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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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驭那时少年心性,听不进去,遇着不公,不愿像娘那般隐忍,总要争论一番。可争来争去,自家累,别人也累。他渐渐发觉,这世间恐怕本没有公道,每个人都有自家一番道理,谁也说不通谁,就如鸟强要鸡飞、鸡强要鸭跳一般。母亲那些话他听了许多遍,一直印在心里。年纪渐长,便渐渐领会出其中道理,事事的确都得各有个着落处,这天下才太平。

于是,他不再与人争,更不去强拧,而是瞧人的着落处在哪里。你想东,便由你东;他想西,便由他西。顺着人情走,个个都安生。于是,他脸上也渐渐现出母亲那般笑意,人也乐意与他交往。这世间事便是如此,越拧便越拧,越顺便越顺。他越活越泰然,亲族都开始唤他“王如意”。

三槐王家举族迁到襄邑乡村,许多人都在愁叹,王驭却知道,这恐怕是最好的着落处,再在这京城耗下去,迟早要沦落无着。就如江州陈氏,一门数代同居,到大宋初年,家族人数已达三万七千口,世称义门。然而家产所出,哪里能赡济这么多人?朝廷为彰其孝义,每年拨粮两千石,并免去各项税赋。即便如此,到了仁宗年间,陈氏仍难以为继,最终分产析居,分作六十多个支系,迁徙各路州。三槐王家尚未全然败落,去了乡里,毕竟还有屋可居、有田可依。

到了皇阁村后,王驭还年轻,虽然事事促迫,却能沉住气,一一安顿好家宅。又去向那乡里富户请教,在族中头一个寻见一些客户,将分得的二百多亩地佃了出去。如此,家安财顺,倒比在京城大宅时松裕了许多。

他又留心向那些老农请教,学会相看地色,也知悉了许多农事艺理。从中,他越发领会到母亲的高明,这农艺更得依着作物天性,方能样样有个收成着落。

其他亲族见他家计处置得好,都来向他请教。王驭也从不吝惜,尽力帮着出些主意。

族中宗子是王豪,他引着族人迁居这里,自家却常在外头行商。族中毕竟有不少事务得料理,众人又都巴望着王豪给些指引扶助。王豪却素性不拘,哪里管得了这些,便在子侄辈里寻了三个,替他照应。

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来,乡里五户为一小保,二十五户为一大保,二百五十户为一都保,分别选小保长、大保长和都保正副来管领,主掌盗贼逐捕、桥道烟火、词讼斗殴、催督税租等。

王家宗族共六十八户,被计作三大保,于宗族中选命了三人任大保长。王豪原也被任命为保长,他也将这职任转给了一个侄子。他自己则不断经商求利,置买田产。乡中田产三百亩以上为一等户,五百亩以上为无比户。辛苦十来年,王豪的田产已过千亩,称为无比富强户,被任命为这一带乡里的保正,他避不过,只得应承,却仍将差事交付给三个大保长侄子。

过了二十来年,那一辈或老病或亡故。王豪又从孙辈里选了三个,分任保长,同时又一起代管宗族事务。头一个便是王驭,那年他五十三岁,还有两人和他是同一辈堂兄弟,一个叫王统,一个叫王析。

王驭原本不爱出头,也从不争这个名位,只是瞧着过去那些年,各家忙于自顾,于宗族情分上极冷淡,甚而衍出许多仇意。大家同根连枝,本该互依互助、亲亲睦睦才对。于是他欣然赴命,想着替这宗族多少尽些力,也算没白姓了这个三槐王姓。王统和王析两人竟也都有此意,他们三人商议一番,都有些振奋,同愿将三槐王家重新壮大起来。

乡村里每年立春、立秋都要办社,祭拜土地神、五谷神,春祈丰年,秋报收成。到这一日,连妇人也都要停了针线,村人全都聚在一处。拜过神后,吃酒吃肉,擂鼓歌舞。他们王家亲族迁居来皇阁村虽然已经多年,却始终难与本土乡人相容,每到社日,尽都闭门在家,族里只有孩童去凑趣玩耍。

王驭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说动亲族赴社,一来入乡随俗,能与本地乡人融洽;二来借机让亲族定期团聚相乐;三来大半亲族最怕破费,这春秋两社,家家只须出些酒肉糕饼,轻廉易办。

王驭说出来后,堂弟王析性情平和,人称“王佛手”,他只略想了一想,便点头赞同。堂兄王统性情却有些刻板,人都唤他“王铁尺”,这位铁尺堂兄立即说:“我王家再落魄,也毕竟是个世族,怎好与那些蠢俗乡人混闹在一处?”王如意已先料到,得给他寻个着落,便笑着说:“这皇阁村大半是我王家亲族,其实已可唤作王家村。既然咱们已经定居此地,便该去掉为客之心,做这皇阁村的主人家。振兴家道,也该从此地起手。哥哥既然嫌这村社俗陋,咱们便将它兴作起来。像欧阳文忠公、苏东坡先生这些当世名公,都曾留下社日名篇。咱们便让族中能诗善文的子弟,在社日上吟诗作赋,既可给这村俗添些风雅,更可叫子弟们重新生出亲近文墨之心。”王铁尺听后,寻思半晌,也点头答应了。三人一起去说给叔祖王豪,王豪一向爱喜闹,听了立即高声赞同。

