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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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前任侦探长搬走了,新的侦探长,也就是汉考克先生又不打算搬进来,办公室的另一半就显得空空荡荡了。杨克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看着尸体照片,这比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下盯着那群乱窜的虫子要好多了。他一边看一边回味三个发现者的口供,他们说的话没有疑点,也起不到什么帮助。杨克希望得到有关死者身上衣物的报告,他这么想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站起来了。在门口,他和琳达不期而遇。

杨克又展现出他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局促,其程度之夸张往往让人以为他是在伪装。他先是冲她傻笑,然后结结巴巴道声下午好。如果这时候有个心理学家在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断定他有异性交往恐惧症。琳达则几乎没用正眼看他。

“啊,对,对了,”杨克突然想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那只手帕,递过去,“谢谢你,罗丽莎博士,我…”

“我根本没有打算要回来!”琳达冷冷地说,转瞬又想不该把火气撒在这个小家伙身上,口气稍微温和了一些,“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痕迹鉴定科。”

杨克先是感到不安,而后听到她的邀请,显得很开心。他跟着她走出办公室。

玛格注视着显微镜下的玻片,她是个消瘦的高个子女人,脖子向前探着,像一只鸬鹚。

“我没有打扰你吧?”琳达半推着门。

“进来吧,甜心,我已经习惯了,”玛格没有回头,“你可以坐下来等我会儿…还有谁在你边上?”

“是…拉尔夫侦探。”琳达抢先答话,并且省去了“菜鸟”的称呼,数天前的那个案子大大改变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

“啊,那也请坐吧…好的,完事了,你们想要知道些什么,关于问题纤维吗?很可惜这一次帮不上什么忙,我没能发现异常的东西。尸体上确实采集到一些纤维,不过,都来自死者的衣物。也许是她被搁在那里太久了,流动的空气把可能存在的纤维带离了我们的视线。要看看数据吗?”玛格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杨克忘记收起的,还在手里抓着的手帕,显得有些疑惑。

琳达瞪了他一眼,其结果是杨克慌乱地把手帕塞进裤兜,使得“局面”更加难以解释。对此,琳达显得无可奈何,她赶紧说:“什么都没有吗?比如说烟灰之类的。”

“不,没有,”玛格摇摇头,“她被放在那里有一个月了吧,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那地方很潮湿,我猜她体表的纤维肯定一会儿一个样儿。我倒是注意到了一些水草的纤维,我给我的老师打了电话,确实也是应该生长于那片水域的植物。总之,这一次,你们可能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不过,我听说你们还没有找全尸体,是么?”

“是的,右腿不见了,我们的人很仔细地搜索了方圆200码的地方,没有线索。”

“很显然地,风力没可能把腿骨也从现场带走。是动物们干的么?比如说野狗?”

“这不好说,也许吧…等等,我记得尸体骨盆附近有些不寻常的痕迹,那不像是动物的齿痕。如果是野狗干的,那么大可不必咬食骨盆,直接叼走腿骨岂不是更省事…”

“那么就是有人取走了她的右腿,琳达。”杨克突然打断她的话。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严肃的脸。

“琳达,你说过尸体的舌骨折断了。假如由于某种事故,受害者失去了右腿,那么她很快将失血致死,凶手也就不必勒死她。惟一的可能是,凶手先扼杀她,然后取走了她的右腿。出于时间的考虑,他更有可能使用锋利的器械,可能是手术刀,甚至会是肉店里看牛骨的那种大家伙,至少这样可以节省时间。还有一个问题,琳达,科德角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吗?”

