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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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确定了潮崎就是凶手,我却没有指控他的证据。好几次,我都想打电话报警,却总是拿起电话又挂上。我想即使把我亲身经历并推断出的结论告诉警方,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我没有任何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收集关于潮崎的情报。话虽如此,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打听,我想尽量避免引人注意的行为。要是他察觉的我在怀疑他,相泽瞳就危险了。

“那个人曾说他结婚了喔。”

有天,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住田这么告诉我。他跟往常一样坐在吧台的位置,对着煮咖啡的砂织投以热情的眼神。

“住田,你不用去学校吗?”砂织好像在哄小孩似的。

“你觉得我来这里和去学校,哪一个重要呢?”

住田一脸很受伤的样子回砂织。虽然我总是在一旁看而已,每次住田这么说,店长木村就会发脾气拿银色圆盘打住田的头。不过当然不是真的生气,那时的木村脸上总是一脸闹着玩的笑容。

“潮崎先生有太太?”我们。

住田指着挂在墙上的画。

“你仔细看,湖边是不是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吗?”

我把脸凑到画前面。潮崎这幅画里,真的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自然的小红点,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我老觉得那个小点看上去很像一个眺望湖景的女性身影,后来我跟潮崎先生提起,才知道那就是和他结婚的女子。”

那个红点在整幅画里不成比例地小,不贴近根本看不出来。看着看着,我也突然觉得很像一名站在湖边的女子。女子身穿红色的衣服,高度大概只有指甲那么大。

于是一瞬间,画里的森林和湖泊都消失了。我的视线无法从红点女子移开,周遭的背景简直就像为了衬托她而存在。森林、湖泊一切宛如广大的庭院,只为献给被封闭在画里的她。

“只是我也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结婚了啦。”住田耸了耸肩。

关于潮崎的家人和过去等等,我都查不出有力的情报。是谁把那栋屋子介绍给他的?他为什么要大老远搬到这个镇来?谁也不知道。

调查潮崎的这段时日,我一直住在舅舅家。每天和砂织或舅舅一起吃早饭,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在暖桌里踢到彼此的脚。我一方面觉得打扰了他们,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仿佛接替和弥住进这个家里,厚着脸皮像自家人似的继续住下去。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爸妈,道歉兼反省自己的离家之罪。

“从前的你从没离家出走过。”

电话里的爸爸总是十分为难;而我跟妈妈之间,即使透过电话也说不上话来,两人总在电话的两端沉默不语,最后妈妈就会把话筒转给爸爸。

“早点回来吧,你还得定期回医院复诊哪。”爸爸说。

有时候我会暂时放下潮崎的事,转换心情和砂织一起洗碗盘。在咖啡店里或是在舅舅家,我们俩穿着围裙并着肩,一边无谓地闲扯,一边把碗盘和杯子抹满泡泡。

有一次她两手正抱着一大摞餐具。

“啊,要滴下来了滴下来了……!”砂织打搅。

鼻水从她鼻子流了出来,但她却空不出手来擤鼻子。

“来,这样可以吗?”

我拿面纸凑上去,帮她擦了擦。她带着小孩子般浓浓的鼻音向我道谢。

那天晚上风很大,外头风呼呼地吹,我们两个窝在家里玩扑克牌。单靠暖桌和暖炉还是抵挡不了寒冷,于是我们两个都穿上厚棉外套,面对面缩起了背。四下只听得见风声,世界仿佛只剩我们俩。

砂织打出一张黑桃A,一边问起和弥跟我的事,她似乎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和弥。每次我都努力把话题岔开,然后和弥就会突然笑出来,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我想起来了,和弥又一次还吃扑克牌呢。”她一边发着牌说。

“那时候他还很小,我因为是姐姐,总觉得自己得好好照顾他才行。”

看到和弥开始嚼扑克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砂织满脸幸福地回忆当时的事。

我边笑边点头,胸口塞满着对和弥与砂织的爱,强烈到我几乎哭了出来。

“砂织,你记得你爸妈葬礼吗?”轮到我切牌,我一边问她,“和弥曾经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丧礼那时候,和弥和你并肩站在家附近的山丘上,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穿黑色丧服的人……”

那是我在左眼里看到的影像。

一名穿着丧服的年轻人,来到伫立山丘的姐弟身旁。他对两人说了一些话,砂织听完眼眶湿了,而年轻人的眼神也十分哀伤。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时年轻人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左眼球里的影像是没有声音的。

年纪尚小的砂织流着泪,那名年轻人将她紧紧抱住。

“有过这回事?是好像有那么点印象。”砂织双手撑住下巴,闭上了眼,“那个男生,我没记错的话,就是爸妈意外的肇事者,那个没把堆高的木材用绳索绑牢的男孩子……”

砂织说那个年轻人非常可怜,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他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的孩子。他不断地向砂织跟和弥道歉,把自己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镇打工、还有家中父母亲的事等等全告诉了两人。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事?”