不过,主意虽定了,此事却不好强制亲族。王铁尺和王佛手都有些畏难,王驭便自告奋勇,挨家去说。他在亲族中最得人缘,且深知各人脾性,进门前,先想好说辞,给每家一个着落。虽难易不同,但最终还是让所有亲族都答应赴社。连独住在村东北大土丘后、常年与亲族疏隔的王盥,都被他说服。

本村那些乡民,王驭也前去解释了一番。那些乡民淳朴喜客,一直有相邀之心,只是不好开口,听他一说,皆欢喜非常。

那年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正是春社日。天气晴好,青草初萌。各家果然携酒带肉,一起聚到打麦场上。社是土神,稷是谷神,皆属阴,祭坛设在麦场正南面。其余三边已经各摆列了一排木桌,乡人们将各家的菜蔬酒肉都堆在上头。原先主祭的是村中耆户长,那时王豪已被任命为保正,那耆户长便请王豪来主祭。王豪忙笑着连声推辞,众人便随着那耆户长一同祭拜。

村社祭仪朴陋,那社坛只是一块大石头,前面一座土坯搭就的小神龛。一张石台上燃了一对高烛,敬献三碗春酒、蒸煮好的鸡豚糕饼。那耆户长秉香高声祷告:“天在上,土在下。祝神农,祈五谷。挽青苗,力稼穑。安室家,传子孙…”那祷词混杂雅俚,大半听不清楚,无非是祈福瑞、盼年丰、驱邪祟、灭虫蝗。乡人们却异常诚敬,全都跪在耆户长身后,跟着低声祷告叩拜。王家亲族这些年也全仰天赐吉岁,衣食才能得靠。因此都不敢轻忽,也齐齐跪下,跟着一同祈拜。

祭拜完后,旁边有两个壮年乡人一起擂动村鼓,另有一个年长乡人扯动老嗓,高声唱起村歌。乡人们全都起身,一起和着欢唱起来,有些村男村妇甚而挥臂甩腿,跟着歌鼓声舞了起来,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欢腾。

王家亲族们常年自持身份,拘谨守礼,何曾见过这等欢浪无忌之态?全都避到一旁,个个面露惊嫌。王驭已先料到,忙笑驱族中那些孩童一起去唱跳。那些孩童先也都有些腼腆,王驭便先将几个胆大顽皮的推了过去。场上歌舞的村人见到,将他们笑拽过去,牵着一起舞跳起来。其他孩童受了鼓舞,也陆续凑了进去。那些亲族见自家孩童跳得欢畅,也渐渐露出些笑意,神色不再那般拘忌。

村中耆户长满斟了几碗村酒,笑请王豪和其他几个年长族人。王豪素性好酒,笑着端过碗,一同欢饮起来。边上其他村人也忙斟酒,纷纷去邀王家亲族,那些亲族不好推拒,接碗相谢。饮过之后,各自取过自家带来的酒肉,款让乡人。一来二去,彼此渐渐欢洽起来。

酒酣之余,王家亲族中不少男子也忘了避忌,走到场子中间,和乡人们一起欢跳高歌。往年社日,傍晚便陆续散了。那天直到天黑,众人犹不忍归,纷纷燃起火把,笑闹到深夜。

王驭看着这情景,大是欣慰。不过,他也明白,这不过是一时兴起,兴尽之后,族中这些人恐怕又得各归自家着落处。

果然,春社散后,亲族及乡人之间,只欢洽了几天。等心绪平复,便渐渐生出许多嫌隙。这家说那家社日拿去的是酸酒,损王家颜面;那家说这家舍不得肉,只带了些腌菜酱瓜去,惹乡人嘲笑;这家又嫌乡人酒浊菜劣,那家又说乡人无礼,敬酒竟不知年齿高低,乱了礼序…总之,几乎每家都能寻到一两处不满不快来。心宽的还好,心窄的,甚至为你笑了我一句、他瞅了我一眼,而引起口角。

王驭只能一一去开解,难免招致一些怨责,甚而说他如此卖力,是贪得族长之位。王驭一向不爱计较,只能笑着摇头叹息,这时才回想起当年读史曾读到,隋朝长孙平掌管大家族,曾言:“不痴不聋,未堪作大家翁。”唐朝时,张公艺做大族之长,高宗曾向他问治家之道,张公艺老泪纵横,连写了一百多个“忍”字。

不过,王驭也并不灰心。他早已深悉私心难去、公心难聚,更何况族中人心溃散多年,想要团拢回来,哪里有那般容易?他想了许久,想到一条:众亲族离心离德,是由于忘了根本。

亲族们口上都自称是三槐子孙,可心底里其实已经不信。有些是自惭沦落不敢信,一些是自恨无能不忍信,另一些则是自甘卑庸不肯信。而年少一代,则只将三槐往事当古话逸闻,至多羡叹一番,哪里会信?人若是连自家祖宗根脉都不信,心怎能凝到一处?

