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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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才回过神,忙问小厮:“昨天下午,小角儿来这里时,你听见我们说话没有?”“没,我去挑水了。”他这才略松了口气,但心头终究慌恐无比,忙骑了驴子去寻莫裤子,幸而莫裤子在家,他忙将莫裤子唤到村外麦田边,急急问:“莫兄弟,你可听说了?”

“昨晚我便知道了。”莫裤子竟像是没事一般。

“这该如何是好?”

“你拿银子,去县里请个好讼师帮你二哥。再疏通疏通,能判轻些,便尽力判轻些。”

“那我大哥大嫂呢?”

“他们全是呆蛾子,略见些火苗,便没命扑过去。这回不被烧死,下回人略一逗,照旧会往火焰里扑。你该做的,是往后照管好那几个侄儿侄女。”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一直想着闹些大事件,这回总算如愿了。还想什么?”

“我们昨天说的那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去。”

“我也担了干系,我会说?”

“不成,我们得立个约!”

“好啊。违了约该如何罚?”

“谁若说出去,他的全部家产便归另一个。”

“成!”

于是,他们一起回到莫裤子家,进到房里,关起门,写了契约,签过字。莫裤子将其中一份递给他:“拿去。可放心了?”

他没有说话,低头折好,揣起来,转身离开了莫家。

回去后才后悔起来,不签这约,还口说无凭,签了约,反倒落了实据。但那之后,他再没见过莫裤子。过了一阵,听人说莫裤子淹死了,他才松了口气。

他二哥被判了一千里徒刑,发配到江西。他便依照莫裤子所言,一直照管那些侄儿侄女。如今,那些侄儿侄女早已由他操办各自成家,他因此也得了仁厚叔父的义名,人人赞叹。至于当年那桩事压在心底,几乎忘记。

他没有料到,十八年后在桃花宴上,竟然重见莫裤子。莫裤子走到他跟前,笑着问候完,指着自己怀里,轻声说了句:“你放心,那约定我一直没忘。”他一听,反倒惊慌起来。

随后,莫裤子死在茅厕里,他才大松了口气。谁知王豪丧礼上,王小槐竟偷偷说:“莫裤子埋在那块界石下,怀里揣着一张约书。”

他听后,寒透全身。当晚,他带着小厮,拿了铁锹,头一个赶到那界石边,正要开挖。其他几个豪富竟陆续赶来。那些人不让动界石,他只能不动。又怕别人挖,叫两个小厮日夜轮流守在那里。

后来,姓裘的说,得一起杀掉王小槐,他立即赞同。王小槐恐怕是唯一知道他那桩隐秘的人。可王小槐死后,他家院里清早落了许多栗子,皇阁村又传来还魂闹鬼的邪事,请了相绝陆青驱祟。

他忙赶过去求教。陆青盯着他注视片刻,眼里忽闪过一丝笑,他浑身一寒,那笑意极像莫裤子。陆青随即言道:“此卦属损。损人自益,实为自损;自损益人,乃为自益…”最后又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心里一阵翻腾: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第八章 益

利者,众人所同欲也。专欲益己,其害大矣。

欲之甚,则昏蔽而忘义理。求之极,则侵夺而致仇怨。

故夫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程颐《伊川易传》

裘镇时常发狂,尤其是每回遇见莫裤子。

他脸上生了一张嘴,心底里似乎另有一张嘴,那张嘴无底洞一般,始终张开口,等着吞钱、吞食、吞色、吞名…但凡这世间的好,无所不吞,也从不餍足。他不知道这张嘴是天生的,还是父母教化的。虽然家里良田百顷,他父亲却总望着别家的另一块好田,他母亲则总是恨别家妇人又换了身更时鲜的穿戴。自小,裘镇时时瞧见的,便是这两双馋眼,一双比一双渴,一双比一双烫。他又是独子,父母从来不许别家孩童胜过他丝毫,他也的确极少输过。他生得健壮,又有一股从不让人的悍气。偶尔吃穿玩物上比不过其他孩童,他便去打、去抢,争不到手,命都可以不要,谁敢抵挡?

