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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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腰身如蛇,举止妖俏。粉润秀脸上,一双桃花眼,含媚带醉。笑声格外响亮,装束更是奇丽:梳了一对二尺高鬟,戴了一顶碧玉金花冠。香肩裸露,只披了件半透粉纱衫。艳红抹胸,织金孔雀罗长裙,臂挽一条水红长绫带。灯光映照之下,恍似佛寺壁画上逸出的飞天一般。

那盛年男子身形举止瞧着是个重臣,他走到马边,收起调笑,正襟抬手道过别,才端然上马离开。女子倚门伫望,等那一行人出了巷口,转过不见时,忽而喷出笑来,笑声惊得巷里的犬一起吠叫起来,她却笑得止不住。身边那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起纳闷。

陆青等那女子终于笑罢,才走到近前,抬手一揖:“请问小姐可是琴奴?在下姓陆名青。”

女子用绣帕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望了过来,一眼之下,竟又扑地笑了起来。陆青只能静待她笑罢。

良久,那女子才止住,笑意却仍未褪去:“抱歉,我不是笑你,只是见不得正经人。这天底下,明明寻不见几个真正经人,可偏偏人人都做出一副正经样儿。抱歉,抱歉,你似乎是个真正经人。你来这里不是听琴?”

陆青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舞奴给他的那支银簪,递了过去:“舞奴要在下交给你。在下有些事要向戚小姐讨问。”

戚月影接过那簪子,愣了一霎,忽然惊嚷起来:“这簪子竟在她那里?”但旋即又笑起来,“这黑燕子,见不得我跟师师好,偷了我的簪子,赖给师师的婢女,想叫我和师师斗气。哈哈,叫她落了空,这几个月,她那张尖脸怕是恨成酸杏了——对了,你叫陆青?那个相绝陆青?陆先生,奴家这眼珠子被酒眯了亮光,献丑又失礼,还望陆先生莫要怪罪。”戚月影敛容深深道了个万福,“陆先生请里面说话。”

陆青又抬手一揖,随着戚月影走进院门,沿回廊绕过一片怪石花木水池,走进一间整丽前厅,分宾主坐下。

戚月影吩咐婢女上茶,这才问:“不知陆先生要问什么?”

“唱奴与我一位故友,名叫王伦。”

“王伦?”戚月影一惊。

“戚小姐认得他?”

“不认得,不过奴家听说,去年棋奴那桩事,便是一个叫王伦的主使。事情没做成,白害了棋奴的性命。”

“戚小姐可知,前一向,王伦和唱奴在一处?”

“哦?他又去寻师师?这回他又要图谋什么?”

“这一向,戚小姐可曾见过唱奴?”

“没有。自从官家行幸后,我们便见得少了。去年十一月初三,师师生辰,姐妹们才去聚了一回,却又生出那等祸事,哪里再敢去?”

“唱奴失踪了三个多月,你也不知?”

“我只隐约听说师师似乎遇了事,叫妈妈去清音馆打问,李家妈妈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她那里关涉到官家,也不好细问。陆先生若想打问这事,不如去寻宁惜惜和吴盐儿。”

“花奴和馔奴?”

“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狠的是花奴。去年师师生辰那事,杨戬虽觉察了蜡烛不对,却查不出踪迹来。那日除了我们姐妹,并没有外人,自然是有人告密,供出了棋奴。黑燕子性情虽怪,常和姐妹斗气,心却不坏,倒是常叫自家不快活,绝做不出这等事。唯有花奴宁惜惜,一心想把众人都踩下去,自家好占头魁,巴不得有这等机会。她最嫉恨的,自然是师师,必定时时盯着师师。陆先生能相人,从她那里恐怕能瞧出些痕迹。”

“馔奴呢?”

“汴京人都说,无盐不成席,这话说的是吴盐儿。吴盐儿每天出宅入府,交结最广、消息最灵透,她恐怕知晓师师的行踪。”

“多谢。”

“奴家一丝儿都没帮到陆先生,哪里受得起这谢字?倒是奴家有个疑问,要请教陆先生。”

“请说。”

“陆先生帮奴家相一相,奴家这命最终会结出个什么果儿来?”