王驭想到一个主意:拜祖。

王家后代中,最有声誉的是二房宰相王旦之孙王巩,能诗善画,与苏东坡是至交好友。王巩在汴京东门外修造了王家宗祠,曾请苏东坡题写《三槐堂铭》。那宗祠中立有王旦神道碑,碑额上是仁宗皇帝亲书“全德元老之碑”,碑文则由欧阳修奉旨撰写。率领子弟去那宗祠祭拜,自然能想见祖宗荣耀。

王驭又去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两人都赞这主意好。那时宗子王豪又出门远行,他们便自作主张,分头去说动亲族,清明一同赴汴京祭祖。可襄邑到汴京有二百多里地,路途不近,又费钱粮。王驭虽善于劝诱人,可落到钱财上,万句甘言,难敌一文小钱。大半亲族都不肯去,只有几家愿往。

王驭三人又商议,虽然总共只有十来人,却也不算少。这十来人去汴京祭过祖,回来必定要讲给众人听。听了的,必定有动心的。到来年,愿去的必定又会增多。

于是,他们于寒食前一天动身,各自背着干粮,一起徒步前往汴京。路上行了三天,虽然有些劳累,但年轻子弟们眼见着一路上风物越来越繁盛,都极新奇振奋。等到了京城,便越发惊叹不已。

他们在汴河虹桥两岸寻了一圈,最后在河北湾的崔家客店要了间通铺房挤着住。那晚便没再吃干粮,几家咬牙凑了些钱,一起去了东水门内孙羊正店,挤坐了一桌,点了些软羊、炒羊、羊脂韭饼、石肚羹,众人美食了一顿。那些年轻子弟何曾见过这等金贵、这等鲜肥?全都涨红了脸,个个吃成了烧羊头。

吃过后,王驭让一位熟知汴京的堂弟带着众人去游逛,自己和王铁尺、王佛手先去探看宗祠。那宗祠就在望春门外、三槐故宅旁,等他们走上朱家桥,一眼瞅见三槐故宅,三个人全都停住了脚。二十余年未见,那大宅静坐于暮色中,门前、院里都已亮起灯,几处青瓦房顶升着炊烟,恍如当年。王驭不由得眼圈一热,险些落泪,再看王铁尺和王佛手,也都满眼悲喜闪颤。

三人都没出声,一起下了桥,走近那大宅。经过时,见院门半开着,不由得都朝里望去。里面庭院布局也照旧,只是花木树影更深茂了。有许多仆役在忙着搬东西,全都不认得。那些人个个行动轻熟,神色自若,像是在这宅子里住了几辈子一般。王驭心里忽然一阵难受,没敢停步,忙和两兄弟一起走了过去。然而,刚走到院墙西头,三个人全都顿住了脚——宗祠不见了。

那宗祠原先正挨着宅院西墙,虽不如何宏壮,却也门额高峻、厅堂肃穆。可如今,连同它左边一座院子全都不见,那片地起了一座官宅,一瞧便是新造不久,门楼巍然,粉墙雪白。门前高挑两只锦绣灯笼,有几个身着锦服的门吏守在门边,里头传出来阵阵欢笑声。

他们三个全都呆住,左右张望,恍惚半晌,才确认,宗祠真的不在了。王驭活了五十多年,那一刻才真正体味到何谓“怅然若失”,如高楼基石被人抽走,顿时空荡荡无所依凭,虚浮浮没了着落。

王铁尺和王佛手比他受创更深,王铁尺连声颤语:“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佛手则不禁落泪,忙用衣袖擦拭。王驭看着堂兄弟,心里越发难过,却知道这时再说什么都无益,倒是带来的那些亲族得给个着落。他默想了一阵,低声说:“宗祠不在了,三槐祖宅还在,拜拜它,也是一样。”

三人只得默然回去。第二天,带着那些族中老少,一起又来到这里,就在河岸边插了香烛,按辈分排作三排,对着三槐宅门,一起跪下,叩拜先祖。

幸而几个年轻子弟并不介意宗祠,倒是这三槐故宅,让他们震惊至极。看到他们连连惊叹,个个感奋,王驭才稍感欣慰。

果然,回去后,这些人四处去传讲那京城繁华和故宅煊赫,不但年轻一代羡叹,连老一辈也被惹动故情旧思。第二年清明,去了二十来家,在那河岸上跪了长长三排,引得四周的人都来围看。到第三年,族中大半人都去祖宅祭拜,慕祖之心终于被唤起,亲族之间也渐渐比以往亲近了许多。

王驭又想到,三槐王家并非一般农户,子弟就算挣不到功名官爵,至少也该耕读相济,诗礼传家,这样才不辱没先人。堂兄弟中尚有几个通习诗书的,他便想请他们,先立起冬学,教儿孙们识字读书。只是,说到兴学,即便不建学堂,不备束脩薪资,至少该有两间学舍,给为师的几位,常奉些茶酒报酬。一回半回,王驭自家倒也情愿贴助,但这是长年累月之事,得有个持久供给。

他和王铁尺、王佛手商议,那两个一听便摇头。他却放不下这念头,等叔祖王豪年底归来时,忙去请告。王豪听了,说:“这是好事,花费又不多,我也不必给自家孩儿单独延请教师。就把我西厢那间大房腾出来做学舍,教书人的茶点,我让厨房里备办,年终再给他们每个人送一份羊酒。你去放胆兴作起来。”