琳达有些莫名其妙,“当然不是!”她觉得这问题很古怪。

“可那个废弃的酿造厂是,那里平时不会有人。所以他把尸体丢在那里,我惟一想不通的是,插在眼球里的手指是什么意思,凶手想传达什么信息么?这手法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我一时又想不出来。”

琳达很想辩驳,DNA检测结果还没出来,他的结论有些太快了。

杨克继续往下说道:“总之昆虫是不可能把身体的部件移动到别处的…”

这句话令女法医有些反感,她不喜欢有人,特别是一个外行来给自己上课。

“…所以,我们无法发现的部件一定是被凶手保留了,他留下它们做什么,可能是纪念品吧,或者已经被制成标本得到了妥善保存。支持他这个行为的背后动机可能是,他也许是个极端恋足癖…但是,为什么他只留下了右面的部分,而不是双腿?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会再下手的。”

正当琳达快要按耐不住的时候,她的助手推门而入,第一句话是“我就知道能在这儿找到你”。

“琳达医生,关于DNA的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插在死者眼窝处的手指出自被害者本人。当然,腐败程度决定了我们从被害者的尸体上没能搜索到任何关于凶手的残留线索。”

“但是…我们可以查找死者的相关线索。”杨克补充道。

玛格又花了一段时间来解释她的检验,这件变成深黑色的夏奈尔连衣裙和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紧身连裤袜已经无法分辨其原始色泽了。但通过光谱可以分析出它们的成分,并联系到出品商。

杨克忽然皱了皱眉。琳达怀疑他可能想起了上午看到的景象:裙子下面那万头攒动的那一幕。

玛格的另一个说明是,在死者的裙子和连裤袜上大量的血迹沾染被证实同样出自受害者本人。

从材料科出来,女法医琳达打算重新检验尸体,她需要对尸体进行测量。

菜鸟侦探派警员去查找夏奈尔品牌女性衣物产品的销售记录,尽管他自己对这方面一点儿都不抱希望。杨克·拉尔夫此刻把注意力从凶手转向了被害人。她是谁?她具备什么样的特征才会被凶手找上?为什么这一段时间接到的失踪报案都没有和这名被害女性相吻合的?

从她穿着衣物的品牌来看,她决不会贫困,甚至可能出入上流社会。但是,她的失踪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尸体上没有发现乳罩和内裤,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凶手带走了,这些东西本来就可以刺激性欲,作为恋物癖者的收藏品…

文森特·弗朗西斯停停走走,下午四点左右,他来到十字路口,忽然盯着脚边不动了。

一只鸽子倒在路边,白白的小肚皮朝向天空,尖尖的小嘴张开着,浑白的眼珠毫无光泽,看上去才死了不久。文森特俯下身赶走了落在它身上的一只苍蝇,不顾身后汽车的嘶鸣,双手托起了它。

文森特退回来,倒坐在路边。他一只手托着鸽子,另一只手扶住它耷拉下来的头部,轻轻地摇晃,“你和我一样,小家伙,你和我一样…”

他念叨着,没有注意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止步。

“先生,先生。”她轻轻呼唤他。

他抬头,眨着苍茫的眼睛。

那女人三十岁左右,身材凹凸有质,她颇有些激动地盯着他。

“文森特,是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文森特再次眨眨眼,他想不起来了。

“我是凯瑟琳,你的第一个书迷。”女人说到这里,眼圈发红了…

第四章 十字路口

2000年8月15日下午4:30左右,太阳在满天阴云中试图再次拨开一线光明,未果之后便消失了。作为美国七月份降水量最多的地区之一,科德角附近的普利茅斯又一次迎来了一场大的降雨。不过雨水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马上来临,它在酝酿,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警局里,汉考克侦探长也在酝酿着小小的阴谋,他想要好好整一整那个菜鸟侦探杨克·拉尔夫,这一半是出于他原本卑鄙而野蛮的性格,另外,下午遭受女法医的白眼和奚落成了更为主要的动力。他丝毫没有念及杨克给他带来的升职机会——汉考克一贯是如此,在功劳面前从来是当仁不让的,而他内心中强大的自我意识常常令他忽视同伴的存在——惟一值得肯定的一点是,在上司面前,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种份内的谦恭。

大家都不喜欢新任的这位侦探长,但是,出于他的性格和现有的地位,他们至少需要做到在表面上顺从他的旨意。只有两个人在局里这种大情境下显得格格不入:其中之一是之前提到的女法医琳达,她有足够的理由鄙视他,另外的一个就是傻乎乎的菜鸟警官杨克。

汉考克侦探长差不多是在用旧世界看待异教徒的目光来看杨克了,只是还要多出几分嫉妒。

“你是不是疯了!”侦探长先生这样开场,“在你还没有完全痴呆以前,给我解释你这样做的理由!”

