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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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用想动动身子,手脚却都成了死肉一般,丝毫不听使唤。只有嘴皮还能动,他笑了笑:“你们这是要私奔?”

“张姑爷也有短智的时节——”阿念隔着红纱捂嘴笑了起来,“有了张姑爷那十两金子,还有那些铜,我爹娘比雷公电婆还快性,一口便答应了犄角儿家的亲事。那媒嫂才出门,他们又马上雇了驴子,火闪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礼。如今我们已定了亲,哪里还要私奔?”

“你戴这红纱,是来成亲?”

“张姑爷果真是累得没了心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气须闲养,智从静得。谁家女孩儿成亲戴这帷帽?我娘说,我既已定了亲,成婚之前,脸再不能叫犄角儿瞧见。可我娘却没说我不许瞧犄角儿的脸,我还得寻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赏我的这顶帷帽找了出来。小娘子自家那顶纱是淡青的,她说自己日光见得少,面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纱,是清风来窥月下荷。我呢,面皮又细又白,还微微透些少女红,她便给我配了这红纱,说这是晨霞初见桃上露。姑爷你说美不美?——对了,张姑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咋会昏倒在门前?你寻见我家小娘子没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姑爷你骗我!我家小娘子才不会死!我家小娘子事事通、样样明,便是阎王爷见了,也舍不得收她!你骗我,是不是?”阿念说着哭了起来,那红纱吸在嘴上,一鼓一凹,红鲤鱼吐泡一般。

“你莫哭,她或许还活着。”

“或许?!”阿念哭得更大声了。

“唉,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连姑爷你都不知道,小娘子一定是死了!”阿念一把掀掉帷帽,蹲到地上大哭起来。

“你莫哭了,寻见银器章,才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死是活。”

“我便知道姑爷是在骗我——”阿念顿时又笑了出来,见犄角儿瞅着自己的脸,忙又把帷帽套上,“我家小娘子哪里会轻易死掉,姑爷一定能寻见那个银器章。”

“未必。”

“一定能!”

“好。便照你说的。”

“这才对嘛。”

“小相公——”犄角儿一直愣在一旁,这时才终于插进话来,“开封府那个小吏范大牙来了,还带了一对夫妻,说有些要紧事问小相公,也事关银器章。”

“哦?他们在哪里?”

“在外头。”

“我动不得,叫他们进来。我的胃饿慌了,开始嘬肠子吃了。它想桐皮面,你去端一碗来,叫他们面放足——哦,它还要一碗辣齑粉、半斤羊头肉,再煎一根白肠、两块灌肺,莫忘了配一碟芥辣瓜儿。吃辣了,它还得喝一碗姜蜜水润润——”

犄角儿忙掰着指头一样样记,阿念在一旁催道:“哎呀,我全记着了,你去唤人,我去买!”说着,将犄角儿拽出了门。

不一时,犄角儿带了三个人进来。张用一看走在中间那年轻妇人,认得,是京中织缎名手宁孔雀。

五、无解

陆青听了馔奴吴盐儿所言,心里十分纳闷。

去年腊月初,太常寺姓李的斋郎邀王伦和莫裤子在吹台赏梅,席间曾多次提及王小槐。而这李斋郎父亲又是拱州知府,王小槐正月来汴京,正是由于拱州知府欲将他举荐给天子。三人当时商议的,恐怕正是此事。

但据王小槐所言,莫裤子去年在桃花宴上,死在他家后院的净厕中。看来莫裤子当时是假死。正月十五那夜,王小槐连遭八次谋杀,之后便消失无踪,清明却变作林灵素身边仙童。

陆青离开香漱馆,先赶到东水门内,去王小槐来京投宿的那宅子打问。那宅子主人正是李斋郎,他家仆人说,宫里刘贵妃薨了,太常寺料理丧礼,李斋郎已经连着两夜未归家。至于王伦和莫裤子,更无处去寻。