王驭得了这应允,欢欣无比,忙去说动了那几位堂兄弟,又去有孩童的亲族那里一一告知。众人都很欢喜,忙将自家孩儿送了过去。

头几年,这学舍办得极好。清亮亮、稚嫩嫩的读书声响起时,这偏陋村庄顿时有了光亮,连草木尘土都散出些清鲜气。那些学童的父母们更是欢喜感激。

然而,宗子王豪两个儿子先后病夭。他再见不得孩童,更听不得吵闹,便驱走了学童,关停了学舍。

王驭也没奈何,只能等王豪的幼子长大些,再去提议。可惜,那幼子只活到五岁,也一病而亡。接着,王荡的两个哥哥县试遇挫,一起投河自尽。其他亲族见了,再不敢逼自家孩子读书,怕偏移了性情,功名不成,反送性命。王驭兴学之愿因之而灭。

这时,王驭已经日见老迈,振兴宗族之心却越加紧切。他不死心,又想到宗祠。宗祠最能收束人心、凝聚宗族,让族人世代记住自家血脉渊源。汴京宗祠没了,这里可以重建。只是宗祠要地,要营建,即便事事从简,至少也得容得下全族人员,更莫说还得长年看护、清扫、修缮,此外每年祭祀也是一项不小开支。因此,这比兴学更难百倍。

族中唯有宗子王豪最富,宗祠照规矩也只能定为宗子永业、不许析分。于是,王驭又去请告这位叔祖。然而,这一回,王豪听了勃然大怒,一脚将王驭踹倒在地,厉声吼了个“滚!”。王驭爬起身,退逃出来后才醒悟,王豪接连丧子,他这一门恐怕要断根,自己却去讲说后裔之事。

然而,这营建祠堂之事,王驭却始终放不下,又去向亲族们募资。论到钱,又是个个搪塞,即便愿出的,也不过百十文。王驭想:聚沙成塔。每年到收成之时,他便拿着账簿,挨家去募钱。几年下来,也只募到几贯钱,莫说买地营建,连工匠钱都不够。他却不急,一年年继续积攒。

后来,王小槐出生了。王驭比叔祖王豪还欢喜,天天去看视,诚心诚意替他祝祈康健长寿。王小槐虽生得瘦小,精气却足,一天天长大,天资更是聪颖异常,诗书一听便会,过耳成诵。王驭心中连连感念,恐怕是上天要助三槐王家重振,那宗祠自然也不是难事了。不过,他也不敢过急,只能暗暗等待时机。

他没料到,自己还未及再次开口,叔祖王豪竟一病不起。王驭正在焦心,王豪忽然叫仆人来唤他,他忙赶到叔祖病床前,王小槐也在那里,正抓着父亲的手在哭。

王豪躺在那里,虽然枯瘦虚弱之极,却满眼慈爱,费力笑着,轻抚王小槐的细瘦臂膊,转头对王驭说:“你那年说的宗祠那事,我没忘。桌上那张契书你拿去,我已画了押,也已经交代槐儿了。家中田产账目,他都记得。过两日,你跟他画割土地、支取银钱,尽早把宗祠修造起来…”那天傍晚,王豪便一命呜呼。

这些年,他身任这一带乡里的保正,王家一族都得他庇护,才无人敢欺。他一死,县里便将保正之职转任了他人。王家顿时没了依仗,村里那些人见了他们王家人,也渐渐少了敬畏。去年秋税时,催税甲头便开始横挑竖拣,诸般苛细。王家没了顶梁人,家家都只能隐忍赔笑,再这般下去,只会一日难似一日。

王驭心里焦忧,这些年王家宗族中已有一些亲族由于生齿日繁,又不善经营,生计日益困穷。王豪所写遗嘱中,将自己田产划出近六百亩作墓田和祭田。律法明令,民户墓田七亩以下不纳税,并且严禁典卖。王豪便是照这律令,给宗族中六十八户每家分七亩墓田,剩余一百亩为祭田。这六百亩地每年能收谷千石,就算日后王家宗族尽都破落,只要有这墓田,便不至于饿死。

他一直小心藏着那纸遗书,直到翻过年,见王小槐又开始欢蹦,他才取出那纸契书,去见这位小叔父。王小槐那时正在院里和王盆燃火药耍,听他说了来意,笑着说:“我得再看看那契书。”王驭忙递了过去,王小槐瞅了几眼,皱起小鼻头,眨着眼说:“这契书是假的。”

王驭惊得空张着嘴,寻不着话语。王小槐却迅即将那契书搓卷成个筒,让王盆把竹筒里的火药倒了进去,随后拧上一根引线,笑着说:“我这是神药,专能分辨真假——”他将引线凑近石台上半根正燃的蜡烛。王驭这时才回过神,慌忙要开口劝止,引线却已被点燃。王小槐忙将纸筒撂到地上,顷刻间,引线便燃到中间,随即“砰”的一声,爆燃开来,瞬息便烧得只剩一些纸烬。

王驭惊在那里,活了六十多年,从没这般愤恼过,牙齿咯咯咬颤,脑仁一阵阵暴跳。然而看着王小槐拍手欢叫,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王小槐笑着瞅了他两眼,随即转过头,又催王盆去装火药,跑一边玩耍去了。

王驭呆怔半晌,才颓然转身离开了那院子。昏茫间,不知走了多远,竟走到村北睢水边。他站在泥草滩中,心里一片冰凉,耳边一遍遍响起母亲当年说的那句话——“桥归桥,水归水,各人各有着落处”。

听了母亲这话,这一生,他事事都尽力让别人有个着落,为这三槐王家,更是倾尽了气力。只想着,死去万事空,愿留一些心意在这家族骨血绵延中。可到头来,竟落了个透底空。如今眼看年近七旬,不久将辞别人世,这一世空忙白碌,做了些什么?又得了些什么?自己的着落又在何处?