杨克一脸无辜(他也真的很无辜),在极力辩解:“汉考克侦探,是…”

“我现在是侦探长!你应该叫我探长或是组长!”汉考克搬出了军队里的强硬作风。

“是的,探长,我想我只是请警员去调查女装的销售记录,我想…”

“只是一个调查?”汉考克再次粗暴地打断,“你知道这样会浪费多少纳税人的钱财吗?检察官不会喜欢你这种作法的。耽误了其他案件的进度,看看吧,你的桌子上还有多少档案?”

事情起始于半小时前,琳达找到了令杨克高兴的发现。根据骨骼做出的初步推断是,死者应该在25岁以上(注:如果是25岁以下的人,其骨骼的关节尚未发育完全,比如锁骨还没有与胸骨形成闭合。这当然是检验开始前一种比较粗略的估算)。琳达还提议请她的大学教授一起使用X射线研究颅骨和骨骺的融合状态(各种骨头的连接,也是用来估计死者年龄的一种手段)。这些都是为了更准确地推断死者年龄与身份。不过教授要等到晚上九点才有时间来停尸房见她。他们要采用X射线鉴定方式,对死者的牙齿模式包括假牙托、牙桥和可能存在的补牙的填充物进行检验。这些不旦可以分析出死者的准确年龄,还可能根据牙医记录、石膏模型进行匹配,进而判断死者的身份,毕竟那是一具已经白骨化,无法辨认的尸体了。

在得到这些初步结果之后,琳达不假思索地找到了杨克。两个人商议的结果是现在着手调查夏奈尔品牌购买者中年满25岁的女性——毕竟能买得起这个牌子的人少之又少。

面对侦探长的刁难,杨克陈述了理由,几乎是断断续续的,就像强奸案庭审时候原告的陈述一样,时常会被不怀好意的辩方律师近乎羞辱地插嘴打断。

但是,杨克·拉尔夫得到的回复是三条结论:第一,他的年龄推断波动太大;第二,警方最重要的职责是追查凶手,而不是预防犯罪!这虽然与法律规定大行径庭,却是一句实话,警方无法有效地制止各式各样的犯罪行为(如果硬说有的话,那也就只能是刑法起到的威慑作用。但是,那些笨得出奇的和精明过人的罪犯却不以为然,前者在冲动的欲望面前忘记了一切后果,而后者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被人抓到),所以,警察的作用常常是在看到尸体之后追溯前源;第三,作为一只“菜鸟”,杨克根本不懂他的指派给警局突增了多么巨大的工作量,而这些工作竟然只是出于一些估测——这句话把琳达也带进去了,应该庆幸女法医接到电话去处理别的尸体而不在“争执”现场。明眼人一下便看穿了汉考克的用心——太少的线索,太长的时间,需要太繁琐的调查——追查这个案子是得不偿失的。每周,杨克的桌子上都会摆上一大堆案子,而这些案子的破解与否,是和某些人的破案率挂钩的。

侦探长紧紧捏住了杨克不甚了解调查的小辫子,中止了这一次的调查行动,并从职责中得到了快感。当杨克出去之后,他又有一些后悔,倒不是担心杨克会甩手不干,而是别人的看法。自己下午遭到那个婊子的侮辱而冲昏了头脑,他可不应该在上任的第一天就给别人留下太坏的印象。可过一会儿,他就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了,套用一句话就是“债多了不愁”。

必要的安抚还是要有的,毕竟“菜鸟”存在很大的利用价值。汉考克便亲自买了一杯咖啡(他的慷慨也就到这儿了)找到了杨克,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是自己的压力一下子变得大了(这在其他同事的眼里无异于又一次职权的炫耀),脾气也难免有点儿…在许多国家,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职位和脾气这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