“抱歉,在下只相人,不相命。”

“那奴家是个什么样的人?”

“寻遍天涯无栖处,孤鸿万里斗风寒。”

琴奴先是一怔,垂首回味半晌,才抬起脸,倦然一笑:“可有解吗?”

陆青听到那琴声时,已在暗忖,却茫然无解。这时见琴奴满眼哀凉,心中越发黯然,低头沉思半晌,才轻声答道——

“从来人间少知音,莫因伤心负此琴。”

第七章 缭乱

中心苟有所怀即言之,既言即无事矣。

——宋太宗?赵光义

一、自家

彭影儿失声痛哭。

活了这四十来年,竟如此疲累,从没歇过一口气。

自小,他便听父亲反复教导:“你是家中长子,彭家将来如何,全看你成不成得器。你成器,两个弟弟便成器。我彭家便能脱了霉胎,门楣生光。”

于是,他尽力让自己成器,读书读得成日眼发昏、腰发麻、脖颈僵得歪枯柳一般。不但自己用功,他还得管束弟弟。两个弟弟年纪小,不懂成器的要紧,时时贪耍坐不住。父亲若见了,便是一顿竹板。彭影儿瞧着心疼,也深知读书的苦,母亲过世又早,因而对两个弟弟舍不得过于严苛。

父亲在里巷里给几个学童教书,薪资微薄,家中极穷寒。一年沾不到几顿荤腥,因而腹中时常空寡。每到饭时,两个弟弟如狼似虎,嘴里刚填进一大口饭,手已夹起一大箸青菜或酱瓜,眼睛还得随时留意饭桶中的余量。彭影儿食量原本最大,却不忍跟弟弟们抢,因而常年只能吃个三四分饱。

就这般苦熬到二十五岁,他才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勤苦,于读书一道,绝难成器。生作一段歪枯柳,哪里做得了顶梁柱?明白这个道理后,他眼前顿黑,再瞧父亲躺在病床上,仍嘶喘着叨念:“彭家门庭,彭家门庭??”他再受不得,转身逃开,躲到房背后山坡上,趴在乱草丛中,狠命哭了一场。

父亲随即亡故,家中衣食便全都得靠他。他也断了成器的念,心中所想,唯有尽力谋银钱,好让两个弟弟成器。

然而,他于营生一道,更是一无所知。幸而勾栏瓦肆中那些说书唱曲的,时常得翻新话本曲词。那些人知道他读书多,便央他撰写。他读的那些书史,写策论文章时,总是滞涩难宣。撰这些话本曲词,竟极轻畅活泛。而且,润笔钱远多过父亲的束脩。

他家顿时宽活起来,不时能割几斤肥羊肉,炖一大锅烩菜,兄弟三个饱解一回饥馋。他也终于再不必忍口,顿顿也能让自家吃饱。

在勾栏瓦肆混得久了,他不时也替那些伎艺人顶顶场、救救急。他发觉,自己于此道竟不学自熟,加之腹藏诗书,说起史、讲起典、唱起曲词,比那些当行人更深醇有味。

勾栏中有个老影戏匠,唱作精绝,却无儿无女。又极严吝,从不外传自家绝技。彭影儿自幼受父亲严教,素来敬老尊长。他见这老影戏匠情性和自己父亲有些像,更多了些亲近之情,时常去帮顾。老影戏匠起初有些警惕,怕彭影儿意在学艺。过了一两年,渐渐见出彭影儿之诚,便转了心念,收彭影儿为徒,将一身本领倾数传授。

彭影儿无比感念,又想起父亲成器之盼,心想:读书上成不得器,便该在营生上成个器。

于是,他勤习苦练,一字一腔、一牵一掣,丝毫不肯轻忽。三年间,将老影戏匠的技艺全都学到身。那时,老影戏匠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临终前,他跟彭影儿说:“这登州小地界,只能容身,难成大器。你去汴京,到那天下第一等技场争个名位。我一生最大之憾,便是没能在汴京立住脚跟,你一定替我赢回这口气。”