翻来覆去,他越想越悲,不由得落下老泪。等泪水被河风吹干,他才稍稍回过一些神,望着河滩上一地乱石,胸中竟涌起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想杀了王小槐,让他给自己陪葬,也让子孙、让这宗族少一个祸害,多一些松活。

然而,莫说杀人,家中养的鸡羊,他都从来不敢动手,请别人帮杀时,他连看都不忍看。空愤了一阵,觉着疲乏之极,只能黯黯然回家。步履又重又轻,虚虚荡荡,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院门,却见老妻迎了上来,小声说堂兄王铁尺来了,似乎是受了那小叔父的气。

他听了心里一动,走进去一看,堂兄坐在桌边,铁青着脸。他过去坐到对面,一问,堂兄果然也是被王小槐戏弄。他忙将自己那事也说了出来。最后心念一动,又加了一句:“他说,要另选人掌管这家族。”

堂兄听了,身子一颤,瘦脸也跟着颤起来,瞪着茶盏闷了半晌,一言不发,随即起身走了。望着堂兄的背影,王驭知道堂兄比自己更恨,也更下得了狠手。

果然,元宵节后,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王驭疑心是堂兄做下的,忙去寻堂兄,说到此事,堂兄果然神色一变。他不敢再试探,忙借故出来了…

这时回想起来,他心里又生出一阵愧怕,王小槐之所以丧命,自己最后添的那句话恐怕最是要害。王小槐虽已死了,却顽魂不散,不断作祟。这家族不但没能得宽释,反倒个个狐疑,人人自危。自己辛苦十多年才勉强凝起的人心,重又溃散。三槐王家恐怕只能这么一日散似一日,最终衰零如残秋落叶…

想到这些,他眼眶又湿,忙长舒一口气。上个月,他去向相绝陆青求教,陆青说:“你之卦象属泰。天下之事,万心万理。各循其志,各归其门。殊途自安,天下泰然。异心强聚,必致其乱。乱而强理,难承其患…”他听了大惊,一连数日都惶惶不安。

他望向街西头,一眼瞧见那顶轿子来了。但愿相绝陆青所言不假,真能释解冤孽,让王家逃过这一劫。他慌忙理了理衣裳,转身往前慢慢行去,边走边留意身后那轿子,等那轿子赶上自己时,他照相绝陆青所言,朝着那轿窗说出了那句话:

“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

第二章 否

否者,壅塞使之不进之谓也。

——司马光《温公易说》

王铁尺一生最怕乱,却没想到年至七旬,自己竟乱到这地步。

他是王家长房王懿一脉。王懿长子当年迁居浙江永泰,留在汴京的二房成了长房,王铁尺正是这升为长房的二房子孙,只是在这二房中又是二房。这个“二”字将他压了一辈子,无论如何强干,上头总有个“一”泰山一般,让人伸不得头,展不开手脚,始终没法畅快。

不畅快倒也罢了,王铁尺从不觉得人生来是为畅快。他最受不得的是,这不畅快,不畅快得毫无章法、缭乱不堪。

王铁尺原名王统,自幼他便极爱章法。穿鞋,一定要先左脚后右脚;脱鞋则相反,一定得先右后左。鞋子脱下来,一定得并排整齐摆在床脚正中间,鞋跟要与床沿平齐。若略有一些歪斜,一夜都睡不安稳,必得爬起来摆放好才睡得着。

那时他还住在三槐故宅里,人口多,各家分的房极窄。五岁前,他一直跟母亲睡,母亲知道他这怪脾性,他摆好鞋子后,从来不敢碰移。五岁后,他和哥哥睡一张小床,他哥哥却是个缭乱人,上床从来都是随意两蹬,将鞋子胡乱蹬掉,时常会踢飞撞乱他摆好的鞋子。因而,哥哥不上床,再困他都一直坐在床边等。等哥哥上了床,他先将哥哥的鞋子摆好,自己才肯脱鞋。仅两双鞋该如何摆,都让他为难了许多天。还是母亲替他出了个主意,将床脚间分成三等份,画出两道线,他和哥哥的鞋子各在一道线上。如此,他才终于能睡得着了。

至于日常规矩则更多,坐凳子、握箸儿、吃饭、夹菜、进出门,他事事都只守中间,因而亲族们都唤他“王中间”。

六岁去学里读书,习字最叫他熬煎。初学学的是柳体楷书,自然握不稳笔,写出来横不平、竖难直,抖缩得蛆虫一般。每写歪一画,他都像被割了一刀,总忍不住哭出来。可他又爱极这柳体,瞧帖上那每一笔、每一画都谨严至极,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章法更严的物事了。于是他边哭边苦练,除去读书、吃饭、睡觉,时时都在习字。合族子弟中,再没有比他更刻苦的。

练了一两年之后,笔越来越稳,他哭得也越来越少。到十一二岁时,柳体已练得精熟,如同摹刻的一般。练成柳体之后,别家的字体他一概瞧不上眼,觉着都没章法,因此,一辈子他只会柳体。

书法只是令他愉悦,真正令他惊喜的,是读经时读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允执其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中立而不倚”…古今大道尽都在于一个“中”字!原先人唤他“王中间”时,他多少都有些懊恼,看到圣人竟也如此崇奉这个“中”字,他才觉得天豁然大开,自己竟与古圣贤不谋而合!从此,他越发坚定守住中间,决不容丝毫偏移。