杨克一如既往地好脾气,他表示都是为了工作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汉考克“大度”地表示,杨克可以早一点儿回家休息(这时候离下班也不到一小时了),看到那么骇人的尸体,应该用充足的睡眠来补偿对神经造成的伤害。

结果,因为杨克还是一门心思地翻查卷宗,那杯咖啡就被汉考克侦探长自己喝掉了…

当那一对看上去很不搭配的两人走进这个不大的咖啡馆的时候,引起了人们一阵小小的骚动。男人正值中年,可能因为丢掉工作而颓废不堪,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步履蹒跚,头也不抬地走向一张桌子,然后一屁股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女人则看起来漂亮整洁,她一定有个体面的工作,这从她的职业着装和纤细手腕看得出来。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款款坐下,透出礼貌和文雅。人们看到她的眼圈有些红润,有人开始小声争论她是刚刚哭过还是准备要哭。

一个解释得通的说法是: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曾经很亲密,但是后来女人移情别恋了,男人从此一蹶不振。多年后,这对当初的恋人街头相见,看着她曾经心爱的男人如此落魄,她感到愧疚。这样的说法所隐含的潜台词是:马上,在这个女人有钱的丈夫(也可能是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会有什么发生…不过,某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家伙立刻指出这一观点里不合情理的地方:一般嫁给有钱人的女人是不会出来工作的,但这个女人的穿着显示她是位白领女性。

文森特听见他们的话语,表面上毫无反应,心里却不禁笑开了。那些百无聊赖的蠢材再一次验证了他的观点,除此之外,他对他们说的内容感到可笑。如果他们知道了她是他的读者,一定就不会再乱说了,因为他坚信,一个具有职业精神的作家是不该和自己的读者发生关系的,除非他天真地以为她不会影响他的写作。

“你不会再写了吗?”凯瑟琳低头喝着果汁,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表情。在文森特最得意的几年,凯瑟琳·艾德娜很荣幸地成为了他的书友会的主席,同时,作为他还是在网上发表的那部至今未能出版的最初小说的第一个读者,而受到广大书迷的崇敬。她能记起他小说里全部的细节,也能记起这个城市里所有媒体的那些关于他的荣耀的报道。

至于第一本书(那本书早于《眼球》)没有出版的原因,连文森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当初他半是开玩笑地把自己和好友赛斯·沃勒写成了主角吧。在那之后不久,沃勒就消失了。

从他的沉默中,凯瑟琳得到了答案,他看起来真的不会再写书了。文森特迷失了自己,她这样想。作为他最重要的读者也是最关心他的人,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她很想提起那些有意思的往事,比如那个老妇人的玩笑。四年前,也就是文森特的第二本小说《不详》风靡美国的时候,里面那个文森特按照自己脸谱描写的食人心理学家的形象深入人心。某天早上,坐在小饭馆里吃早餐的老妇人突然惊叫地指着文森特说:“上帝保佑,为什么食人教授沃夫冈会坐在我的身边?”这件事曾在书友会里传为佳话。

凯瑟琳不想他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真的,她不想,即使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感觉。

沉默了一会儿,文森特点着了服务生递过来的中档雪茄烟——用一支一次性打火机。那只沃勒在他生日时送的银质打火机不知道被扔在家的哪个角落了。

他冲旁边吐了口烟——这个动作令凯瑟琳感动,他是不是还记得她对烟味儿过敏?

文森特徐徐地说:“你结婚了吧。”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凯瑟琳记得这声音,这曾令她想入非非。现在,这个肮脏男人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她有巨大莫名的吸引力了,但那份曾经少女时的痴迷还总是魂牵梦境。

“不,还没有,”她觉得声音有些颤抖,脉搏跳动加快了,她又补上一句,“交了个男朋友,比我小几岁。”

“很好。”说完,他就又默不作声了。

“我继续说下去你不会感到厌烦吧,”她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意那部丢失的手稿?”

