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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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

砂织非常讶异。“你就那么讨厌那个家吗?”

我是真的打算马上再回这里来。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没完成,我非救出相泽瞳不可。只是现在关于问题的进一步处理,我还没理出头绪,正在思考该如何找出证据证明潮崎就是凶手。

“菜深……”砂织认真地说,“你从没跟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和家里的人处不好,才逃家跑到这里来的。但是这样不行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再来了?”

“不是的,我是希望你能和父母好好谈谈,谈过之后再回来这里。”

住田开车送我到车站。和第一次来这里那天一样,我坐在前座一路浏览这个镇的风景。杉树林、铁塔、山与山之间的桥梁,景色在车窗外快速地移动,没多久就到了车站前一带。大学、市民医院、各式各样的商店一间接一间。

“菜深,你还会回来吧?”住田将车停在站前的角落,“到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接你的。你不在砂织一定会很寂寞。因为只要你在店里,一切就好像和弥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美好。”

“美好?”

“总觉得,你似乎完美地填补了和弥从前的位置。”

我试着问住田关于和弥的事。他是在和弥过世前一年左右跟和弥成为朋友的。

“距今正好一年前,有天晚上我扶喝得烂醉的和弥回那家咖啡店去。”

“这个我听说了。那一天是你初次认识和弥跟砂织,对吧?”

“嗯,不过和弥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连我是谁都忘了。”

他失声笑了笑。

“后来,我们常会约出来车站附近玩,或是一起看电影。”

闷热的夏日里,两人跑去遍地青草的山丘。住田逃课没去大学上课,和弥那阵子也是大学休学,每天只在家附近闲晃。两个人凑在一起也没特别做些什么,不过是用石头丢着空罐玩儿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不起丢一丢石头。真像废物啊。”

住田喃喃自语,看上去有点落寞。

“没那回事,那样很令人羡慕的。”

我觉得住田口中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光非常棒。单纯地享受夏日的阳光、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是很棒的一件事。

“谢谢你跟和弥成为好朋友。”

下了住田的车,我朝他挥挥手,往车站入口走去。

住田车上挂的乌鸦钥匙圈,突然让我想起咖啡店里的童话故事书,书里乌鸦叼着小孩眼球的插画令人印象深刻。下次回来的时候,来读那本书吧。

搭上新干线几个钟头后。

我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已经是黄昏了。通过检票口走出车站,西方的天空红通通的一片,仿佛用染了色的灯光映照整条商店林列的街道。

我踏着沉重的步履走在回家的路上。砂织虽然谆谆叮咛过,我还是不知道该和父母亲说些什么。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甚至想是不是假装我已经回过家,直接回枫町去好了。

不过,已经跟爸爸讲好我今天会回家了,我不想改变预定的计划。

我回到挂着“白木”门牌的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屋子的外观,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新奇,虽然我们家和一般住宅区里的屋子没什么两样。

我按下玄关的门铃,妈妈出来应门。一见到是我,她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表情很复杂。

“……我回来了。”

妈妈别开视线,默默地点了点头,让我进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跟在妈妈身后走在走廊上,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并不是我讨厌妈妈,但我一直都知道妈妈很讨厌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着说不出话。妈妈是不是会假装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忍不住这么想。

“回来啦。”在客厅的爸爸对我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离家的。”

爸爸的表情看起来五味杂陈,只是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三个人的用餐时间。刚开始妈妈完全不发一语,而爸爸则是找些话来缓和气氛,我也偶尔搭腔个几句。对爸爸,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歉疚。

“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爸爸问。

之前打回家的电话,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们。

“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家在山边。”

接着我把砂织、咖啡店“忧郁森林”、木村跟住田的事告诉爸爸。

我还把我和砂织一起玩扑克牌、还有住田常常被木村用圆盘子打头的事告诉爸爸。说着说着,我脸上不禁盈满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说到和大家相处时发生的事情、感受到的事情,我的话就停不下来。

我发现整段时间,爸爸一直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我。

“太好了,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虽然你并不是以前的你,不过看到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爸爸很欣慰。”

妈妈似乎坐立难安,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

夜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听到一楼传来爸妈吵架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似乎是为了我,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到“菜深”和“那孩子”几个词。

一片漆黑之中,我坐在楼梯上,好一段时间只是听着两人的争论。我还没弄懂两人吵架内容的来龙去脉,争吵就结束了,楼下的灯也关了,整个家被全然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很冷,但我还是继续坐在楼梯上,思考着自己是有父母的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刚刚之前,我还一直觉得这个家里的爸爸妈妈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或许因为我丧失了记忆,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但是当砂织要我好好跟父母谈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怀疑父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但是,他们俩却为了我的事吵架,为我想了许多许多。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对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发生争吵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之前我也曾幻想他们是关心我的,但那总像是别人家的事。然而现在,虽然我不记得了,我想我终究是他们俩的孩子。

记忆是很不可思议的喔。医生说。

我回医院接受眼球检查,就是之前外公透过非正式管道为我安排手术的那家医院。我带着怀念的心情,和留着短髭的老医生面对面。

医生用大拇指拉下我的左下眼睑,弄得我像在扮鬼脸似的,然后要我上下左右移动眼球。移植过来的左眼虽然被我用在非一般用途上操得很凶,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

“应该不会突然眼睛疼吧?”