陆青心头怅怅,站在香染街口,竟有些茫然。他望着街头往来之人,见个个都揣着心事,或明或暗,或轻或重。望了许久,都未见一个心中无事之人。正是这些大大小小心事,彼此纠缠,相互引动,织成了这多事人间。

他正在默想,前头王员外客店前,两个汉子不知为何,争嚷起来,四周的人迅即围了过去。有人劝,有人笑,有人议论,听着似乎是为了小半块饼。两个汉子越争越怒,动起手来。其中一个汉子失手打到了旁边相劝之人,战局顿时演作二对一。围观的一个孩童被撞倒,哭了起来,那孩童父亲和前头的人又闹骂起来。路口顿时挤满了人,一些行人车马被挡住了路,其中一个骑马的硬挤过去,马又踩到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立即尖声痛号怒骂起来??

瞧着这乱象,陆青不由得想起琴奴那倦然一问:“可有解吗?”

这人间,无数心事无数人,一桩心事便是一个结,这些结并非绳结,解开便能了。每个结都如野草藤蔓,能生能长,能扩能延,只会愈演愈繁,无有底止。即便世上只剩两个人,也休想宁歇。这便是人世之结,解无可解。差别只在,或苦中翻苦,或乐在其中。

陆青心中厌乏,不愿再看,转身走开,一路默默回到家中。

到家时,日已西斜,小院中异常宁静。陆青拿过扫帚,将院子扫净,洒了些水。见后院那丛竹子冒出些嫩笋,便挖了两根。又剪了一把春韭,拔了一根萝卜。剥好洗净,切作丁,滚水焯过,炝油做成浇头,煮了碗面。端到檐下,坐着边吃边瞧那梨树,心头渐归于静。

才吃罢洗过碗,院门忽然敲响。他开门一瞧,是个四十来岁男子。体格清瘦挺拔,头戴苍青绸巾,身穿浅青绸衫,一把淡须,两鬓泛白。初看并无特异,但陆青迅即发觉,那目光绝非寻常。一双细长眼,比同龄之人清亮许多。目光中含着些笑,映着夕照,流闪不定。

目光不定者,通常有两类人:或犹疑虚怯,不敢视人;或心性浮滑,轻躁难宁。这男子却别成一类。陆青从未见过这等目光,不由得多注视了两眼,见其中透出些潇洒玩世之意,似乎将人世视作戏场,万事皆可轻嘲。

玩世者有三类,一类根性通透,看破世事,又天生一副赤子顽性,因而跳脱俗情,难束难羁。陆青曾远远见过一回作绝张用,便是此等人。另一类则是绝望人间、愤世嫉俗,化悲为笑、演恨成狂。魏晋狂士,多属此类。第三类则是一些纨绔子弟,生而富奢,娇惯成性,不知人间艰难,不通世事情理。不过是倚富而骄、仗势而肆。只堪鄙弃,不值一提。

陆青见那男子神色间隐有富贵从容之气,却又没有纨绔骄狂之态,此人恐怕兼具了第一类之通透与第三类之余裕。

那男子也望着陆青注视了片刻,才开口道:“陆先生,在下莫甘。在乡里时有个诨号,叫莫裤子。”

陆青一愣,旋即想起王小槐所述之莫裤子。陆青当时听了那古怪形迹,便有些好奇。此时见到真容,心下顿时明了:这是个富家顽童,又生来颖悟,因而得以脱去纨绔之习,轻松挣破世俗羁绊,却始终难改天生顽性。

莫裤子笑着继续言道:“馔奴吴盐儿辗转托人找见了我,说你在寻我。你寻我,自然是为王伦和王小槐。王伦我也在寻他,至今没寻见。王小槐,我是受了王豪之托,叫我看护他。

“当时,王豪因帝丘那块田,被杨戬、梁师成两人同时相逼,这两位任何一个都得罪不得。王豪别无他法,只能将田献给杨戬,而后自尽向梁师成谢罪,以求保住幼子王小槐。即便如此,他仍担忧自己亡故后,乡里其他那些豪富欺凌王小槐,侵占他家业。他来京中四处寻求庇护,那时我正巧来京城,与他偶然相逢。我与他是旧识,便一起去吃酒,醉中他将此事说给了我听。

