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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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画过押,老孙反复读了几遍,这才小心叠起来,揣进怀里:“老朽一定劝小相公答应,一旦说成,立即去应天府给勾押报信。”

王勾押回去后,心中始终有些不安稳。一直等到除夕,都不见老孙来,只得回乡里家中过节。老孙并不知他乡里住处,住过初五,他忍不得,便带了小妾和四岁的幼子,赶回了应天府别宅。直到正月初十,老孙才寻上了门。他开门一瞧老孙那神情,心顿时沉下来。招手唤老孙进来,关上院门,没心请他进房,只在院里站着。

老孙苦着脸说:“王勾押,我家小相公答应了那荐举的事。”

“哦?”他一愣。

“不过…他答应的是拱州知州。”

“拱州知州?”他声量不由得陡然一高。

“嗯。拱州知州也命人来说过此事。小相公说自己是拱州人,便该选拱州。老朽也拗他不过。不过,他总算是答应了这事。王勾押,您许的我儿那实据…”

“我许的是得受应天府荐举!”他心里顿时火起。

“可…”

“可什么?!”他极难得如此高声怒嚷,惊得房里小妾和幼子都掀帘出来瞧,幼子更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连声唤“爹”。他抱起儿子,略平了平气,冷着脸说:“你走吧,这事就此了结。”

“王勾押,求求您…”

“莫要再说了,我是哄你的,并没有什么实据。”

老孙立在那里,微驼背,眼里看着便要涌出泪来。他不愿多瞧,腾出一只开院门,冷声道:“你走吧。”

老孙嘴唇微抖了几下,总算没再开口,垂着头走了出去,脚步似乎有些发虚。他看着那老瘦背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关上了门,不愿再瞧。

老孙走后很久,沮丧略消后,他才想起忘了讨回那白绢约书,本要去追,再一想,上头只写了“真凶实据”四字,虚语含糊,老孙拿去也做不得什么,因此便没有去讨要。却没想到,那白绢竟留下这等隐患。

昨天夜里,他才睡下不久,忽听到院里“咚”的一声,似有东西落下。他睁眼听了半晌,再无动静,便又翻身睡去。今天清早起来,洗漱过,要出门时,一眼瞧见院子地上有团物事,他忙过去捡起来一瞧,是一张白绢帕子,裹了块石子,帕子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红字,似是用血写成,他忙展开一看:一半白绢在斧头,有约不守鬼复仇。

他反复看了几遍,全不明白其中意思,不知是何人促狭捉弄,心里有些犯忌,便重新将石子裹起,出了院门,用力抛到了隔壁房后。

到了佥厅,他批勘完那几份税簿,才想起早晨因那血帕子,连饭都忘了吃,便出门去吃饭。才出厅院大门,推司的一个推级走了过来,见到他,忙唤道:“王哥,你文墨好,最善辨认字体,帮我瞧瞧这上头是些什么字。”说着递给他一条白绢。他接过来一看,那白绢一尺长、两寸宽,瞧着是从一方绢上剪下来的一条,剪得有些歪斜,靠左边有一行字迹,不过字的大半被剪了去,只留下一些残缺笔画,他仔细认了一阵,认出半个“田”、一个“勺”、一个“鬼”。

看到那“田”字,他心里暗惊,忙顺着一瞧,才猛然发觉:这是他给老孙写的那约书!“田”是老孙之名,“勺”是“约”字右半,“鬼”是“槐”字右半。那推级见他神色有异,忙问:“你瞧出啥来了?”

他忙掩住惊慌,勉强笑着说:“瞧出个鬼字,似是阴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衙前那具焦尸,不知被何人烧死在那里,手心里攥着这团白绢,竟没被烧掉。”

他听了,越发惊怕,忙将卷条塞还给推级:“死人祟物,莫让我碰!”随即转身走开,心里却急闪过清早那张血字帕子,上头写着“有约不守”四字,自然是老孙记了那仇,前来报复。他将那约书剪了一条,烧死那人,将这条约书塞在焦尸手里嫁祸我?那血字帕上“一半约书在斧头”又是何意?

