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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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假作无知好了。
泽年眉弯:“啊,那我今后常常来讲与你听可好?”
萧然微蹙了眉,本想一口回绝,又见他颇为期待的神色,不得已点了头。
他眉欢眼笑,招他来读书,又随口一问:“你今日可也有喝药的?”
“午间灌了一碗,医嘱我都记着的。”
距当时出宫就医之事,不过三日之隔。一想到自己曾涕泗横流的模样,萧然便在心中无地自容,为此事倍感失颜。
不过,自那之后,他对这六皇子的芥蒂少了些。虽直觉对方瞒着自己什么,也不再那样板着臭脸。
某人说的不错,来日方长,他还是需要盟友的。
泽年放下心,清了清嗓,翻开一页左传开始娓娓讲述。萧然作虚心受教,大有所获状,看着他瞎忙活还乐在其中的样子,莫名觉得很有趣。似乎把此人耍一耍,于身心健康十分有益。
不过,他还是趁着他喝水时,忍不住一问:“六殿下,你的手指,伤好些了吗?”
泽年满不在乎地一笑而过:“阿然齿钝,并无大碍。”
萧然瞟过他缠着纱布的左手食指,垂眼藏好了愧色。
他又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问:
“你这几日在担心些什么?”
泽年手一顿,神情有些慌乱:“我有么?”
萧然见势就收:“我胡猜而已,一股直觉罢了,六殿下别介意。”
“直觉?”泽年以杯口遮住唇角的心虚笑意,“貌似姑娘家才容易凭直觉行事,阿然你——”
他欲以玩笑跃过被他看破的不安,开口却更像在调戏这小东西似的。
萧然未有此感,而是轻哼一声,笑里五分讥诮:“在边境,直觉是猛兽的武器。橘生淮南则为橘,原来在这里也适用。”
泽年闻言放下水杯,有些讶异地细瞧着他。
这回轮到萧然心虚,以为是方才说得尖酸了些,便假装镇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六殿下看我作什么?”
泽年伸了手去,虚虚以指尖挑了他下巴:“吾只见可人面,不见猛兽形。”
眼见小东西吃瘪,他心中顿扫阴霾,嗤嗤笑起。
这小东西带给他的乐趣多多,今后还有待开发呢。
离去时,泽年拍拍他的肩膀:“我明晚还来,闲暇时可别忘了温书。”看他立即愁眉苦脸的神色,泽年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了隔壁。
隔夜,再隔夜…
笼纱中的烛火烁曳,时常在地上拉出两个身影,间或夹着少年的笑声和小世子的气急败坏怒斥声。
七日后,他提前来敲门:“和世子说一声,我今夜有事,便不打扰他了。”
宫人答应。他转身看向天幕,伸了手摊开,细雨落掌,有雨丝入纱布,食指微麻。
他没有伞,也懒得一借,迈开步伐便想离开。
“六殿下。”
那个带着奶音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泽年脚一滑,连忙转身而去。
那有着一双同样璀璨夺目的碧眸之人向他走来,手中握着一把黑面伞。
“天沉,会下大雨的。”萧然将伞递去,“六殿下,你带把伞吧。”
泽年心突突急跳,看着他的眼睛楞神。
萧然疑惑,手仍保持着递伞的姿势。他只觉不过举手之劳,不知面前人心中如何波澜四起。
半晌,他才接过,眉弯弯笑起:“阿然,多谢你。”
他撑开伞走向东宫,走了一会回首,望着那小东西的宫所,神情柔和。
无论那个人如何包藏祸心,如何歹毒,他都不会将此事迁怒到萧然身上。
他对此笃定无误。
作者有话要说:齿钝,音同迟钝
第9章 六儿
大庆太子平冶近日发现他的六弟有些奇怪。
他时常默不作声地悄悄回东宫,问他何事,他就傻笑一通,分明心事重重却又缄默不语。
平冶几次想留六儿在东宫歇息,但他屡屡谢绝:“哥,我今后也不能回东宫跟你住一块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最近身体可好?”