彭影儿原本没有这些志向,听了这嘱托,不敢违抗,便郑声应诺。他倾尽多年积蓄,卜买了一块墓地,将父母迁葬过去,将老影戏匠葬在父母墓旁,又守了一年孝,这才起身去汴京。

两个弟弟如他一般,终也未能在读书上成器,一个学说书,一个学医。两人听说他要去汴京,全都要跟,他也断然舍不得丢下他们。三人便一起来到汴京。那年,彭影儿已经三十五岁。

汴京果然是汴京,登州那两座小瓦肆与京中那些大瓦相比,只如猪栏牛圈。起头两年,彭影儿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城郊一些草市搭场卖艺。京城食住又贵,他们兄弟三人只赁了一间草屋,比起在登州时,反倒穷窘了许多。

幸而,他结识了一个老者,姓曹,曾是京城杂剧行名传一时的伎艺人,如今年事已长,只在瓦子里设场领班。那天,曹老儿去郊外闲逛,看到彭影儿演影戏,点头赞许,驻足不舍。等他演罢,便邀他去自己场中演。彭影儿惊喜过望,忙连声道谢。如此,他才终于进了汴京城门。

彭影儿不敢辜负曹老儿,每日卖力出演,渐渐赢得了些名头。银钱也来得多了些,敢在城内赁房住了。

曹老儿见他技艺精、品性诚,便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了彭影儿。那妇人曹氏已嫁过一回人,是再醮。彭影儿却哪里敢嫌这些,一见那妇人面皮细白、眉眼秀巧,便已魂魄一荡。再听曹老儿只要两套新衫裙、一副钗环,此外聘礼一概不要。他更是感激无比,连连躬身作揖,道谢不已。

三十七岁,彭影儿才终于得近妇人。那曹氏平日冷恹恹的,床笫间却别有一番风流意儿,让彭影儿神醉魂颠,对这妻子又迷又爱、又敬又畏。后来,他听到些风言,曹氏头婚时,由于跟其他男子有些不干净,才被休弃。彭影儿听了,虽不是滋味,但细心留意,发觉妻子如今并无不妥,渐渐放了心,反倒生出些庆幸。

最让他难处的,是两个弟弟。两人都未成家,每日说书、卖药的钱仅够自家饭食,绝无余力赁房自住。彭影儿顾惜惯了,也不忍让他们搬出去。曹氏却丝毫受不得这两个弟弟,吃饭嚼出声、走路脚步重,都要立即发作。彭影儿只得百般恳求,又偷偷将自己每日赚的钱私分些给两个弟弟,让他们交给曹氏,以补日用。曹氏看在钱面上,才强忍怒火,没有驱赶。只是,每日三兄弟回到家,都大气不敢出,处处小心伺候。

过了几年,彭影儿终于在汴京闯出名头,成了口技三绝之一。于影戏一行,更是独占头席。两个弟弟本事也长了些,已能搬出去独住。可毕竟家中热汤热水,诸事便宜,因此两人都不愿出去,彭影儿心下也舍不得。他每日心念只有卖力演戏,多赚些银钱给妻子,让妻子少着些气,多买些胭脂水粉、衣裳钗环。

今年清明前几天,有个人找见他,拿了一锭五十两的银铤,说请他去一只游船上演影戏。彭影儿常日去富贵之家演影戏,至多也不过三贯钱,因此又惊又疑。但想到妻子若见了这锭银铤,不知会多欢喜,再看那人,衣着精贵、神色倨傲、语气威严,只是左手生了六根指头。彭影儿不敢多瞧,更不敢多问,便应允了。

清明那天,他赶到汴河北岸,两个汉子带他上了一只游船。那船居然没有船底,只是个空壳子。两舷间搭了块板,两个汉子让他在板子上演男女欢聚。他又惊又怕,却不敢不从。演了近半个时辰,外头忽然喧闹惊呼起来。那两个汉子一直守在船尾,这时,各自拽住一根绳索,竟将船尾板吊起。随即一阵烟雾涌入,一只客船跟着钻了进来。

彭影儿惊得脚下一闪,跌进了水里。一个汉子跳上了那客船前板,另一个急步过来,看情势,是要来捉彭影儿。彭影儿慌惧之极,忙深吸一口气,钻进水里。好在当年两个弟弟贪耍,夏天常溜去门前大河里戏水,彭影儿为了追他们回来,也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他潜在水底,一气向西,游到上游汴河湾僻静处,这才爬上岸,拼力逃回家中。