然而,他总是输给莫裤子。

裘镇比莫裤子大三岁,孩童时,三岁能高出一个头。别家孩童都怕他,唯有莫裤子,反倒时时招惹他,见了他便唤他“大滚球”,还编出些溜口话笑他,“大滚球,娘见愁,一脚踢进粪里头”。他若是捏住莫裤子那细颈子,眨眼便能将他捏死,莫裤子根本休想挣开。可莫裤子既像泥鳅,又像兔,他从来抓不住。

这还在其次,比强、比富、比好,他都不惧。他最恨的,是莫裤子那万事不吝的赖气。他们一年难得见几回,只在乡里豪富家宴上能碰到一处。每回去,裘镇他娘自然让他穿最好的衣裳,他也自然时时强过所有孩童。莫裤子却偏要和他比,而且不比好,只比不好。

有回,他父亲带他去游丸子家赴宴,他穿了一身销金锦缎小衣裳,浑身金闪闪,走在太阳地里,远远就能耀晕人的眼。莫裤子只穿了件织银线的蜀锦,却偏要和他比。游丸子和其他孩童都围在一边看。他大声笑起来:“一两金子十两银,你那件衣裳,只好拿去擦屎。”

“那咱们就比一比,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

“谁要不敢,谁就吃屎。”

“好!”

“你等着!”

莫裤子飞快跑出了院门,他以为是逃走了,忙大声骂起来:“擦屎布,你别逃!”可不一时,莫裤子又跑了回来,手里抓着根树枝,枝子上沾了些人屎,他摇着那屎枝子说:“咱们就往自己衣服上抹,谁抹得多,谁赢!”说着,莫裤子就往自己衣襟上一抹,新新的衣裳顿时沾了一道屎。他看到,恶心得直咧嘴。莫裤子把那屎枝朝他伸过来:“该你!”他赶忙避开,吓得转身就跑。莫裤子在后面一路追着笑叫:“大球子,滚沟子,滚回你娘屎肚子!”

每回见到,莫裤子总能想出更臭、更烂的主意,裘镇哪里赢得过?因而只能把莫裤子当作一摊臭屎,恨恨避开。

长大后,他们更难得相见,没想到,有回竟在宁陵一家赌坊撞见了。他家离襄邑更近些,因而常年在那边几家赌坊里耍。他进了赌坊,寻常赌棍全都不敢跟他赌,只有几个富家子弟还能陪他耍几局,他赌得没兴致,才转到宁陵这边。他一进那赌坊,便见中间那张大赌桌边围满了人。有个人盘腿坐在桌上,面前摊开一张图谱,旁边一只陶碗,正在吆五喝六地掷骰子,是莫裤子,和几个人在赌“猪窝”,那图谱上绘有各色名目,与骰子彩数一一对应,掷完后对照谱子计算输赢。

裘镇一见莫裤子那狂赖样儿,心里顿时腾起火,从随从提的木箱里抓出两锭五十两的银铤,过去推开桌边的人,将两锭银子啪地扣在桌上,高声说:“一局五十两,拿得出的来赌!”桌边那些赌棍哪里拿得出,纷纷抓走自己铜钱和散碎银子,一起退开了半步。莫裤子则仍安坐桌上,笑着说:“我来陪你。你先掷。”

“你爷我没那些闲肠肚耍这个,爷平生只爱捻钱。”捻钱是掷铜钱,正面为字,背面为幕,字赢幕输。

“成!仍是你先捻。”莫裤子从腿边一小堆铜钱里摸了三个,丢到裘镇面前。裘镇抓起来,双手合住,用力一摇,随即抛到桌上,两字一幕。莫裤子弯腰伸臂,抓过那三个铜钱,随手一丢,一字两幕。旁边的人全都哄叫起来。

裘镇大喜:“拿银子来!”

“再捻两把,一总算。”

裘镇便和他又丢了两回,两回皆赢。他再不肯让,催着要银子。莫裤子却把腿边那些铜钱推了过来,说:“这些你先收下,剩余的明天给你。”

“不成!眼下便要。”

“眼下没有。”

“你耍弄爷?”裘镇一挽袖子,便要去打。莫裤子却高声道:“慢着!咱们再赌一回,不赌钱,赌个新鲜的,输了,连将才这些钱,当场算清!你敢不敢赌?”