他正慌慌急想,却见推司那个院虞候陈豹子快步走过,他猛然想到这陈豹子腰间惯常别一柄小斧,难道斧头指的他?可将才陈豹子走过去时,腰间并不见那小斧,那神色瞧着也有些慌紧。他心中惶惑,不由得跟了上去。

陈豹子一路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寻了一圈,竟出城往西郊快步走去。王勾押身子有些胖重,已追得气喘冒汗,跟到城外再追不动,而且城郊路上人少,极易被发觉,他只得停下来,走到路边一个茶棚下,要了碗茶,坐着歇息。歇了一阵,却远远望见陈豹子又快步走了回来,他忙装作溲溺,钻到荒草丛里一棵大柳树后,偷眼窥望。陈豹子走近些后,忽然在一片草滩边停住脚,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似乎在拆解什么,随后用力一丢,又将那东西别回腰间。

他眼都不敢眨,一直盯着,陈豹子走到这边时,他一眼认出来,那腰间别的正是那柄小斧。他等陈豹子走过去后,才回到路上,快步走到那片草滩,弯腰寻了一阵,果然发现了一条拧卷的白绢,他忙捡起来展开一瞧,正是那大半张约书!

他喜得险些哭出来,忙要用力将那白绢扯烂,可双手颤抖,哪里扯得破?只得卷成团揣在怀里,往城里赶去。走到城墙内,见墙角有堆乞丐烧剩的炭火,仍冒着烟,他忙过去,取出那绢团,吹出些火焰,点燃了白绢,看着烧尽了,这才转身离开。再没有气力回佥厅,便赶回到家里,趴到床上,像病了一大场。

过了两天,他仍后怕不已。却又听说王小槐被烧死在京城,又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汴京相绝陆青来驱祟。他想起老孙血字帕上那句“有约不守鬼复仇”,更是惊得夜难安枕。实在受不住,第二天一早赶往了皇阁村。

陆青见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目光中微有些讽意,像是看破了他心思一般。他又慌又恼,却不好发作,只能垂眼坐着。陆青缓缓开口:“卦属渐,吉凶连。春起微草,寒自轻霜。一念初萌,福祸已生。谨慎其始,善得于终——”之后,陆青教了他一句驱祟之语,让他清明去汴京对一顶轿子悄声念出,他听后,额头顿时冒出汗珠:

“曾经罹此痛,何忍观彼伤?人间变鬼域,尔又逃何方?”

第四章 归妹

归妹,女之方盛者也。

凡物之有敝者,必自其方盛而虑之;迨其衰,则无及矣。

——苏轼《东坡易传》

段孔目站在府衙外,展开焦尸手中攥的绢带一看,顿时失色。

那绢带有两条,一短一长,都写了字,却都剪得只剩一截。他先看的是短的那条,上头留了七个字:邓七案证人为王。

递过绢条的那推级在一旁说:“长的这条,一个整字都没有。短的这条,好歹还有半句话,瞧这话,邓七案的证人似乎姓王?那焦尸如何知道的?他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被人灭口?”

段孔目盯着那个“王”字,却略松了口气。他又拿过长的那条,上头的字全都被剪去大半,不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田”,他心里又一惊,顿时想起一个人——王豪的管家孙田。他忙又细看,“田”字下头似乎是个“与”,紧跟着那个字只剩三短横,难道是“王”?后头还有个“勺”字,是“约”?才松的那口气顿时又提紧了。凶手难道是老孙?