下午,三弟彭针儿回来说汴河那里发生异事,客船消失,神仙降世,一只游船上还死了二十来个人。

彭影儿听了越发怕起来,他们赁的这房舍,神龛下头有个暗室,他忙躲到了下面。活了四十来年,每日忙碌不停,这时竟才终于得闲。却不知,这暗室竟是自己的墓室。

临死之前,他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忽然发觉:自己竟没有哪一天、哪顿饭是不顾父母、兄弟、师父、妻子这些身边之人,只尽兴为自己活、为自己吃??想到此处,他顿时怔住,不知为何,竟嘶声哭了起来。

二、闲汉

崔豪慢慢跟着那个闲汉。

陈三十二背着钱袋从烂柯寺出来后,崔豪迅即发觉先后有两个人神色不对,都望着陈三十二定住了眼。这两人崔豪都常见,一个是小厮麦小三,另一个是闲汉邓油儿。两人并非一路,却都一早便在这一带来回游逛,这时装作闲走,先后跟在陈三十二后面。由于两人都只顾盯陈三十二,彼此都未发觉对方。

崔豪怕自己看差眼,又在护龙桥头望了一阵,再没见其他可疑之人,这才远远跟着,走到虹桥一带。那两人果然跟着陈三十二上了桥,刘八则吃着包子,候在那里。崔豪走过他时,偷偷说了句:“我跟邓油儿。”刘八继续吞着包子,喉咙里应了一声。

崔豪在桥上停住脚,装作看河景,远远瞅望。陈三十二慢慢下了桥,背上那只袋子瞧着不轻。八十万贯哪,崔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上回,从童贯那后园里得了手后,他们三人忍不住又去浪子宰相李邦彦城郊的一座大宅院里蹚了一遭,盗回许多值钱物事。他们照旧只留了三成,其余的全散给了艰困力夫。有了这两回,崔豪心胸顿时大开,不但从此再不必担忧钱财,能劫富济贫,更让他觉着自己真正成了豪杰。

这回冯赛又来寻他相助,他原本想推拒,欠冯赛的那些情,已经足足地还了。但转念一想,豪杰帮人,该一帮到底。何况,自己还只是个穷力夫时,冯赛并没有低看自己。仅这一条,就该帮他。及至他们三人去周长清那里商议时,听到那袋子里竟是八十万贯,崔豪心里猛地一荡。

等商议完,回到那土房里,刘八先嚷起来:“八十万贯,那是多少钱?一头牛十贯钱,八十万贯能买??八十万头!”

耿五忙说:“八万头。”

“不说牛,说羊,一只肥羊不到一贯钱。八十万贯,能买??一百万只。全汴京这些人,一人能分一只!哥!哪怕照你说的,七成救济穷汉,咱们三个只留三成,每个人也能得??八万贯!哪怕每天吃一只羊,这辈子也吃不尽!”

耿五补道:“何况这些钱是官府的??”

“对!”刘八从土炕上跳了起来,“官府的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血汗里搜刮去的。”

崔豪听着,并不言语,但其实也已动了心:若是劫下这笔钱,施散给穷困,自己便能从豪杰变成大豪杰,大豪杰便能进到那些说书讲史人的口里,百年千年地传扬下去。只是??这里头似乎有些不对,至少对不住冯赛??但舍他一人,救助上万人,便是老天那里,也说得过。后世之人从说书人嘴里听到,恐怕也会赞同??

他犹豫半晌,始终定不下主意,便说:“咱们先照跟冯相公商议的,尽力去做,边做边瞧,最后再作决断。”刘八和耿五最近越来越信服他,听了只得闭嘴。

崔豪在桥上一边回想,一边望着邓油儿和麦小三一前一后,跟随陈三十二在汴河北岸绕了一圈,又回到虹桥这边。他忙断了思虑,先下了桥,走到十千脚店门前。那个伙计窦六一直在门口候着,崔豪暗使了个眼色,偷偷伸出两根指头。窦六会意,转身走进后院,给周长清报信去了。