裘镇猜测他又要拿那些腌臜物来耍弄人,忙说:“屎、尿、鼻涕、呕秽一概不赌。”

“哈哈,不是那些下作物事,是个绝色美人。宁陵行院新来了个班首,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儿,名叫卓兰儿,你可听说了?”

“赌她什么?”

“咱们一起到她门首,她愿意先接哪个,哪个便算赢。哪怕只见一面、只坐一刻,也是赢。”

裘镇前两天便听说汴京有个名妓来到宁陵,将全县的妓女都比了下去,今天来,也正想去会一会,忙问:“赌多少银子?”

“这等佳人,赌少了作践风月,咱们就赌个大的,先定张契,各家拿出十年的田租。”

“两县人都知道你家的田已被你赌去大半,你拿剩余那点田跟我家上百顷来赌?”

“那我退一步,我拿剩余全部田产跟你家一半地租来赌,田产对田租,敢不敢?不敢便算了,我另寻其他有钱又有胆的赌去。”

裘镇知道他在激自己,但一想莫裤子身上已经没有钱,哪怕急寻些来,也有限。自己今天特地带了三百两银子,便是去汴京会头等名妓,也宽绰有余。再想到历年受莫裤子的那些辱,便是赌上自家十年全部田租,也该讨回这口积年恶气。于是他高声道:“赌!”

莫裤子唤坊主拿过笔墨纸砚,随即写了两份契书,内文相同,但各以一人为赢者,都画了押。而后请了坊主和几个赌棍作保,两份契书都由坊主收着,一起去会那个卓兰儿。那些人巴不得瞧热闹,跟着一起到了那门首,莫裤子说:“我欠了你赌资,你先请。”

裘镇并不推让,大步进了那院门,高声唤道:“卓兰儿在吗?恩客来啦!”一个妇人快步迎出门来,赔着笑说:“这位官人,我家兰儿被知县包断了,这一个月都不许见客。”“什么?你敢在爷面前说谎?”“老婆子哪里敢说谎?您瞧那两位,是知县特地差来看院的。”两个身穿公服的男子一先一后从堂屋里走了出来。见到前头那个,裘镇顿时暗叫晦气。那人他认得,是宁陵知县的堂弟。

上个月,裘镇和两个朋友来宁陵县吃酒,一个名叫胡欢娘的妓女来陪坐唱曲,他嫌胡欢娘唱得不好,要撵她走,胡欢娘却要讨了钱才走。他一恼之下,将胡欢娘扯到街边,痛打了一顿,若不是三槐王家一个叫王大峥的过来劝住,恐怕已将那胡欢娘打死。没想到,胡欢娘与知县堂弟交好,裘镇的父亲又因一块禄田,与知县有过龃龉,那知县因他父亲财多势强,只得让了半步。得知胡欢娘一事,知县立即秉公严办,差县尉到裘家捉人,将裘镇抓到狱中,打了二十板子。裘镇父亲使了三百两银子,才将他保出。当日来捉裘镇的,便有那知县堂弟。裘镇平生第一回挨打,自然怀恨在心,要寻机报仇。可这时,见到知县堂弟,他却不敢轻动,只得丧气转身,出了院门。

莫裤子见他出来,笑道:“没会着?该我了。”说着便走了进去,一路高声唤着“卓姐姐”。裘镇忙向里头望去,只见堂屋里走出个美貌翠服女子,笑着迎向莫裤子,两人站在廊下,说了两句话。而后莫甘深施一礼,随即转身走了出来,笑望向裘镇:“我赢了。坊主,请把那两份契书给我。”那坊主忙将两页纸递给莫裤子,莫裤子将自己那张折好揣进怀里,而后笑着说:“这张便撕了。”几下便把那张纸撕得粉碎。裘镇一直干瞧着,胸口几乎燃起来,狠狠踢了一脚身边探头的随从,喝了声“走!”,随即气恨恨大步离开了那里。

回去后,裘镇不敢告诉父亲,暗暗想该如何夺回那张契书。可没等主意想出来,莫裤子竟死了。

十八年后,桃花宴上猛见到莫裤子,裘镇惊了一大跳,随即便想起当年那纸契书。正在暗想,隔了这么多年,那契书应该早已丢了。谁知莫裤子过来问候,指着自己怀里,低声说:“当年这契书,裘兄没忘吧?”

