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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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回去后便拐弯抹角地打听六皇子的事,东听西收地集全了他的身世。

六皇子生母原是中宫的一名执灯宫女,艾后诞下太子前滑过两胎,故而这第三胎细养细保,如临大敌。谁知正怀到第四月,便有大宫女扯了那执灯女来,责其秽乱宫寐,与人私交而珠胎暗结。此事出在中宫,直叫艾后怒伤交加。那执灯女也磕头求饶,直道自知死罪难逃,但胎儿无辜,哀求舍她时日,待生了子便以死谢罪。

正要发落,威帝来到,坦承执灯女的胎儿是皇室血脉,如此保了她一命。

艾后诞下贵子的两个月后,执灯女也生了儿子。威帝打算赐名分与封号,她披头散发地前去磕头求收旨,抱了儿自去冷宫住下。六年后她积劳成疾去世,威帝便接了第六子出来,竟将之安排与太子同住同养。直到不久前,才择了宫所,安排给他单独居住。

萧然心想,那人在东宫大约是以奴仆近侍之身养大的。

难怪他老是喜欢不起来六皇子。那人天生笑脸,又长得那样得天独厚,举止有时也轻浮风流,颇有惑主媚上、两面三刀的奸佞气质。若与之深交,定然会使自己头疼。

萧然突然困乏不已,一头栽在床榻上皱眉。

他现今才八岁呐——这质子生涯还有好长的年月啊。

翌日起来,萧然便不可避免地顶了一双青眼圈。

更令人糟心的是,那位六皇子又在树下等候与他同行。

“阿然昨夜睡不好?”泽年将他从头到脚一顿打量。

“没有的。”他竭力想周全地敷衍,可声音还是露出了些疲倦的哑涩。

泽年突然伸手点在他后颈上,精神萎靡的萧然登时一阵激灵,往一旁跳开了一大步。

泽年也没料到他反应这样大,半是好笑半是失落。

“小世子,你后颈有两个蚊子叮出的包呢,不痒么?”

萧然抬手去摸,果然一搔便生了痒疼意。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六皇子低头在怀里掏出了什么,凑过来蹲在他面前,不容拒绝地将那物件系在了他腰带上。

萧然看见他鸦一般的发束成一股,发丝间缠着柳色绦绳,发尾有几缕贴在颈侧。柳色衣领处,隐约有一段红绳,不知系戴的是什么,藏着不与人一现。而一指不过的墨玉束额下,纤长睫毛不动,神情分外专注。

这使他突然有了想窥破蒙蔽的冲动。他想知道这低垂的长睫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眼睛。

“这百草香囊能驱蚊,横竖我皮糙肉厚,蚊虫叮不了。这个便系在这吧。”

想来这香囊出自晋人之手,给这小东西用应该也适合。

泽年抬眼,一双眼睛笑意涟涟,红唇白齿地挑笑:“阿然”。他抬手刮了一下萧然鼻梁,直起身来问道:“可精神了些?”

萧然错开了眼,低头摆弄那香囊:“好了许多,谢谢六殿下。”说完脚步不停,走到了泽年前头。

小世子兀自皱了眉,心情不大好。

他本对他有了期待,可看清那双眼后又顿时失落了。

那种眼睛他见得再多不过。眸子表面印着一层浅像,里头幽深,分辨不出是浑浊还是清澈,根本看不透。

他想,六皇子对他的好,果然不是真情实意的。

第6章 香囊(下)