崔豪继续在那店门前望着,见麦小三和邓油儿先后跟着陈三十二下了虹桥,陈三十二拐进后街,进到那院子里后,麦小三只在街口瞅了半晌,随后转身又走向虹桥。刘八已转到桥头茶摊下,望了崔豪一眼,便去跟着麦小三上了桥。崔豪便和街对角靠墙坐着的耿五一起盯着邓油儿。邓油儿慢慢跟进了那条后街,又懒洋洋走了出来,在街口蹲了一阵,又换到街边那棵榆树下靠着坐了半晌,眼睛却始终留意着那院门。他似乎等乏了,险些睡过去,忙揉了揉眼,起身又走进那条后街,闲转了半晌,这才出来。

这时日头高照,天暖烘烘起来。邓油儿懒洋洋朝崔豪这边走来,崔豪装作不见,低下眼,等邓油儿走过,他才慢慢跟了上去。邓油儿趿着那双破鞋,扑哧扑哧,望护龙桥慢沓沓行去。走过桥头边那个饼摊,他在桥上停住了脚步,斜靠着桥栏,半眯着眼望桥上来往的人,不住伸手捂住嘴打哈欠。

崔豪每常见邓油儿,总是这样一副懒样儿。他想,邓油儿在这里停住脚,恐怕是在等人。那桥栏上常有人扒在两边看河景,他便也慢慢逛过去,走到隔邓油儿两个人的地方,也扒在桥栏上,装作四处张望,留意着邓油儿,看他要会何人。

谁知只过了一会儿,邓油儿竟离开桥栏,沿着河岸往南走去。崔豪只得又跟上去。河岸边行人少,幸而有两个赶驴人也走这河边,他便走在那驴子后边,装作一伙人,小心跟着。邓油儿走得慢沓沓,两个赶驴人很快便超过了他,崔豪身后再无行人,便也加快脚步,继续跟着两个赶驴人,又装作问路,跟两人攀话。指东打西地扯些话头,隔一会儿借机朝后窥望邓油儿。邓油儿始终慢沓沓独自走在后头,落得越来越远。崔豪正在犯难,见前头出现一条横路,路口有个小茶肆。他忙舍了那两个赶驴人,走到那茶棚下,要了一碗煎茶、一碟麦糕,坐下来边歇息边等邓油儿。

过了半晌,邓油儿才慢慢走过来,竟也走进这茶肆,问店家有没有酒肉,店家说酒还剩半坛,肉只有几斤肚肺。邓油儿便让切二斤肚肺,半坛酒全都要,说着解下腰间那个破袋子。崔豪偷眼一瞧,邓油儿竟从袋子里头摸出了三块碎银,选出最小的一块,让店家去称剪。店家切完肚肺,忙在围裙上擦净油手,接过银子,拿到秤上一称,有一两三钱,值两贯六百文。而连酒带肚肺,勉强二百文。店家犯起难来,说这不好剪。邓油儿歪皱起扁鼻子说:“放胆剪就是了,又不是剪你的老鸟。少了,下回赔补你。多了,便存着,再来打酒吃。”店主忙小心剪下一块,有四钱多,正要开口算细账,邓油儿却说:“你记着便是了,俺哪有闲卵听你鸟算。”说着提起酒坛,抓起那包肚肺便朝横街里头走去。店主望着他小声嘀咕:“往常讨茶吃时,虚得瘦蚊一般,今日陡然肥壮起来。”

崔豪在一旁听着,心想,邓油儿常日只在汴河边替人搬抬货物,人又得了懒痨一般,每日能吃半饱都不易。这银子自然是盯看那八十万贯的酬劳。他忙问:“他住在这横街里?”“可不是?在张员外家院墙边赁了半间草棚子。”

崔豪等邓油儿走远,这才起身跟了上去。邓油儿进到那横街,行了半段,向左折进一条小巷。等崔豪走过去时,已不见了人影。崔豪忙加快脚步,一直走到巷底,一扭头,猛然见旁边一座宅院墙边果然有座草棚子。他没敢停步,仍继续往前走,鼻中闻到一股酒味,眼角余光透过那扇破木板门缝儿,瞅见邓油儿斜靠在草炕边,正抓着肚条往嘴里送,走了几步远,仍能听见嘴皮子拌响的吧唧声。

崔豪留意到,那棚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邓油儿既然探到那钱袋的下落,为何不去报信?

