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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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法子?莫老弟,你快告诉我!”

“你挖个大墓坑,再建几座大炉,烧熔了铜铁水,厚厚浇进坑里,造一座铜墙铁壁墓室。而后将你那些钱箱全都搬到里头,箱子间留些缝,摆一层,浇一层铜铁水,将那些铁钱箱浇铸成一整块。这样,即便盗墓贼凿开墙壁,也砸不开那钱箱。等你死了,便躺在上头,那些钱不就能陪你万万年?”

简淮细细一寻思,果然不错,忙站了起来。莫裤子那块地也没心去看了,转身便往家走去,过那独木桥时,竟也不怕了。莫裤子在后面连声唤他,他也如同没听见。回到家后,他立即唤来替他记账的管家,让他细细算了一回。而后便召集庄客,去买好的墓地挖大坑。接着,从钱库里搬出几十箱钱,拿去造高炉,买铜铁,请铁匠。花了三个多月,将钱库里那些钱箱,全都搬到那个墓坑里,厚厚浇铸成了一整块,便是金刚也凿不开。简淮在一旁看着那些钱被深埋起来,心里这才安稳了。

那年,他刚满四十岁。他听人说四十不惑,自己果然再不惑了。

秋后,收了租,总共有几千贯钱。再看到那些钱,简淮心里忽然松活了许多,觉着死后的钱已经埋好,活时的这些钱是该拿来花用花用。于是,他买了几十匹上等锦缎,又请了几个裁缝,给全家每人缝制了几套上好衣裳,妻儿穿上后,全都喜得笑眯了眼。他又让人宰了几只鸡羊,让妻子烹制好,满满摆了一桌,自己虽吃不成,但瞧着妻儿吃得那般欢畅,心里也大是快慰。

渐渐地,简淮爱上了花费,只要听见有好物事,都要买来用一用、尝一尝。可是,哪怕在县里,能使钱的去处也只有那些。他很好奇莫裤子是如何花用那些家财的,便去寻见了莫裤子。那时莫裤子已将田产几乎荡尽,一听他问如何花钱,顿时笑起来:“这个好说,你带足钱,我带你去汴京!”

“多少才够?”

“至少得带五百两银子吧。”

“好!”

简淮立即回去收拾了五百两银子,怕不够,又添了三百两,加起来有一千六百贯,拿个小箱子装到车上,而后唤了莫裤子,一起去了京城。他从没到过京城,透过车窗见到那等繁华,顿时眼花头晕,大张起嘴不住惊叹。

莫裤子说:“这汴京有句童谣——‘周家衣,庞家饭,银钱尽在秦家店’。你这一身村衣,去了哪里都招人耻笑。我先带你去周皇亲家,置办两套衣裳,这样才好走动。”简淮看着路边人物富雅、楼店繁盛,早已呆住,哪里还有分辨力,唯有不住点头。

莫裤子给车夫指路,他们径直来到一条大街拐角的一家锦帛铺门口,下了车。简淮见街边尽是两三层楼高的各色店铺,家家门额高阔,漆色炫目,进出的人也全都衣着华贵、样貌风雅,不由得又连声啧叹。再瞧那间锦帛铺,朱红门窗梁柱上绘满鲜色纹样,门边树立一大面雕花泥金木牌,上头写的字,他只勉强认出一个“周”字。莫裤子引着他走了进去,里头更是宽阔,四壁挂满成匹锦帛,中间排了十几张雕花长条桌,上头齐整摆列着各色衣衫冠帽。

一个身穿蓝锦长褙子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上下扫了他们几眼,眼中顿时显出几分轻视。莫裤子高声说:“给我这位大哥选一身上等衣帽鞋裤,要见成的,即刻便要穿。”

那人满眼轻慢,懒洋洋问:“上等也分内造、江南、西蜀、洛阳、河北,你们选哪等?”

“内造的。”

“全都要内造的?这双丝鞋便是内造头等,绫锦院新造织金缎,文秀院作首绣制,一双五十贯钱,要吗?”

