一处占山为王时代的遗物——乡土馆,中央坐落着带有高高望楼的母屋,周边有五栋小楼环绕,而其外又有一圈白壁土墙。若在炽烈的艳阳下远眺的话,水面上令人眩晕的摇曳晃耀,会将这整座建筑热浪般包裹其间,使人完全无法分辨其远近高低,土地、杂草看上去都宛如平静的水面一般,而整座建筑亦会予人一种飘摇其上的华美船体之感。如今,此处居住着骑西一家——话虽如此,但对这支世代以马灵教闻名的南信望族而言,此地就只能说是一处凄苦异常的流刑之地了。

然而,若要提起这骑西一家,势必要先从马灵教的兴趣谈起。此事始自文政十一年10月,当时骑西家的第二十七代——或因之前历代皆属同族近亲通婚所种下的孽果,这恐怖的报应最终降临到了当时的家主熊次郎身上。若以如今的神经病学来讲的话,便是所谓的幻觉性偏执症。这个月里,他的幻觉偶然和现实一致,结果众人跑到他说的地方挖开一看,果然就发现了该地埋藏着的马的尸体。此事后被形容成一种惊人的透视能力,被各个村落谈论不休,甚至席卷了江户。这便是“马灵教”事件的开端。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甚至成为了《马死灵柱之珂玲祝词》的首文,其证据就是“渊上村神野毛,马埋有上,尔雨之夜夜,阴火之立升依而,文政十一年骑西熊次郎依愿祭之”这一句。而这篇祭文对马的死附予神格,妄称是名曰五濑的神明显神。

然而,若论其布教本身的话,实属一种蛊惑人心的淫祠邪教。其中有一点还曾遭到当局的谴责非难,那就是给那些被催眠的信徒,暗示一种类似麻风病的感觉。因此,不幸被选中的信徒便会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遂被教主趁机收服。他就如同碰上千载良机似的,搬出一套令人难以理解的因果论,最后还会附上一句:只要不违叛、离弃灵神,便可永世再无犯病之忧。但实际上,这原本就是一种没来由的病,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复发之忧。这样的灵验结果,自会煽动信徒的狂热,使马灵教名噪一时。然而,就在这当口上,当局对其采取了管制。两年前的昭和×年6月9日,因刚刚恢复的驱逐、流放之刑恰好适合本案,骑西一家只好离开东京,返回了家乡弹左谷。

某夜,以板桥为中心,一阵无以名状的声响四处传播着,震撼了中仙道的各个驿镇。这响声既似雷鸣,又像是队列行进的脚步声。当一众黑衣人士出现的同时,旋律癫狂的神乐亦会骤然响起,向着四周散播开去。满脸皱纹的教主打头,长子十四郎及其身旁背负着奇怪竹篓的妻子泷人、次子白痴喜惣、女儿时江——以这五人为中心,周围密密麻麻地围着黑压压的人群。这群多达千余人的赤脚信徒们,张着漆黑的大嘴,相互将臂膀搭到身旁者的颈上,肩挨着肩,一脸热情燃烧的奇异表情。这不可思议的队伍,随着官方的佩剑之响,顿时崩坏一角。而后,这群人更加情绪激昂、脸色苍白。须臾,这团人便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四散开来。尽管信徒们依旧从黑暗中不停涌出,但当行至深谷附近的时候,大半都被驱散,至神原时,五人周遭再无半个人影。

就这样,一种悲壮之美,点缀了怪教马灵教的末路。而剩下的五人却又各自背负着特异的宿命。不仅如此,早在四年前——自泷人生下稚市,一族众人便对血缘问题有了一种可怕的疑惑。说不定,不久后便会连肉带骨全都溶化——他们开始畏惧一种骇人听闻的恶疾,而这顽固难缠的恶疾,若接触到了地峡那无以言表的荒芜、寂寥,自然就会有一种从根底涌上的、既可化为癫狂又可化为冲动的东西淤积起来。实际上,骑西一家从一开始就被泷人背上箩筐中的生物挫败,而其残骸亦被弹左谷吞噬得一滴不剩。

就这样,骑西一家与世隔绝,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至今都未曾有过要打破这隐遁生活的念头。在此期间,这片地峡亦渐渐化作了另一个世界,不知何时开始了一种奇怪生活。这异样的感觉能看在眼里,却又无法具体言表。事实上,自迁至这山谷以后,骑西家的人便沾染了野性,其变化之大,甚至会令人怀疑是否认错了人。他们的身躯变得轮廓鲜明,而肤色则渗入了一种抹除不去的泥土气。男子们魁梧强壮,只需观其颈项,就能领略到一种不容侵犯的山野之意。两名男子如今都带有着密林的气息,他们那朴实木讷、信心十足的樵夫般的容貌,再难动摇。