医生所有这一类的问题,我的回答全都是点头。

“那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

“是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一点一点恢复了喔。”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从没想过恢复记忆这件事。

“因为人的大脑是很善变的。”

医生告诉我他一位脑外科医生朋友所治疗的患者的事。

那名患者因为摩托车车祸而产生记忆障碍,完全忘记过去十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而就在他展开新生活的两年后,丧失的记忆却慢慢开始回复。

“有些人是突然一口气回想起所有的事情,有些人则是慢慢片断地恢复记忆。当然,也有人无法恢复,曾经就有病例因为不记得爱人而以分手收场的。不过你还年轻,搞不好哪天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认真地思考自己恢复记忆的模样。我会回复成以前的“菜深”,真是难以想象。

我想起在录像带里见过那个还没丧失记忆的我。影片里的我流畅地弹着钢琴,移动手指轻抚琴键,弹奏出美妙的音符。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笨拙的我,有可能会做出这些事。

我觉得很不安。变回那样的话,那现在这个存在的我会到哪里去?难道在我回想起过去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就立刻消失了?我担心地问医生。

“这很难讲。”医生抚着嘴上的短髭,一脸为难地说。

照医生的说法,随着记忆的恢复,也会逐渐变回从前的自己,而与此同时,失去记忆期间所经历的回忆似乎并不会消失。听医生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了些,即使我逐渐恢复记忆,并不会忘掉砂织跟和弥的。

“那如果丧失记忆前的我,和丧失记忆后的我,两者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样呢?”

“这件事也是我听来的。”医生以这句话开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听说有一名男子,丧失记忆前是个很积极的人,丧失记忆后却变得非常消极。

不过,等他终于恢复记忆,就又恢复到原本积极的个性了。那时,男子说了一句话:“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名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活得那么地消极,并且能够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丧失记忆后的时间,相较从出生到丧失记忆前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就好比在庞大的记忆上面长出了结痂,等到结痂掉了,记忆恢复了,现在思考的所有事情,应该就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吧。”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这件事。

记忆恢复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等我恢复成以前那个受欢迎、成绩优秀、弹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现在这个心中满是不安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前的我,是会品尝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的孤独女孩子吗?曾经因为什么都做不好而厌恶自己到很想死吗?会不会羡慕甚至是嫉妒受欢迎的人呢?

“菜深”拥有大约十七年的过去,而现在的我,却只有两个半月的过去。如果记忆恢复了,现在这个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梦中的主角一样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

刚开始,我睡觉都不做梦的,不过最近却开始做梦了。梦里会有砂织和住田,还有一次甚至梦见被车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突然一路滚下斜坡冲出马路,那是一个写实到恐怖的梦,被深蓝色轿车碾过去的梦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来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

不过,大部分的梦我都醒来就忘了。那如果恢复了记忆,我也会像这样逐渐忘却现在的自己吗?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如此烦恼的自己吗?

我一直把“菜深”当成另一个人,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抱着不安的心情过了两天。

这期间,我回想着自己体验过的种种事物。

弹不好钢琴的悲哀。这是最令我难受的一件事,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班上坐我前面的桂由里现在还好吗?她总是把从前没丧失记忆的我挂在嘴上,每次听她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怀念。

左眼突然产生的热度:和弥见过的风景。

我的回忆,绝大部分都是和弥给予我的。我爱着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喜欢他的过去,我喜欢看着自己过往的和弥。

鸟儿展翅的瞬间,烙印在和弥的眼球上;鱼儿浮上水面、张开大口讨饲料吃的模样,和弥都看进了眼里;枯叶掉落的瞬间、翻到牛奶的瞬间,他都让我看见了。对我而言,和弥是比任何人都要贴近我的存在。

只要回想起这两个半月来自己的所见所想,总是忍不住悲伤了起来。再怎么开心的回忆,也令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只剩我和妈妈两人在家,爸爸加班还没回来。

我们之间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欢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望着妈妈做饭的背影,发现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画面。

妈妈的背景看起来好小,头发夹杂了白发。她穿着毛衣,咚咚咚地切着红萝卜。

只是这样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经一阵翻搅。

“妈妈……”我唤了她。

她停下手,双肩微颤。

“……妈。妈妈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以前的我,所以很讨厌现在这个丧失记忆、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想。

“上次啊,医生说,我的记忆也有可能恢复喔。那位医生虽然是眼科,却知道好几个记忆障碍患者在数年后治好的病例呢。他说,我也有可能变回从前的自己的。”

不过,唯独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和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跟不上别人,但是我也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

等我恢复记忆,说不定不会在意自己曾经这么烦恼、这么痛苦过,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

刚开始我很厌恶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厌恶到极点。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恢复了记忆,我也绝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我想永远记住这个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受伤、而不安的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希望妈妈能够接纳现在的我。

“对不起,我明天又要离开了。真的很抱歉。”

我只说了这句话,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隔天一大清早,还没跟任何人打到照面,我走出了家门。

我在车站打电话给住田,请他开车来接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砂织还好吗?”

“总觉得,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住田一边开着车,不经意说了出口。

结果那天,我又听住田讲了一些关于和弥生前开心的事情。像这样巨细靡遗地收集关于和弥的事,几乎成了我的生存意义。听他讲到和弥的事,是在车子开进枫町之前,因为住田忘了设定录像机的预约录像,我们先绕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还蛮新的,听他说盖好还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学校离车站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说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因为开车上学要花很多时间,一年前才搬过来这里。

住田上楼去设定录像机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他回车里一坐上驾驶座,便抬头望向建筑物的窗户说:“这间公寓,以前和弥也常来玩呢。”

“真的?他常来这里住吗?”

“被砂织赶出门的时候就会来啰。”住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说。

“我很想听整件事的经过。”我谨慎地挑着用词说,但似乎还是难掩心中热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在没发动的车子里,听他娓娓道来关于和弥的回忆。

听说和弥上高中前是个头脑很好的小孩,但是进了高中,课业难度一下子提高,成绩便开始下滑。住田跟和弥是上大学之后才认识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过往,所以这些事都是住田从和弥那儿听来的。

后来和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却对念书完全提不起兴趣。顺带一提,他们两人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大学。

“那家伙休学后,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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