简淮不由得“啊”了一声。那双鞋瞧着的确极金贵,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竟要这么多钱,抵得上六七亩上田。那人瞅了他一眼,目光越发鄙夷。莫裤子却说:“鞋便选这双。其他衣裳裤儿呢?”

那人略一诧异,旋即冷回了脸,引着他们去选幞头、褙子、衫子、裤子、腰带。每选一样,简淮都要惊一回,通身算下来,总共竟要一千一百贯,五百五十两银子。店里那经纪竟还说,其中几样见成的只有这一等的,若要头等的,得叫裁缝新制。莫裤子却浑不介意,当即让车夫从车上取来银子,又叫那经纪带他到后头房里通身换掉。他换了那套新衣裳,果然触手细滑,浑身轻爽,猛然间觉着自己身量都高胖了些。

莫裤子笑瞅着说:“这才像些模样。天色不早了,咱们去汴京第一正店潘楼吃饭去。”

外头暮色已升,街上灯笼烛火渐次亮了起来,瞧着比白天更加繁丽绚亮。车子来到潘楼,下车抬头一瞧,三层楼店,灯火明耀,彩绸飘摇,门前店内欢笑熙闹。莫裤子引着他进去,店里大伯迎上来,打量了一眼他的穿戴,顿时露出笑脸,连声恭迎。莫裤子要了楼上一间阁子。上楼进去一瞧,那阁子里,一套乌木雕花桌椅,墙上挂满字画,旁边一副大朵牡丹绣围屏,瞧着极华奢雅贵。

莫裤子知道简淮只吃素,便点了些素菜。那些菜一一端上来后,简淮更是连连咋舌。盛装的碗碟全都碧莹莹、晶亮亮,而那些菜不过是乡里常吃的茄子、冬瓜、藕、茭白等菜蔬,可瞧着全变了模样,一道道或如碧玉浸在清泉里,或似琥珀映在霞光中,或像珍珠撒在白雪中,哪里是菜肴?分明是天下第一等玉工雕琢的奇景。他抓起那双镶银雕花的细箸儿,试着夹了一片藕,那藕切得极薄,细纱一般,放进嘴里一嚼,又不由得惊叹起来,天下竟有这等鲜爽清甜的藕!

那一顿吃罢,总共花去三十两银子,在乡里够中等人户一家五口吃一年。简淮忽然想起幼年时,在街头听人说书,说到天宫仙宴。这一顿,便是那时心里想见的仙宴。

出了潘楼,莫裤子又说:“这汴京奢贵,无非一吃二穿三娇娥。这娇娥说的是行院里那些名妓。汴京如今行首名妓叫姜柔柔,宫里每年赐宴,召歌妓进宫献唱作乐,姜柔柔都是引头第一位,连当今官家都赞叹无比。咱们去会一会?”

“好,好!”

他们又驱车来到一条巷子里,下车走到一座院落门前。院门开着,门首灯笼下,斜摆了一只条凳,坐着一对中年绸衣男女,正在剥榛子吃。简淮朝院里望去,一道影壁遮着,瞧不见里头院落,只见有座小楼,楼上几面窗纸亮着灯光,却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只闻到一丝说不出的幽香。

莫裤子走到那对男女跟前:“姜行首在吗?我们想会一会。”

那男子抬头扫了一眼:“你们是哪里来的?”

“襄邑。”

“哦,好大的地界。”男人鼻孔里笑了一声。

妇人说:“你们请回吧,我家姐姐不轻易见人。”

“二百两银子见一面,也见不得?”

“二百两?哈哈!”男子又笑起来,“二百两只好见见厨房里的大姐儿。”

“那要多少银子?”

“一盏茶,五百两银子,你可拿得出?”

“稍等,我们商议商议。”

莫裤子拽着他走到一边,悄声问:“你银子只剩了二百多两?你想不想见姜柔柔?”