他一抬眼,见勾押王奇从佥厅走了出来,猛然想起那桩旧事,忙吩咐那推级:“你拿这条去问问那王勾押,他最善认字。”推级忙拿了长的那条绢带,快步赶过去唤住王勾押。段孔目则站在这边,远远盯着。王勾押看过那绢带后,果然有些惊慌。他一眼瞧见,心里顿时一沉,长绢带上恐怕真是老孙和王勾押立的约书。他们立的什么约?望着王勾押转身离开,脚步有些慌急,他越发起疑,忙将差事交托给那推级,不由得跟了上去。

段孔目是去年才新升的孔目,一司吏人中,算是立到了顶上。他体格健拔,样貌俊朗,今年只有三十二岁。其他人不到四五十岁,哪里能到这地步?他能升得如此快,固然是由于家中广有田产,又娶到了衙吏之长——都孔目之女;但他自家行事之果敢,也是其他吏人远远不及。

他父亲也是衙前老吏,任开拆官一职,掌管府中文书,于这吏职有些厌倦,期望儿子能读书应举。他也有此志向,又偏好刑律,便习学律学,投考明法科。大宋科考分三类,进士、明经及诸科。进士是正道,明经其次,诸科最下。诸科中明法科更受冷落。王安石变法后,首重实务,进士考试中加了律令大义,明法科也改作新科明法,比先前侧重了许多,主考律令、《刑统》及断案。由于朝廷严禁私印律书、私相授受,常人难得学到律学,他却生在衙吏之家,自小便惯习。

只是,连考两回,他都没考中,便愤而弃考,心想:便是考中,也及不上那些进士,不过做个低等官员。我既然爱刑律,不如便在这应天府推司做个吏人,一来惯习风俗人情,二来不似官员,去他乡任职,长受吏人遮瞒。于是他便投名应募到应天府推司。

一般吏人最擅一个“拖”字:人情要拖扯,公事要拖延,钱物要拖欠。他处事却快刀一般,不去人情中缠陷,也不贪求小利小惠,又精通律学、颇具智谋,因此,几年间迅即从院虞候升至勾押。去年,新知州上任,应天府出了一桩命案,被他迅即侦破。新知州大为赏识,立即将他升为观察孔目。

到年底,新知州唤了他去,说:“我欲荐举王小槐到御前,那小猢狲却毫不领情。我听得你们两家是故交,你去替我劝说劝说。”段孔目听了,大为为难。他父亲与王豪的确相熟,他也见过王小槐,早已领教过那顽劣脾性。如今王豪已亡故,何人能劝得了那小猴子?但知州之命,哪里敢推辞?他只得恭声领命。

回到家,他与父亲商议,父亲说:“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劝说王小槐——管家老孙。老孙好说话,我去替你说。”

第二天,他父亲回来摇头说:“不成,老孙不舍得劝那孩子,说小小年纪便去那富贵险恶之地,加上那脾性,哪里能得好?小猴子听见我们说话,跑进来,险些用弹弓射我一栗子。这事看来行不得,你还是去好生回禀给知州。”

到了府衙前,他却犹豫起来。自己倒是并非想巴附知州,两年后,知州便要转任,这应天府仍是应天府,他也仍在这里任孔目。只是,这职位是知州所赐,这桩差又是知州吩咐的头一件要事,这般轻易便去回禀说做不得,恐怕不成。

他苦想了两天,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人姓章,年近六十,在应天府开了家客店。几个月前,有个泼皮摔死在他店里楼梯下。章老儿说是那泼皮来强索酒吃,吃多了,下楼时失脚摔了下去。可那时已是深夜,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楼上只有章老儿和那泼皮两人。店里厨子家人着病,头一天便已回家去了。两个伙计在楼下门前收拾桌凳,说只听见泼皮叫嚷,并没瞧见扭打。

泼皮的同伙撺掇了他家人,请了个讼师,到府衙告状,哭闹了两个多月。判官又私受了银钱,便将此案断为争执误杀。章老儿不但赔了泼皮家二百两银子,人也被羁押在牢中,即将发配。

那章老儿与老孙是同乡好友,自幼相识,多年前一同从湖南来应天府贩漆器,折了本钱,老孙又染了重病,全仗章老儿一人出去佣工,挣钱买药,救了老孙一条性命。两人情逾手足,章老儿惹上这官司后,老孙尽力出钱托人,使尽了气力,也未能救得章老儿。

段孔目想,这或许能说得动老孙,便立即赶往皇阁村。老孙见了他,立即摇头说:“不中,不中,你莫再劝我。”

他忙说:“若是小侄能救得了章老伯呢?”