因此,任何异常或病理性的倾向当然无从看到。但话虽如此,每每看到他们那异样的迟钝,总会令人心生猜测。事实上,那种能够腐朽人类精神生活、将其官能世界吞噬殆尽的力量的可怕之处,诸如散发恶臭、自己沉醉于自己种下的病根之类症状,是绝不会表现在那种洒脱的外表上的。不,若真的存在这种连反抗与感性都会遭到彻底根除的世界的话,那这股力量之中,不就存有真实的黑暗了吗?这是人类退化的极致。或许,居住孤岛之中或靠近极地的边境的人们必定会遭到它的掌控。然而正是这不知何时才会走到尽头的孤寂,使人类的意欲熊熊燃烧,在生存的前途中保留着一丝希望,但不久这类想法变得淡泊消亡之后,大自然的触手便会伸来,逐渐取代人类。这时,大自然就成了演员,而人类则只是背景。最终,人类丧失了雷打不动的自尊,如此才算是看到彩虹,那种醒目而栩栩如生的情感,开始从自然界展露微笑。尽管人们都认为这样的世界绝对不会存在,但一想到大地如此辽阔,说不定就当真存在,亦未可知。而实际上,如今骑西家的人们就已经成了这种奇异规则的俘虏,将在那漫无止境的孤独与懒惰中腐朽。

而大自然之力又是如何准确走进这些人的生活中的呢?头天晚上的睡眠中拧好的发条,到了每天早晨分秒不差的时刻——醒来后随即起身,从椽子下到佛堂的入口处,来回往返两次;四分钟后,从门厅外右数第五块踏板向下,踩着那里的泥土,去打开窗户……因日日夜夜都在同一时刻重复相同动作,不知何时,头脑中的曲柄和排挡便停止了工作。时至今日,只觉得像是依靠着一股巨大的惰性才动弹一样。这些人的生理之中,已经形成了一层无可动摇的毒素层,刚开始时,不管遇上任何惊异、奇怪之事,都不愿为之所动——虽然他们是寻求这样的一种韬晦滋味,但随着这期望渐渐淡薄,便幻化成了一种彻底异样之感。

但如此一来的话,有时就会出现如梦初醒似的神经敏锐期。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就会从这荒凉乏味、毫无闪光的倦怠中,传来一阵仿佛拖着锁链行走的奇怪响动。而这响动简直就是将层层卷附住大脑皮层,令人无法动弹的一种可怕旋律。这使他们战栗不止,领略到近乎疯狂的恐惧,不得不在这魔爪下仓惶逃亡。因此,就算是日常的对话中,亦会揣测口中话语的断句,抑或是在相同的步调中感受着花形文字或斜体文字般的、一步步在鸡蛋中迈开步伐似的,挣扎着摆脱这残酷无情的单调。这样一来,若不去创造出一种偏执,那么在这种无须思考、无所事事,甚至连眼睛都用不到的生活里,就根本无法脱离那种令人意志消沉、悄声无息的旋律的世界。

但与此同时,固有的反应也正在逐渐从他们的情绪和感情中消逝而去,最后变得只会在气象变化和事物形貌的驱使下,准确无误地展开行动。这种倾向在女儿时江的身上表现得尤其显着。她是一个活在将自然当成玩具世界的梦幻中的女子。每次空气变得太暖或太冷、太浓或太稀,就一定会生病……比方说黄昏之时,天空由丁香花色渐渐变成红色之时,在夕阳照耀下看到丸子云,不知何时,便会想起“我摇曳、我感受”这样的甜美诗词,心中闪耀着白昼般的光辉。但不久天色变得暗黄,云彩化为鱼的形状,向南拖曳成长条之时,时江便会从该方位上,忽然感受到一种无以宣泄的乡愁,心情随之沉寂阴暗。有时看到枯朽树洞里的蛞蝓,会忽然变得满脸通红,心中涌起一种性欲的冲动。有时,长满杂草的圆形山丘被阳光照耀出的复杂阴影,又会变成她眼中的幻影市镇。而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她对树叶的形状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敏锐感觉。松风草的叶片,其形状恰好像是一颗倒长的心脏,而分作两股之处,又如同分开的两指。每当看到这样的叶片,时江的脸色便会骤然一变,呼吸亦开始急促,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这时,不管再怎样紧闭双眼,都无法抹除那恍若噩梦般的恐惧。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稚市的身上就长着这样一种畸形麻风斑痕的形状。

