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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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活页本。是那本记录了和弥人生的活页本。

“那个……是学校的作业。”我慌张地回答。

“是吗?”爸爸一脸无趣地将活页本递还给我。

手上活页本的重量给了我勇气,我一边回想左眼之前看到的记忆,对爸爸说:“爸爸,我想把房间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因为即使是从前很宝贝的东西,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感觉了啊。”

爸爸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样可能也好吧……”

下午我到图书馆去,想从旧报纸找出和弥死亡的事故报导。

关于和弥的死,我没有任何头绪。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状况下咽下最后一口气。虽然知道从旧报纸找到和弥死亡报导的可能性很低,但我却无法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间市立图书馆保存了最近三年内的报纸实物供人借阅。只是,虽然知道要找旧报纸,我却不知道该找多早以前的报纸。我站在堆积着大量报纸的书架前,不知从何下手。和弥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我开始思考。

听说器官取出之后,必须尽早完成移植手术,所以眼球应该不可能保管好几个月才对。这样的话,我只要查接受眼球移植手术前一阵子的报纸应该就够了。和弥不可能在好几年前过世,一定是不久前才刚离开这世界。

我接受手术的日期是2月15日。于是我从那天往回推,仔细地查看报纸内容。

我一边留意事故罹难者的姓名,尤其是交通事故的报道,一边翻着报纸。视线追逐着纸面的印刷小字,我不禁在意起人名下方括号里的数字。当然那标示的是罹难者的年龄。

和弥是几岁的时候过世的?左眼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满脸皱纹的砂织,表示眼球并没见过砂织中年或老年的时期。很可能因为和弥没能活到那时候,年纪轻轻地便失去了生命。

到目前为止左眼上映过的记忆中,和弥年龄最大的时候,砂织看起来也顶多二十七、八岁,这么说来,和弥死亡的时候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我在图书馆查了两个小时的报纸,把符合推估时间范围的报纸整叠从书架上取下抱到阅览桌上,一份份查阅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个作业很伤眼睛,所以我中途暂停了几次让眼睛休息。要是以左眼球的立场,这个作业根本就是要它找出自己所属身体死亡的报导,想来更是异常严酷的一项任务。

我找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冬月和弥的名字。虽然也想过搞不好只是我看漏了,说不定他的名字就在刚才翻过的报纸里,不过应该是不可能了。本来我和他们住的地方就有点距离,或许是我们这地区的报纸没有刊登吧。虽然很遗憾,我还是决定放弃了。

我打算把抱来翻阅的报纸放回原处,不过因为这些报纸都是依照日期收藏的,我必须先找出原本放置这区报纸的书架。

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定在书架上某叠打开的报纸上。那个书架放置的是大约一年前的旧报纸,成叠的报纸里,最上面的那份有张照片,突地映入我眼帘。

那是一篇关于失踪女孩的报导,附有女孩长相的照片。报导的篇幅并不大,但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命运般的巧合。

大标题写着:“14岁国中女生行踪不明”

“昨日,相泽瞳(14)和朋友外出后即下落不明……”

我看着她的照片。望着镜头的相泽瞳,以彩色印刷出现在报纸上。这张照片大概是从学校班级合照之类的地方撷取下来的。她的脸,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突然我的左眼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眼球仿佛变成一团热块,在我脸上蠢动着,左眼痛得要爆炸开来。

之前也曾经在看电视的时候,发生过类似的状况。记得当时电视正在播放寻找失踪者的节目。

我想起来了。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在电视上看到的女孩。我的视线无法从女孩望着镜头的照片上移开。

左眼不停地痉挛,我感觉到微血管的收缩,血液仿佛开始逆流。

有什么不祥之物在眼球的小盒子里,而那个记忆即将被开启。不行。我得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

但我的左眼视线仿佛被强大的磁力吸住,直勾勾盯着相泽瞳的照片一动也不能动。

她是个大眼睛的女孩。突然,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不,并不是照片中的她动了。而是又开始了。记忆的盒子打了开来,左眼开始播放影片。相泽瞳的照片成了那把钥匙,引出重叠在照片上的半透明影象。而这一连串的影象一旦开始播放,我的视线便无法移开直到放映完毕为止。