待结束了国子监学课,萧然憋着一股气回了宫所,并未与泽年同行。

一进了门,他便解下腰上那精致香囊掷在桌案上。

可这古怪的闷气直到入睡前都没有消去。爬上榻前,萧然忍不住抓了那香囊,扔进了火炉子里。听见它滋溜滋溜地烧起来,这小东西才扬了唇角,钻进被窝中,顺顺帖帖地睡了。

囊中香草焚起,幽香袅袅不绝。这样嗅着浓烈了些,但并不难闻,隐隐有很熟悉的味道。

也许是乡愁,也许是身处陌生之地的伶仃无依之感。

萧然在幽香当中很快入了梦乡,灵魂出窍一般,悠荡着飘过三千里,回了他苍茫的家国。

是夜,泽年正在桌上打哈欠,忽然听到了隔壁异动,恍惚是宫人在喊小世子。

泽年心一惊,连忙披了外衣出去,急敲宫门。

宫人开了门,抹着眼泪迭声道世子不好了。泽年惶急闯了进去,只见床榻上的小孩双眼紧闭,脸色忽青白又忽通红,一个宫女正掐着他人中大喊,却未能弄醒他。

泽年疾步上去,手贴在他肌肤上,一阵烫一阵冷。烫是发热,冷是发汗。

他立即想到今日自己并未与萧然同行,也许是那谁下的毒手,脸色顿时不好。稳住了那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宫人,泽年奋力一把将小孩抱起,冲回了自己的屋子。

因为出身低和不受重视,内务府并没有差太多宫人来伺候他,夜里更是直接没人来,这回倒是方便了行事。

他把小孩放到自己床上,起身去取备用的药丸,又去含了大口热水,回来扶起人,撬开他牙关强硬迫使其吞下。小东西被水呛出了声音,一双眼睛迷蒙,眸光变幻莫测。

泽年剥了小孩衣物,拿沾水的毛巾贴上,一边擦着一边咬牙切齿,又恨又恼。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卑劣手段。从前他也不止一次栽过此道。他那好三哥,最爱在看不顺眼或是入了眼的人的贴身物件中,加点为人不耻的…药。这东西是给那些人助兴的,可若用在年幼的孩子身上,剂量一猛,极易危害孩童性命。他七岁时第一次栽了道,痛苦之中跳进了御池里。若不是太子救他,他险些溺水不起。

一番急救下,好歹使这古怪闷小孩的体温正常下来。

泽年给他穿回衣服后,方疲惫地擦了擦满脸的汗。没想到这小东西看上去软软小小的,份量倒不轻,现今他两臂都开始隐隐酸胀起来了。

转头见他已闭眼又睡去,泽年不觉扬了唇角:“小东西,幸而你遇到的是我啊。你说,往后该不该给我好脸色?你对别人都好言好语的,怎么就老对我阴阳怪气的呢?”

他捏了捏小孩的脸,凝视着他沉睡面容,半晌,笑意褪去,少年老成地长叹:“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得起你兄长哪。”

到底是亲兄弟,等他长大了,不知道会不会与他哥哥生得相似多些。毕竟这性情…实在是差得远啦。

泽年想起故人,眼中柔和起来,失了一会神后,才晃晃脑袋站起来,费劲地把萧然送了回去。

他安抚了两个宫人,千叮万嘱今夜之事不可外传后,本想抬腿离开,眼睛却瞟过一旁火炉,看见其边缘有几小块碎布。他疑惑丛生,凑去拾起分辨,手脚陡然发凉。

收妥之后,他强作镇定地回了屋。一个设想在他脑中回旋,嗡嗡作响。

他以为这又是飞集的恶劣取乐。可是小东西似乎是因烧了他给的香囊,才导致如此。

根源也许是出在他皇甫泽年身上。

他打开放置了许多香囊的匣子,指尖越来越凉,不住地颤。

理智一点一点在夹缝中重铸,他艰难地假设,如若真是送他香囊之人所为——

那…针对的到底是他这贱籍所出的小棋子,还是曾经与他朝夕相伴的大庆太子?