“都好。”就是没了你,东宫一下子显得十分寂寞。
他们自六岁一起长大,朝夕相对,无话不谈,比谁都亲密无间。平冶以为会如此长期而往,直到晋国世子萧尘来此。
他那六儿从前在这宫中最跳脱不过,古灵精怪,片刻没个安静。可若萧尘在场,他定然规矩端正,连笑都抿着唇。
萧尘同他说话时,他总是一脸认真,无时不刻都在洗耳恭听一样。
六儿说,世子私下里教他骑射,是他的老师。
但平冶不喜与萧尘亲近,每每站在不远处,眯着眼望着他的六儿。
若不是萧尘,六儿也不会这般早离开东宫。
那一日他兄弟二人去闲玩,不知何故他却晕倒过去。再醒来时,被眼前景象骇得震住。
萧尘心口扎着属于六儿的御刀,白衣血染,而他在一旁握着萧尘的手,茫然呆滞,平冶喊他也没能叫动他。
父皇震怒,封住寥寥几个知情人,亲审他们这两个儿子。
六儿伏头道,萧尘意欲加害太子,但一时心软,他便用御赐的象征身份的小刀刺去。
平冶记得那一夜史无前例暴怒的父皇,若不是他拦在六儿身前,那把长剑便穿透了他的身体。
晋国世子的死被瞒了下来,只道厉疾。皇子杀世子会引发太多且不必要的波澜,威帝只能压下此事,并大张旗鼓地遣送置放萧尘衣冠的棺椁与他的一切所属物回晋,以显皇恩,以示安抚。同时命令晋王必须将另一名世子送往国都。
六儿跪了四日,忍到支撑不住栽倒在地。醒来时听见载着萧尘骨灰与衣冠的队伍已出发,不顾两膝便从榻上跳下,行走不动而摔趴在地。
平冶抱起他,只见地上一摊泪渍。
六儿背着罪名离开待了六年的东宫,准备搬去别处。他还去向威帝恳求,说是想赎罪,能否住在将来的晋小世子旁处,而威帝置若罔闻。不知道他又去找艾后说了什么,令皇后替他说服威帝,终是得偿所愿。
从此东宫再没有那样活泼跳脱的声音。或者说,那样天真无邪的少年再没有了。
平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六儿离他越来越远。
但平冶总是笃信他的。
在这宫中,只有他与他真正是互相依靠,荣辱一体。在未来的征途,他们不仅是血脉相依的兄弟,更是性命相交付的战友。
今夜纪大夫秘密入宫,说是来给他诊脉,而从前他是定期来请诊,今不请自来,可见事态严重。
纪大夫神色凝重,取出针卷请他挽起衣袖。平冶不知何故仍是照做,只因六儿站在他身后静看。
第一根针施下,平冶看见银白的针尖浮现黑色,还未来得及惊讶,六儿的手瞬即压到了他肩膀上。
他看见肩头的手在发抖,食指上的纱带是湿的,微微可见血丝。
纪大夫足足施了十二根针,才冷峻着神色收回针。
平冶抬手拍着六儿的手背,问向纪神医:“本宫是中毒了?”
“殿下恕罪,是草民先前不察。”纪大夫跪下请罪,“此毒潜伏在殿下身体中,因是极少剂量的积累,很难从殿下脉象中察觉出与先前的细微不同。草民与太医院的医官虽然定时为殿下请脉,但都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致命之处。幸而殿下之毒尚未过深,草民才有把握根除,否则草民必以死谢罪不可,请殿下降罪。”
六儿的手这才慢慢止住了抖。
平冶听此并未松口气:“本宫中的是什么毒?竟如此防不胜防?所中多久?”
“此毒非中原所有。草民翻遍医书,只查到有一味异药,名枯心草。更详细者恕草民无能,现还不能够缕清。”纪大夫思量了一会,“微臣估计,殿下中此毒约莫在两年与三年之间。先前极难分辨,一旦毒素积累至深,则必积重难返。”
平冶还想问是从何渠道所中,沉默许久的六儿忽然开口:“我已知道施毒者是谁。殿下安心,那人已不在人世,再不能危害到您了。”
平冶心口一错,回头看着他,错愕了许久。
而他只是垂着眼看着他,眸子里翻涌潮浪,似乎压抑了万种悲声。
故而,平冶没有再追问始末。
他们太了解彼此,有些事不必说,任凭对方全权妥善也不会犹疑。
六儿要离开时,平冶只问了他一句:
“你食指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从我的疏忽,从一个无辜孩子的恐惧当中得来的。这是一个给我的警告,如果不是他触动经年的阴谋,受害的将是你,哥。”
他撑开竹骨做的黑面伞,立在雨纷风刮的东宫阶下,衣袂微翻。
平冶想问他事由,更想问萧尘究竟与他何相关。但他终究没问,六儿也一字不语。
他只是在伞下伫立许久,抬起头来时,苍白面容上沾了水汽。
他露出似笑又似哭的神情:“殿下,对不起,是我错了。”
平冶喉口发酸:“不管我过去,还是将来出了何事,都不会是你的错。六儿,不许再和我这样说,知道么?”