我闭上眼睛,左眼的影象开始蔓延,淹没了我的脑海。我被抛进和弥见过的过往记忆中。

离和弥有点距离的地方,出现了女孩的脸庞。我认出那就是相泽瞳本人。女孩躺在地上,就在玻璃窗的另一头。女孩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又眨了一次眼睛。

整个画面开始滑动,映出四周的景象。那儿位于森林深处一栋很大的屋子旁,屋子的外壁由蓝色的砖砌成,是一栋西式风格的屋子。和弥就站在屋子的侧边或是后方。

视线再次回到看得见相泽瞳的窗户上。窗户位于脚边接近地面的位置,里头应该是地下室吧。这是一个横长型的小窗户,玻璃很脏。透过窗户探望里面,看得见女孩躺在地下室的地上。室内很昏暗,视线不是很清楚,不过借着窗户透进的光芒却能清楚辩识女孩的面容。

我在图书馆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景象。为什么失踪的少女会出现在地下室?

为什么和弥会看着这一切?

我一片混乱。然而,脑海却浮现一种假设:相泽瞳有可能是被人软禁在地下室。若真是如此,那和弥这个发现显然非同小可。

我惊惧不已,呆立在图书馆一隅,全身动弹不得。

左眼的画面离开窗户,视线转向周围茂密的草丛。感觉得出和弥神经质地留意着周遭动静,连他的呼吸都仿佛清晰可闻,或许他很害怕被这栋屋子的屋主发现吧。

这栋屋子的屋主,就是把相泽瞳关在里面的人吗?

屋子和草丛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栋建筑物有两层楼,四周都是森林,树叶都掉光了,整片森林尽是剩下枝桠的林木。应该是寒季吧。

和弥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支大型的一字起子,大概是带在棒球外套的口袋里。他跪到地上,把脸凑近看得见相泽瞳的那个地下室窗户,仔细地检查窗框四周。

我知道和弥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一定是想救出女孩。

窗户整个是嵌进墙里的,找不到卸下窗户的螺丝。和弥再次确认过四下之后,将起子插进墙壁和窗框间的缝隙,看来他想用蛮力撬开窗户。

但和弥却突然停下来,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下一瞬间,我也看到了。

躺在地下室深处的相泽瞳,她的头部侧贴着地面望向这边,身上的服装看上去很怪。不,那不是一件衣服,只是一个布缝的袋子。她整个人被装进布袋里,只有头的部分露了出来,在脖子一带还像束住袋口似的系着细绳。

布袋的大小也很诡异,我的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刚才因为房间太暗没注意,其实装着相泽瞳的布袋,很明显地尺寸过小,怎么看都不像足够装进一个人的大小。我想她是不是屈起脚蜷在布袋里?但如果这样,布袋应该会鼓得更大才对。映在左眼里那个装着女孩的布袋,几乎就只有装进身躯部分那么大。

难道……但,我否决了这个假设。如果她没有手脚的话,就能够如同画面那样被收进袋子里了。我好恨自己竟闪过这样的猜测。我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左眼的画面开始剧烈上下晃动,原本在窗边的和弥跑了起来。他绕过屋子的转角,躲在那儿。他靠在蓝砖砌成的墙上,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当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不过我很肯定和弥一定是听到了谁的脚步声,才会逃开来。

屋子的蓝砖占据了大半的画面。眼前是这栋建筑外墙的转角。再过去一点就是和弥刚才所在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有人。

我惊恐得完全无法呼吸。

和弥像要躲避人影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画面移动,他朝下看,想把手上的一字起子收进棒球外套口袋里。

不幸就是这一刻降临到和弥身上。他手上的大起子钩到衣角,从手中滑落。起子在视线前方一路往下坠落。

沿着屋子外墙有一道水泥砌的侧沟,没有加盖,落叶层层堆积在里面,逐渐腐烂。如果是掉进那里面,说不定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一字起子却先撞上水沟的水泥边缘,再掉进沟里。我只看得见影象,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在我的脑中,却响起金属与水泥相互撞击的声响。

视线激烈地晃动,和弥拔腿就跑,往身后的森林逃去。那是一个长满树木的斜坡,地面积着落叶。他跑进这片斜坡。

只有一瞬间,和弥回头看后方。激烈晃动的画面中,有个人影追了上来。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和身高,但确实有人紧跟在后。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紧紧抓住堆放报纸的书架。