“这官司已是判定了的,你如何救得了?”

“章老伯那案子只缺一个证人,我倒是有个证人。”

“哦?是谁?”老孙果然眼睛陡亮。

“命案那晚,章老伯店里厨子回家去了。这厨子便是个证人。”

“那厨子既然回家去了,哪里能作证?”

“正由于他回家去了,便留下个空子。”

“哦?啥空子?”

“孙老伯若肯帮小侄劝说王小相公,小侄便帮孙老伯做成此事。”

“你如何做?”

“宁陵县前一阵也发生一桩命案,有个外乡厨子死在河边,却查不出身份。我便可让这无名厨子来顶罪,就说那晚店里没有厨子,章老伯便雇了这无名厨子,无名厨子用脚绊倒那泼皮,而后畏罪逃去了宁陵。章老伯不忍心让他年纪轻轻便担上杀人罪责,因此才未供出。”

“这真能做得成?你从不贪钱枉法,哪里会做这些事?”

“小侄只是不愿做这等事,若真施起手段,没人能瞧出破绽。”

老孙听了,却仍不信。段孔目心一急,便失了忖度,将邓七那桩案子脱口说了出来。他自入职以来,唯一一回枉法,便是那邓七案。

段孔目有个至交好友,两人家室性情都相近,只是那好友爱吃酒玩乐,与一个叫邓七的富家子弟常在一处游乐。有一回,两人去梁园雁池赁了一只游船,又唤了个歌妓,一起吃酒玩耍,任船漂到芦苇荡中。席间为那歌妓争醋,两人争打起来,他那好友抓起船桨,将邓七一桨打昏,掉进水里。等救上来时,人已溺死。那好友忙跑来向他求救,他听说那歌妓是中途才赶来,旁人并没瞧见,便寻见那歌妓,连嘱带吓,让她噤声。而后教那好友,只坚称邓七是吃醉了酒失脚落水而死。邓七父母虽来府衙争讼,却由于没有证人,只得作罢。后来,那歌妓嫁给王勾押,做了妾。

老孙听了此事,这才信了,答应去劝王小槐。可到了正月初十,老孙来佥厅院外寻他回话,竟说王小槐答应让拱州知州荐举。段孔目听了,恼得说不出话来。老孙却反倒求他搭救章老儿,他顿时沉下脸:“你既不守约,我只能奉还。”随即转身便进去了。

过了半晌,等老孙离开后,他才去回禀知州,知州正在书房里吃茶,听后,将茶盏重重垛到桌上,扭过脸不再瞧他,也不发话,抓起两个玉球把弄起来,搓得吱吱直响。他垂首躬身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知州才喝了句:“还不退下?等着给你奉茶?”他忙退了出来,险些被门槛绊倒,脸上一阵阵烧红,自幼及长,从未这般过。

过了这半个月,他才渐渐能放下这场羞辱,却没想到老孙竟会拿当年那桩旧案报复他,而且手段如此残狠,竟在府衙前烧死人,把那条绢带塞在焦尸手中。不但让他卷进这焦尸案,更将当年邓七那桩命案也牵扯出来。那王勾押面上虽常含笑,肚里却暗藏心机,恐怕是和老孙合起来整治我。

过了两天,京城传来消息,王小槐竟被烧死。他越发吃惊,府衙前那焦尸恐怕是烧死王小槐的凶手,老孙无比疼爱王小槐,这胸中愤恨自然火一般,不但烧死那凶手,更燃到我这里。

他忧惶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饭都未吃,便赶往王勾押别宅,想去探问探问虚实。未走到那巷口,却见王勾押骑了匹马,驶出巷子,并没有瞧见他,转头往城西方向行去。他想正好,便走进那巷子,巷子里清静无人,各家都关着门。他走到王勾押家门前,抬手轻轻叩门。半晌,门才开了,是王勾押那小妾。那小妾见是他,惊了一下。他放低声音说:“有件要紧事跟你商议。”不等那小妾回答,他抬脚硬挤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又低声问:“家里可有外人?”

“只有我儿子。”

“当年梁园那事,你丈夫可知情?”