不过,自家行事,守个“中”字倒不甚难,他也早已惯习。涉及人事时,这个“中”字却不易守了,至于章法则更加难寻。

到他成年时,三槐王家已乱得浑没了体统,他眼瞅着这乱象,虽烦憎之极,却无能为力,只能死守着“君子慎独”四字,决不轻易出去走动,也不愿与那些族中乱人交往,只在家中关门独坐。他穿得整整洁洁,写一幅柳体字,读两篇儒经文,而后便闭目端坐,终日不倦。

儒经中,他最爱《周礼》《礼记》《仪礼》三部,满心认定,礼是做人之章法,须臾不能偏离。“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他爱闭门独坐,便是从《礼记》“坐如尸”学来。

亲族迁居襄邑皇阁村,别人哭,他却笑,去了那里,自家独门独院,再不必和那些无礼亲族挤在一处。他哥哥搬来之前已成婚,为多分地,声称已经析居,独分了一小院房宅。他便守着父母,安宁度日。

在三槐故宅时,事事由不得他,到了这里,他终于能自家做主。乡里新家虽然简陋,他却布置料理得清清整整。田地佃出去后,也不必再忧心衣食。常日里,他便严守孝礼:晨昏定省,早晚请安;父母面前决不坐,始终和颜悦色,决不违逆父母之言;服侍父母吃罢,自己才敢用饭;行路始终轻手轻脚,说话也从不敢高声;母亲养的那几只鸡,他也恭恭敬敬,哪怕飞上桌、跳上床,鸡毛乱飞、鸡屎乱溅,他心中再恼厌,也从不敢呵斥。

他父亲原本极厌憎他那些怪癖,这时才觉出其中的好来,自家极感尊荣,四处去夸耀。那些亲族见他这般,也再不敢轻易笑他,渐渐生出几分敬意。长辈们更赞叹,三槐遗风尽在他身上。

父母做主,替他在乡里说定一门亲事,是个四等户的女儿。乡里人户自然懂不得许多衣冠礼仪,于他那些规矩,更加一无所知。他有些怕,却仍然严依古礼,尊奉亲命,一个字都未敢多言。

成亲头一天,他拿了把尺子,在床下仔细量着,按三等分画出两道线,又齐着床沿,横标了一道底线。成亲那晚,亲朋散后,王铁尺先还有些发怯,和新妇一起僵坐在床边。坐到将近半夜,那新妇再坐不住,两脚各一蹬,蹬掉了鞋子,小心上了床。那双红缎芙蓉绣的鞋子,左一只倒扣,右一只斜趴,全无规矩。

看着那双鞋子,王铁尺再忍不得,顿时起身,回身见那妇人已面朝里,缩在床内侧,躺姿也猥陋。他再不怯畏,拿出夫纲的肃然气度,郑声言道:“你既嫁入我王家,便得遵习我王家的规矩。头一条,便是这鞋子决不许乱蹬——”他见那妇人仍朝里卧着,一动不动,越发恼起来:“第二条,丈夫跟你说话,做妻子的便该起身敛容,恭耳静听。”新妇听了,略待了片刻,小心翻身,坐了起来,脸却不肯朝向他,头也微垂着。王铁尺继续教导:“这鞋子,我已画好了线,阳左阴右,右边那道便是你的。往后,你的鞋子便以它为准,并排摆在那里,鞋帮、鞋跟都齐靠着线。”

新妇似有些恼,却又有些畏怯,又静待了片刻,才转身挪到床边,探出手,抓过自家鞋子,寻见地上那个丁字线,将两只鞋子都小心摆正位置。而后,偷瞅了他一眼,轻声问:“成了吗?”王铁尺一直板着面孔,这时才微点了点头。那新妇听了,转身又朝里躺到床内侧。

将才那一眼,王铁尺才瞧清新妇面容,烛光映照下,极明艳娇鲜。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声音极响。他愧赧之极,脸顿时涨红,忙咳了两声,过去吹灭了蜡烛,而后解衣上床,摸见那新妇人,行周公之礼。新妇没有推拒,他也强抑住慌张激亢,心中想着人伦大道,做得有礼有节,连喘息声都尽力屏住。

第二天起,他便一条一条训导那新妇。不到三个月,那妇人已似变了个人,低眉敛容,轻声慢语,行动谨细。回到娘家,连她父母都惊诧认不得。

他们夫妻两个自此一同勤敬,将家务打理得清楚分明,对双亲更是冬温夏清,孝养备至。双亲先后辞世时,王铁尺严遵丧礼,倾尽家产厚葬,哀毁成疾,瘦得柴棍一般,两人扶着才能站起来。他妻子哭得更加声裂瓦顶,邻村都能听到。他在父母墓边搭了个草棚,住在里头守服,寒暑不避。妻子也跟着他一起吃素哀戚,尽孝三年。出服时,夫妻两个孝衣破烂,面容枯悴,俨如坟头钻出的两个瘦鬼。