裘镇瞪着眼,顿时哑了口。看着莫裤子又去和那几人说笑吃酒,心里暗暗盘算,该如何将这条粪蛆除掉。没等他想出法子,莫裤子竟死在茅厕里。看到莫裤子尸首,他险些笑出声来,自己在这条粪蛆跟前输了无数回,总算轻轻易易赢了一大场。

他没想到,王豪丧礼上,王小槐竟将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莫裤子尸首埋在界石下,怀里揣着那张契书。”他听了,恨不得一掌拍死那小猴儿。回去后,更是躁得连摔了几只茶盏。等天黑下来,他再忍不住,忙唤了几个仆役,一起去挖尸,可到了那里一瞧,那几个豪富竟也聚到了那里。他忙说:“这界石不能再动!”幸而那几人听了他的话,一起差人守住那界石,并互相监看。

除了那尸首,知道那纸契书的还有王小槐。他听得宁陵县主簿常来寻王小槐,他和那主簿相熟,便去打探,那主簿说,正月十五王小槐要去京城看灯,并安排了一顶轿子,半夜接了他,出东水门,过虹桥,去办一件要紧事。那轿子上会插一根枯枝。

裘镇听后,顿时有了主意,忙去跟那几个豪富商议,一起出钱,找人杀掉王小槐。那几人都怨愤王小槐,全答应了。他便收了钱,寻了一个得力仆人,去京城做这桩事。那仆人到了京城,寻见几个同伙,正月十五半夜,装作一群醉汉,候在孙羊正店门前。那轿子果然来了,那仆人和同伙一拥而上,围住轿子,仆人拿着刀,趁乱朝轿子里连捅了几刀。

几天后,王小槐的死讯果然传来,裘镇这才吐了口恶气。但莫裤子尸首埋在界石下,终归是个隐患。只是他们几家豪富一直互相监看,谁都不能动那界石。裘镇寻思了一阵,忽然想到一个人:王豪的管家老孙。那日老孙是头一个发觉莫裤子尸首的人,裘镇一直回想那天的杀人者,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难道是老孙?

裘镇忙骑马去王豪家寻老孙,可那院门锁着。他一打问,老孙去了汴京料理王小槐的尸首。老孙的浑家刘氏一个人不敢留在这大院里,搬去了村西自家的小院。裘镇又寻到那小院,刘氏出来开了门。

裘镇进去后,拿出一锭银铤:“这锭银子给你,我要问些事情。”

“是不是问莫裤子?银子老身不能要,不过我家丈夫走之前留了话,说小相公已不在了,若是你们来打问,便把实情告诉你们,免得再生冤仇。”

“哦?你快说,谁杀的莫裤子?”

“没人杀他。”

“没人?”

“莫裤子没死。”

“没死?!”

“那是老相公跟他商议好的计谋,莫裤子是假死。”

“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唉!这也是老相公一片疼儿的心。他似乎料到自己活不久,丢下小相公一个人,才这么大点年纪,恐怕会受人欺凌。尤其是你们这几位。”

“我们?”

“老相公说,穷的还不怕,拿些钱出来,便好说话。富的只想更富,又最恨人比他富。家里这些田产,小相公独自哪里守得住?于是老相公日夜寻思自己死后,如何保住小相公不受你们侵压。那时,他去县里偏巧遇见了莫裤子,莫裤子说你们几家都有些把柄在他手里——”

裘镇一听,顿时变了色。

“老相公便拿了许多钱,买了莫裤子那些把柄,而后跟莫裤子商议那法子。先让莫裤子在桃花宴上把话头一个一个留给你们,而后趴在茅厕里装死。谁料到,莫裤子拿钱偷偷走了,老相公却真死了。临死前,老相公把这些话交代给了小相公,让他留着那些把柄,若是你们敢来欺凌他,就叫他拿那些把柄治你们——”

“王小槐为何要把事情告诉我们?”