如今,长子十四郎和泷人生下的稚市已有五岁。这孩子天生一副令人两眼翻白的丑恶长相。若分娩时就变成死婴标本的话,倒也罢了,但他现在依然活着,故而一看之下,便会令人全身出现栗子大小的鸡皮疙瘩。虽然他容貌长得很俊,甚至令人不敢相信现在的十四郎便是其父,但奇怪的是,他硕大的榔头脑袋随着脸向上隆起,脑门大得异常。他头顶秃得如金佛般发光,长着两三条细长虫子似的皱纹,但后脑勺的一小块地方上,又残留着胎毛般纤细柔软的毛发。实际上,这对比总令人有种难以忍受的不快,就仿佛是在看一幅污秽的因果画,难免会有一种“此事背后莫非有何残酷罪孽”的猜想。此外,若从远处看去,他肤色中亦浮现着无数的铅色斑点。但稚市身上最大的妖邪之气,其实却是源自四肢的指尖。一旦看见那里,之前一切妖怪似的丑陋就都不算回事了,那感觉就像是内脏的分泌连同渣滓都被榨干,堪称是现实丑陋中的极致。

稚市的两手状若搔痒耙子,左右双手都从第二指关节开始断开,拇指则有如一个肉瘤,其下脚的右脚上只剩一个拇趾,其余四个趾头全都溃烂扁平,看起来就如同包裹着一层肉色的绷带。而他的左脚丑陋更甚。左脚之上,只有一根拇趾硕大无比,弯曲得像是耳朵,而其末端又向着外沿反翘,使人不寒而栗。其余的四个脚趾中,中趾残迹无存,另三个早就蔫萎,如同长着三个阳具——不,比那个还要再细长、坚硬一些才对。因此,整个形状就像是一顶冠子,又或是鱼鳍。四肢上唯有这部分散发着令人生厌的铜一般的光芒,覆盖着一层虽污秽不堪,却又让人不禁想要伸手去触碰的皱襞与横纹。不仅如此,这奇怪的畸形儿非但是个哑巴,而且智力亦低得连母亲都无法分辨。作为生物,恐怕是没有比他更低等的了。而事实上,稚市天生就只具备着少得可怜的看和吃的意识。

因此,稚市在人世间呼出第一口气的同时,一家人的心就被揪了起来。不必多说,其原因便是这孩子畸形的四肢。这形状无疑是麻风溃疡。若翻开法国医生薛亚贝的名着《温暖国度的疾病》,用内页的“畸形麻风标本”和稚市一一对照的话,必能觅出多处相符。除此之外,稚市的两脚僵硬地张成蟹状,其爬动姿态亦颇有几分相似。

眼见稚市生得如此形貌,自难免有人猜测这是因果循环,更有人把这理解成那些整日遭受莫名恐惧残害的信徒对他们一家的报复。最后,人们总算从古旧的文书里,发现了足以否认那些近乎迷信的观点的事实。原来,此事全因教主阿藏之夫——也就是上代的近四郎,曾经为了祈祷,造访草津所在的麻风村落。自这之后,不管这病是遗传性的还是传染性的,也不管会不会胎内发病,这些疾病理论都放到一旁——骑西家的人们开始介意其身体的腐臭,从早到晚盯着自身的手脚,在惨淡的绝望中苟延残喘。

但这些人里,却有一个非但没半点恐惧,反而对这事嘲讽不已的不可思议之人。这就是十四郎的妻子泷人。她有着一种奇迹般的坚强信念,丝毫不为恶疾屈服,壮烈地与欲图将一家人彻底消灭的自然之力奋战,保持着坚韧的理性。这其中必定存有某种异常的原因。事实上,泷人心中一直有个巨大的疑惑,倾注着片刻不曾忘却的偏执之情,对此,她甘愿赌上自己的一生。她总是忍不住要探寻这神秘的土地,每当征服了其中一片,就会感到一种获胜的满足。但是,随着这疑惑渐渐膨胀,不久之后,恶疾、孤独、寂寥和这片土地的所有一切,都将酝酿出一种奇妙而不安的氛围。