第7章 隐毒

隔日,泽年向太子讨了出宫令牌,不由分说地扯了迷迷糊糊的萧然出了宫。

“你干什么?”萧然困倦得不行,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大觉。

“乖,我带你看病去,我瞧你怕是水土不服,得马上找好大夫瞧瞧。”

他随口敷衍,眼底有浅青。

兹事体大,他心乱如麻。

他带着萧然七拐八拐,确认没有人跟踪后,去了艾氏名下的医馆,显了令牌,请最好的纪神医出来诊断。

纪大夫立即将他二人请入内堂,闲人退散后,泽年将萧然的手拉过去:“劳烦神医为他细细诊断,看看他脉象是否有古怪。”

纪大夫立即着手,起初神情微妙,而后突然眉微皱,凝神而诊。

萧然不明所以,昨夜的记忆模糊如雾本就很不对劲了,一大早六皇子又面有菜色地拽了他出来,这更加让他不安。

刚想开口询问,这中原大夫开始用望闻问切的诊法,神情十分肃重,萧然只好一一照做。

费了大半天功夫,纪大夫才停下,他默不作声地开了医箱,取了一根细针出来,一手钳住萧然手腕,道:“得罪了。”

针入皮下,纪大夫捻着针,将针尖缓缓刺入他穴位。

萧然瞪着眼珠子盯着那根针,小脸越来越白,突然后知后觉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

纪大夫镇定依旧地抽离出针,倒是一旁看得铁青了脸的泽年吓了一大跳。只见那向来人小面沉的小东西像被雷劈了一样,捂着施过针的手,恐慌得如一只风中摇摆的鹌鹑。

泽年连忙上去哄人,但纪大夫拱了拱手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他只好拍拍小东西后背,正移步上前,没想到衣角被拽住了。

“你要去哪儿?”萧然哆哆嗦嗦地问,神情十分无助。

泽年呆了呆,抿唇忍笑:“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手还是哆哆嗦嗦地不肯放。那小针是他出生以来所领教到的最恐怖的东西,心中阴影一时难散,使他发自本能地抓住可以依靠的人。

泽年看着那小手,不觉心软如水,于是蹲下身,伸手将他环入怀中:“阿然别怕,我绝不会骗你,更不会丢下你,相信我好不好?”

兴许是耳边气息太温热,话语太温柔,蛊惑得萧然刹那间深信不疑。

他松了手,咬着唇闷声:“你要快点回来。”

“放心。”泽年抚过他后脑勺,觉得这小东西突然可爱得不行。

安抚完人,他随着纪大夫进了里屋。

纪大夫行过礼后单刀直入:“六殿下,容草民大胆一问,那位小公子是?”

“晋国世子,年仅八岁。”

“敢问世子昨日可是错用了药物?”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所以来向您请教是怎么一回事。神医,您实说吧。”

纪大夫肃容:“草民先前把脉,观世子曾受媚香一类之物所扰。但再观世子形容及蛰伏脉象,其古怪之处不是因为香料,而是一种草民闻所未闻的毒。”纪大夫将摊在掌心的银针伸去给他看,其末端泛了微黑之色。

泽年一震,又迅速压下心中波澜,沉声问:“世子之毒能否根除?”

“六殿下安心,世子此毒虽然来势汹汹,但所中尚浅,待草民再施上几针,再配些药汤,定保世子无虞。只是这毒的来源...草民实在有些不放心。”

泽年垂着眼想了一会,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

“神医可看看…这是不是来源。”他声音有些艰涩,而后又坚定如剑:“若这香囊真是毒的来源,请您尽快配出解药,立即入宫。”

不久前,皇后私下令人传了口谕来,今后六皇子的指令,医馆必须照办。因此纪大夫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是。”

这少年朝他鞠了一躬:“您解除了世子的危机,了却了我一桩心病,泽年向您谢过。但请您保留今日世子中毒之事,切莫上告皇后娘娘。世子身份特殊,不宜惹出过多事端,此事我会妥善处理。”

纪大夫晓得利害:“草民只知世子误嗅媚香,不知世子中毒。”

泽年展眉,又向他深深一拜,而后出去看那小东西。

萧然正襟危坐,一直在想皇甫六带他出来意欲何为。

亏得那利器戳走了他脑中浆糊,此时他觉得自己镇定无比。他思量六皇子今日的古怪行止,却想不出什么道理,又不愿将原由归为那人所说的带他看病——若真如此,岂不是就欠了他一个人情?