“唉…小相公那脾性,哪里藏得住心事,老相公一死,他便要捉弄你们。”

“捉弄?”

“其实,莫裤子那些把柄不过是一些空话。”

“空话?”

“嗯。他说他有些契书,一直揣在身上,可十八年前掉进汴河里,全都被泡烂了,只能拿些空话来吓唬你们。”

“那界石底下埋的什么?”

“老身就不知道了。”

裘镇觉着自己被大锤子连砸了几锤,惊了半晌,才急忙出门,驱马来到界石边,草棚里八家的仆人仍守在那里。他忙叫那些仆人各自回去唤来自家主人,说一起搬开界石。

焦急等了许多时,那八人才陆续赶来,他忙将实情讲了一遍,那些人都不信。但还是答应一起唤仆人搬开界石。那界石搬开后,底下埋着一只木盒,裘镇忙俯身打开那盒盖,里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着四个字:夜半等我。

他们看了,全都面面相觑,不知何意。然而,才过几天,皇阁村便传来消息,王小槐还魂闹鬼。裘镇家院里清早又落了许多栗子,惊得他寒毛倒竖。他听说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驱祟,忙赶去求教。

陆青盯着他,眼里似乎有些厌意,让他极为不快,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陆青冷冷说道:“益卦之益,与损相生。损极生益,益极生损。自损者,有时而益;自益者,时至必损。益人者,终得自益;损人者,同归自损…”最后,陆青教他清明去东水门外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似乎又挨了一锤: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泽篇 厨子案

第一章 夬

夬者,决也。人之行,必度其事可为,然后决之,则无过矣。

理不能胜,而且往,其咎可知。凡行而有咎者,皆决之过也。

——程颐《伊川易传》

清明上午,白揽子站在汴河湾榆疙瘩街口,惴惴等着那顶轿子。

白揽子今年三十七岁,本名白丘,是襄邑一名揽户,专替村户代纳田税。多少年,他都盼着能来汴京,没想到今年竟连来两回,而且两回都是为了王小槐。虽然眼见着京城的繁盛,他却无心去瞧。厢厅门外有个老汉,摆了一摊旧书,在那里跟人讲论旧史新闻。他原先最爱听这些,这时站在人群外,耳朵虽听着,两眼却不时朝东水门那边瞅望,盼着能早些了结这桩冤孽。

白揽子最怕作决断,可人生于世,处处尽是岔路,时时都得决断,哪里避得过?而且,人之决断,皆是向着好。头一眼寻见的,也皆是好。可这些好背后,藏了多少歹,往往瞧不清、看不透。等你明白时,已被那些好稳稳钓牢。好里藏的歹,则刺骨穿心,让你叫不出,也挣不破。

白揽子家原本只是个五等小农户,父亲因被官府点差,曾送粮去陕西边关,虽吃尽了苦,却也一路上得了些见识。回来后,便不愿儿子一生只做个农人苦不到头,便竭力勒省些钱粮,求告乡里大户严漏秤,让儿子在他家塾中寄读。白揽子疼惜父母的钱,也知尽力用功,心里却始终不喜读书。

十二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去县里缴纳秋税。父亲推着独轮车,上头高高垒着几只麻袋,里头是三石麦、两石粟、一石多豌豆。白揽子才学了些算学,一路上便跟父亲算税钱:“爹,俺家一亩地,税是多少?”

“官税是十分纳一。照三壤法分,俺们那二十八亩都是中田,每亩一斗二升。”

“那总共是…三石三斗六升。爹搬这么多粮去做什么?”

“这些都怕不够哪。官仓粮食被鼠雀偷食了,得缴鼠雀耗,一石输二升;官爷们收税劳累了,还得加些润官的斗面耗,缴多少,得随税吏心意。税吏若是昨晚和娘子拌了嘴,今天便得多扣几升。县里运粮去州府,每石得缴二十文脚钱;搬存粮食有损漏,每石又是二十文。”

“他们不看好粮仓,少了倒叫我们赔?”