“我与那些豪富也都相熟,当年还曾戏耍过他们,分别订立过一些契约。我便给王豪出了个主意,虽说那些契约我早已丢了,那些豪富却并不知晓,可用这些契约做把柄,让那些豪富不敢轻动。

“王豪听了,像是得了救命仙草一般,第二天便寻了牙人,强行将他在京城所置房舍田产全都转给了我。又托人引介,叫我做了睢县县令的宾幕,去桃花宴上演了那场诈死戏。而后王豪仔细叮嘱王小槐,教他记住那些契约。

“这事办好后,王豪旋即服毒自尽。王小槐却觉察到其间有疑,不信其父是病故,四处招惹乡人,并拿那契约的事要挟那些豪富。其实,即便他不招惹那些人,一个七岁孩童,守着这偌大家业,羔羊身处虎狼群中一般,迟早会被人谋害。觊觎他的,也绝不仅是那几个豪富。

“我受了王豪重托,不好不管,便寻见王伦,一同商议。这天下,能保得了王小槐的,恐怕只有官家。于是,我们两个一同寻见李斋郎,托他转求其父,将王小槐举荐给天子。拱州知府听了这主意,也极欢欣,将王小槐接到了京城。我没有料及的是,王小槐自家竟有那许多主意。他来到京城,被烧死在虹桥上。起先,我以为是真事,生平头一回为人落泪。接着,便听说王小槐在皇阁村还魂闹鬼,陆先生又去那里驱祟。那时,我才想到王小槐并没有死。我一生最好耍弄人,到头来竟被一个顽童耍弄了。

“那之后,我四处找寻王小槐,却根本寻不见他踪影。直到清明那天,我与朋友去汴河湾赏春吃酒。那河面上闹异象,王小槐竟站在那神仙身边。人都说那神仙是林灵素,这些天,我一直在查寻,却始终不知王小槐是如何跟随了林灵素,也不知如今他人在何处。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陆先生,你若能寻见王小槐,千万告知我。我住在东水门外王员外客店。王豪京中那些产业,我只是替他暂管,最终仍得还给王小槐——”

莫裤子说罢,便转身离去。如河面上一片落叶,偶然漂近,略一停驻,旋即漂远??

第十章 死结

德为百行之本。

——宋真宗?赵恒

一、细线

赵不尤和温悦、墨儿、瓣儿团坐一桌,正要商讨几桩铜铃案,院门忽然砰砰敲响,听这响动,自然是赵不弃。

墨儿出去开了门,赵不弃笑着晃了进来:“今天不是来讨饭,是来讨新闻。一连几日被蹴鞠社强拽了去,在宝津楼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试,连赢他两局,看他面色难看,只好让了一局。此人从来都输不得,没趣,没趣,还是查案子好。你们这里查得如何了?嗯?桌子中间放只铜铃做什么?改作道场,一家人准备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这回叫作铜铃案,还是我发现了其中关键呢——”瓣儿笑着搬过一张椅子,细细讲起四桩案子。她虽只听赵不尤讲了一遍,复述起来却一丝不漏。

赵不弃听了鼓掌笑道:“你这张银嘴儿,该去里瓦占个头场,那些说公案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哪个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着取笑我。这四桩案子,你已听过,可发觉什么入手处了?”

“就是这个铜铃?”赵不弃伸手取过那只铜铃,里外瞧了瞧,摇了摇,伸手揪住铃舌,一把拽下来,随即笑道,“是这里!对不对?”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门外偷听!”

“这个值得我偷听?摇一摇,自然该听出铃声略有些发闷。再瞅一瞅里头,便该发觉顶上夹了一层。”

这回瓣儿鼓起掌来:“还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强。那你再说说,这铜铃和那几桩命案有何相干?”