她本以为这个能引起他的强烈反应,但是,文森特依然平静地低垂着眼皮。她听见他似乎应了声“是的”,但是她不敢肯定是不是听对了,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他可能什么也没有说。

“我这几年一直在看市面上出版的推理小说,但是,都没有和你的书写作手法相似的。不过也有可能那个贼只是照搬了你的故事而没有完全抄袭。”她听了一会儿,想想该怎么说下去,“你可以东山再起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她无法说下去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一片混沌…

杨克·拉尔夫得到了一个提前离局的机会(只提前了不到一个小时),开车来到了早上遭遇抢劫的地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回丢失的手机。

他一会儿想象凶手割下尸体右腿时的情形,一会儿又跳到凶手为那血肉模糊的躯体穿上连裤袜的样子,没几分钟,就来到了早上的铁丝网前面。他站在那里发呆,仿佛才意识到他那路灯般的身材和尚不灵光的左腿没有办法帮助自己再次越过铁丝网。他不禁哑然失笑,然后摇摇脑袋,打算从路口那边绕过去。

经过咖啡馆的时候,他无意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迈不动腿了。随后,他意识到偷看别人的隐私是不对的,就赶紧退了回来。

大约晚上六点左右,文森特说自己还有事情站起了身,凯瑟琳也连忙跟着站起来,打开了提包。文森特在她拿起钱包之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大票子——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酒精浸湿过了,他把小女孩儿给他的那些零钱留下了。

文森特并没有等凯瑟琳,自顾自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凯瑟琳追出来,盯着他的背影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

她刚一转过来,就看见面前站着的个子高高的男人,她抬头看他,一脸的惊讶,“杨克,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是谁?”杨克的脸上并没有闪现出任何不高兴的神态,他只是这么温和地问道。

“这和你没有关系,”她任性地说,随后又柔声道,“好了,别介意,我们一起去吃饭。”

“他…那个人有点儿像文森特·弗朗西斯先生。”杨克搔搔头,满脸的认真。

“你!”凯瑟琳闻言变了脸色,“你干什么明知故问,难道你跟踪我?!”

杨克被这突入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赶忙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啊,我很喜欢他写的书啊!我只是觉得很像啊…我,我怎么会跟踪…只是,我的手机丢在这边了,所以…”

“好了,别解释了,傻小子,”听到他也是他的书迷,凯瑟琳感到欣喜,“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呢?”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深深一印,拉着他的手向着平时常常去的酒店走去…

那就是她的男朋友吧,一个不错的年轻人,没有大多数人脸上的市侩。文森特这样想着,拐过两个路口,在一个公用电话亭边上站住了,那些硬币刚好派上了用场。

挂上电话,文森特走进街边的服装店。店员以为他是醉酒的流浪汉,刚要发作,却看见这个邋遢的家伙掏出一摞百元大钞晃了晃,立刻堆起笑脸。

文森特拎着几个纸袋走出小店,转入一个小巷子。当跟踪他的男人也进入巷子时,和等候在那里的文森特撞了个脸对脸。

“小子,你想偷东西吗?”文森特冷静地说,在他那看来完全被酒精摧毁的躯壳下潜藏着作为心理学家和小说家敏锐的观察力和易感的神经。

文森特刚想再说什么,就感到小腹一阵剧痛。那男人踢了他后转身就跑,文森特在后面喊着:“妈的,给我站住,你这个畜生!”他很想追上他,但是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了,他扶着墙。弓着腰,嘴里不住地骂着:“混蛋!”

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文森特·弗朗西斯靠着墙颓然坐下…

杨克放下酒杯,露出了他典型的大男孩式笑容,“你就是当时的那个女学生,媒体并没有吐露你的姓名。”

凯瑟琳放下餐叉,呡了一小口红酒,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是的,那就是我,媒体当然没有曝光,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虽然事发当天我曾经参观了那个精神病院。”

“那么说来,你是看到第二天的报纸了。”

“嗯,我在医院里也没有看到文森特,赛斯·沃勒把他隐藏得很好。那时候,我曾经觉得眼前的精神病人很眼熟,但是还是没能认出他就是在那之前一年,我慕名找到文森特所在的研究院里面那个帮我倒咖啡的同事。其实,有一瞬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认为那个在我们面前不断提及自杀的人带有一种表演性质,至少比书本上描述的有些过分,但是,你知道,我们在学校里学习的东西不一定有多大的实际效用,所以我没有多想。”