听到那钱数,简淮早已惊呆,可一想,当今官家都宠幸的人,不知娇贵到何等地步,若能见上一面,恐怕五千两银都值,不由得点了点头。

“那咱们拿你那二百两去赌一局。若输了,咱们就回家;若赢了,我便进去求他家的老娘,让你见一见姜柔柔。”

“好!”

“若赢得多了呢?”

“都归你。”

“那算不得什么。这汴京城能拿得出五百两银子的,恐怕有上千上万,但凡有些钱的,哪个不想会一会姜柔柔?若是有钱便能见,他家的门槛恐怕早已踩平了百十回。可你没瞧见?他家院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客人都没有。”

“那你说如何才好?”

“你为见姜柔柔,最多愿意出多少钱?”

“嗯…多少都成,哪怕十年的田租。”

“那好,我若让你见了,你十年田租分我一半,如何?”

“这…成。”简淮刚才在潘楼吃得半醉,已几无神志。

“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我们先去订个契,而后我立即替你去赌钱。”

“成。”

莫裤子便带他去了巷口一家茶铺,借了笔墨,写了一纸契书,他昏昏然便在上头画了押。莫裤子揣起那纸契书,让他坐着吃茶,自己带了那二百两银子去寻赌坊。简淮等了一个多时辰,酒意都快散尽,莫裤子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了:“赚到了,走。”

简淮忙跟着一起到了姜柔柔家院门前,莫裤子对那门前的男子说:“银子有了,五百两。”

那男子慌忙站起来:“便是有银子,我家姐姐也不见客。”

“这算什么话?我进去找你家妈妈说去!”

那男子忙要拦,莫裤子已直冲了进去。那对男女一起追了进去,里头旋即响起叫嚷声,之后又静了下来。半晌,莫裤子笑着走了出来:“成了,进来吧。”

简淮忙抬腿迈过门槛,走了进去。跟着莫裤子绕过影壁,黑暗中瞧不清那院落,只见一座三层小楼,楼前堂屋门开着,里头灯火明亮。他们走到堂屋门前,一个锦衣老妇人迎了出来,瞅了他两眼,神色极冷淡:“进来坐吧。”

堂屋里头极宽敞雅静,异香扑鼻,中间一张深红雕花大圆桌,摆了一圈绣墩。后面一排博古架,上头列着些古器花瓶,两排落地铜烛台上烧着高烛,映得两边张挂的银线帷幔莹莹闪亮。简淮跟着莫裤子坐到那张大圆桌边的绣墩上。那老妇人朝旁边冷唤了声“奉茶”,一个绿绣衣少女用个朱红托盘端着两盏茶出来,面容娇媚,像是画儿上的仙姑一般。她盈盈走到桌边,将两盏茶轻轻放到两人面前,而后便轻步退下了。

老妇人又朝楼上唤道:“请姜姐姐见客。”

简淮忙抬头朝楼梯那边望去,可是被帐幔遮着,瞧不见。半晌,楼上传来一阵轻细脚步声,一级级下了楼梯,简淮忙睁大了眼睛。帐幔一掀,一位女子走了出来。烛光下,猛然见到那女子,简淮顿时惊呆,不敢信世间竟有这等绝美。那女子一身锦绣,头戴花冠,身形纤袅,面容莹润。两眼微微低垂,并不瞧人,却能觉到那目光水一般清莹。浑身似乎蒙了一层光晕,叫人不敢直视。她停住脚,微微侧身屈膝,低首朝这边道了个万福,随即便转身掀帷,进去了。

简淮微张着嘴,呆在那里,魂魄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耳中猛听见那老妇高声唤了句“送客!”,他才惊醒过来。莫裤子在一旁拽了拽他,他才慌忙站起身,跟着朝外走去,边走边连连回头,朝楼上瞅望,却再不见那女子身影,脚下险些被门槛绊倒。

离开了那行院,莫裤子又带他去汴京瓦子里游耍,他却一路上都恍恍惚惚,全然看不见周围喧闹景象。至于当晚住在哪里,第二天又去了哪里,第三天如何回去,他都若有似无,全不记得。