“冰库老吏和武翘都是中了毒烟而死,毒香块自然是藏在这铜铃夹层里,预先燃着,再藏到箱子底下。两个人打开箱子,一个往外搬书,一个读那些旧邸报,不知不觉便中了毒。彭影儿是被毒娘子关在暗室里饿死,和铜铃不相干,放铃之人见他已死,便将里头藏的毒香块也取了出来。至于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暂时想不出来。”

赵不尤、温悦和墨儿见他一气说罢,一起点头赞叹。

瓣儿又问:“武翘箱子里为何要放那些旧邸报?”

“自然是要他一册册细读,这样才能中毒。”

“凶手为何确定他会细读?”

“这个我就想不出了。”

“我也是。”

赵不尤却已明白,尚未开口,却见墨儿犹犹豫豫地说:“他恐怕是在查幕后胁迫之人。”

“哦?”赵不弃和瓣儿一起望向他。

墨儿清了清嗓,才慢慢解释:“武翘的哥哥武翔偷送禁书给高丽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这些旧邸报也是政和初年间的。武翔当年做得极隐秘,按理无人知晓,却偏生有人知晓,而且那人以此来胁迫他们兄弟。武翘为绝后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给他的人,正是拿准了武翘这一心念,谎称此事可在当年旧邸报中寻见踪迹。武翘自然会一册一册细读,嗅到箱子里散出的毒烟,也浑然不觉。”

赵不尤三人一起点头,温悦则叹道:“这计谋也实在太过狠毒。”

“所以我们要尽快查出这凶徒——”瓣儿说,“送武翘箱子的人,已经很难查找。不过,和毒死冰库老吏的,应该是同一人。”

赵不弃和墨儿一起点头。

赵不尤却摇了摇头:“毒死冰库老吏的,是假借了他人之手,凶手是那新库官和小吏中的一个。”

“那个小吏邹小凉?”瓣儿和墨儿一起问。

“为何?”

两人都说不出,各自低头寻思。

赵不弃却笑道:“那个窗纸洞?”

赵不尤笑着点头:“说说看?”

“万福说,邹小凉唤不应老吏,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小洞,朝里望。而通常来说,为了看清房间里头情形,人都会尽量选窗户中间位置,这样左右两边都好望见。”

赵瓣儿高声接道:“老吏那只书箱就在窗户左边的墙角根!邹小凉舔破窗纸前,已经知道老吏死在那里!”

“嗯。若是洞在窗纸中间,则可能瞅见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户左侧,便很难看到左墙角。”

“他选左侧,是为了遮掩自己已经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开了门,再和新库官一起发觉,便好蒙混?”墨儿问道。

赵不尤摇了摇头:“他选左侧,是为了弥补一桩更要紧的疏漏。”

“什么疏漏?”瓣儿忙问。

“那一声铃响。”

“邹小凉在窗边窥望时,新库官听到的那一声?”

“嗯。”

“万福不是推测,是那老吏还剩了一丝气,动弹了一下,碰响了铜铃?”

赵不尤摇了摇头:“发觉时,那老吏已经僵冷。”

赵不弃三人各自默默寻思,半晌都没人说话。

温悦忽然问:“邹小凉选左侧,莫非是为了收一根细线?”

“细线?”那三人全都纳闷。

赵不尤则笑望妻子,点了点头。

温悦略有些羞赧:“新库官听见那一声铃响,应该是邹小凉触动了箱子里的铜铃。”

“他隔着窗,怎么触动?”瓣儿忙问。

“我是从武翘那旧邸报想到的。武翘急欲查明幕后之人,必会一册册细读那些旧邸报,所以才一点点吸进毒烟而不觉,凶手的计谋也才能得逞。那冰库老吏则不同:一、他未必会打开那书箱;二、打开后,也未必会趴在箱边,一本本将书搬出来。必得有什么引得他必定会打开箱子,并将里头的书搬出来。所以,凶手想到用铜铃声来引动。他将燃了毒香的铜铃藏在书箱最底下,在铜铃顶上拴一根细线,打成活结,两头一样长。书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个针孔,将细线穿到窗外。到了深夜,老吏回宿房闩门安歇,凶手再潜回冰库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动细线,拉响铜铃,引那老吏开箱查看,那时箱子里已经充满毒烟,老人体弱,才搬了一半书出来,还没找见铜铃,便已——”

瓣儿忙质疑:“邹小凉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开活结,将细绳扯出来,为何要留到第二天?”