小妾忙摇头。

他见那小妾满眼慌怕,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恶念,猛地伸出手,一只捂住小妾的嘴,另一只死死勒住她脖颈。那小妾极娇小柔弱,挣扎了半晌,再不动弹。他这才松开手,那小妾随即倒在地上,胀瞪着眼,微张着嘴,一动不动。他顿时怕起来,忙听了听院外,仍寂静无声。他忙开门出去,飞快逃离了那里。

回到寓所,他的手仍颤个不停,在屋里来回慌慌走动。半晌,想到老孙,恼恨重又涌起,他快步出门,骑了马,往皇阁村赶去。

可到了王豪家院门前,却见有十来个人候在那门前。他那股恼气顿时消去,下了马,去问那些人。其中一个说:“老孙听到王小槐噩耗,便立即赶往京城去了,至今未回来。”另一个又说:“王小槐还魂闹鬼,邻近乡里都不得安宁。王家人请了汴京相绝陆青来驱祟,相绝这时正坐在里头呢,今天已是第三天了。我们是邻村的,也赶来求拜相绝。”

他朝那院里望去,见里头满地枯叶鸟粪尘土,才一个月竟已荒寂至此。堂屋幽暗,隐约可见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里面,看不清面容,更听不见话音,一阵阴森寒意扑面而至,让他顿时想起那小妾的死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半晌,里头走出一人,竟是王勾押,双眼痴怔,神色恍惚,额前帽檐儿被汗水浸湿。走出院门时,全然不看外头这些人,更没有留意他,像是着了魇才醒转一般。他瞧着,不知为何,忽然也想进去见见那相绝,便抢过排在最前头那人,大步走了进去。

一个年轻男子端坐在堂屋左边,微垂着眼,似有些倦意。他没料到汴京有名的相绝竟如此年轻,微一犹豫,还是走了进去,坐到了陆青对面。陆青抬起眼望向他,目光极清冷,寻视片刻后,渐渐变得冷厉,像是一眼将他看穿了一般。他有些不安,却尽力镇定自持。

陆青收回目光,低眼微一沉想,又望向他,沉声道:“生逢佳时,事遇好合,此乃归妹之卦。存惜守慎,福自延顺。乖心妄作,日残月缺。弛志戾性,灾毁相继…”他越听越惊,手脚不由得又微颤起来。最后,陆青说:“若欲驱邪断祟,清明上午,去汴京东水门外等一顶轿子,对那轿窗低声诵念此句符咒——”他听了那句话,猛地又打了个寒战:

“一念杀心动,从此万劫生。”

第五章 丰

凡人,智生于忧患而愚生于安佚。丰之患常在于暗。

——苏轼《东坡易传》

周万舟望着地上那焦尸,心里一阵厌。

这尸首烧得焦糊,身份如何查验?身为司理参军,他的职任是勘查狱讼凶案,若是一般命案,吩咐段孔目等一干吏人去查办,自己只须坐等结果。可这焦尸烧死在府衙前,半天之内,满应天府恐怕就会哄传开。自己哪里能再坐视?他来这应天府已是第三年,任期将满,偏生遇着这样一桩凶案,若查办不好,官历上自然会记下一劣笔,磨勘时,便不好过了。

仵作查验过后,只查出是个男子,皮肤全都烧焦,年纪判断不准,应该是中年以上。衣裳也片缕不存,只残留了一双鞋底和小半截鞋帮。尸身上有些绳索灰烬,身侧有一根被烧焦的竹管,管里有燃尽的草须,是火种筒。府衙石阶边丢了一只油陶罐,罐里还残余了些油。死者应是被人捆绑,而后全身被浇油点燃。

死者左手攥着一团绢,展开是一长一短两条绢带,上头写了字。周万舟接过来看了一阵,不解其意,便拿给段孔目去查证。仵作又从死者腰间寻见一个皮袋子,袋子也已烧得焦糊,里头几样物件却都完好:一把钥匙,钥匙柄上镂了个“忠”字,掂着非常沉,似乎金子铸成。另有一小块银子,四两多重,是从官制银铤上凿下的一截。正面有官印刻字,背面还有两个字“和春”,是用刀尖刻划的,刻痕极新,笔画有些稚拙。