他仍是那难过至极却又强撑着笑的表情,也不回答,凝望了他许久后,才道:
“殿下,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撑伞离去,雨越下越大,乌金靴每一步都踏出四溅的水花,柳色衣角翻飞如絮。
平冶看着他步入电闪雷鸣的雨夜,不觉在东宫高阶上伸出手。
除了一掌冰冷秋雨,别无他物可挽留。
此刻未饮药,口中无苦味。
但心中有。
第10章 梦魇
大雨泼伞,时而风过叶折,传来飒飒声响。
凄风苦雨之中,天地涂万物以浓墨重彩,俱裹于一望无际的浓重夜色里。
他踩在冰冷之中,一点点地理清思绪。
所谓的驱虫避瘴的百草囊,原来不过是于无形取人性命的至毒。萧然无意而焚,毒凶才现,而太子嗅香缓积,毒潜脉中,以致不察。
至于怀藏香囊的他自己…
泽年在夜中骤然放声长笑,怒得很,悲得很,带着那么点自嘲的滋味,像在与夜鬼宣泄愤怒与质问:
我信你,为我错?何如欺我?害我?
笑声又带着那么点认命的萧索意味。
没有人规定善意与恶意不能混为一谈,是他自己太天真,太愚蠢,才相信世间有无偿的善良,一脚踏入,还拖了他的兄长沉陷死沼。
这便是愚昧妄信的代价。
他狠狠丢了伞,在雨中压抑着怒吼,又困兽般地呜咽。漫无目的地在大雨中四走,想求天撞地问一个答案,问人心何险,问真心何贱,可无边之中只有雨声风声的嚎笑。
笑吧,都笑吧,我确确可笑!
忽而脚踢到那把伞,他在雨中低下头,茫然地想起了什么来。他捡起伞失魂地往宫所走,心想这不是他的东西,他没有资格糟蹋。
他浑浑噩噩走到宫门处,却看见阶上站了个孩子。
萧然喜欢看这磅礴有力的雨,这让他想起三千里外的苍茫故土,也只有这雨才叫他找到了中原内外的相似,以此让人生出一点归属感,没有那么强烈的对敌国的敌意。
他看着雨,现实中的萧杀入他眼中过滤成怀念的温柔,并且在看见执伞人回来时,这个眼神也没有变过。
“六殿下,”他大声在雨中喊,“雨大,快上来躲躲!”
泽年回神,大步踏上台阶,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在这作什么?”
萧然灵机一动,答:“见六殿下许久不归,在此等候。”
良久,檐下湿漉漉的人呆呆地问:“等我?”
“不妥吗?”他笑,“六殿下,你在伞下怎么也淋成这样?快换身干爽衣服,小心着凉啊。”
他收了竹伞递去:“这个,先还你。”
“要是不嫌弃,请收下吧,就当是我对殿下连日照顾的谢礼。”他心情一好,眼角眉梢挂满乖巧温柔,唇边五分笑意有十分暖意。泽年垂目:“那…送我了?”不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你要不回去了。”
萧然觉着好笑,一把伞,难为他这么看重。
如果夜没有那么深,雨没有那么大,他没有那么专注地看雨——
如果他认真看一眼他的眼睛,他不会这样亲切地待他,宁可又是恶言恶语,也绝不待他有一分好。
也许那样,他就会一直把他当晋小世子对待,而不是当作萧然单独看待。
同样的,他就不会在很多年后,只记得他是泽年,而不是大庆六皇子。
那天晚上萧然睡得很香,直到半夜被宫人叫醒:“世子,世子,您快去看看…”
他揉着眼困倦地出去,只见宫门口蹲着个瑟瑟发抖的人,头发散在肩颈处,使面容秀丽得像个姑娘。
宫人手无足措:“六殿下也不知道怎么的,在外头敲了很久…”
他心里却不怕,直接上前:“六殿下,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么?”
那个人抬起头来,撞见昏暗之中一双碧淋淋的眼,整个人便痴了。面上先是茫然,而后是痛苦与混沌,他抓住眼前小孩,在迷乱的梦中反复断续地追问:“为什么…?一定要…死?”
到底还有多少阴谋?
宫人被这疯癫形容吓得哭叫,越发刺激得他抓狂,扳着小孩两臂的手越加用力。
萧然被唬得困意尽散,下意识抬腿就想将人踹出去,垂眼却看见自己白色衣袖上有刺眼的血色,原来是他食指伤口破裂,血痂外翻。
他这一脚顿时就下不去。
见皇甫六虽神智不清,却也没伤人,倒像是被魇住,一时拎不开梦境与现实的区别,他便壮着胆子摸摸那家伙的脸:“没死,一切都好好的。”
这么一碰,效果立竿见影。
萧然一鼓作气地抱住他:“你担心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魇住的人瘫软了膝直接跪在了萧然面前,脸埋在他胸膛处,环住他颤抖不休。
当夜,萧然把床让给了他睡,又仔细给他的手指包扎,心想:欠你的人情最好就此两清,以后凭利往来,好容易分割结盟关系。
结果第二日清早,那人迷迷糊糊醒来,自己先大吃一惊:
“我怎么在这?!”
小世子活活被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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