赵不弃笑叹道:“那邹小凉必定从没做过这等事,一见老吏昏倒,恐怕已吓得没了魂儿,慌忙逃走,忘记收回细线。第二天,他才发觉,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洞,装作朝里望,用身体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细线,触动了铜铃,发出声响,被那新库官听到??”

二、孔目

冯赛沿着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赶去。

这时天还不算晚,他想去拜访一位老吏。这老吏姓孙,是市易务的录事孔目官。这几年,冯赛引介商人去市易务贸货贷钱,常与这孙孔目交接。

孙孔目办事极严厉,入账细目丝毫不许错漏,加之脸生得瘦长,说话时面皮一丝不动,人都唤他“马脸孔目”。冯赛在他这里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务发卖积存绢帛,冯赛说合一位陕西商人去批买。官定税绢尺寸从来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宽、四十二尺长、十二两重。由于那回货多,冯赛填写簿录时,便只记了匹数,却不知其中有百余匹并非税绢,而是从民间和买的杂绢,宽长并无定准。经办的吏人也并不知情。此事却被孙孔目察觉,他当即撵走了那经办吏人,而后只对冯赛说了句:“你往后不必再来市易务。”无论冯赛如何赔礼解释,他全不理会,市易务这条商路从此中断。直到一年多后,正赶上丰年,市易务有几万石豆子眼看便要馊腐,却发卖不出去。冯赛听到消息,寻见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揽了山西、河北几处“保马法”养马之任,有数百匹官马要喂。冯赛便引介他低价屯买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务之急,那孙孔目才不再冷拒冯赛。往来多了之后,见冯赛行事精细,他脸上才偶尔扯出一丝笑。

李弃东既然在市易务做过书吏,孙孔目待手下又极严苛,应该会探问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东头,往南是观音院,柳碧拂便在那里。冯赛不由得朝那边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隐约望得见观音院的殿顶,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处。此时想起柳碧拂,他并没有怨,似乎也没了多少恋。心底剩的,只有怜。怜她的身世,怜她此时的青灯孤冷。唯愿她能在佛法中寻得解脱、求得安宁??冯赛长叹一声,拨马向北,穿进街对面的一条小巷,孙孔目家便在里头。

冯赛在那小院门前下了马,轻轻敲动门环。半晌,才有人应声,是孙孔目。他打开半扇门,手里端着盏油灯,灯焰在夜风里不住摇动,映得他那张脸越发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冯赛?”

“孙孔目,抱歉深夜搅扰,我——”

“来问赵弃东?”

“嗯——”

“他不差。记账从没出过一笔错。好学好问,一年多,各样物货钱贷事项便都能大致通晓。一个人揽了三个人差事,却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职,才满三年,他却走了。”

“哦,为何?”

“他未说,我未问。”

“他去市易务,是何人引介?”

“没人引介。那时蔡太师推行各般茶盐、铸钱新法,新策新规,几天一换,市易务公事增了几倍,只得四处雇募人力。赵弃东自家寻来,我亲试过,他书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书府上理过几年账务——”

“薛昂?”

“嗯,赵弃东在尚书府里做过书吏,经见过大富贵,不是一般蝇头鼠脑的小吏。他到市易务这银钱满地的所在,从不曾私渎过一文钱。不贪小利,必图大财。你那百万官贷是他做下的?”