周万舟看见这两个字,默想片刻,递给侍立身旁的一个小吏:“你拿这银子去四处查问查问,可否有哪家商铺店肆叫这‘和春’?”那小吏忙双手接过,小跑着去问了。

他又看袋子里剩余的物件,都是常用之物,皆辨不出死者身份。他有些烦躁,见段孔目站在一边出神,越发焦躁,高声唤了过来:“你叫人先去附近查问,昨夜是否有人瞧见什么。再去要道口贴出告示,召众人来认尸。”此外,他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能板起脸喝道,“尽速去查,莫要懒惰!”

才吩咐完,府里推官唤他去回话,推官见了他,问过情形后,也板起脸吩咐:“尽速去查,莫要懒惰!”刚出来,通判又寻他,见了也吩咐:“尽速去查,莫要懒惰!”才应了命,知州也寻他,赶忙去见时,仍得了句:“尽速去查,莫要懒惰!”他只能连声答“是”,躬身退了出来,心里一阵阵懊闷,只能高声喝令身旁那个承符:“你去瞧瞧那些人是否在躲懒?若见了,立即来报我!”

那承符才转身跑开,又有个小吏奔过来,说提刑唤他。大宋天下共分二十五路,应天府、拱州及郓兖齐濮曹济单等州属京东西路。每路都设有提点刑狱司,专管一路刑狱罪案。京东西路提刑司治所正设在应天府,自然是一早便听闻了这焦尸案。周万舟听到传唤,只能快步前往提刑司,去了才知并非提刑官唤他,而是其下属检法官,他才稍松了口气,那检法官问过详情后,竟又吩咐了句:“尽速去查,莫要懒惰!”

周万舟出来后,越发躁闷。仕途为官,无事时自然千好百好,一旦有事,便是各般窝气。他甚而有些懊悔起来。他原是京城吏部的吏人,直升到最高一阶都孔目。朝廷有“流外出官”之制,又叫“年劳补官”,吏人做到高阶,累计二十五年,可出职补官。他便是借这“年劳”,得了个九品官阶。

做吏人时,身份虽低微,却手握笔管,掌管百官文状历子。天下官员考课叙迁,尽都要经他之手。尤其各路州官员,为求升进,年年都要托人说情,送钱送物。略不顺意,笔下一勾,便让那些官员困滞淹蹇。

等他出职为官时,这些吏人阻滞加倍反施了回来。大宋官制,极重流品出身,像他这等年劳补官,只被视为杂流,升进极慢,且不由主路,只能从水部、司门、库部这些偏冷衙门递升。原先是官员求托他,如今变作自己去求那些文吏。那些文吏晓得他们来历,既妒又蔑,因而肆意为难卡阻。他积了二十五年的傲横之气,短短几年间,便被那些吏人削磨尽净。再加官职低微,去哪里任职,都不得不受长官层层压制。人虽站着,脊骨却早已麦秆经秋雨,枯软倒伏。

直到这两年,他才终于熬出些头脸,来这应天府任了司理参军。职阶虽算不得高,却毕竟是京府之地,手下掌管几十个吏人。每遇讼案,争讼双方都抢着来请托。这时,他才算尝到些官威,如同一棵树,辛苦种了五十来年,才算得果获丰。

可眼下,这焦尸案人人争瞧,极难蒙混过。若查办不清,便又得栽进深沟。他回到自己那小官厅,坐在案前,呆呆出神。

直到过午,那个小吏才拿着那块银子来回禀:“应天府有三处叫这‘和春’的,一家是酒肆,一家是客店,还有一家是妓馆。这三处,小人都去问过了,三家虽唤这名,却全都没在银子上刻过字。”

“你问的是店主?”

“嗯。”

“混账!只问店主哪里问得到?你再去细细问问这三家里外所有人等!”