“他们是官,俺们是民,官说要缴,哪里敢不缴?这些才一半,除去正税,还得缴一成义仓粟。还有哪,每个人盐钱三百六十文,身丁钱七十一文,你年纪小,还算不得成丁,得缴挂丁钱,三十文…”

“这么多!我都算不清了。”

“你爹算了半辈子,至今也没算清。除开这些,每年还要新加一两样杂变,前年加了鞋钱,去年是醋息钱,今年还不知要加些啥…孩儿啊,你一定得好生用心读书哪。我听严大户说,读了书,做了官,便再不必缴税,每年几十上百贯禄钱,出门不是车,便是轿,整日搬拿的最重的对象,只有笔和箸,连宅里仆人衣服薪炭钱都是官里出。外头许多人又争着送润手润脚钱,眼不灵、嘴不巧、人不得计,送还未必送得进那官宅门…”

白揽子那时只低头听着,心里却有些不情愿,爹常年被那些官人欺压,恨得牙能咬出血,却又一心盼我做那等人。等我做了官,不知有多少人恨我?

这话他却不敢说出来,到了县里税场一瞧,满眼尽是人车驴牛,密密麻麻,挤挤攘攘。一圈木栅围着一大片场子,里头一堆一堆麦山豆岭。许多手力在忙着搬运,一些衙吏则守在场口,看着斗量秤称,记录税簿。外头排的人极多,他们只能等。没想到一等,竟等了六天多。好在他父亲早已料到,带足了饼子。白天还能略走动走动,夜里只能靠着车边打盹。

到第三天,眼看要排到,却下起秋雨来。那些衙吏立即停了手,不再收粮,转头去呼喝人力们赶紧遮盖搬运场里的粮食。白揽子忙帮着爹展开带来的一张旧油布,罩住车上的粮食,他们父子各靠一边,扯着油布,蹲在车旁。那秋雨一下便不停,油布太窄,大半身全都淋透。白揽子冷得直颤,盼着能喝口热水,可那地方哪里讨热水去?连带来的一小皮袋凉水也早已喝尽,只能接了油布溜下来的雨水喝。夜里便更加难熬,坐在湿地上,缩成一团,虽然困极,却冻得睡不着。那时,他才明白了父亲心意,即便做不成官,至少也得做个富人,买把伞,换身干衣裳,去前头那茶肆里买碗热汤…

雨下了三天,那三天,如同在水牢里囚了三年一般。见到太阳光从厚云里露出来,满场的农人全都欢叫起来。白揽子也忙从油布下爬出来,眯眼望着云缝里那道金光,又想哭,又想笑,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些怪异声响。

那些税吏也慢慢踱过来,重新开始收粮。轮到白揽子父子时,他爹忙将独轮车推过去,报上自家税籍。一个书吏坐在桌边,叫贴司,旁边堆了几摞子簿记,半晌他才翻寻出一本,打开寻到后,报给旁边一个拿算盘的贴司。白揽子瞅着那贴司拨动算盘,算了半晌,才报出数字:“麦六石八斗三升,钱一贯八百六十三文。”他爹忙说:“俺除了麦,还有两石粟米,一石四斗豌豆——”旁边一个监管粮斗的税吏叫斗子,歪着鼻子吼起来:“快些搬过来!”

白揽子忙帮着爹将车上粮食一袋袋搬过去,两个力役将袋口解开,倒进一个大粮柜中。那斗子用木铲将麦子铲进粮斗里,每斗都装得极满,却不拿木概子刮平,端起便倒进一个木槽中,木槽下头有麻袋兜接,每一斗都至少多出一升粮。白揽子瞧见,顿时恨怒起来,他仰头看父亲,父亲眼里也一阵阵疼,却仍尽力赔出些笑。

六大袋粮食都称完后,那贴司又拨动算盘:“麦豆同价,粟米每斗多计十八文钱。一石八斗,三百二十四文,折成麦,是二斗八升。粮总共还缺三斗五升——”白揽子爹顿时慌起来:“俺算得足足的,还差这么些?”那算子像是没听见,冷着脸问:“补粮还是补钱?”