一 两次变容与人面树瘤

8月16日——自清晨起,这片地峡的上空便笼罩着一层纯白的淡云,空气中闷热难当,浸泡着整个人体。正午时分,八岳山脚方向的云层断开,弹左谷的碧空在云彩的缝隙间露出了脸。但没过多久,向着一侧层积的云彩便开始渐渐呈现出令人不快的铅灰色。这团阴云以溪谷的对岸为缘,缓缓向西北移动。不一会儿,一阵湿热的风刚从山巅吹下,宽阔的地峡中便响起了滚滚雷鸣。而当这团云彩靠近小法师岳一侧时,已变得极为稀薄。虽然一滴两滴的硕大雨点不时从天而降,但林木中已是一片秋景,昏暗里不停闪烁着泛黄的光芒。这时,有一名女子惴惴不安地在骑西家上头的一片沼泽之畔,远眺着云彩的动向。这女子看上去年约三十,没有半点脂肪,浑身枯瘦如柴。但不知何故,她身上竟散发着一种充满热情的感觉。她上身穿着一件污秽的筱轮骈单衣,下身则是一条连纹路都看不清楚的轻山袴。虽然衣服破旧肮脏,其面容却是理智敏锐,甚至带有几分冷酷,和她的衣着形成了鲜明对照。十四郎的妻子泷人,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寸步都未离开过沼泽水边。

不知为何,她脸上一派漠然,仿佛戴着面具。虽说这其中肯定有着那种令人难耐的忧郁和多次生育的缘故,但她这三十来岁人的身板,为何会变得如此憔悴枯槁?面容和四肢的脂肪消失无踪,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凋零枯朽的树叶似的感觉。但如果细看的话,又会发现她眼角的光芒犀利敏锐。或因她总是不断盯着同一事物思索的缘故,其双眸清澈有如泉水。她的心中存有一股活力,使她不被那散漫、单调的生活所挫,得以不知疲倦地凝视、思索。这让她苍白的面庞上燃烧着熊熊欲望,不断闪现光芒,挑动着那不可思议的神经。或许正是因此,泷人的眼睛变得出奇的大。而随着肉体的衰弱,鼻尖变翘、嘴唇变薄,和毛虫般粗浓的眉毛相互衬应,原就带着几丝凶态的相貌,亦变得更加凛然。泷人的心中,一直有件耿耿于怀之事,这是一个长达五年的疑惑。因此而不时袭来的危机感,如今反倒成了肯定她依旧活着的唯一证据。事实上,她就是凭借这种感觉,坚强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要这疑惑出现一丝阴影,她便会不停挣扎,想要将它抓住。不知何时,因心理上失去平衡,她具备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心理疾病。然而,这在泷人心中激起千层浪的疑惑,究竟是什么事呢?讲述此事之前,容我先说说她和她丈夫十四郎的关系。

他们两人结婚很晚,泷人守身如玉,直到二十六岁;而十四郎作为土木工学的秀才,一直忙着洗马隧道的开凿,直到三十五岁都尚未娶亲。泷人的娘家是马灵教信徒,这便是故事的开端。自那之后,两人频繁往来,渐渐被对方的理智和聪慧吸引。刚开始时,两人住在隧道旁的官舍,没多久便拥有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世界。然而婚后一年,一场始料未及的塌方惨祸,将他们推进了无底深渊。尽管十四郎命不该绝,是当时被救出来的三人之一,但以此为转机,命运之神便开始用更甚于死的苦恼,对她展开了无情的捉弄。在因塌方而封闭的漆黑隧道中,十四郎因恐惧而发生了相貌上的改变。在经过了长达六天的黑暗生活之后,就连他的性格都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转变。面对这样一个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与从前相去甚远的人,泷人要如何接受眼前这丑陋男子就是她丈夫呢?

尽管从携带之物和身高骨骼上来看,都跟自己的丈夫相同,但十四郎彻底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一位聪明敏锐的青年技师,骤然间变成了一个连寻常农夫都不如的愚昧之徒。非但如此,他不仅变得虔心信奉之前他嗤为邪教的马灵教,包括他人格的变化,都对泷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样说的原因,首先是十四郎的脾气变得粗暴无比,整天沉溺于血腥的狩猎,甚至就连燔祭的供品都要亲手宰杀,表现出了明显的嗜血癖好。而另外一点,就是他变得对淫事兴致颇高,每天夜里,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份矜持惨遭蹂躏、凋零谢落。面对那种有如禽兽般的掠夺要求——在对此习以为常之前,她曾无数次决心一死。祸不单行,当她翌年生下了腹中的稚市之后,就每年流产、死胎不断,她的肉体很快就开始了无尽的衰弱。何况,对泷人来说,这乘着魔法之风而来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她的丈夫,此事更让她困惑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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