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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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弥似乎并不觉得不安。自从不再去学校,每天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实说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没特别做了什么。而且休学之后好像和朋友们也完全断了联络,在认识住田之前,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同年的友人来找他玩。和弥只是随兴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风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学爬立体方格架吧”,就这样一个人在枫町里头四处闲晃。

“他那阵子的表情简直像个仙人似的。”住田感慨地说。

无所事事悠哉度日的和弥每次被砂织骂的时候,就会逃去住田的公寓。

一阵晕眩朝我袭来。

往枫町的路上,在车里我满脑子都是和弥的事。住田边开车边跟我说话,我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一会儿他似乎也明白了,耸了耸肩便静静地开着车。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地上所有生物都闪耀着光芒的夏天的枫町,我描绘和弥漫步其中的风景;他走在草地上,边走边轻触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草;他望着屋檐下啼叫的鸟儿,一走近便会吓走鸟儿的光景。我想或许,只是这样走着、看着、感受着风的吹拂,就是和弥与世界一对一的沟通方式吧。

车子照后镜里映着我的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左眼。

我喜欢和弥,但我已经决定不去思考这属于哪一种情感。或许就像对待身边亲近的人一样的爱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因为不这么想的话,太痛苦了。毕竟和弥已经死了。

但除了这份情感,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有一种“和弥=我”的想法,有时甚至觉得他的灵魂是不是附身到像个空壳子的我身上了。当然这是因为我吸收了太多和弥见过的影像,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是不好的。只是每次想到关于自己这个人,心情总是很复杂。

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我并不是“菜深”;虽然很像“和弥”,但我也不是他。

像这样远赴枫町为和弥报仇而奔走的我,到底还能做自己做多久呢?

车子终于进入枫町。天色已暗,从我早上离开家门,已经在外头跋涉一整天了。

回到咖啡店“忧郁森林”,我再次眺望整间店。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总是在吧台后面擤着鼻子的鼻炎工读生。

“回来啦。”砂织微笑迎接我。

我好想哭。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忘记现在的心情。

“菜深,你跟父母好好谈过了吗?”

“嗯,谈了一下。”我模糊地回答。

“学校快开学了吧,你还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嗯,大概有关系吧。不过别管它就好了。”

砂织把手撑在吧台上,托住下巴盯着我看。

“你该不会打算不去上学了吧?”

我慌了,连忙拿手遮住胸口心脏一带。

“你会读心啊!”

愈是这样和大家闲扯,想到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消失,我心里就愈难受。

不对,应该不能说是消失,本来就不确定我能不能恢复记忆,而且就算恢复了,我也绝不会忘记和砂织他们之间的回忆的。

只不过,哪天我变回了从前的“菜深”,说不定现在跟大家这么深厚的情感也会有所改变。这是我最害怕的。

在舅舅家用过晚餐后,我把我常请假没去学校、还有跟妈妈处不好的事情都告诉了砂织,只是没提变成这样的原因。

“总有一天一定会和好的。”砂织像在安慰我似的平静地说,“不是有句话说‘时间是最好的名医’吗?”

“名医可能刚好休诊吧……”

其实我很想连自己丧失记忆的事都告诉砂织,但是,因为之前已经谎称自己是和弥的朋友了,现在反而没办法坦白说出口。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告诉砂织吧。到时候再跟她解释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

夜晚,睡前正在刷牙的时候,突然听见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漱掉口中的泡沫,走过去玄关一探究竟,发现舅舅那双穿旧的鞋子不见了。玄关门是格子框嵌上雾面玻璃的拉门,可以看见舅舅门外的身影。

我想跟舅舅道声晚安就去睡,没想太多便拉开了玄关门。

玄关到大门之间是一道阶梯,舅舅就坐在上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小,还驼着背,完全不同于和弥左眼见到的模样。现在的舅舅看上去很无力,仿佛泄了气似的。

舅舅发现开门出来的是我,露出虚弱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

“是你啊。”

“舅舅,我先去睡啰。晚安。”进屋前,我随口问了一声,“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舅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我不禁担心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太冒失了。

“我在想我太太。”

他的视线投向屋旁的晾衣架,从他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一带,舅妈就是在那儿倒下、过世的。