“他一定是,很想说给什么人听吧。”

年轻人在丧礼结束两星期后上吊自杀了,遗书里写着他以死谢罪的心意。

砂织平静地述说着。

调查潮崎资料的空当,我会带着记录左眼记忆的活页本在镇里四处走。活页本很重,背着它走在路上,不禁觉得自己像个苦行僧似的。

我应该尽快找出潮崎诱拐及软禁相泽瞳的证据才对,去无法停止自己像这样追寻和弥的过往足迹。

走在镇上,伫立在和弥曾见过的风景里,拜访和弥上过的小学,任怀念不已的往事在脑中驰骋。

贯穿整个镇的国道旁有一家超市,超市后方墙壁和铁丝网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空隙,少年时的和弥经常钻过这里,而我,也跑进去那个地点。因为我的视线比当年的和弥要高得多,无法看到和左眼影响力一摸一样的景色。即使如此,我仍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少年时代的和弥,内心激动不已。

在电线杆成排树立的路上漫步,在无人的公园里静静聆听。

这是一个以林业生产为主的小镇。链锯声中,我见到了伐木的景象。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持告诉运转的链锯,锯刃慢慢深入树干,木屑不断往两旁飞散。本来想靠过去看个仔细,但男子说太危险了要退远一点。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了树干折断2的吱吱咯咯声响,树木砰然倒地。

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边走边看,它就像我的导览书一样。

我单手捧着梦境记录,用另一手翻页。因为戴着手套,翻页变得很吃力,手臂也因为活页本的重量而酸痛不已。

就真冒着冷风边看边走,在离开住宅区一段路程的地方,我发现一段已经停止营运的生锈铁道。满是枯草的小丘上铺着整条碎石路,上头锈红的两道铁轨无止尽地往远方延伸。

我把活页本收进背包,跳上其中一条铁轨,小心翼翼地走着,听说丧失记忆之前的我运动细胞超强,然而现在却走没几公尺,便摇摇晃晃地从铁轨上掉下来。

站在这个废弃铁道的小丘上,位于山间的枫町一览无遗。这个镇与和弥见到时的样貌已经不同了。少了一些道路,多了一些新房子,有时候就算发现左眼见过的景象,背景也会出现活页本里不曾出现的房舍。

一些现在已经看不见的景象,却留在左眼的记忆里。从和弥身上移植过来的左眼宛如一整块过去的聚合物,像颗糖果般慢慢地融解,朝视神经流去。

废弃的铁道一路延伸到接近森林的地方终于中断,那儿是我曾在车站站台上见过的地点。季节不同的关系吧,背景成了一整片枯木,即使如此,那节废弃的车厢仍然留在原处。冷风吹拂,少了小孩的嬉闹声。静寂中,巨大的生锈铁块躺在左眼记忆里一摸一样的位置。

我吐着白色的气息往车厢跑去,钻进了车厢,冷风被阻挡在外,稍微觉得暖和了些,不过车厢里却出乎意料的空空荡荡,连座位都拆掉了。左眼的影像里没能看到,原来这节车厢一直只剩个空壳被丢弃在这里,突然觉得有点寂寥。

对了,和弥就是在这里受到其他小朋友排挤的。大家不肯跟他一起玩,我想起来了。

左眼记忆里的他,经常都是孤单一个人。虽然他也有过和朋友玩的影像吗,但是最常看到的还是他独自一人走着的画面。还是说,其实每个人烙印在瞳孔里的影像都是这么回事?

然后我前往制材厂。因为我由于要不要进去,我站在厂房签看着和弥爸爸从前工作与丧命的地方。整个厂区有铁丝网围住,但浓到几乎呛鼻的木材香气仍弥漫四下。我将砂织借我的围巾围住口鼻,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以抵挡寒冷,一边想象着厂内的景象,里头应该到处都是木屑吧。

真的很凑巧,我还望着大概是制材厂办公室的门口,竟然出现一个熟识的女子身影,是砂织。我挥手出声唤她,她满脸惊讶。

“其实很少过来这里了,只是偶尔有些爸妈的事情想请教他们。”

砂织说之前和父母一起工作的伙伴还在这里上班,所以会来找他们聊聊从前的事。

于是我们一道走回咖啡店“忧郁森林”。一路上砂织非常安静,大概是想起了过世的双亲和因为事故而内疚自杀的青年吧。

推开“忧郁森林”的大门走进店内,先看到的是木村,还有好几位从没见过的客人。

虽然算不上生意兴隆,听说店里有时候还是会像这样突然涌入一些客人。

正打算过去吧台坐下,一瞬间我僵立在原地。暖气房里温暖的空气、柔和的黄色光线,一切仿佛瞬间消失。

店深处阴暗的座位上,坐着潮崎。他交握着十指、双肘撑在桌面一动也不动,不禁觉得他是不是感觉不到店里进进出出的其他客人。

我紧张死了,真想干脆离开这里,但才刚走进来,那样的举动太不自然了,我只好静静坐过去吧台前。

“莱深?”

我一时间还没发现砂织在叫我,她一边系上围裙带子问我说:“吃过午餐了吗?要不要点些什么?