泽年揭开帘子一望,就看到那小东西锁着眉疙瘩,抿唇抓膝的模样。

“阿然。”

萧然闻声坐得更加挺直,转过头去:“六殿下。”

泽年走去拍他肩头,柔声道:“你身体有些疾患,神医待会会给你治好。你不要紧张,很快就结束的。”

他以手背触碰萧然额头,轻轻蹭平那不自觉皱起的眉心。

然而这并没有安抚到小东西,他绷紧了身体,睁大眼瞪着泽年:“他......要怎么治?”

比起病症,小东西觉得刚才的施针才是最可怕的。

等纪大夫提了另一个药箱出来,将一卷针布摊在萧然面前时——

他寒毛竖起,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不管不顾地向外冲去。

泽年对此早有预料,一把拦腰将人抱住了,锁着他压回椅子上。

“我不要…”萧然拼命扭动,泽年一手箍住他,一手覆到他眼上,连声轻哄:“不怕,一点也不疼的,你不要动,就当做是被小蚊虫叮了一口而已。”

泽年向纪大夫示意,大夫便拔了针,按住小孩一只手,撩起袖子,找到穴位处开始用针。

萧然急促地叫了一声,幸而泽年紧紧抱住了他才没让他跳起来。

捱到纪大夫换了一根针,他怀里的小儿一阵抖,泽年的手心竟是湿了。

“皇甫泽年...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一颗心都要叫他哭化了,只能低了头在他后颈处轻蹭轻哄:“你别哭啊。”

萧然本是狠闭了眼睛的,却仍止不住一脸泪花。只恨自己如今力弱,挣不开这恶棍!

隐隐感觉到臂上传来痛觉,他认为是那细长发亮的可怕银针刺入了骨骼,禁不住恐惧又是一声惨叫。

泽年将手下移捂在他嘴上,小东西张了口,便咬了他伸去的食指。

有多恐惧,就咬得多用力,不一会就咬得他唇齿间俱是腥味。

泽年看着纪大夫手中的针刺入他皮肉,一时也觉有如针扎。

这都是他疏忽犯的错。任凭萧然拼尽了气力咬磨他的手指,他也一声不吭。

直待纪大夫施完了针,他也还是不松口。

泽年示意让纪大夫回去,无人了才缓缓松开对他的桎梏:“阿然,都过去了。”

萧然听清仍不肯松齿。忽而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脸上逗留,方迟疑着睁开眼。

眼前人蹲在他膝前,仍旧是那一双似水似渊的眼睛,但不知为何,并不让人讨厌。

他揩着他泪痕,轻声道:“别怕,今后,我一直护着你。”

他犹犹豫豫地松口,并未想过会在他鲜血淋漓的指上,得来一个赴生抵死的承诺。

说者轻语静目,听者收言入心。

作者有话要说: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小时候见针就吓得大喊大叫,原以为长大了就没事了,没想到这毛病还会升级,那人现在变成见针就晕⊙▽⊙(有没有走过路过的小可爱愿意在评论区留个爪呀o>_<o)

第8章 确认

入夜,萧然只着素白单衣,一件黑底朱雀衣摊在桌案上,他对着上面的金线朱雀,执着笔在纸上毫无章法地描画。

勾勒这朱雀中的图,是他进入庆宫后,每天的必备功课。

“世子,六殿下来拜访您。”

萧然折起桌上的晋国世子衣,刚放妥,就听见来人的脚步声。

泽年抱着一沓书册走来,见他单衣散发,便停足在寝室门口:“啊,抱歉,你这是准备就寝了?”

“不是,殿下请进。”

泽年于是走向他的书桌,将手上书册放下,转身冲他展笑。

“…这是做什么?”

“帮你习些功课。”泽年拍拍袖口灰尘,“大庆史籍繁复,你来此不久,于国子监听讲不会觉得一知半解么?这不,我挑了些必读的好书来帮你补一补。”

萧然挑了挑眉,心中不以为然。

不过尔尔入门功课,岂有难我之理?

“阿然可读过了?”泽年拿起一册询问,眼眸微亮。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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