“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忍着泪水说。

“没事的,我只是刚好在想一些事……”

外头很冷,很安静。夜的黑暗夺走体温等等一切的温度。

但他却似乎打算一直坐在那儿,仿佛将某种惩罚加诸自己身上。

舅舅正在对妻子忏悔。他在妻子生前曾对她施暴,而我想是那份后悔让他现在采取这样的方式。

舅舅就这么坐在酷寒的夜里继续沉思,我觉得我不应该打扰这神圣的仪式。

但我的双脚仍钉在原地,于是我对着舅舅背对玄关的背影说:“我听和弥提过舅妈的事。”

那是一段曾经在左眼里见到的影像。

那天晚上舅舅喝醉了睡在客厅里,舅妈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一边帮舅舅盖上了毯子。只是这么一小段、平淡无奇的光景。

但是那时候舅妈的表情,却满溢着对舅舅的温柔。我不懂为什么舅妈能够有这样的表情。

我佯称是听和弥说的,将舅妈所流露的爱情告诉了舅舅。

“舅妈一定不曾怨过舅舅,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和弥他……是这么说的。”

舅舅只是沉默。

我转身正要进屋。

“谢谢你……”舅舅仍没回头,静静地对我说。

钻进被窝里,我想着刚才的事。舅妈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死后舅舅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才能够有那样的表情吧。或许是因为她摸透了丈夫的性格,才能够付出那样的温柔。

连未来都看得透的舅妈。这样的功力,是在用心对待多少人之后才能拥有的啊。

而和弥并没有视而不见。在他看过的众多景象中,这一幕能够深深烙印在眼球上只是偶然吗?我不这么认为,和弥一定是察觉到这幅景象的美,才会将它收入眼底的。

我仍然没有找到足以咬定潮崎就是凶手的证据。相泽瞳应该还在他住的蓝砖屋里,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告发他。

“最近很少看到你,听说你回家一趟去了?”咖啡店里,潮崎跟我打招呼。

“嗯。”我在内心却是一边惨叫着。

他就是害和弥发生意外的人。我好紧张,又好不甘心;一面强忍着恐惧,一面担心自己的响应会不会很奇怪。

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等他在店后方的座位坐下,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会在“忧郁森林”里待到天黑打烊,然后和砂织一起走夜路回家。回舅舅家途中得经过一条森林夹道的暗路,虽然砂织老是说不用怕,但我还是很怕那条路。

那天我也打算等砂织下班,只好在咖啡店里和大家聊天、看书杀时间。

在摆了杂志和漫画的书柜里,我发现一本先前见过的童话,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的书,印象中书里的插画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像是受人操控般地不由自主,察觉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那本书了。

我坐到吧台前开始读那本书。翻开封面,一股气流随之掠过鼻头,我突然有个奇怪的直觉——自己即将读到的可能会是一些不愉快的东西。

读了开头。这本童话的主角,是一只会说人话的乌鸦。

愈往下读,发现这个故事的内容很类似我自己的经验。失去双眼的少女将乌鸦送来的眼球放进眼窝,于是少女便能在梦中看到眼球曾经见到的景象。

乌鸦为了少女而取出人类眼球的描述非常残酷,我一点也不想让小孩子读这种童话。

不过读完之后,我的脑中却清楚地映出乌鸦衔着眼球在夜空中滑翔的身影,那影像非常强烈,几乎连乌鸦振翅的声音都听得见。

乌鸦一直不想让少女发现自己的罪行,不想让少女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类,它为此苦恼着,然后,迎向最后的结局。

“就算不是喜剧收尾,这个结局也太残酷了。这样少女的父母太可怜了吧。”我对砂织说。

她在吧台里正等我发表那本童话的读后心得。

砂织对我比出手枪的手势说:“同感。”

“这本书,是因为木村店长爱看?”

“那好像不是店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放在书柜里了。”

我又再翻了一下,无意间发现一件事。好比在前面部分提到“面包店的小男孩”眼球被乌鸦调走,“面包店的小男孩”看到把他眼球叼走的乌鸦,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这里很怪,一般来说应该是会觉得痛吧?里头却缺了“痛觉”的认知。

我看了作者的姓名,署名“三木俊”,看来写下这个故事的似乎是名男性。

我和砂织在寒冷中打着哆嗦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总会一边和我聊天的砂织,今天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一路沉默。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想起住田之前也提过砂织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在想什么?”