再往前走,便是大片田地。崔豪怕邓油儿瞧见起疑,便一直穿过田埂,折向西边,行到一棵大柳树边,才停住脚步,躲在树后远远窥望邓油儿那草棚子。那周围始终没有人影。不论邓油儿是哪一方所使,恐怕都不会来这里与他相会,让人瞧见自然起疑。而且,邓油儿那大吃酒肉的样儿,也不似在等人,倒像是做完了活儿犒劳自己一般。

难道他在途中已经把信传出去了?但我一路都盯着,除了将才在那茶肆买酒肉,他并没和任何人说过话,连脚步都没停过??不对!他在护龙桥边停过!

崔豪顿时狠拍了一掌那柳树:邓油儿是在护龙桥头传的信!那桥头边是个饼摊,离他只有两三步远。邓油儿在那桥栏边用手挡着嘴打哈欠,其实是在给那饼摊摊主传信。那摊主名叫马大郎,每日在那里摆摊,扭头便能瞧见烂柯寺,若要盯望,再没有比他更便宜的。不只盯望,传信也极便利。他从邓油儿那里得了信,只须在饼摊上摆个约好的记号,雇使他的人便可装作买饼,过去问到消息。

崔豪恨得想冲进那草棚子,将邓油儿痛打一顿,从他口中问出主使之人。可旋即想到冯赛叮嘱,切不能惊动这些人。他只有强压住怒火,愤愤穿过田野,往虹桥那里走去。

三、主意

绣楼被烧,梁红玉甚觉解恨。

刚来这里时,崔妈妈不住向她夸耀这楼造得如何精、如何妙,于她而言,这只是染污积垢的铁笼子。听着顶上不住传来火烧噼啪声和梁柱倒塌声,她心里一阵阵快意。其间更混着叫嚷声、奔跑声,恐怕是院里的人赶来救火。

梁红玉转头看了一眼梁兴,梁兴坐在墙边,也在侧耳听上头动静。梁红玉不由得暗自打量,梁兴之前陪楚澜来过红绣院一回,她早已听闻梁兴武艺精强,名号斗绝,不由得格外留意。当时座中其他男人目光如同油手,不住在她身上扫抹,梁兴却始终低着头吃闷酒,只偶尔抬头看一眼,也只如看某个鲜亮路人。梁红玉当时暗猜,梁兴一定心有所钟,但那女子恐怕另属了他人。后来,她才得知那女子竟是对面剑舞坊的邓红玉,已经病故。仅这一条,梁红玉便对梁兴多了几分赞许。

清明那天,她扮作紫癍女去劫紫衣人,又见到梁兴。没想到梁兴也卷入那场暗争,并一举揭开摩尼教阴谋。梁红玉自小眼高,最见不得男子庸懦,但眼中所见,大多都既庸且懦,少数有才干雄心者,却又难免骄狂自负。梁兴身上却看不到这些劣气。将才,他又犯险去救那使女。梁红玉极少称许人为英雄,这时却觉得梁兴当得起“英雄”二字。

只是,她看梁兴神色间,隐隐透出些灰冷之意。她想,除去邓红玉,梁兴恐怕还遭遇过其他重大变故。就如自己,被送到这红绣院,心也顿时灰冷。胸中所余,唯有一点不甘。不甘屈服,不甘自弃,不甘让这周遭泥垢染污了自己。

她偷眼细看梁兴,忽而觉得,这个男子心性似乎停在了十五六岁。虽然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却如同一个孤愤少年,丝毫不见成年世故之气。他所遭变故恐怕正发生于那时,或许也是蒙受冤屈,痛失至亲。否则,神色间不会既愤又伤,厌世之余,却能不失赤心。

如同一件珍物,自己失手打碎,虽惋惜自责,却并不留伤;被人恶意打碎,伤便一直留在那里。一些人因这伤冷了心,被恨毒害,变得比恶人更狠。而另一些人,怨恨之余,却有一片珍念恒存于伤口之下。面上虽硬冷,心却温软。见不得善被欺,容不得恶欺人。公道之心,便生于蒙受不公之后、这仍存的不忍。只是,尝过不公之痛,才能明白何为公道,这公道真是公道吗?