那小吏忙答应着又跑了。他气闷闷等着其他人回话,却不见一个人来,官厅之中也空冷冷,寻不见一个人影。他越发着恼,却毫无办法。直到傍晚,那些人才陆续来回话,全都无所获。他只能一个个呵斥一顿,到后来连呵斥的气力都耗尽,只能摆手驱走,起身回去歇息。

才出官厅院门,那个小吏满脸欢喜跑了过来:“参军,问出来了!这银子是和春馆后厨一个老婆子的!哦,和春馆是一家妓馆,在梁园那边。那老婆子说,这银子是去年一个官人赏的,她一直藏着,打算裁制寿衣。前天,一个老汉寻见她,用了十两银子换了她这块去。上头‘和春’两字原先并没有,应该是那老汉刻的。”

周万舟听后,心里微微一颤,忙问:“老婆子可说是何人赏的?”

“老婆子说是去年中秋,原先那任知州去梁园赏月,她去备办酒菜,得的赏。小人这便再去问问。”

周万舟忙说:“不必!她可说那老汉是谁?”

“她说从没见过,年纪大约六十,胡须有些花白,直垂到胸口,穿着青绸长袍,瞧着和和气气的。”

周万舟压住慌意:“好了,银子给我,你回去吧。我来细查,此事莫让旁人知晓。”

小吏有些纳闷,却没敢多言,忙答应一声便转身走了。周万舟心里羞愤欲燃,捏着那银子,牙关咬得咯吱吱响。

前年中秋,前任知州即将卸任,王豪与州官一向过往甚密。他赶到应天府,在梁园设宴饯行,周万舟等府中一应官员也被请去作陪。那梁园最早是由西汉初年梁孝王所建,距今已过千年,史称方圆三百里,池湫岩岫错杂,亭台馆榭相连,华奢胜过当时天子上林苑。司马相如曾留下千古名句“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如今梁园虽远不及当初那般宏阔,却也铺展十数里,仍是天下闻名之景。王豪为好赏月,将筵席设在一处唤作清冷池中央的钩台之上,并将应天府几家上等妓馆的妓女全都邀集了去。

王豪和知州都极有酒量,在席上频频劝酒豪饮。赏过月,王豪叫那些妓女去各宿房侍寝,却兴出一个法子,叫人拿过一筒花签子,众官员不能自选,由抽签来定。房中也不许点灯,到次日,众妓女凭签子来领赏。那知州最好风流耍闹,头一个抽了签子。余下官员只能凑趣,按品阶抽签,各自去房中歇息作乐。周万舟一向量小,已吃得大醉,仆人将他扶到宿房门边,便照吩咐离开了。他踉跄进去,里头黑漆漆,一个女子迎上来扶住他,他便任由那女子服侍,全不知行了些什么,之后酣然睡去。

第二天,众官员一起用过早膳。王豪便唤那些妓女来领赏,知州又提议,满座皆是风流客,自然该惜花怜月,赏钱自家出,才不负一夜温柔。众人听了,只能纷纷应和赞同。那些妓女手执雕花竹签候在馆外,王豪叫一个院虞候拿了昨夜记好的单子,站在门前,一个个宣唤,梅花、芙蓉、桃花…那些妓女听到唤,依次拿了雕花竹签进来领赏,头一个是知州,他笑赏了那妓女十两银子、一匹绢。接下来那些官员依次减等,到八品参军这一阶,其他几个都赏了五两。众人不住说笑品评,唯有周万舟一直惴惴不安。他身上除去百十文铜钱,只揣了一小块碎银,才四两多,虽只差几钱,却难免被讥嘲。轮到他时,那院虞候高声唤“牡丹”。知州笑道:“牡丹乃众花之王,不知老周昨夜艳遇了何等倾城之姿?花王得重赏才成啊。”

众人一起笑望向门外,等着瞧那花王姿容。那妇人走进来时,众人全都惊住,周万舟更是猛然张大了嘴,惊愣在那里——进来的是一个老妪,年近六十,身穿艳色衫裙,鬓边插了一大朵黄菊花,脸涂得煞白,抿着鲜红的嘴,似羞似怯,百般地扭捏。