和弥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木,低下头避开树枝,跳过地面的树根。小树枝纠缠着他疾奔的身躯,他必须一边拨开细枝一边逃。整片森林仿佛没有尽头,避开了眼前的树,马上又有其他树木出现,一切似乎永无止尽地重复再重复。

终于树种变了,一路跑来林子里低矮的枯木消失,眼前开始出现柱子般直立高耸的树木,是针叶树林。和弥在林木间穿梭奔跑。

左眼的影象反转了过来,整个画面上下颠倒,斜坡的角度突然变陡,和弥似乎滑倒了。他滚下斜坡,落叶四散,接着身边突然一下子完全不见树的踪影,和弥站了起身。地面是柏油路面,这里是马路。视线前方、就近在眼前的是一辆白色车子,车子的保险杆迎面逼近。

我在图书馆里放声尖叫,左眼球剧烈地抽动。

和弥被车子撞了。从影象我无法判断他受到多大的撞击,不过,他倒地之后,影象就不动了。前一秒钟还在剧烈摇晃的影象,这时却仿佛力气用尽似的静止了下来,而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左眼的热度逐渐消退,影象也愈来愈模糊,然后宛如雾散一般,和弥的记忆缓缓落幕。那个时候,在斜坡上和弥冲出来的那一带,我隐约见到一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怕被撞到和弥的司机发现,那个人一直躲在树后。

然后左眼的影象播放完毕,我的泪不停地流。刚才这一幕,就是和弥死亡的瞬间。他被车子撞死了,但是,那是一个极不寻常的状况。

因为和弥看见了,他看见一个被诱拐软禁起来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看错,相泽瞳可能没有手脚,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照片,当时的她还是健全的四肢啊……

和弥发现了女孩被软禁的地点,他想救出女孩,却被凶手发现……

我恨凶手,和弥根本就是被杀害的。但他的死亡很可能只被当作交通意外处理掉了,这让我难以接受。

砂织一定非常地悲伤。那么多的回忆,却这么轻易地滑下句点。

我茫然伫立图书馆里。左眼在记忆播完之后,曾有的发热也仿佛从未发生似的。现在的左眼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想,我一定得去一趟他死亡的地点。

因为在离意外现场不远的地方,相泽瞳一定到现在还被软禁在那栋屋子里。

第二章

1 ◇某童话作家

三木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人从天而降。

他站在某个城市的大楼楼顶眺望着远方,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掉落下来的人。

每个落下来的人都身穿黑色套装,有男也有女,无数的人从遥远的高空落下。仰头一看,紫色的天空万里无云,远看只是小黑点的人们宛如星星一般布满天空。他们头下脚上,随着坠落慢慢变大,仿佛下雨一样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地掉落地面。或许是睡着了吧,人们脸上不见一丝恐惧。

三木从楼顶俯瞰整个城市。无数的人撞上了屋顶或道路,染出朵朵红花。人体因为撞击而扭曲变形,就这样层层堆积站在城市里。而三木身处的楼顶,却没有任何人掉落上来。

这时三木醒了。他在书桌前重读刚写好的稿子,不知不觉睡着了。地毯上散落着打印稿,他把稿子捡起来。

“醒了吗?”沙发上的女孩偏着头问,“你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了,害我一直好无聊。”

三木整理好稿子放到书桌上。这张古董书桌是之前住这栋屋子的人留下来的,木制的书桌连细部都有着精致的雕刻。

三木望向窗外。太阳快下山了,朱红色的天空下,整片黑压压的森林绵延。三木拉上窗帘,这个窗帘也是之前住在这儿的人留下来的,厚厚丝绒质地的黑色窗帘。

“说故事给我听。”躺在沙发上的女孩说,“那个乌鸦帮女孩子收集眼球的童话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我想听别的。”

女孩所说的那篇童话,是三木之前出版的故事书《眼的记忆》。女孩觉得无聊的时候,三木总会读给她听。

“对了,我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真是个好主意。我被带到这个地方已经好一阵子了,但对你还是一无所知。”女孩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先告诉我一件事,三木俊是你的本名吗?”