“粮只载来这些,补…补钱。钱是多少?”

“补四百三文。加税钱,两贯二百六十六文。”

白揽子爹忙从车上搬过钱袋,从里头拎出两贯整钱、三陌小串,抖着手解开一小串,要数出六十六文,却几道都没能数清。那个贴司顿时吼起来:“快些!你是生吞了鸡爪,得了风症?”白揽子爹一慌,钱串掉到地上,铜钱滚得四处都是。白揽子忙过去一个个捡起来,有几个滚到了贴司桌台底下。他趴到地上,伸长了手去摸,却被那贴司一挪脚,狠踩了一下,疼得他一抽,却不敢叫出声。那贴司却又挪了一下脚,将一枚铜钱踩到了脚下。白揽子只得先将捡到的那些交给了父亲,又爬到地上去看那一枚。那贴司却再不挪脚,填好一张税钞,丢给白揽子爹,随即又唤下一个。白揽子趴在地上不肯走,被他爹硬拽起来,走了多远,都仍不时回头瞅望。那一文铜钱,至今想起来,他都仍有些惦念。

回去以后,白揽子才开始发愤读书,考了几年,终于考进了县学。换上白布襕衫,笔墨纸砚、吃穿用宿,都由官府供给。月钱虽只有三四百文,于他而言,却已是崇荣之极。他父亲更是乐得满脸皱纹全都舒展开,深一道、浅一道,密密铺散,全是喜气。

可到了县学之后,白揽子便吃力起来。与那些优异同学比,他文思始终滞重,每回月考季考,都落于下等。要升州学,自然无望。再一想,这县学生便有二三百,州学生数千,全国二十路恐怕得十数万,可朝廷每三年才一大考,每回考中的举子却只有三五百人,哪一年才能轮到自己?

拼争了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黯然回到乡里。父亲的皱纹重又密合起来,脸上那些亮光也顿时消散。他满心愧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重新拿起农具,跟父亲一起去耕田。那些农活儿,他原本便做得不多,丢下几年后,更加生疏。才垦了半亩地,便已累得腰酸肩痛,双泡。父亲不歇,他也不敢歇,只能硬挨。几个月后,才渐渐顺手,心里头却越来越苦。

那年交夏税,他不愿父亲再受累受气,便推了独轮车,载着母亲织好的绢匹,独自去县里缴税。那独轮车他不曾惯习,路上翻倒了许多回,天又热,一路狼狈,全身汗湿,费尽气力才到了县里税场。人仍旧那般多,他只能停放好车子,在一边等。这回还好,等到快傍晚时,便轮到了他。他忙起身推车,一慌,那独轮车又翻倒在地,税台边一个人大笑起来,听着极耳熟。抬头一瞧,竟是县学时的一位同学,名叫施万,是乡里上户子弟,也和他一般被辞退。施万穿了一身皂色吏服,竟已入了吏职。白揽子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样儿,脸顿时红了。又不好装作没见,只得先扳正了车子,而后朝施万拱手一揖。

施万仍笑着,眼里满是欢嘲:“你好歹也是个秀才,竟去做这等贱活儿——”随即转头朝那几个税吏高声说:“几位老哥,这是我县学同学,你们尺子把宽松些啊。”那几个税吏一起笑着点头,旁边两个手力忙过来帮白揽子搬下绢匹,一卷卷展开去量。施万又回头笑望过来,叹了口气:“你也真是个呆,做不得官,至少也该在衙前谋个体面差事。”

“可…做了吏人,便应不得举了。”

“哈哈,你竟还睁着白眼,做那金榜梦?”施万猛地又大笑起来,引得四周人全都望过来。白揽子越发羞窘,垂下头,手不住搓着衣角。施万又说:“我如今是帝丘乡乡书手,莫如你做个揽子,便不算是吏职,却又是样好营生。揽子一张嘴,脚底溜油水。这些税吏都与我父亲相熟,我递句话,他们不好为难你。那些下等税户,我去替你开说,他们不敢不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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