“??”冯赛惊望过去,孙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这朝廷上下,已是只烂筛子,处处皆是窟窿,遍地虫鼠乱爬。但凡略张开些眼,天下哪座钱库货仓不漏财?我若年轻些,尚有血气跟图谋心,怕也会如赵弃东这般,动些计谋,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这浊泥滩里守清苦?我听得大理寺已放走了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许多——”

孙孔目说罢,便关上了院门,脚步沉稳,进到屋中,屋门也关了起来。

冯赛站在那门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三、莲子

鲁三刀躲在路边暗影里,紧紧跟着梁兴。

他是冷脸汉铁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个手下跟踪梁兴,梁兴却躲进任店,丢下那两个泼皮,自己偷偷溜走。那两个泼皮交不起饭钱,被店主用铁链锁在后院,做脏重活儿赎还。鲁三刀盘问过那两人后,气恨之极。

不久,铁志也赶了过来。鲁三刀上前禀报,铁志又青黑了脸,只盯着他,不言语。那张脸中过风痹,有些歪扯。那双眼更是生铁一般,鲁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视。好在他已跟了铁志几年,熟知其脾性,忙说:“梁兴如今没有落脚处,他与那剑舞坊的邓紫玉相好,恐怕会躲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剑舞坊盯看。”

铁志听了,仍不答言。鲁三刀又补了句:“我这也立即赶过去。”说罢便转身赶向城南。

鲁三刀家在曹门外莲子巷,那巷子原不叫这名,只因巷里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都以剥莲子为生。各地的莲子运到汴京后,全都送到这条巷子。各家不论男女老幼,从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莲壳、褪莲膜,剥净后交给莲子贩,发卖到京城各处。

鲁三刀自小便坐不住,只爱使枪弄棒。父母管束不得,只能由他。他起先还想应募参军,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只在街头闲晃。见相识之人受气,便上去相帮。十六岁那年脸上被人连砍三刀,坏了面容,却赚到了仗义名头。从此都唤他鲁三刀,本名倒没几人记得。

脸上这三道刀疤让他平添了不少威厉之气,人见了都怕。便有一些邸店庄院请他去做护院,他却只爱自在,仍旧在市井间闲晃。闲晃虽自在,却毕竟得求衣食饱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儿,谋一顿算一顿。但年纪渐长,便有些没着落起来。他相中了一个女子,家里以发卖芽豆为生。虽只是个小户人家,却也疼惜女儿。加之那女儿生得娟秀可人,更不愿轻易许人。不但聘资要五十贯,还得看男家营生产业。

鲁三刀除了一双拳头,别无长物。只能眼瞧着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卖领抹花朵的经纪。他气不过,娶亲那天,拿了根哭丧棒,拦住那新婿的马,一顿乱打,将那新婿打成重伤,随即逃离了汴京。

他沿着汴河,一路向东,行了几十里地。天黑后,无处可去,便在河边寻了个草窝。那时是初春,天气仍寒。他缩在草窝里,不住抖着,忍不住哭了一场。直到如今,他都不明白自己那晚为何而哭。只知哭完之后,自己变作了另一个人,心冷,手狠,与这世间再无丝毫情谊。

他先是偷窃,接着抢劫。有一回为了一袋干粮,一棍打倒了一个赶夜路的人。看到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半晌,再不动弹。他才发觉自己打死了人。他先有些慌怕,但站在月光下,盯着那人身体,望了半晌。惧意渐渐消退,发觉人与牲畜并无分别,生来便是要死,只分迟早。从那以后,他便开始杀人,下手时,心里再无丝毫波动。

在外州游荡了几年后,鲁三刀又回到汴京。他爱这天下最大最富之城,随处都是钱财,满街尽是可杀之人。他每天换一家客店,钱用尽,便去偷抢;色欲来时,便去妓馆。有时须杀人,便杀一两个。他只爱自在,终得自在。

这几年,他脸上又添了些伤疤,形貌也已大变。即便被故人认出,他也装作不识。至于家人,他只趁夜偷偷去过一回莲子巷。走到家门前时,没有停,只略放慢了脚步。门缝透出灯光,院里不住传来丢莲壳的声响,一如当年,一家人都在默默剥莲子,丝毫未变。走过后,才听到父亲咳嗽了一声,声气苍老了一些。鲁三刀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得加快脚步,离开了那条窄巷。这家、这巷,已与他全然无干,如少年时穿过的一双旧鞋。

他继续在街市上游荡,孤魂一般。有天傍晚,他在金水河上劫了一只小船,那船主却不识高低,抓着船桨追了上来,他回身一刀,将那船主刺倒。冷脸汉铁志正巧路过,看到后,竟走了过来。他挥刀去砍,却被铁志避过。两人斗了几个回合,他手中的刀被铁志夺走。铁志将刀丢进河里,冷冰冰盯着他问:“愿不愿意做我手下?”