“直到你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两个名字。”

“是的,直到那时候,我先看到赛斯这个名字和他的照片,还没想起来。当我看到文森特的时候,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一种奇特的情形…”杨克像是自言自语,他低着头把玩着盛着红酒的杯子,把它转来转去,出神地盯着灯光投向杯肚上的扭曲反光。

“是的,一种奇妙的情形…”凯瑟琳重复着,“对了,你知道文森特丢了一部手稿吗?”

“呃?”杨克很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总是无法掩饰带到脸上的内心感受。

“是的,他丢失了一本书,那应该是在1997年发生的事情。他写完了第二本书《不详》之后,立即着手创作新书《耳语娃娃》,但是,那本书却在截稿后几天的时间内失踪了。”

“等等,”杨克感到很意外,“为什么这件事没有上媒体呢?像文森特那样知名的作家,当他开始创作的时候,难道不会有一大堆的出版社追在屁股后面吗?”

“那倒不一定,文森特和杰森兄弟出版公司关系好,一般的出版社是抢不走的。他出第一本书的时候,他们就给他开出了六位数的天价,这在现在也是绝无仅有的。据说他和他们签下了十年的买断协议,他们靠他发了财,特别是那些电影公司支付的高额版税,当然,文森特也一夜成为了百万富翁…”说到这里,凯瑟琳有些黯然伤神。

不善观察(至少在与女人想处时候是这样)的杨克还是有些不解:“那为什么文森特没有公开此事呢?万一有人…”

“不会的!”她有些激动地打断他,“我是说…嗯,你别介意我的坏脾气,亲爱的…我是说他出于什么理由没有向媒体提起此事,不过,他倒是在网上给我们几个最早的书迷提起过。说真的,当时,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只记得那本书名字叫做《耳语娃娃》。不久之后就传出了关于他吸毒和藏毒的丑闻,每个人都心不在焉了,媒体更是抓住小辫子死死不肯撒手,直到…”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两人走出餐厅的时候,意外发现外面大雨瓢泼。他们一直呆在隔音很好的餐厅二楼,谁也没注意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

“我开车送你回家吧。”杨克把手搭在她肩上,她点点头,再次给他一吻。

晚上九点多,他送她到家。她揽着他的脖子一阵热吻,有点儿让他透不过气了。

他们终于松开,她对他歉然一笑,“对不起,亲爱的,我今天心情实在很糟,我想,我们今天不能…”

“没关系,”杨克傻呵呵地乐了,“快回去吧,别冻着。”

她跳下车,奔到家门口,快速地打开门,又回头嫣然一笑,随即消失在房门后。

菜鸟侦探发动了汽车,脑子很快又被那具奇异的尸体填满了…

与此同时,在十数公里外,文森特在超市里买了一件一次性雨衣,然后走向一家名为“欲望之巢”的小旅店。

他一边走一边谨慎地摸摸别在身后的那把利刃,今夜,是的,就是今夜…

第五章 欲望迷途

值得一提的是,“欲望之巢”并不是一般所谓的汽车旅馆。它既不建在公路附近,也不处于公开做肉体买卖的红灯区。像“欲望之巢”这样的旅店一个城市里会有十数家,是为偷情的人们提供便利的秘密处所,它们远离闹市和居住密集区的原因也正是如此。这里提供了单独的浴室和洁净的设施,有点儿像日本的小时旅店,却又不像日本那样,一大堆这样的旅店簇拥在一起,形成了“偷情集散地”。“欲望之巢”只是孤零零地呆在这里…

文森特选择这里的原因不言而喻。作为偷情旅店,它没有严格的登记和身份验证;远离人群的特殊位置造成了鲜明的隐蔽性;相对良好的房间配置方便了事后血迹的处理工作。就是这里,他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这里,是的,在这里,他将展开新的人生。