过了几个月,简淮仍念念不忘姜柔柔。他又去寻莫裤子,却见莫家在举丧,莫裤子掉进水里淹死了。

后来,简淮又带了一千两银子,去汴京求见姜柔柔。到了那院门前,却被拦住。看门人说,便是一万两也不见。他只能怅怅而归,过了两三年,才渐渐放下。从那以后,他再没了花钱兴致。人间万般享乐,都不及见姜柔柔那一眼。他只能感慨,至少自己还见过一眼。

这心念,让他看淡了许多,每日虽照旧掌管家计,却再不计较什么。人都说,他那回去汴京,怕是染了仙气。

直到去年桃花宴上,莫裤子猛然现身,惊愕之余,简淮又猛然想起了姜柔柔,虽已将近六十岁,脸却不由得红了,幸而旁人并未发觉。可当莫裤子走到他面前,笑着问:“姜柔柔已老,如今汴京名妓,无过念奴十二娇,居首的是唱奴李师师,简大哥可还想会一会不?”他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随即有些嗔恼。莫裤子却继续笑着说:“简大哥若想见,兄弟我仍愿再效一回力。”

“你莫说笑。”

“这哪里是说笑?我是当真。”

他心里却忽然想,当年姜柔柔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算来如今也才四十岁,若能再见一回,不知会是何等情形?

莫裤子似乎瞧破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姜柔柔下落我也知道,简大哥可想再会一会?”

他不由得笑了笑。

“你若想见,我便去安排。不过,咱们该把前一笔账结了。”莫裤子说着指了指自己怀里。

他这才猛然想起当年那契书。那次回来后,他才后悔自己发昏,竟和莫裤子签下那等契约。十年田租的一半,至少二万贯。听到莫裤子死讯,他才松了口气。莫裤子这时竟重又提起。简淮这些年虽已看淡钱财,但猛生生拿出二三万贯来,依然极难消受。幸而,莫裤子迅即又死在茅厕里。

王豪死后,简淮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跟他说,莫裤子埋在那界石下,怀里揣着契书。他重又惴惴不安起来。王小槐死后,他有些负疚难安。王小槐还魂闹祟,他更是惶惶不宁,前去向相绝陆青求告。

陆青见了他,微露笑意:“此卦为解,冰坼雷动,春来雨至。宽怀路坦,知悔人新。”随后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顿时怔住: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第七章 损

人之所损,或过,或不及,或不常,皆不合正理。

——程颐《伊川易传》

对于莫裤子,路缺牙都不知该恨,还是该谢。

路缺牙本名路德升,少年时因磕缺了小半颗门牙,便一直被人嘲唤作这个名儿。这是他一生大憾,万贯家财,却换不来一颗整牙。

路缺牙生来便有些胆小怕生,他父亲极严厉,只要见到他,常要寻他的不是,训斥一番。几个兄弟又一个比一个会争先讨宠,他从来敌不过,因而,除了在母亲跟前,他极少说笑。

八岁那年,王豪婚宴,派仆人送来了请帖。他父亲出门赴宴,原本只带长子或幼子。那天临出门时,他大哥闹肚子,幼弟又不知跑去哪里玩耍,寻不见。跟前只有他一人,他父亲只得带了他去。到了王家,有许多孩童都在三五成群玩耍,他却只能站在一边瞧。看着那些孩童那般欢畅,难过之余,他更有些恨,因而不愿多瞧,便独自在那庭院里到处走看。不知不觉走到厨房那边,一眼瞧见鸡笼边有两个孩童,比他略小一些,一样装扮,都是蓝锦银绣衣裳,乍一看,像孪生兄弟一般。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莫裤子和游丸子。

他见那两个鬼鬼精精的,忙躲到一边偷看,那两个竟用竹篾片挑了鸡屎往厨房汤锅里丢,来来回回丢了几次,见人来了,才一起嬉笑着跑开了。他瞧着,心里羡慕无比,这正是他极想做,却从来不敢做的。前院那群憨玩傻闹的孩童,那些高仰鼻孔、满脸假笑、从不肯瞧他一眼的大人,他们全都该喝鸡屎汤。