“嗯……在想京子小姐的事情。”砂织沉吟着。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烦恼京子的事。

“对喔,上次还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遇到你……”

“那天是去她家找她,有点话想跟她说。”

问她们谈了些什么,砂织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舅舅家就在眼前了。

“和弥说他要把眼球捐出来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吗?”

“只有一点点。不过,其实我不大介意。”

“为什么呢?”

“因为是那孩子自己这么希望的呀。而且,想到那孩子的眼球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活着,不是蛮有趣的吗?”砂织笑了。

她告诉我填写捐赠同意书那时候的事。

“之前跟你提过和弥一年前常上眼科报到对吧,那时候他从医院拿了一份关于移植的简介回来。”

和弥便在砂织面前,填写那张死后希望将眼球捐赠出来的资料表。

由于器官捐赠需要家人的同意,这表示砂织也是同意的。我不禁感慨万千。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当初这么做,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拥有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不会因为自己哪天就算恢复记忆也绝对不想忘记他们的内心纠葛而伤心了。

我想象着和弥填写数据的景象。和弥跟砂织应该是在舅舅家的客厅里写下同意书的吧。

可惜的是,左眼的记忆里一直不曾出现这段重要瞬间的影像,说不定过不久就会看到了。我在心里热切地期盼。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和弥在填数据的时候,是戴着眼罩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砂织讶异地看着我,一面回答说,“他戴眼罩大概只戴了三天,不过那时候好像是有戴吧。“

“是右眼?还是左眼?”

“记得是左眼。”

后来移植到我脸上的这颗眼球,在当时是戴着眼罩的。这么说来,我应该永远也等不到和弥签署同意书的影像了,因为那时眼球一直被眼罩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因为戴眼罩,阻碍了影像烙印到左眼里……根据这个逻辑,说不定正好可以解释从车祸现场到潮崎屋子的这段路为什么会有所出入了。

假设,透过地下室窗户看到相泽瞳之后,在逃离屋子的途中,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或者是当时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然后就在左眼无法视物的这段时间里,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掉落水泥墙下。接着视线再度复活,继续在杉树林里狂奔,滑倒摔下斜坡,最后发生车祸。

左眼被遮住的这段时间里,影像也会呈现一片黑暗吗?在图书馆看到那段影像的时候,我当下太过震惊,很有可能没留意到那个漆黑的片段。因为只是横越马路,到摔下水泥墙,前后时间肯定不到五秒钟。

一直无法解开的迷消失了。

相泽瞳就在潮崎家,不会错的。和弥见到的那栋蓝砖屋,千真万确正是潮崎家。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借了舅舅家里的电话报警。因为是无线的话机,可以拿到砂织和舅舅听不到的地方讲电话,要是被他们听见电话内容就麻烦了,而他们两人也一直以为我应该是打电话回家。

110,我按下了这三个重要的数字。我必须不停跟自己说,我做的没错,才能鼓起勇气按下按键。之前一直觉得报警恐怕也没用,但现在我决定试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线路已经连系上警方。

开头我先请教他有关一名叫做相泽瞳的失踪少女的事。

“呃……请问您听过这个女孩子吗?”

他不是很清楚。

“是一年多前失踪的一个女孩子……”

接着,我说出她现在很可能被软禁在某人家中。

电话那头传来“喔……”一声敷衍的响应。

“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在调查之后,再与你联络。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

我瞬间噤了口。我的电话号码,指的是舅舅家的电话号码吗?要是警方打来的电话被舅舅还是砂织接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说不定我骗他们自己是和弥朋友的这些谎言,都必须在最难堪的情况下给拆穿了。我不要这样。

“请问……我一定得留电话吗?”

电话那头,旋即转为怀疑的语气。

我这才警觉,无法留下电话号码是会引起对方不信任的,但已经太迟了。

他怀疑我刚才讲的内容都是恶作剧,虽然我拼命解释,到最后这通电话还是不了了之。

隔天,我下了一个决心,前往“忧郁森林”。

潮崎都是在下午一点出现,在他到之前,我先和京子聊聊。

她好像很关心砂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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