他们夫妻这孝举震动了乡里,人人都赞叹不愧是三槐世家的子孙,亲族们也都纷纷效仿。也正是因这孝礼,宗子王豪才选了他来管领宗族事务。

王铁尺自小便只独守己善,从未想过要去督劝旁人,因而先有些犹豫。但随即想到,这礼原本便该推己及人,由己而家,由家而族。就如写字,自家写好柳体固然好,但眼瞅着旁人纸上字迹缭乱,心里岂不难受?虽不能代人写字,至少也该教人写好。若满眼皆是精严柳体,岂不更好?何况,三槐王家这一辈中,几位兄长都已经过世,只剩自己年齿最高,正该以身作则,教导子弟孝悌守礼,重振家声。

只是,他从来不知该如何与人交接,更不知该如何管领宗族。倒是妻子劝他说:“你如何管教自家孩儿,便依样去管教别家的孩儿。你平日只须瞪一瞪眼儿,两个孩儿便唬得不敢动。去了外头,你也拿着家里那把铁尺,若不会说,就去瞪。谁不听教,便瞪谁。”他一听,顿时释怀,于是慨然赴命。

叔祖王豪又选了王如意、王佛手两个堂弟来辅佐他。这两人性情都温善和气,正是好帮手。他不知该从何下手,王如意提议先从春社开始。他听王如意说得有理,便赞同了。谁知到了春社那一日,那些村人竟然男女混杂,狂歌乱舞,哪里有丝毫礼节?王家的子侄们竟也被王如意鼓动起来,混入那些男女丛中,甚而连族中一个寡居的堂妹也上去舞了一阵。

王铁尺眼瞅着满场缭乱无伦,气得牙齿不住叩战,为此,他几个月都不愿理睬王如意。

这之后,他只照着妻子所言,出门时时带着家中那把铁尺,若瞅见哪个子侄言行悖礼,便过去瞪那子侄。那些子侄果然受不住他那冷瞪,顿时便乖觉驯服了,连同辈的堂弟们,也都怕他瞪。他那把铁尺虽从未动用过,族中子弟却个个都怕,私底下都唤他“王铁尺”。他见这瞪眼有如此奇效,便将目光磨砺得越发冷厉,所到之处,冰冻三尺,族中没有人不惧他。只除了两人——王豪父子。

王豪是族中宗子,又是叔祖,自然不能去瞪。王小槐,虽是叔父,却只是个幼童,王铁尺始终不知该如何应对。若去瞪,便失了伦常礼敬;若不瞪,又实在难忍他那般顽劣。两难之下,王铁尺只能尽力避开,即便见了王小槐,也低头装作不见。这仍然极难堪,何况同在一村,哪里时时都能避得开?

今年正月初八,是王铁尺父亲祭日。他清早起来,命儿子儿媳将家中里外都清扫干净。自己亲自将中堂安放的父亲灵位细细擦拭一遍,又将老妻准备的果品摆好,点起香烛,打开院门,迎接父亲在天之灵。而后率着一家人,排好位序,恭恭敬敬跪拜祈告。

他正在俯身叩头,忽听得“啪”的一声,供桌上摆的那盘油果子忽然飞跳起来,滚得四处皆是,惊得他猛哆嗦了一下。还未回过神,又是“啪”的一声,更加刺耳。父亲的牌位随即倒向后头的那只铜花瓶,花瓶撞上后墙弹转回来,将木牌重重砸落,连母亲的牌位也一起撞落,在灰砖地上裂作几半。全家人唬得一起惊唤起来。王铁尺却一眼瞧见供桌上一颗栗子飞跳旋转了几圈,忙回头望向院门,果然是王小槐。王小槐手里拿着银弹弓,望着他撮眉挤眼,鬼鬼一笑,随即跑开了。

即便王小槐拿弹弓当众射他,王铁尺也不会气怒到这个地步。他跪在地上,望着摔破的父母灵牌,心像是被烂斧头劈裂,浑身剧抖个不住。两个儿子忙来劝扶他,老妻在一旁哭喊,他的身子却已不是自己身子,丝毫移动不得。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找回些知觉,强挣着坐到椅子上。活了七十年,他头一次不愿再管规矩礼数,想撵过去,把那劣童抓起来,也摔作几半。

然而,气过之后,他知道自己即便撵过去,又哪里能下得了手?一旦在王小槐那里违了礼,这一生名节便尽都毁弃。

胸中那股气闷始终难咽,他想起王如意主意最多,便去寻王如意。谁知王如意也受了王小槐一场气怒,并说王小槐要另选人来掌管家族。

王铁尺听了,越发恼恨。自己掌管这家族近二十年,处处受人尊戴敬畏。虽然并未得族长之位,人人心中他早已俨然是族长。王豪过世后,更是如此。何况,他原是王家长房一脉,如今在族中也年齿最高。依照宗族礼制,也该他来做族长——只除多了一个王小槐。

只要王小槐在一日,全族便得尊他一日。他若是真的另选他人来管领宗族,众人也只得听从。王铁尺自家一生守礼,更得如此。

他见王如意并无主意,又想到王佛手,王佛手也刚受了王小槐一场恼,气病在床上。王佛手性情虽温善,他那大儿却有些暴急。想到王佛手那大儿,王铁尺心中忽然一动,暗暗生出一个念头。

他寻见王佛手的儿子王大峥。王大峥已经年近四十,年轻时不听管束,常在外游荡。王铁尺替堂弟训诫过几回,近年来王大峥才安分了些。

王铁尺见前后无人,板起脸问王大峥:《礼记》读得如何了?王大峥忙说大致通习了一遍。王铁尺抑住心中暗慌,仍板着脸训导:“《礼记》头一篇《曲礼》开宗明义,最紧要,尤其中间那几段。”王大峥忙说回去立即温习。王铁尺微点点头,让他走了,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