他老早便选好了这个地点,只是等待时机,等待像今夜这般的大雨…

旅店前台马克看看屋檐下坠成的雨帘,摇晃着大脑袋又坐回了柜台。像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什么顾客上门的。

他这样想着,一会儿便觉得很无聊,顺手从抽屉里拿出色情杂志。有些事情马克是想不通的,在这里干了几年,他见惯了形形色色前来偷情的人,其中也不乏妓女(他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只是,为什么有一些看起来很不搭调的人也会走到一起呢?丑男美女也就算了,为什么他能经常见到俊男丑女这样的组合呢?对人性缺乏认识的马克,想不明白这件事。

马克还有一个副业,曾经那才是他真正从事的工作。在他那颗丑陋的大头之下有着良好的绘画能力和精巧的取景技术,不过,在大型包装和摄影公司强大的压力面前,他那个小店就经营不下去了。

旅店工作的便利,使马克常常能利用潜藏的相机无声地拍摄那些性感女人的裙下秘密。当然,他需要做得小心翼翼,以免被客人发现。他不出卖那些照片,更不想敲诈什么,他只是喜欢对着那些美女照片想入非非而已。

马克打开一本色情杂志,他曾经把偷拍的照片贴在自己看不顺眼的页面上。这一本还算新鲜,夹杂着最近一个月以来的“收获”。

马克把身子往下伏,高高的柜台遮住了他,除了那颗大头。他一边看着,一边把手不自觉地移向别处…

一个清脆的响指打破了马克的幻想,他震惊地抬起头,赫然发现柜台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笼罩在一件深色的雨衣之下,帽子盖住了他的眼睛和鼻子。马克只能看见他的嘴和下面浓密的棕色胡子。

马克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男人已经开口了,“一个安静的房间。”

他的声音空洞而遥远,马克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位客人,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您,您一个人?”他真的昏了头,会有单独的一位客人来到这里住吗?

“不是一个人…我要一个安静的房间。”男人重复着。

马克逐渐回复了平静,“啊,好的好的,请您先在这里登记,我给您看看空房。”他对客人的要求不感意外,来这里的很多客人有着异样的性癖好,因此也往往要求安静的房间。

男人把左手拿到柜台上,带着手套。他拿起笔,捻了一下笔杆,在姓名一栏写下了“史密斯·罗德”。

在男人填写的时候,马克偷偷地擦了一把汗。

男人很快填好了,马克看也不看地接过来,来光顾的客人本来就不会写真名。马克递给他一把钥匙,“218,先生,您上楼梯向左拐一直走到尽头,有什么需要…”

“不用了。”男人接过钥匙,甩下这句话后咔嗒咔嗒地迈上楼梯。

马克见他上了楼,又擦了一把汗,这才有时间整理狼狈的自己。

他提好裤子后,绕到柜台前面,盯着地板上的那滩雨水,愣了一会儿。没有女人也不错,马克这样想。

晚上10点整,男人沿着走廊来到尽头,用钥匙卡划开房门,却没有马上进去。他站在尽头的那扇大窗子前面,用手拔开了插销,探出头向下看看,复又看看窗台,一切和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区别,很好!

男人走进房间,锁上门,脱掉雨衣,挂在浴室门后,任由它滴着水。他一把撕掉了粘在下巴上的胡子,又摸了摸头上散乱的金发,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环顾房间的布置。很好,他想,只是有一点问题,这里新换的床单比以前短了一截,露出了床架,他不能把“斯考特”藏在那里。

不过没关系,他想,看了看屁股下面的沙发。他掀起沙发垫,设想从这里抽出它时的样子,不算费力。

他用不了一秒钟就能控制住她,至少,能让她出不了声。他不会把活儿做得太快,但那是离开这里以后的事情了。之前,他曾有一个谨慎的想法,要把她从这儿弄出去再支解,不过很快便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念头,因为他考虑到自己最近体力不佳,很难扛着尸体从窗户逃走。

当然,他会处理得很小心,以至于不留下一点证据,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推理小说家。DNA?纤维?那些高科技玩艺儿他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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