我说我想吃。

明明叫自己不要看潮崎那边,视线还是忍不住移了过去。

我的午餐快吃完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潮崎站起身来。他的鞋子踩着木头地板发出声响,脚步声经过我背后的那一瞬间,我不禁屏住气息。

正要通过我的身后,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白木小姐,好久不见了。”

我使劲猛点头,脑中却浮现被软禁的相泽瞳和死去的和弥。我心中虽然愤怒,有的却是更多的恐惧。我简直就像一只只能紧闭双眼、静待怪物从身后走过的小动物。

潮崎终于步出店门,我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悲哀。

京子刚好和潮崎错身走进店里,她手里拿着一本精装书,看到我便挥手向我打招呼。

她坐过去平常的位置,对吧台里的砂织说:“砂织,给我综合咖啡喔。”

“好的……”

总觉得砂织的声音没什么精神。

窗边的座位上,京子打开了书本。

砂织沉默不语的时候,逝去亲者的身影正在她脑中苏醒。当然她不曾清楚提过这件事,但看在我眼里总不由得这么觉得。

像是她常常会呆呆望着客厅窗外。舅舅家因为盖在斜坡上,可以俯瞰家门前的道路。即使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纱织的视线却总是看着出门上学的和弥、或是外出上班的爸爸。

她也一直会站在洗衣机前盯着发出嗡嗡低鸣的洗衣机直看,砂织的意识一定正望着洗衣机另一头的妈妈的身影。虽然现在住的舅舅家和他们父母家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她的眼神却挥不去这种感觉。

这种时候,我都没办法出声唤她。砂织的背影因为悲伤,更显纤细和疲惫。

我从左眼里看着过去,而砂织则是在脑海中拥有过去的影像胶卷。或许就如同我渴望和弥曾今见过的影像,砂织也仍旧深深思念着已经逝去的人吧。

“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和弥的死对我来说还是没有真实感。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那么难过吗?”

某天在舅舅家里,用过晚餐后砂织这么说,那天舅舅比较晚回来,晚餐时只有我们两个。没有电视的声音,悄然寂静的黄昏中,砂织的话语与吸着鼻子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和弥生前常用的杯子放在暖桌上,我们俩一直望着这个杯子。

“你说反了吧。应该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所以才不难过的不是吗?”

“莱深,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耶,”砂织惊讶地转过头说,“怎么跟弟弟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说完她旋即摇了摇手,像在说:“算了,当我没说吧。”

“对了,你晓不晓得,和弥的眼球现在应该已经移植到某人身上了。”

这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他的一只眼睛在意外发生后被取出来,送到某个地方去了。这是和弥生前的愿望。”

“他一直这么期望着吗?”

“大约在一年前,那孩子因为长针眼去眼科报道,结果一边眼睛戴了一阵子眼罩,大概三天左右吧。”

听说和弥在医院里看了眼球一直的简介小册子,便决定成为眼球捐赠者。

“和弥的眼睛非常漂亮,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东西看。”砂织像是一边回想喃喃地说,“不知道那孩子这辈子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哪?”

砂织总是不停追忆逝去人们的身影。

在咖啡店里,每当住田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向她打招呼,砂织总会回以笑脸。刚开始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一直在身旁观察她,慢慢地我觉得砂织的心似乎总是倾听着逝者的声音。因为有时候话说到一半,砂织的眼神还会望向和弥从前常坐的座位上。

过往逐渐流逝,死去,消失无影。如同道路或铁道渐渐从镇上消失,人们也逐渐凋零,然后成为一个和以往有些许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砂织的时间却仿佛停了下来,脑中不断萦绕着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们。

砂织心中那个时间停止的世界,不禁让我想起和弥的遗物,那只撞坏的金色手表。

而舅舅也一样。

我现在住的客房隔了一扇纸门的隔壁房间里摆着佛坛,佛坛上供着和弥、和弥的父母和舅妈的照片。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还赖在棉被里享受暖烘烘的幸福,隔壁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我起床爬上前将纸门拉开来一探。舅舅挣扎在整理佛坛,只见他虔诚地双手合十。

“把你吵醒啦?”舅舅看到我说。

我摇摇头,慢慢挪过去舅舅身边,跪坐合上双手。舅舅好像觉得我还没睡醒。

“老婆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动手打她。”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原因我已经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望着舅妈的遗照,她是伤风过世的。

后来我也不时见到舅舅在打扫佛坛,又不好出声唤他,只能静静看着舅舅瘦小的背影。

舅舅内心一直很后悔。

有一天,我帮忙咖啡店顾店。因为砂织刚好外出,木村便临时抓了我进吧台代班。不过说是顾店,那天“忧郁森林”几乎没客人上门,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听木村发牢骚,还有阻止木村欺负住田而已。

过了一会,木村也不见了。

“住田帮我看一下店。”

我把围裙脱下来交给住田,想去找木村回来。

“啊?等一下呀!那我要做什么?”住田睁圆了眼,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

木村在店后面不知道忙些什么,靠近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在晒鞋子,而且是很多双,全是穿旧了的鞋,总数应该超过三十双。木村把鞋子摊在阳光下排成一列,从小学生穿的小号鞋到尺寸大一点的鞋,各式各样的。

“这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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