过了十天,王小槐便死了。王铁尺见王大峥似乎有意避着他,恐怕是自己那句话管了用。他不知该庆还是该疚,正在不安,王小槐还魂了,自己院中落了许多栗子…

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冷眼注视良久,才缓缓道:“你之卦属否。道源于心,理合于情。不思其理,难通其情。理与事违,挟理抑情。情与志乖,妄心曲志。行不得正,魂不得安…”他越听越怒,却被心底那愧疚抑住,因而没有发作。最后,陆青教他那句驱祟之语,他虽不情愿,却不敢不听。

清明上午,他一直躲在路边,见那轿子过来,犹豫片刻,还是强压住忐忑,装作路过,迎了上去,对着轿窗匆匆念出了那句话。念完之后,大松了一口气,但目视那轿子行去,忽然发觉那句话像是在说自己:

“真恶昭昭路人指,伪善暗暗己心知。”

第三章 同人

不能与人同,未足为正也。

天下之心,天下之志,自是一物,天何常有如此间别!

——张载《横渠易说》

王佛手自小被人唤作“王懦儿”,只因他胆小。

他本名王析,最怕的是虫,幼年在三槐故宅,房屋古旧潮暗,床下墙边常有各样虫子,潮虫、蜈蚣、蜘蛛、蟑螂、臭虫…只要见到,他立即浑身剧颤,尖叫狂跳,能逃出几道门去。虽然屡屡被母亲责骂,被亲族嘲笑,却始终没法克制。

除了虫子,他也怕人,尤其怕族中那些叔伯长辈。他自幼丧父,母亲又是小门户出身,没人教他那些礼数,见了长辈,始终不知该如何说话行事。

族里人都有些轻视他们母子,他母亲也自知低微,常日里极安静守分,不是做家务,便是做针黹,连门都难得出。除了不肯改嫁,其他都不愿与人争执,只一心一意想把他抚养成人。这柔性里自有一分刚气和韧劲,时日久了,亲族们也不敢随意欺侵。

王析跟着母亲,没有虫子、不见长辈时,也极安分,在外从来不生事,回家也极少惹母亲着恼。母子两个在屋里,一个做针黹,一个看书习字,时常静得像没有人一般。

只是,独自行路或静坐窗前时,王析心里常常会泛起一阵孤寂,小小年纪便有些厌世,不知道生而为人,究竟为何?这心思他从没告诉过旁人,更不敢让母亲知晓。母亲信佛,每逢年节,都要带他去寺里烧香。去得多了,他渐渐生出一个念头,想出家。这他更不敢告诉母亲,只在心里暗暗想,等母亲百岁之后,自己便出家。

由于存了出家之念,他于万事都看淡了许多。看见虫子,也不再那般怕了,反倒发觉,虫子见了他,比他更慌张,无不紧忙逃命,从无例外。那慌惧,与人并不二般,都是为这条性命而辛苦奔劳。

原先看到亲族之间争吵,他既怕又厌,这时也生出些悲怜。争来争去,除了模样难看,能争到些什么?就算争到,最终不也要撒手,又是何苦?

“何苦”二字,变作他心中常叹。他也渐渐发觉,其实没有人愿意争,都是逼不得已,各有各的苦衷。看明白这一条后,他的性情也越来越温和宽裕。原先,除了偶尔嘲笑,亲族们难得留意他。后来却对他渐渐生出亲近,对他母子也越来越和善。

合族迁往襄邑,他觉着是好事。众人不必挤在这故宅里,越窄促,争端便越多。去了乡里,各门各户,要宽松许多。

果然,到了那里,家家都忙于自家营生,争端顿时少了许多。他也学别家,将分得的一百亩地佃了出去,一年能得百余石粮,比在故宅时充裕了不少。母子两个照旧安静度日,闲宁无事。

后来,母亲替他定了亲,他不好违拒,只得听命。好在新妇是农家之女,腼腆朴实,也不爱言语。家中多了一个人,却没有多出事,反倒让他母子轻适了许多。他便暂且安心,仍等着母亲百年后再出家。然而,母亲过世前,两儿一女先后出生,拖累又多了一层。他想:那便等着儿子成人、女儿出嫁后再出家。

他没有受过父亲教导,不太清楚该如何教导儿女,又不愿像堂兄王铁尺那般严苛,再加之心中存了一个念:父子只是随缘而聚,伦常之外,每个人终得自家寻归处。因此,他便随和处之。儿子若是没有欺人害人,便由他们自在生长。二儿还好,大儿被祖母和母亲宠惯,性子有些放纵,时常做出些扰人惹怒的事。王析却难得严声厉词喝骂,只是平心教他将心比心。他虽不骂,大儿在他跟前似乎始终有些怕惧,从来不出言顶撞。他见大儿秉性其实还算善正,便也由他浪荡。

转眼之间,他已年过半百。母亲早已过世,两个儿子已经成人,女儿也已出嫁。那出家之念,却早已淡去。他已明白:都在人世之中,能出离到哪里?心安适,处处安适;心不安适,哪里都是囚笼。于是,他照旧安然度日,再无他想。

他没料到的是,宗子王豪竟选他来辅助王铁尺,一起掌管这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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