他先有些愤恨,但看到铁志那生铁一般的目光,忽而生出同类相亲之感。这些年,他虽然自在,却越来越孤寂。有时躺在客店床上,甚而想一睡到死。铁志目光声气虽都冰冷,他却觉到一丝暖,不由得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跟随铁志,听他调遣。那些差事与他这几年所为并无分别,却多了上司、帮手,让他不再孤寂,觉得自己从孤魂渐渐做回了人,又能言谈,甚而说笑了。

清明之前,铁志又交给他一桩差事——盯住梁兴。他早已听闻梁兴名头,盯了几天后发觉,梁兴也是个孤往之人。只是梁兴之孤与自己之孤似乎有些不同,他却辨不清不同在何处。

清明上午,梁兴和施有良一起去河边程家酒肆吃酒。他也跟了进去,独坐在旁边一张桌上,要了些酒菜,侧耳偷听。梁兴那时并不知施有良已经背叛于他,话语神情间,时时透出一股热气。鲁三刀这才发觉,自己与梁兴不同正在这冷热。

虽同为孤寂,自己的门窗全都封死,自家出不得,外人也进不来。梁兴的门窗却随时能打开,他可出,人也可进。

他也忽然明白,自己当年逃出汴京,缩在那个草窝时为何要哭:那是心里头那个自己在呼救,让自己莫要丢弃自己。他当时却没听见??

鲁三刀坐在那里,失了神,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甄辉过来诱骗梁兴,梁兴纵身越过栏杆,奔向钟大眼的船,他才顿时惊醒,忙跟了过去。望着梁兴背影,那身形步态,处处皆迸发热气。鲁三刀心里忽涌起一阵妒恨,想将梁兴的门窗尽都封死,让他也尝尝自己所受之孤冷。

然而,梁兴虽屡屡身陷险境,身上那股热气却丝毫不减。这令鲁三刀越发怨恨,却始终无可奈何。昨天,梁兴更耍弄了他,从任店脱身。

他带了几个手下,赶到城南,守在剑舞坊周围。一直等到深夜,果然看到梁兴走了过来。不过梁兴并没有进剑舞坊,而是溜到红绣院西墙,翻了进去。鲁三刀正在纳闷,却见几个人先后走到那西墙边,也翻墙进到红绣院。其中一个他一眼认出,是摩尼教四大护法之一的焦智。

鲁三刀越发吃惊,难道紫衣人藏在红绣院里?铁志曾吩咐,只劫紫衣人,莫动摩尼教。他思忖了片时,便叫几个手下继续在周围监看,他一个人翻墙进去查探。里头那景象更叫他意外,摩尼教徒钻进那间绣楼,外头竟有人纵火射弩。梁兴两次打开门,都被剑弩射了回去。那座楼被烧得通透,里头的人自然没有一个能活命。只是不知紫衣人是否在楼里。

关于死人,鲁三刀这些年早已麻木。梁兴的死,却让他有种奇异的欢欣。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看到井沿上欢蹦的另一只青蛙掉落下来摔死。

他趁乱离开红绣院,叫那几个手下回去,自己则走进对面的剑舞坊,吩咐那妈妈,叫邓紫玉出来服侍。那妈妈说高太尉办生辰宴,邓紫玉被召了去。他只得悻悻作罢,另选了一个,尽兴磋磨了半夜才罢休。那妓女被他拧得浑身是伤,哭个不住。鲁三刀不耐烦,将她撵走,自己到桌边倒了杯酒,正要饮,却一眼扫见窗外对街店铺灯笼下,一个人影快步走过——梁兴。

四、诈死

范大牙瞒着程门板来寻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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