梁红玉想不明白,却深知其间之痛。她望着梁兴,忽生怜意。自己年纪虽远比梁兴小,却涌出一阵姐姐疼惜弟弟之情。

她怕梁兴察觉,忙转过头,小心打开铁门,轻步走出去,慢慢踏上梯子,将耳朵贴在墙上,细听外头动静。身后一阵轻响,梁兴也跟了出来。

外头人声嘈杂,其间有个妇人声音极尖厉,是院里崔妈妈:“红玉呢?你们快去寻啊!这几个男人哪里来的?为何会死在楼里,身上还中了箭?都莫乱动!等官府来查!”

梁红玉听了一愣,随即明白:死在楼里这几个男人恐怕是摩尼教徒,这些人并非梁兴引来,而是楚澜。

楚澜不愿受制于方肥,诈死逃离,和妻子一起躲到了红绣院。他得知梁兴拆穿自己假死,便立即转往他处。他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让出京城摩尼教统领之权,诈死之前,便已将钱财偷挪了许多,有钱财,便可招募帮手。今夜自然是他设法传信,将摩尼教徒引到这里,浇油烧楼。又派弓弩手埋伏,想一举歼灭。只是没想到,连我都要除灭。

当初,楚澜寻到她,邀她一同对付方肥诸人,她不假思索,立即答应。如今看来,正如梁兴所言,楚澜只是穷极之下,假我之手,并无丝毫盟友之情。不过,她旋即笑了笑,我又何尝视他为友?

幸而这楼中暗室,连崔妈妈都不知晓。这楼是作绝张用所造,那天他来院里讨铜,见我舞剑,瞧得欢喜,才偷偷告诉了我。更庆幸的是,劫获紫衣人后,自己也留了心,避开所有人,趁夜将紫衣人偷偷关押到这暗室,只跟楚澜说,囚在外头隐秘之处。楚澜也并不知晓这暗室,他面上不说,却暗中差人去追查紫衣人藏身处,杨九欠便是因此送了命。为求己志,楚澜不惜杀害任何人。接下来,恐怕也不会轻易罢休。

念及此,她轻步下楼,悄声示意梁兴一起回到暗室中:“放火射箭的是楚澜。这里不能久留,后半夜我们悄悄离开。眼下有三路人,都不会放过我们,你可有好主意?”

梁兴默想片刻,低声说:“这三路人都在寻紫衣人,我们可以借此设局——”

“可紫衣人不知在哪里。”

“我们不知,他们更不知。而且,他们并不知我们不知。”

“做假戏给他们看?”

“嗯,只要我现身,他们定会跟踪。”

“你拿自己作饵?”

梁兴笑着点点头。

“好。双手才好舞枪,添我一个。”

“你莫要露面,只在暗中策应。”

“比剑,我未必输给你。”

“仅凭我们两个,剑法再高,也敌不过这三路人。我有个主意——”

“哦?快说!”

梁兴说出了自己的计策,梁红玉听后大为赞叹:“好计策!不过只有你一个人耍刀,未必舞弄得开。好比一只手点三把火,与其你一处一处费力敲火石,不如我拿根发烛去点,更轻巧——”

她说出自家主张,梁兴听了,有些犹豫。但她除了对付那三路人,心中更有一桩耻恨难消,便坚执己意。梁兴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

等到后半夜,蜡烛早已燃尽,外头也再无动静。梁红玉悄悄出去,从梯板下摸出一个包袱,里头是一把短剑、一盒金银、一套扮紫癍女所穿衫裤和一些备用之物。她先摸黑换上那套布衫布鞋,而后取出两锭十两的银铤塞到梁兴手里,梁兴发觉是银子,不肯接。她低声说:“你只有那点军俸,眼下要办正事,少不得钱。你我都姓梁,又一同克敌,姊弟一般,还分彼此?”梁兴听到“姊弟”,不由得笑了一下,却没争辩,也不好再拒,只得收了起来。