三木摇摇头,三木这个名字只是写书用的笔名。

三木坐到沙发上,用手枕着女孩的头,顺着她的头发轻抚,女孩于是闭上眼睛。三木开始回想从前的事。

三木是医生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外科医生,家里就是一所很大的医院。

每当被问起小时候的事,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家里的住院病患。年纪还小的三木在医院走廊玩着玩具车的时候,从敞开的病房房门,可以看见里头躺在病床上的病患。无论是身上裹着纱布的人,或是手脚都被吊着的人,患者们总是望向窗外。即使发现在一旁玩着玩具的三木,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以空洞的眼瞳凝视他。

小学的时候,三木和邻居的小孩一起抓昆虫玩。家里附近有一块无主空地,那儿长满了杂草,孩子们拨开几乎高过自己的草丛,寻找蝗虫或蟋蟀的踪影。

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朋友发明了用针刺死蝗虫的游戏。他在一块捡来的木板上钉了无数只蝗虫,拿给三木看。刚钉上板子的蝗虫还在痉挛抽动着脚,慢慢地终于不动了。

三木兴起了模仿的念头。他把抓来的蝗虫放到木板上,然后拿出家里带来的珠针刺进蝗虫身体里。但是蝗虫并没有死。

他其实不觉得奇怪。大概是刚好没刺中致命的地方吧,于是他又多刺了几针看看。

头部、胸部、肚子,一共刺了三针,但蝗虫还是动个不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蝗虫的六只脚腾空划动。触角摆动着,针刺进去的地方开始流出体液,但蝗虫还是没有停止挣扎

结果蝗虫一直到第十二根针贯穿身体之后才死掉。钉进木板的蝗虫已经看不出原本昆虫的模样,成了一个插满针的块状物了。

后来三木发现,换成其他昆虫也一样。不管是把锹形虫摔倒墙上几次,还是不大会死;就算脚拔掉了、壳损坏了,头上的角还是动个不停。

他想,昆虫大概就是这样吧。就算把蝉用剪刀剪成两半,或者抓住独角仙的角把头拧断,脚和翅膀还是会动上好一阵子,不大容易死掉。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不过,他渐渐明白那些状况其实并不寻常,身边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是如此评价昆虫的。但说不定是自己想杀的昆虫刚好是生命力特别强的呀。虽然他也曾这么猜想,但三木看了看自己的手,他隐约明白原因并不在此。

自己其实,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有段时间,家里经营的医院住进一个和三木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很偶然病房门开着,两人于是对上了眼,从此三木动不动就跑去病房找那个小孩聊天。

三木本来就没几个要好的朋友。从前一起抓虫子玩的朋友认识了其他更有趣的朋友之后,和三木之间便慢慢疏远了。所以每天放学后,三木都跑去找那个小孩聊天。

每次三木一踏进病房,小孩总是高兴的笑了开来,挥动包着纱布的手招呼他过去。

那个小孩两个手肘一下都没了,听说是在铁路旁边玩耍时发生了意外。特快车通过的一瞬间,小孩的双手正好伸到铁轨上。

“我想试试看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事。”

小孩在病床上看着手臂上的纱布说:

“电车通过的瞬间,‘碰!’地一声我的前臂就飞出去了。”

每天,和这个小孩说话都好开心。三木时常把自己被爸爸打或是被妈妈骂的事情告诉小孩,而且,还编故事说给小孩听。

小孩总是认真地听着三木脑中杜撰的故事。

有一天,三木和小孩正在聊着天,一名急诊患者被送进医院来。他们俩等在手术室前,想看一眼这名病患究竟受了多严重的伤。

护士和三木的爸爸正在做手术的准备。他们两人终于看见了躺在推床上的病患。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看不出任何外伤,像睡着了似的。

但是,这名男子却在手术中死了。

“因为他撞到的部位不对呀。”爸爸这么对三木说。

他说病患是骑脚踏车跌倒的,没有外伤。

“那个撞到的部位,不知道是哪里啊。”没有前臂的朋友说,“所以是不是只要避开那个部位,生物就不会死了?”

受伤时能够潜意识地避开重要部位。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天生具备这种才能喔?三木问。

“唔,不知道有没有呢。”

那小孩也环起手臂,但是因为手肘一下已经没有了,怎么都摆不好。

三木开始抓蝗虫回来独自研究,想知道蝗虫要受伤到多严重的程度才会死。比起来,刚开始实验的蝗虫很快死掉。多刺它几根针,不消一分钟就死了。不过,经过不断的研究和测试,似乎能够让蝗虫死的愈来愈慢了。

一只下半部全被捣烂的锹形虫,还活了一星期。不过要是把它的头部敲烂或是切下来的话,马上就会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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