他站着望了一阵,见那厨房门前的仆人们又都走了,里头空无一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过去,走到鸡笼边,折下一片竹篾,刮了一坨鸡屎。左右看看,仍没有人,便拈着那竹篾,迈过门槛,进到厨房,小心走近灶台。气促心跳得几乎要抽筋,强撑着才伸直了手臂,刚要把鸡屎甩进滚汤锅里,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你做什么?”他吓得猛一颤,头皮都要飞走,慌忙丢掉那竹篾,转身就跑,却被脚下一片菜叶滑倒,重重栽了下去,牙齿正磕到门槛上,疼得他几乎昏过去。他却顾不得那些,拼力爬起来,疯了一般逃离那厨房,一直奔到前院,躲到花坛后,见没人追来,才急喘着气停了下来。嘴皮碰到牙齿,一阵钻心之疼,他不由得尖声痛叫起来。引得旁边几个孩童全都望过来,一个叫道:“他流血了,牙破了!”

虽然疼得心都揪搐起来,他却猛然想到,父亲若见了,必定痛责。他忙闭起了嘴,用手背去擦嘴唇,一瞧,果然有许多血。他越发怕起来,忙忍着剧痛,跑到后院井边,将木桶甩下去,吃力打上来一点儿水,用手捧着漱口。冰水一碰到牙齿,顿时又一阵钻心痛,他顿时被疼哭,边哭边强忍着痛,急漱了两口,吐尽血水,把嘴唇和手洗净,而后躲到墙根一棵香樟树背后,偷偷继续哭了一阵。幸而他父亲并没发觉,出来后只骂了句:“来人家做客,斜嘴苦脸,做出这般丑相做什么?难成器的东西!”不过,几天后,父亲仍一眼瞧见,又痛责了一顿。

他原本就不多笑,自从缺了这门牙,便越不愿笑了。旁人瞧着他是乡里巨富之子,常日间又温温静静,都羡叹不已。他却始终闷闷不乐,既无玩伴,又没有可说话的人,心里始终念念不忘那鸡屎,一直想着,能做些这等事情,该有多好。可直到十八岁,他都没做成一件这样的事来。

十八岁那年,他考入了县学,可没想到莫裤子和游丸子竟也一起考中。他只敢安心读书,那两个却整日偷懒使奸,无所不为。他瞅着那两人,心里既厌又羡。教他们读经的那老教授,嗓音刮耳,为人又急躁,常常责骂学生。路缺牙一见这教授,便想起父亲,不由自主便憎怕,却只能小心听命。那老教授骂得最多的便是莫裤子和游丸子。

不过,那老教授有两样可笑处,一是爱犯困,二是爱背着人用食指掏鼻屎。有一回教完一段《春秋》,他让学生们默写,自己坐在椅子上,又打起盹来。路缺牙发觉莫裤子和游丸子偷偷比画了一阵,随后莫裤子轻轻走到窗边,探出身子,窗外是一片菜园,种了一畦芥菜,已经开始结籽。他揪了一把嫩种子,回来放到桌上,用砚台将那些种子碾烂。芥籽极辛辣,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幸而忙捂住嘴,没惊醒老教授。他将那些芥籽汁抹到指肚上,而后拿着《春秋》走到前头,拍醒老教授,指着书问:“这句怎么解?”老教授高声讲解了一番。路缺牙一眼瞅见,莫裤子拍醒老教授时,将芥籽汁迅即抹到了老教授食指上。过了半晌,老教授装作看窗外景致,又掏起鼻屎,随即便猛打起喷嚏,一个接一个,声音尖厉之极,几乎要将自己那干减肥体嚏散。路缺牙不由得咧嘴笑起来,全忘了自己缺牙,心里对莫裤子也越发赞佩。