梁红玉背好包袱,爬到梯顶,轻轻推开了木橱底板。幸而这底板包了一层铜皮,未被烧穿。

梁红玉探头一瞧,微弱月光下,哪里还有绣楼。四面只见残墙断壁,木橱也烧得只剩个焦架子。幸而楼后那株大槐树未被烧到,他们便踩着楼板,纵身跳过去,攀住树枝,溜到地上,分头翻墙出去,先后离开了红绣院。

四、凶杀

张用将那后院细细察看了一遭。

楼上两间卧房,有两个女子新近住过。底下共有二十二间房,十五间住过人。其中,八间留有物件或痕迹,可辨认出屋主身份:朱克柔自家调制的那香气;楼巧李度所画艮岳楼阁草图;食巧庞周时常随身携带的一双银箸;车巧韩车子专爱往屋角吐的痰;墨巧褚返在纸上试墨所写的几个“墨”字;瓷巧韦莘在碗盏下盖的“丙”印;雕巧林鬼手的木雕小鱼;银巧方德田脾胃虚寒,每日必吃几颗缩砂,地上丢了些壳儿??

看来,天工十六巧果真都住在这后院里。另有一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而且,这里的确发生过凶杀,不是一场,而是一串——

还有三间房中留下中毒呕吐痕迹,连同铜巧杜昇,共有四人被毒死。

一间房中床边遗落一根衣带,带子曾被紧勒过;床底还有一只鞋子,屋主恐怕是被人勒死,那只鞋子是挣扎时踢落。

一间房中桌椅被推翻,被褥极凌乱,一根桩柱被撞歪,床帐被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迹,还留了几丝血迹。有人用被子将屋主闷死。挣扎时,死者抓破凶徒手脸,又去抓扯床帐??被子里遗落一只木雕小鱼。

两间房床上有血迹,有人潜入房中刺杀。

一间房中桌椅翻倒,碗盏碎了一地,地上床边皆有血迹,有人曾在屋中斗杀。

小楼楼梯边墙面溅有血迹,扶手上有重击痕迹,有人曾在这里厮斗。

水池角上荷叶凌乱残破,池边青苔有指甲刮抓痕迹,还落了半根指甲,有人被按在水中溺死。

后门边草丛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留有一团血迹,血迹中粘有两根白头发,有人被砸中头颅。

再加上墙外被狗撕咬的两个,十六巧恐怕无一幸免??

张用将这院子全部查看罢,夕阳已经西落。院中没了日光,阴气顿时升起。周遭无比寂静,连鸟声也已歇止。他站在楼前,望着一池幽碎莲叶,两侧空寂房舍,院门外那空阔中庭,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想笑,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

凶手是什么人?银器章?不会。

银器章花了那许多工夫,才将十六巧诱藏到这里,何必又下这毒手?就算他察觉行踪泄露,不得不杀人灭口,只须派几个凶徒杀进来,或在饭食里下毒,何必费力用这许多花样去杀?为毁尸灭迹,他也该一把火将这院子烧了。可如今,一具尸首都不见,这后院不但没烧,反倒前后门上了锁。何必多此一举?

他有些乏,又渴饿起来。想起旁边一间房里还剩有大半瓶酒,便进去拿了出来,坐到小楼前的台阶上,从怀里取出昨夜吃剩的半块干饼。先喝了一口酒,酒已经酸了,他却浑不介意,边啃饼,边吃酒,边细想银器章锁这后院门的缘由。

上锁,一是怕外人进去。可他已经弃了这整座庄院,恐怕也不敢再回来,上把锁哪里防得住外人进入?人看到空院上锁,反倒好奇生疑。二是怕里头人出来,但这后院空无一人,更加不必。

张用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银器章既不是怕外人进去,也不是怕里头人出来,只单单缘于怕。

让他怕的,是这院里发生之事——他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场凶杀,且如此惨烈。即便尸首已被抬走,这院子仍叫他惊悸不已。匆忙逃走之前,特意将这后院锁上,似是要关住厉鬼阴魂一般。正如人见箱子里有可怕之物,不由自主便会立即将箱盖扣上。

那么,院中这场凶杀究竟因何而起?凶手又是谁?

凶手并非外人,而是这院中之人。

凶手也并非一人,而是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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