席间众人旋即哄然爆笑起来,茶汤饭粒喷得满桌,拍桌的、跺脚的、捂肚的、趴倒的、仰侧的…没有一个能坐得直。那笑声更如鸡疯、鸭狂、猪惊、驴恼…各般声气都有,唯独不闻人声。

周万舟坐在那里,脸烧得要涨破,心被数十把铁锤砸成了碎渣。他却必须硬挺着坐在那里,不能逃,也不能恼。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笑声才勉强停住。知州笑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满眼泪水,望着他说:“果然是花王,快,快行赏,哈哈哈哈…”随即又弯下腰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又笑了起来,实在笑不动了,才怪叫哀鸣嘶喘着停下来。而那老妇,则一直站在那里扭捏,不时跟着抿嘴羞笑两声。

知州又强憋住一口气,朝那老妇说:“花王,还不快谢赏?”那老妇听了,扭捏着走到周万舟近前,侧身道了个万福。周万舟头都不敢抬,从袋里摸出那块碎银,慌忙递给老妇,老妇伸出一双老树皮的手接过去,连声说:“谢官人恩赏!”他听着那声音,心被刀剐一般。

他记不得昨夜服侍自己的,是否真是那老妇,也记不清夜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却哪里敢去问?这场羞辱,过了一年多,才渐渐平复。但只要念及,周万舟心里仍旧会一阵抽痛。他却知道,人生在世,必先受得住辱。若被这些辱击垮,不但再难进一步,连这辱也白受了,因而,他只能装作无事、装作不见。

此时,盯着从焦尸身上取得的那块碎银,他却再难安稳。这银子特地从那老妇手里换来,背后刻上“和春”二字,自然是为了羞辱他,更要借这凶案将他牵扯进来,陷害他。那换银子的老汉究竟是何人?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周万舟急急思寻了半晌,忽然想起,当日在那早宴上,老妇退下去后,他朝席上慌瞟了一眼,见知州和王豪头凑在一处,仍在低声说笑。王豪身后侍立着一人,胡须花白,垂到胸前。那人正望向他,眼里含着些关切…周万舟心又猛地一颤:王豪管家老孙!

他也顿时明白老孙为何要陷害他——

正月初十那天清早,他骑了马,出城去乡里一个豪强家赴宴,却见老孙骑着马迎面行来。他知道本府知州欲将王小槐荐举到御前,王小槐执意不从,后来却应允了拱州知州。本府知州为此着实生恼。周万舟望见老孙,心里一动,或许可以再劝劝老孙,去说服那小猢狲改变主意,也算一件功劳。于是,行到近前时,他唤住了老孙。

老孙忙下了马,躬身施礼拜问。他见老孙面上虽然恭敬,却并不谦卑,神色间甚而隐隐有些轻忽之意。他猛然想起,梁园那日早宴,老孙望着自己,眼含关切。他越发有些羞恼,你不过一介奴仆,何来胆气,竟敢俯视我?

他知道老孙之所以能如此恭而不卑,全仗一点儿自尊。人能站立,靠的不是脊柱,而正是这点自尊,这自尊盔甲一般将人护住。若想折服说动这老杂货,得先将他这盔甲剥去。这些年来,周万舟自家亲身经历了盔甲如何被人一层层剥尽,深知其间委曲。他盯着老孙,并不急着发话,审视半晌,大体看清老孙那盔甲次序,这才开口问:“你进城有何要事?”

“前去给知州回话。”

“荐举王小槐那事?王小槐主意果真定了?”

“嗯,小相公已应承了拱州知府。”

“他那主意动不得了?”

“小相公性子执拗,旁人的话,全听不进去。”

“你的话他也不听?”

“老朽只是个仆役——”

“你也清楚自己只是个仆役?”

老孙顿时愣住,抬眼望了过来,眼中既惊疑,又有些质询之意。周万舟知道已触及第一层盔甲,便直瞪老孙,加重了语气:“虽说是仆役,可如今王豪亡故,王小槐又年幼,王家便是你的了。”

“老朽哪里敢?老朽只是听小相公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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