莫裤子见他笑,似乎很中意,偷偷问他:“我们要去瓦子耍,你去不去?”他忙摇了摇头,莫裤子顿时败了兴,他也暗暗后悔不迭。

后来,莫裤子和游丸子被逐出了县学,他始终没能跟着去做一件那等事,望着那两副空桌椅,心里惆怅之极。

不过,没过半年,他父亲病逝,他也休了学,回家奔丧守孝。他的兄弟们随即争闹着要分产析户,他也正盼着能出去独住。兄弟们将睢水边那片田和几间草房分给了他,那片田离得最远,亩数又最少。他倒极中意,只是被兄弟欺负,又争不过,心里始终有些不平。

他去看自己分的那片田,那田正在界石边。那块界石有一人多高,立在睢水岸边,两面分别凿着襄邑和宁陵两县县名,下头小字又是帝丘、阳驿两乡乡名。由于外形似一棵古柏枯干,乡人都唤它古柏石。界石向南,一条土路直通到几十里外的汴河。

他正瞧着,却见莫裤子走了过来。莫裤子已经听说了这事,笑着问他:“被兄弟欺负,你就这般白受着?”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愿多说,便岔开话头:“那等事,你是如何做得出的?”

“哪等事?”

“譬如在学里时,拿芥籽汁害老教授打喷嚏。”

“那算得什么?”

“我想做,却始终做不出…”他不由得黯然起来。

莫裤子笑道:“那等事,做不做有什么大不得的?你若真想做,该做件大的。你这块田亩数不及你兄弟们的,不过有个法子能讨回便宜,只看你敢不敢做。”

“什么法子?”

“瞒天过海的大法子,你若真敢做,我才说。”

“我敢!你说!”生平头一回,他总算坚定说出了一句心意。

“你看那块界石,这两县丈量田亩,都以它为界。你这田在宁陵县这边。明年是闰年,又要核准田亩。宁陵县来勘量时,你把这界石搬到田地那头去,便丈不到你这里。等那边襄邑丈量时,你再把界石搬回去。那些衙前书吏干办们哪里会晓得?这样,你这块田就如一块布褶子,藏在里头,税籍上便没了名目。这块田有六百亩吧,一年各项税钱便省出来近二百贯,几年便能将你兄弟们克扣去的找补回来了。”

“这…”

“我便知道你不敢。”莫裤子又扫了兴,转头要走。

他忙急急思忖,从小到大,自己从不敢做一件坏事,这般活着,有何意趣?二百贯税钱倒在其次,做一桩这等事,至少也算出一口闷气。于是,他忙追上莫裤子:“莫兄弟,我愿意做!”

“真的?你若真想做,先不忙。除了田,钱你也分了一些吧?”

“嗯,将近五百贯。”

“那便能再买七百亩地,你将你这块田南边的田地尽力都买过来。上千亩地,这事才值得做。另外,两县是以界石向南这条土路为界,向东一里地外,还有一条南北土路,界石搬到那里才更容易蒙混。这中间的大田还有几家,不如将他们全都劝进来,大家一起做,才更好。”

“这个就难办了,人多心杂。”

“怕什么?你若真想做,我来替你做说客。”

“有句话恐怕极冒昧,会冲撞莫兄弟…”

“什么话,尽管问。”

“这桩事…莫兄弟为何这么热心?若真做成,不知该如何答谢?”

“答哪般鸟谢?我只是见不得你受亲兄弟欺负。另外,更见不得到处死潭子一般,又臭又闷,拿石头砸一砸、棍子搅一搅,心里才舒坦。我也不知为何有这怪癖,生来便是这般,哈哈!”

那天分手之后,他兴致极高,照着莫裤子所言,拿了那五百贯钱,在那两条南北土路间,四处寻买田地,买到了五百多亩。莫裤子果真带着他,先去拜访王豪,一番言语说动了王豪。王豪又去约了两条土路间有大田的六家豪富,说服了他们,将那片地的零碎田产全都买了下来。到第二年重核田亩时,等襄邑这边核完,夜里偷偷将界石搬到东头那条土路口。宁陵县衙吏们来勘量田土,果然只堪到界石土路那里便停住了。

这样一来,中间这一带田产,几十顷地,便成了无籍无税地,他们几个将这片地唤作“褶子田”。

做成这事后,路缺牙无比欢欣,对莫裤子更是感激。他听说莫裤子将家中田产赌去了许多,忙将免除的田税拿出一半,换成银子去宁陵县里寻见了莫裤子。莫裤子见到那些银子,笑着说:“想得的钱,我一定设法得来。不想得的钱,一文都不愿沾。这银子你拿回去,汴京有专补牙的医铺,你去把你那门牙补起来,省得每回见我,说不敢说,笑不敢笑,瞧着急煞人。”

他只得收回那银子,照莫裤子所言,去京城寻见一位牙医,用象牙、白锡、银箔,将他缺了的那块牙补了起来。虽说仔细瞧,还是有痕迹,却终于敢开口笑了。

回到乡里后,他雇人将那三间草房翻盖作瓦房,砌起围墙,建出一座小小院落,种了些花树,请了一个小厮洒扫、一个老妇煮饭,清清静静、自自在在过起来。闲来无事,他便试着去做些当年想做而未敢做的事:走到人家田边,有意揪几把麦穗;去茶肆喝茶,趁着人多,不给钱便跑;往馒头里填上一大坨芥籽泥,丢给狗,看狗吃了伸舌怪叫;见到妇人在河边洗衣,偷丢块石头在水里,溅妇人们一头一身的水,听妇人们破口嚷骂…每做一件,他都畅快无比,能笑半里路。

他没料到,有天又去做这等事时,竟会惹出那等祸来。

他一直记着兄弟们对自己的刻薄,尤其是两个兄长。他大哥有个七岁大的儿子,名叫小角儿,不时跑来他这里讨糖果子吃。他倒是不厌这孩子,不过,一直琢磨着如何羞弄一番大哥。有一天,莫裤子路过他家,进来讨茶吃。他忙请进屋,让老妇煎了茶,两人在屋里坐着说话。他便向莫裤子请教好法子,莫裤子听了,笑起来:“你是想单惩治大哥,还是两个哥哥都惩治?”

“两个若能一起作弄,那最好不过。”

“这有什么难!哪天你侄儿来,我做给你瞧。”

他听了,按捺不住,忙唤那小厮,去村里设法哄小角儿来。小厮跑着去了。吃了两盏茶,院外传来小角儿的声音。莫裤子忙过去闩起了门,而后站在门背后,朝他使眼色,他全不明白,只能愣愣看着莫裤子。

莫裤子侧耳听着小角儿快跑到门边时,忽然开声说:“这、这事,你、你千、千万莫、莫告、告诉别人。”

他一听,惊了一跳。莫裤子在学他二哥说话。他二哥说话有些口吃,莫裤子学的声气极像。他忙接过话头:“二哥,什么事?”

“小、小、小角儿…”

“小角儿怎么了?”

“小、小角儿,不、不是大、大哥的儿子。”

“小角儿不是大哥的儿子?!那是谁的?”

“我、我和嫂、嫂嫂生的。”

“你和大嫂?!”

“嗯。你、你千、千万莫、莫让大哥知、知道。”

他看到刚才门缝下头一截被黑影遮住,自然是小角儿躲在外边偷听,他们说完后,门缝又亮了。他忙跑到窗边偷瞧,见小角儿飞快跑出了院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二天,他打发那小厮去两个哥哥那里探听消息。小厮不一时便满脸惊慌跑了回来,喘着气急急回报。他听了之后,顿时惊住。昨晚他大哥先和嫂子闹了一场,接着又冲到二哥家去闹。二哥口吃,分辩不开,愤恼之下,竟抓起一条凳子,将他大哥打破了头。二哥忙骑马去请医生来救时,大哥已经流血而亡。而他大嫂,羞愤之余,也上吊自尽。他二哥已被大保长带人捉去县里见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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